儒林《论语》:知识分子的灵魂自审
2013-04-13郭晓鸿
郭晓鸿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文学艺术与新闻传播出版中心,北京100720 )
20 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上海,曾经有过一份风行一时的杂志,即林语堂主办的《论语》。《论语》杂志是一份中国现代市民知识分子创办的、代表了中国现代市民知识分子的文化趣味、思想倾向和政治立场的刊物。它所表现出的那种不中不西、不雅不俗却又中又西、又雅又俗的独特风格,与当时中国尤其是当时上海的市民社会的文化形态有着同构的关系。它们同是中国在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的表现形态。围绕在《论语》周围的是一个超越于政治和党派的自由批评家和思想者团体,他们不仅在个人身份上兼具普通市民与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而且在政治立场、文学观念、人生理念等思想形态方面也是贯穿着市民知识分子的意识。《论语》杂志广为畅销,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市民意识与知识分子使命感的结合,一方面也是他们中西文化精神融合的文化取向与市场需求高度契合的结果。他们通过现代大众文化传媒,立足于市民知识分子的民间立场,在新的时代以全新的形态接续了自晚明以来就兴起的个性解放思潮,延续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开阔视野,体现出中国现代社会市民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和启蒙意识。但是,同样是启蒙,《论语》杂志体现出的启蒙精神已经与“五四”时期有了很大的不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体现出的知识分子特性比“五四”时期启蒙者更加具有中国本土特色和现代意味。
《论语》以提倡幽默为办刊方针,它以嬉笑怒骂的方式针砭了现代社会各色人等,其中知识分子形象及关于知识分子形象的评说在《论语》中很多。《论语》特有的柔软的解剖刀在解剖自己所属的阶层时同样也不乏锋芒。在这个问题上,《论语》坚持了“五四”初期曾经形成的知识分子的自我启蒙和内省精神,显示出中国现代市民知识分子对自身建设的独立性思考。一个国家文化传统的形成和维护、未来文化建设的方向和目标,大都是由知识分子而非普通大众承担的,所以真正代表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国民性的不一定就是农民大众,真正需要首先得到启蒙的正是知识分子自身,“当然,我们并不是说在知识分子没有彻底完成自我启蒙之前就不能从事对他人的启蒙工作,但毫无疑问,启蒙者的自我启蒙工作应该是始终处在对他人的启蒙之前的。启蒙者以不断的自我建设和完善对启蒙进行导引,是启蒙工作完成的重要前提。”[1]在“五四”运动的初期,知识分子的自我启蒙运动得到了良好的继续和发展,但是,“五四”后期甚至在以后更长的时期,知识分子对自我的启蒙不再是知识分子的思想中心,对下层社会大众的启蒙成为启蒙主潮,而且在后来还在对大众之神的膜拜中失去了知识分子的主体独立地位,认同于大众的思想文化,臣服于大众的集体力量,把自身变为了大众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和大众一起被支配于各种政治力量,沦为政治力量的工具和奴隶。所以,《论语》作者群坚持其政治中立立场,继续以他们独特的方式对知识分子自身的文化建设和自我灵魂的审视发言,是难能可贵的。尽管他们的声音在当时并不响亮,并不能占据主导地位,但是他们在知识分子的自我文化建设和自我启蒙的问题上,毕竟为后人继续这一话题提供了一个可供研究和探讨的接续点。
《论语》上刊发的此类文章中,主要涉及到三个方面:一是对现代知识分子文化立场偏差的检讨;二是对知识分子群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学校校长的办学能力和处世哲学的针砭;三是对知识分子人格缺陷的展示。这三方面构成了对知识分子从外到内、从现象到本质的巡视和探究。
一
对留学生的西化作风和洋奴性格的批判是《论语》检讨知识分子文化立场偏差的一个重要角度。总体看来,《论语》中的这批留学生都是一些留洋归来而数典忘祖、洋奴气十足的国人。留学生的形象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并不鲜见,“五四”时期以郁达夫、郭沫若等留日学生为代表所创作的留学生文学曾一度为现代文学的人物画廊添上了重要的一笔,这一笔是如此的沉痛、悲壮,因为他们深深地表达了留学海外的中国人遭受强国欺凌、内心渴望祖国早日富强的愿望。30年代以后,留学生文学的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强烈的激情和主观抒情性转变为冷静客观的观察和审视,对外族压迫的愤慨转变为对国人洋奴性格的嘲讽。①关于这一点,赵园先生在她的《艰难的选择》中已有较为详细的论述。这批留学生可以说是中国人中具有较高文化水准的人群,他们得风气之先,去国求学,沐浴欧风美雨,身上携带着西方现代文化的气息,在中国这块依然保守落后的土地上,他们显得鹤立鸡群,甚至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本来应该是一群可以为中国的现代化文化建设起到很好的导向性作用的先进文化的代表,然而他们却在强势文化的磁场中迷失了自我,产生了文化偏差,由此丧失了对自己民族的文化引导权。《论语》一贯的文化取向是以中国文化为基点、兼取西方文化中的自由主义精神、而以民间文化立场为皈依。从这一立场出发,《论语》作者群对留学生所代表的完全的西化作风和洋奴性格给予了毫不留情的讽刺,虽然他们自己有许多就有留学欧美的经历。
留学生中的文化偏差现象首先表现为留学生在强势文化面前的文化畸形自卑。留学生虽然具备了现代西方的文化知识,但是他们的文化出生证毕竟是中国的,这是他们至死都不能改变的事实。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促使他们向强势文化积极靠拢,但由于脚步的匆忙使他们丧失了立足之地,他们未免姿态夸张,遭人侧目。一些洋化了的留学生千方百计地想转换自己的文化身份而不得,在他们是一种莫大的烦恼和痛苦,在旁人看来却是充满了滑稽的意味。第8 期全增嘏《一个留学生》从一个留学生对自己仪表问题的刻意追求切入,展开对中国留学生群的文化态度的反思。留过洋读过书的周君,对西洋文化推崇备至,对祖国的古老文明却鄙夷不屑,这种文化态度最明显的表征就是他对自己衣着的极度讲究——他擅长于西服的各种搭配和穿法,惟独不穿中式服装。对周君衣着之讲究的详细描绘在文中反复出现,衣着在周君已经不是简单的遮寒蔽体的工具,而是成为一种文化象征。西装革履的装束透露出的信息是西方文化的严谨、理性;中式服装在周君眼里则代表着中国文化的落后、拖沓和守旧。在文章一开头,作者就提醒读者的注意焦点,“假若你是个女子,初次会见周君,你的头一个印象必定是:‘这套西装真漂亮!’”周君不仅喜欢穿西装,而且非常懂得“服饰哲学”,作者这样评价他的着装:“的确,周君异乎常人之点虽多,但最显明的就是他的审美官能的特别发达。试看,他的衬衫和领带,平仄是何等的和谐;他的帽子和衣裳,对仗是如何地工稳。”值得注意的是,在作者这几句语含讥诮的赞美中,运用的都是中国古典诗学中的概念,如“平仄”、“对仗”,这些带有鲜明中国文化特征的词语用来形容周君对西装的合理搭配,显示出作者本人的中国文化本位倾向,这种倾向使作者与他笔下的人物之间的文化对话形成了一种张力。在与作者相识的归国轮船上,这个留学美国的周君不仅对中国文明怎样不及外国文明大发议论,而且还由对中国文化的鄙斥而至于宣称只穿西装,“personally speaking,我就是死了也不穿chinese dress。”而在他回国之后,虽然在极为荒僻艰苦的环境中依然保持着他对西装——也就是西式生活和理念的追求,但是死后还是在地方绅士的干涉下被带上红结子的瓜皮小帽、穿了袍儿褂儿地打发到阴间去了。平心而论,周君应该说还是个为国尽忠的知识分子,他以一个留洋学生的身份没有去为自己争取升官发财的机会,而是去到北方灾区指挥难民造桥修路,弥留时说的也是“对于祖国责任已尽,所以死也瞑目”。在道德上他是无可指责的,但是他的悲剧在于他的文化态度的偏离,这不仅仅是在于他的崇洋媚外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根基,而且在于他的文化身份并不会因为他一己的文化选择而有实质上的变化,他所出身的文化环境的力量也会迫使他回到原点。或许也是因为认识到这一点的无可更改,充满英国式幽默味的《论语》杂志才会坚持中国文化的本位立场,因为这才是中国人的生存之本。
对这一类全身心地崇拜西方文明的留学生,全曾嘏的讽刺笔力还是较为温和的,第53 期问笔的《不要鼻子的杂种》(留美学生写真之一) 就有些破口大骂的味道了。标题虽然有失绅士风度,文章本身倒也还谑而不虐:“记得在我们乡间有句俗话:骂人不要脸,便说他不要鼻子。”文中就记述了这样一个不要鼻子的中国留学生杨陆,他与白人相比都处处毫不逊色,只有他的鼻子暴露了他的文化身份。“这鼻子——想是上帝造他时少用了一点土——无论你从哪一方面看去,前面,侧面,从上到下,或者从下到上,一点不错的,是一个道地的中国鼻子。这便把他的命运注定了。”人的五官相貌是人生来带有的种族标记,他所属种族群落从五官上就可大体区分出来,对于这一类崇尚西方文化到痴迷程度的留学生来说,这是比中式服装更难解决的问题。他积极介入美国社会,加入美国富人子弟组成的兄弟会,和白人女性约会,却又屡遭戏弄与侮辱,最后还闹到法庭,使自己身败名裂,最终被歧视黄种人的白人社会所抛弃。他不说是由于祖国的不够强大,也不说是由于自己的行为失检,却都归咎于自己的鼻子不够高,矮鼻子作为杨陆身上惟一割舍不去的中国人标记,使他深为苦恼。然而,真正使他苦恼的,是他的文化自卑心理。在强势文化的威压下,中国人产生了自信危机。
文化自卑心里不仅使一些留学生产生无名的忧郁,而且使一部分留学生产生了畸形的自尊,自卑表现为面对西方文化时的无条件依附,畸形自尊表现为面对国人时的踞傲。这种畸形自尊是通过贬斥其他乡土中国人,使自己区别于乡土中国人而实现的。第11 期《雨花》中You Chinese 就表现了这一主题,“三年前在复旦大学遇到一位教授,他新从美国回来,看见国内的现象很感叹,常常在讲坛上说,‘You Chinese!You Chinese!’”林语堂多次在文章中对此类留学生表示鄙夷不屑的态度。毕竟只是畸形的自尊,一旦遇到合适的机缘,他们本性中的中国文化的劣根性会比常人暴露得更快更彻底。老舍的《选民》在《论语》上连载,其中的主人公文博士就是这样一个厌弃同胞、高谈西方文化优越性的留美归国学生。但是一涉及到利益权势,他骨子里的追随权贵、仗势压人的国民奴性就冒出头来。可以说这一类留学生是把中西文化中的糟粕结合了起来。
对留学生中以受过西化教育、拥有西方文化知识为骄傲和资本的人群,章克标对此做了一个很好的总结:“高等华人不必一定是穿洋服的,但大概能说几句洋话,能和洋人礼让往来、相互交际。大都总到外国游历过,或留学过若干年,对于外洋的文物,有崇拜仰赞之心,一方面他们也不忘却自己是华人,对于中国固有之文化,也相当尊崇,意思是想镕冶中外于一炉的。懂礼貌,讲礼节,是他们的一个特点,爱面子,好虚文,也是由此所产生的必然的结果。……对于一切事情,他们有一种超越的立场,超然地站在事件之外而作种种批评,结果他们的结论,是空空洞洞的。但他们的态度却很漂亮,许多洋人都喜欢他们,这一点是他们顶得意的。他们是属于知识阶级的,知识阶级的通病,他们都不缺少。”①岂凡:《高等华人论》,《论语》第16 期。作者把以留学生为主体的高等华人放在知识分子的总体中考察、针砭,就不仅仅是对一部分留学生的嘲笑和讽刺,而且也是对整个知识者阶层所具有的某些文化倾向的审视。
应该看到,《论语》虽然指出了这种留学生的文化偏差现象,但由于他们并没有进一步的、积极的、建设性的文化策略,所以,他们的中国民间文化立场最多也就是为中国人找到了一个心理安慰的文化广场。中国现代市民知识分子的弱点也正在于此。因为中国并没有形成一个真正的现代市民社会,以供市民知识分子既保持独立批判的立场,同时又具备干预社会文化公共领域的权威性。另外,对知识分子文化倾向的审视也并不全面,那种更加顽固、生生不息的文化保守心理在知识分子心灵中的沉积没有得到相应的发掘。这里有时代的原因,也有市民知识分子自身的不足。知识分子自身的现代性文化建设至今依然是一个尚待解决的课题。
二
校园尤其是大学校园是培养未来知识分子的文化基地,“五四”以来以北京大学为中心形成的大学文化是中国现代社会自由思想和独立知识分子的摇篮,校长应该是这一基地的当然负责人,基地的文化建设、思想开发,都与校长的治学态度是否严谨、文化胸襟是否广博有极大关系。如果说教育的普及程度与范围是衡量一个国家现代文明发展水平的指标之一,一校之长就是社会公众衡量一个学校的教学质量的重要参考依据。作为一校之长的公众形象是否足以为人表率,也要列入公众的评价系统。作为市民知识分子刊物,《论语》站在公众的立场上,针砭、嘲笑了教育界中那些误人子弟的校长们。
林语堂任主编期间曾把《无脑县长》和《低能校长》一同作为征文选题,而把《低能校长》放在《无脑县长》的前面,虽然在林语堂可能是无意识的,这种微妙的差别还是能反映出《论语》对思想文化的重视程度比对现实政治的关注要更强烈一些。征文启事中这样要求:“以上两题,须据实描写,切勿矫造事实。文字以平铺直叙为主,勿陷于油腔滑调之弊。”①《论语》第26 期。由这个编辑选题就可以看出《论语》杂志对中国的教育现状深为不满,而征文启事也一如既往地保持了《论语》要求的“写实主义”作风,应征作者们积极配合,很快作出响应,把各地学校中有代表性的校长言行和形象搬上《论语》的舞台,把这一群本该承担起中国文化建设基础性工作的人物请到读者面前,任凭读者评说。在行文中,作者们对这些没有能力担当重任的学校校长们常常忍不住发出冷峻的嘲讽,这种冷峻已经有违《论语》“谑而不虐”的幽默宗旨了。
率先应征的是第32 期署名亚英的作者提供的文章,应征者以某地教育界反对一乡村师范校长的传单作为应征文,揭露他们县地方办的师范学校那个花钱买来的所谓校长不学无术,错字连篇,经常犯一些常识性的错误。这篇应征文行文合辙押韵,语气轻松可笑,虽俚俗却简练明快,它的价值不在于它的文学性,而在于它作为民间第一手资料的真实性,它把中国基础教育的现状赤裸裸地呈现出来。第33 期叶焜《低能校长——赵先生》记述了一个毫无治学经验和准则的无能之辈的办学经过。作者介绍赵先生时,首先以漫画的笔法叙述了他形貌的出奇丑陋,先入为主地使人有了一个不良的印象。他之所以能够当上校长,不是由于才学出众,而是因为“承他叔父推荐,他却在T 县× ×师范里当起校长先生来”。他不仅自己不学无术,而且他招聘手下的教员时实行的也是武大郎开店政策,在治学上都是像他一样实行马虎主义:教英文的是“一口流利的中西合璧的洋泾浜英语”;生物教员王老先生被学生称为“高等爬虫”,他除了生物学的定律和原则背得滚瓜烂熟,一窍不通;国文教员朱不怪,虽说满口的子曰诗云,却连基本的古文知识都没有,被学生讥为“国畜”,也就是“猪”。校长和教职员工都是这样马马虎虎,学生自然也不努力读书,整个学校就像赵先生那沙漠似光秃的头颅,毫无生机。第36 期赓年的应征文讽刺的是另一种类型的校长,邹先生曾是教会小学的校长,实质上是洋人的傀儡。几年之后,他从洋人的羽翼下挣脱出来,开办了自己的中学,但是他依然没有独立的办学能力,只是从洋人手下转换到了教育局官员的手下。他的无能是办学不利的主要原因,但是教育界以势压人的官场作风也是其中的巨大障碍。教育体制不改变,这一类的校长也会长久生存下去。正如政治体制不改变,“无脑县长”也会源源不断地出现,把持中国一方土地的行政大权。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种教育体制是生产无能校长的温床。在这样的教育制度下,难免会产生一些与此制度相适应的执行者,“低能校长”就是这种制度下的怪胎。《论语》的这一征文选题虽然是针对知识分子阶层中的一些无才无识之辈的讽刺,但是它触及到的决不仅仅局限于知识分子本身的问题了。
与低能校长“相映成辉”的还有一些堪称“高能校长”的“俊杰”,这些“高能校长”比之低能校长更具有欺骗性和危害性,62 期金鑫的《一位校长》就讲述了这样一个高能校长,“他”是一个留美的哲学、教育、心理学硕士,以办学有方而享有良好的社会声誉。但是,“他”实质上却是一个对学生大讲正义道德,私下放荡不羁的伪善校长。文章一开头,作者就点明了这位校长是在欢场的歌庭舞榭之间结识的酒肉朋友,但在学生面前,他却总是一副“圣贤复生”的严正面孔。他可以白天对学生大讲廉洁自律,晚上却可征妓达百人,这种双重人格表现在他治学的方方面面。只因他善于运用政客式的欺瞒夸大手腕,瞒天过海,任意胡为,蒙蔽了学生和全社会。作者的结论是:“故教育前途之可哀者,不病于低能校长之多,而病于我所说的校长之众。”第71期小莺《校长论》也揭开了蒙在大学校长们身上的神圣面纱,对作为“学府领袖”的大学校长的资格身份及施政方针进行了考察论述,作者认为,在中国,政教一体的文化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大学校长身上依然传承着。与官场一样,大学校长不以办学质量为重心,却忙于外交事务,责任可以敷衍,应酬则不可或缺。同样是对大学校长的针砭,第112 期愉农的《大学人物》叙述方式更为形象,作者用简练生动的语言把大学校园中一批冠冕堂皇的校长、博士、教授的真实嘴脸暴露给大家,这些曾留学英美的鄙视国人的高等华人,在他们辉煌的表面下,有的只是一些卑下的人格,混世的手腕,他们或者是毫无真才实学,或者是贪财好色,或者是心计阴险,作者这一番描述中隐含着这样的结论:由这样一群知识分子来掌管、影响中国教育的方向,中国文化的发展前景堪忧。《论语》对知识分子自我的文化建设和自我启蒙的态度真诚而尖锐,他们不惜把知识分子身上非儒雅的一面揭示给大众,给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不良倾向亮起红灯。
三
《论语》中许多文章揭示了知识分子的人格缺陷,这也是《论语》知识分子自我启蒙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对知识分子女性化人格的嘲讽是其中的重点。《论语》上刊载的这类文章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有明显的女性化倾向。这些人不管面貌美丑、学问高低,几乎毫无例外地像女人一样非常关爱自己的外表,这种关爱有时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第32 期静娴的《儇夫求偶记》对主人公是这样描述的:“男教师伧先生,他脸上所揸的雪花膏,比女教师们厚得多。并且他身上还洒着香水,这也是女教师们所望尘莫及的。谈到衣,伧先生穿的当然是西装,左胸小袋中插着一块手巾,拖出红紫斑斓的边缘,恰如停歇着一只大毛虫变成的蝴蝶。”不仅是他的装束有些女性化,而且他的行为姿态也充满女性意味:“走起路来,两个屁股一扭一袅,摆荡得十分厉害。”第55 期问笔的《多情反被无情恼》中的主人公是美貌的中国留美青年秦华生,他的美也是女性化的:“他有一个瓜子形的脸,粉白的皮色里泛着嫩红;身体是瘦长的,像柳条,虽然美得不健,但是,他是中国人啦!而在华生私心里所最不能忘情的,是他右颊上那一颗圆圆的笑涡。”他所热衷的活动,就是“每天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笑涡”。第52 期芦焚的《小布尔面型》中的欧阳先生也同样非常注意自己的容貌,甚至会为别人对他容貌的一句笑谈而惶惶不安以至于愤愤不平,“他有洁癖,爱修饰”,他费心地用开水烫去脸上的几个雀斑、把不够宽广的额角用镊子拔去多余的头发、每天给自己的白鞋刷粉、害怕别人坐脏自己的床,……如此之类的形象在《论语》中还有一些。这些形象为《论语》中知识分子的群体形象添上了阴性的一笔。
把知识分子与女性形象联系起来,在中国文学中古已有之。自屈原的《离骚》把自己比作香草美人始,到唐朝诗人众多的闺怨诗,都含有借女性形象抒发自己身世感慨的意思,而且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读书人形象大多都是一些非常女性化的、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在表面上,《论语》中的这些知识分子继承了这一传统,但其内里却有着本质的区别,其功能是截然不同的,甚至可以说《论语》在对这种文学传统进行反拨。古典文学中寄予知识分子情绪、思想的女性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有知识分子自身的投影,他们或者是借女性的弱者地位表达自己对君王的忠诚,或者借女性的幽怨发泄一己的愤懑。因为,在传统的封建社会,在任何专制政治的国家,知识分子的地位与女性是一致的,具有高度的同构性。所不同的只不过是女性的主人是男性,知识分子的主人是当权者,其依附性地位及所造成的依附性人格则毫无二致。传统社会的知识分子在这种专制文化的压制下,认同于这种从属关系,并试图顺应这种关系以发挥自己的谏士作用。长此以往这种依附性心理就内化为知识分子潜意识中的女性人格。古典文学中的这种性别错位的情形正是知识分子依附性人格的体现。《论语》则不同,这些女性化的男性知识分子形象正是《论语》作者们所嘲讽、颠覆的对象,他们所嘲讽的不仅仅是这些知识分子个人,而且是对知识分子性格中奴性的警示。知识分子性格中的奴性不根除,势必无法担负起建设现代文化和重塑现代国民性格的重任。
知识分子的欲望迷执也是《论语》所揭示的知识分子的人格缺陷之一。人对欲望满足的不懈追求本来是人类社会得以发展的基本动力,但是,若过于执著、沉溺于某种欲望却是危险的、有害的。因为欲望的目标一日没有达到,欲望主体就一日得不到心理的平静安宁,而一旦欲望目标落空,欲望主体遭受到的挫折感和心理失衡是非常强烈的。
知识分子的婚恋故事在《论语》中频繁出现。从恋爱中的行为表现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和人格,从情欲的角度凸显知识分子中一部分人的人格缺陷,也是《论语》知识分子自我启蒙精神的表征之一。
《多情反被无情恼》讲了一个“不见钟情”的故事,作者为他的主人公设置了一个虚幻的欲望目标:留美学生秦华生听信传言,全心全意地追求一个素未谋面的美丽女子夏小姐,可以说他为夏小姐是食不甘味、寝不成寐,多方设法以图一见,经过许多误会、波折之后,终于见了面,却又觉得她并不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恋人。他不禁发出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从前在做梦么?”确实,他追求的并不是夏小姐本人,夏小姐只是他给自我欲望外设的投影,他所不懈追求的只是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梦幻,一个镜像中的世界,一旦接触现实,当然会感到幻灭。这个故事与希腊神话中关于水仙花的故事有相通之处,人所执著的无穷欲望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人生幻梦而已。同样的内容还有第72 期问笔的《老婆忙》,留学生袁庶之的一切行动都是围绕着自己的情欲而进行。作者一开头就点明主人公的内心所想:“自从老周结婚请他当过伴郎后,袁庶之想作丈夫的欲望便一天比一天高。”为了讨好女生,在就任学生会会长之后,他的一切工作重点都是利用手中的些微权力给女生献殷勤,以至招人侧目。然而,尽管他被自己的情欲支使得忙来忙去,终归还是落得一场空。虽然这一类知识分子执迷于情欲,到底他们追求的还算是正常的情欲,更为荒唐的还有第71 期问笔《坐戏园的小京官》于游,这是一个公费留学的中国人,在留学期间,他沉湎于西方的色情文化,留连于中国的戏园之中,捧戏子,读禁书,赏淫画,这就是他全部的留学生涯。以至于病体缠绵依然情不自禁。这样的“人才”回国后任职的政绩也不想可知。
除了执迷于情欲的知识分子类型之外,70 期问笔的《博士迷》中的书呆子罗书琴是另外一种类型,前者是追求异性而不得,他却是为追求博士学位而发疯;前者只会交际应酬,玩乐享受,罗书琴则除读书之外别无嗜好,以至后来发白腰弯,也未能实现夙愿。这些知识分子之所以在欲望目标落空之后会感到巨大的失落,是因为他们所追求的并不是对象本身,而是他们寄予在对象上的欲望狂想。博士学位对罗书琴来说所代表的不是知识的取得,而是意味着现实利益与虚名。
对欲望的迷执造成了知识分子人格的缺陷,这种人格缺陷有时候会以具体的意象来体现。芦焚创作的《小布尔面型》中的欧阳先生是一个过于注重于自己仪表的小知识分子,却不幸脸上长了一块疤,这块疤让他遭人嘲笑,使他恋爱失败,总之,一切人生不如意事似乎都是从这块疤而起,他千方百计地掩饰它,甚至幻想有什么高超的医术能彻底根除它,却都归于失败。这块疤成了一部分知识阶层人格缺陷的象征,它的内在心理机制是自我信心的匮乏。正视这一点,坦然面对自己的不足,才有可能以更健康的心态完成自我启蒙,以更成熟的姿态进而参与对大众的启蒙,为中国社会进一步从传统文明步入现代文明打下良好的思想文化基础。
[1]贺仲明.启蒙与自我启蒙[J].文艺争鸣,20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