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漱石生生平考
2013-04-12段怀清
段怀清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文学研究
海上漱石生生平考
段怀清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作为清末民初一位在报界、小说界及戏曲界均颇有影响的文人,海上漱石生(孙玉声)上传晚清上海开埠以来由王韬等人开创的都市文人的近代写作空间及写作模式,下又与鸳鸯蝴蝶派的通俗文学写作息息相关。然而学术界对于其生卒年月及生平履历,一直众说纷纭,尚未能有明确而肯定之定论。依据海上漱石生自己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及《报海前尘录》等文献中多处相关叙述,我们可以查证出其确切的生卒年月,并对其生平履历予以澄清说明。
海上漱石生;孙玉声;生平考
孙玉声,名家振,字玉声,别署海上漱石生、漱石生、退醒庐主人、警梦痴仙等,以字行,上海人。*有关海上漱石生出身家世,限于文献资料,多不详。今可知其世家沪上,祖屋位于沪南南市郎家桥南里蔑竹街,已历二百年。据《退醒庐笔记》记载,“屋经三次改建,地址虽不甚宽,院落尚多空气,以是吾爱吾庐”。此即退醒南庐。有一妻(姚氏)一妾(苏氏),妻生一子五女,子兆麒(字麟书),16岁因喉痧夭亡,长女蕊儿适沪上郁屏翰(怀智,别篆素痴)子郁葆青,次女苹儿18岁亦亡于喉痧,四女展云,归陆氏(吴兴陆子冬秉亨),《漱石生六十唱和诗》收有“归陆氏女展云”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怀诗,六女訚如归洪氏(洪子才),《漱石生六十唱和集》收有“归洪氏女訚如时随外子客齐齐哈尔”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怀诗。光绪丙申年(1896)海上漱石生娶妾凤姬,育子有志翀、志超等。另赁老闸归仁里,是为退醒北庐。庚申年(1920)退醒北庐迁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步留坊。孙玉声之名字,显然典出孟子“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孟子·万章下》。一句。而其海上漱石生之别名,据与孙玉声晚年有文交之郑逸梅说明,来自于“漱石枕流”典故*另质庵郑永诒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怀诗中有“枕漱独能答王济,升沉曾未问君平”一句,亦可见漱石生名讳之典源。,此典故出自《晋书·孙楚传》,意为不随波逐流,不与时势苟同——这对于一位近乎一生在报界行走及通俗小说作家而言,让人不免有些疑惑。另外,郑逸梅还说孙玉声喜欢读日本小说家夏目漱石的作品,便取漱石为别署。*郑逸梅《艺海一勺》,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3月,第63页。有意思的是,据说夏目漱石之名字由来,亦与《晋书·孙楚传》有关。
对于这位清末民初“厥名在学界报界小说界”*《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印本。此处所谓“学界”,指的是“剧学界”,即孙玉声在清末民初戏曲界之修养贡献。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蓉圃林钺的和诗中,有“痴有周郎情自得”一句,自注云“先生精于剧学,凡海上男女伶无不奉为泰山北斗”。的新闻界名流、小说界耆英,同侪在其晚年赞誉之曰“报界耆英声名洋溢,文坛健将词采缤纷”*《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印本。、“新闻界仰老名士,小说林推大作家”*劲秋姚洪淦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怀诗,见《漱石生六十唱和集》。。可以肯定的是,孙玉声乃继王韬之后,与邹弢、俞达、韩子云等同代的晚清第二代沪上都市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尽管孙玉声极为看重他当年在沪上大报界的事功,但对于笔耕小说一段生涯,晚年的孙玉声亦相当肯定。在其《漱石生六十唱和集》“六十述怀原唱”组诗中,孙玉声写有“幸有寓言足针砭,频年再版得风行”之句,并自注曰:“拙著《海上繁华梦》正续集二百回及《优孟衣冠传》,文明书局出版之《十姊妹》,现正再版之《指迷针》等,俱以针砭薄俗为旨,故获频年再版,风行于时。”另《指迷针》一书,原名《黑幕中之黑幕》,天台山农奉和海上漱石生六十述怀诗中有“黑幕揭穿银管秃”一句,自注云“君著有《黑幕中之黑幕》小说,今以名不雅驯,易为《指迷针》,再版后风行于时。”,尽管这种都市文学,在“五四”新文学的批评之中,在鸳鸯蝴蝶派的“污名”之下,长期以来并无多少好名声。
遗憾的是,学界迄今对于孙玉声的研究,仍集中于对其作品、尤其是代表性小说《海上繁华梦》的解读评析,对于孙玉声的生平*海上漱石生性好游历,《退醒庐笔记》中亦多记载其屐旅所至,“光绪戊戌夏六月,余游普陀”,“癸亥夏五月,鸣社同人聚餐于秣陵”;另多次游历杭州、海宁、天目山、镇江等。光绪辛卯年(1891)秋曾与韩子云同试北闱。,包括其生卒年月以及主要履历等的研究,限于文献资料,要么语焉不详,要么人云亦云乃至以讹传讹。本文拟就孙玉声之生卒年月及生平主要履历等予以澄清说明。有关孙玉石著述及交游,另有《海上漱石生著述考》及《海上漱石生交游考》待发。
一 海上漱石生生卒年考
生年
1 未署明生年之说
海上漱石生之婿郁葆青辑、庐江陈诗选编的《沪渎同声集》(附续集)中,选有海上漱石生诗九首*《沪渎同声集》中选孙玉声诗词五首,为《湖心亭》《云》《西湖春游词》《西湖擢歌》;《沪渎同声续集》中选孙玉声诗词《还家偶咏》四首。,并有其简介一则:孙玉声名家振,以字行,别署海上漱石生,上海人。著有《海上繁华梦》等说部数十种,又《退醒庐笔记》《漱石生游记》《上海沿革考》《沪壖话旧录》各若干卷。
上述简介,为迄今较早有关孙玉声生平之简介文字,又因郁葆青与海上漱石生之间的翁婿关系而具有相当权威性*有关孙玉声子嗣,除前述外,另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蓉圃林钺的和诗中,有“儒林表率人争仰,家学渊源子象贤”一句,后注释云:“先生有三子,皆极聪俊,头角峥嵘,克绍其裘。”另孙玉声“六十述怀原唱”中亦有“后顾能偿望子贤”一句,自注云“有子尚幼,皆在读书”。,不过,或许因循诗集选编体例,未署被选诗人生卒年,且有关孙玉声生平履历介绍,仍显简陋。另陈衍在其诗话中沿引了郁葆青《沪渎同声集》中孙玉声简介,并选孙玉声《西湖春游词》“湿云罩住远峰青,几似冬山睡未醒。行近犹难辨何处,闻钟才晓是南屏”[1]一首,不过亦未署明孙玉声出生年月。
严芙孙等编撰的《民国旧派小说名家小史》,收“海上漱石生”一条,并称其“在著作界的资格,确是很老的了”——当然这是从民国小说家之旧派新锐的视角而言的。或许亦为遵体例故,其中提到海上漱石生“29岁那一年,进《新闻报》主持笔政,后来又入《申报》及《舆论时事报》,先后共19年”,但没有写明海上漱石生的出生时间。[2]
与晚年的海上漱石生多有交往的郑逸梅,在其《艺海一勺》[3]“民初小说家孙玉声”一条中,对海上漱石生的名讳等有发挥阐述,但其中亦没有提到孙的出生时间。
上述三种著述之编纂者,或与海上漱石生有姻亲,或为同道交游,对其出生年月,当有所知。之所以未见标示,推测主要是遵从著述前后之体例,不过,或许对孙玉声出生年月不甚了然亦未可知。
多少与上述记载不详有关,后来者在提到孙玉声出生时间时,遂多疑惑。最简单者,莫过于避而不谈。蒋瑞藻《小说考证》有“海上繁华梦”一条,[4]其中在介绍孙玉声最为人所熟知的这部“专写妓院”的小说时,亦提及作者生平,但未见作者生卒年月。
而莫洛编纂的《陨落的星辰》中,[5](P.90)将孙玉声列为最近去世的“记者”之一予以介绍,称其为“新闻界前辈,旧体章回小说作家”,但未提其出生年月。
类似专列有孙玉声小传却未提及其出生时间者,还有《蜗牛居士全集》中之“艺人小传”中的“孙玉声”一条[6],称其“文才冠群,诗词歌赋,骈散古文,无不擅长,为我国小说作者”,并称“二十年前,先生曾为先祖妣严太夫人撰五十寿序”,同时还提到孙玉声去世的具体时间、地点及年龄,但未提其出生年月。
2 出生于1862年说
《中国近代文学大辞典》中“孙玉声”一条,署明其出生于1862年。[7]
3 出生于1863年说
范伯群先生《插图本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专辟“沪人写沪事的《海上繁华梦》”一节,称孙玉声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小报业中最著名的小说家”,并署明其出生时间为1863年。[8]《上海文化艺术志·人物传略》[9]中“孙玉声”一条,列其出生时间为1863年。时萌《晚清小说家考证》(之四)“孙玉声与《海上繁华梦》”中,称孙玉声“生于同治二年(1863年)”。[10]
另亦偶见海上漱石生出生于1864年等之说法,但大体上以上述几种说法为主,且影响较广。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说法基本上都没有提供有关海上漱石生出生年月说法之来源依据,也因此,不少说法亦不免彼此因循甚至以讹传讹。
孙玉声的确切出生时间,据其自述,为癸亥年末。据《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序中云:“余生于癸亥十二月醉司命日,至壬戌而岁星一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印本。而海上漱石生之好友颍川秋水在此编著“寿序”中亦云:“夏建壬戌十二月二十四日为漱石孙先生六十初度之辰。”*《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印本。癸亥年为1863年,壬戌年为1922年;司命作为一种神名,在《礼记·祭法》中已有记载,“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醉司命为民间年终祭灶神的一种习俗。宋孟元老 《东京梦华录·十二月》:“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宋吴泳《别岁》诗中有“灶涂醉司命,门贴画钟馗”一句,后遂称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醉司命”。 清陈裴之《香畹楼忆语》:“醉司命之夕,风雪遄归。”据此可知,孙玉声出生于1863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按照习俗,60岁寿辰早前一年筹办,1922年底举办60寿诞当为正确。另孙玉声个人著述中还有多处与其出生年月相关之信息。在《报海前尘录》“编纂大纲”中,他说自己初进《新闻报》,在1893年。“余初至新闻报任编纂事,在清光绪十九年秋。当日中国报界,尚在幼稚时代,日报只申报沪报,及新闻报三家。”[11]而在《报海前尘录》“冷汤冷饭年初一”一条中,有这样一句话:“然余于癸巳岁入新闻报,次年壬辰,主任都岱生世丈,以报章每日传布新闻,何可停年,决意年初一亦须出报。”是年海上漱石生29岁,即其所述,“余自年二十有九,主任新闻报笔政。”*在《报海前尘录》“绪言”(1934年1月,海上漱石生)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余自年二十有九,主任新闻报笔政后,悠悠四十余载,今已年逾七十矣。
据此种种推定,海上漱石生出生日期阴历为1863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阳历则为1864年2月1日。所以,所谓孙玉声出生于1863年者,当指阴历,而所谓孙玉声出生于1864年者,当为阳历。
卒年
有关孙玉声去世时间,郑逸梅《艺海一勺》“民初小说家孙玉声”一条中,有这样一段话:“1936年,上海有一周报《五云日升楼》,玉声为撰《掌心雷》武侠小说。及第二期出版,玉声突患病逝世,则成为最后绝笔了。年七十七。”
按,郑逸梅此处所记,多有误。一者有关《五云日升楼》*《五云日升楼》,1939年3月4日创刊,每逢星期六出版一册,增刊无定期,发行人兼总编辑为顾怀冰,发行所为上海香港路59号内3层楼301号,其定价为零售1角,半年2元2角,全年4元4角。的创刊时间,郑说为1936年,实际上《五云日升楼》创刊于1939年3月4日;二者所谓“及第二期出版,玉声突患病逝世”,其实孙玉声于3月8日凌晨2时去世,尚未及第二期出版,因为《五云日升楼》为周刊,且“每逢星期六出版”。
不过其有关孙玉声享年77的说法,为时人所记佐证。莫罗《陨落的星辰》中记者“孙玉声”一条云:“1939年3月8日,病逝于上海,享年七十七岁。”[5](P.90)如果以孙玉声生年1864年计,其去世之时享年75岁,按江南风俗,计享虚岁77。
有关孙玉声去世最为详尽的信息,当为其去世前仍为其撰文的《五云日升楼》周报第二期上所刊登的该报发行人兼总编辑顾怀冰的悼文。在其第一期“卷头闲话”中,曾专门介绍该周报创办背景及诸作者:
今天为本报诞生出世之第一日,也就是本楼开张竣发的第一天,本报拾这五个字为名,很显明的本报是像开一片茶馆店,无老无少,无名无贱,都可以到本楼来,化上一毛钱,泡上一壶茶,谈谈天,说说地,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古往今来,海阔天空,尽许你高谈阔论,但是本楼开设在孤岛中心,先挂起了“非常时期,莫谈国事”的牌子,今夕只可谈风月了,请各位茶客原谅。
……
本楼第一个把茶馆店开上书本子,并且特请了海上第一流作家,像海上漱石生、许月旦、谢啼红、张秋虫、蔡陆仙、汪剑鸣……等,来权且充一下评话家、弹词家,来开唱些忠孝节义,喜怒哀乐,莫说当世的黄兆麟、夏荷生要退避三舍,就是前代的李龟年、柳敬亭也甘拜下风,就是在下茶博士也曾拾着些前人的牙慧唱几声马调弹词,说几句主调评话与诸位茶客消上一消闲呢。
鉴于其重要作者海上漱石生已于3月8日凌晨去世,顾怀冰特于是刊第二期上撰文哀悼*顾怀冰《悼孙玉声先生》,刊《五云日升楼》1集2期,第1页。该文开篇即言:“海上漱石生孙玉声先生,已于本月八日上午二时逝世。一代文豪,遽赴玉楼之召,海内同文,共深惋惜,文坛名宿,又弱一个矣。”:
先生为本报所撰写掌心剑,真成绝笔,惜遗稿无多,未能完篇,大为憾事,闻其亲属言,先生于病中,犹询及下走与本报已否出版,足见其关心本报,古道热肠,弥足可感。
掌心剑小说,现正物色人才继续,使先生此作,本人虽未能完篇,亦将庖代有人,使成完璧。以继先生之志也。
上述文字显示,海上漱石生去世之前,似并未见《五云日升楼》之创刊,但依然关注这份当时已成孤岛的沪上文人们聊寄心志情愫之周刊出版。
二 海上漱石生履历考
海上漱石生的生平,在其清光绪十九年入《新闻报》前,限于史料文献,殊少为人所知晓*归洪氏女訚如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怀诗中,有诗句涉及到后者生平信息若干,其中有“重建华堂记味耕”一句,自注云“故庐由大人重建,曰味耕,曾祖所颜也。”即孙玉声家堂名“味耕堂”。另和诗中还有“宦海无心何足浼”一句,自注云“大人三试秋闱不第,即绝意进取。当道大吏欲保经济特科,坚拒之,不以履历缮呈达官。欲保以秩,两次皆辞。”孙玉声与仕途经济一道之境况,由此可见一斑。。
自主持《新闻报》笔政开始,直至暮年,海上漱石生之职业工作性质,大体上可分为三种类型,即主持大报笔政、笔耕小说和主笔小报。上述三种职业工作,在时间上彼此交织,尤其是主笔休闲类的小报及从事小说等文学写作,伴随海上漱石生一生:
余自年二十有九,主任新闻报笔政后,悠悠四十余载今已年逾七十矣。羁栖报海,老我岁华,虽自四十八龄后,曾一度弃职,操瓡撰小说行世,志在提撕社会,针砭末俗者数年,旋又创办小报,以著述自娱,其间在新闻报主持本埠编辑者二年,总持全报编辑者九年,任申报本埠编辑者二年余,总持时事报,及舆论时事报,图书日报,图画旬报,各全报编纂者五年有奇,主编时事报上海附刊者二年,今在小报界,又将二十年。[11](《绪言》)
即从1893年始,海上漱石生先后在《新闻报》《申报》《舆论时事报》等沪上大报编辑或主持笔政近20年,期间及后来在小报界亦20年。这两个20年,似乎可以对应清末民初沪上文人在政治抱负与文学偏好、新的报界时文与传统诗文情趣、社会潮流与个人坚守等双重性之间的折冲徘徊。最初大报时期,小报经历不过是其大报生涯之补充与平衡,在最终离开大报界或民国大报时代开启之后,海上漱石生才最终脱离大报界,专力于小报或小说笔耕*主笔小报阶段,海上漱石生创办或主持的小报主要有《采风报》《笑林报》《大世界报》《梨园公报》等。。用其自己的话说,即自《舆论时事报》易主之后,“不复主持大报笔政”[11](《拒绝亚洲日报之经过》)。这种结果,与其说是源于海上漱石生的个人选择,不如说是沪上民国报界文人群体的成长及其对清末报界文人群体之替代——无论是在知识结构、教育背景以及思想观念等诸方面,这两代人之间既有联结继承,亦可见分异差别。
但在海上漱石生个人心目中,主持大报笔政之于民族社会之积极贡献,似一直为其所重。在其晚年编纂的札记《报海前尘录》“报界多政治人才”一文中,海上漱石生依然特别感慨道:
余纵碌碌,设当日苟膺曾袭侯经济特别科之保,或于袁树勋任上海道,入其幕府,开府粤东,既不然而津报之役,接近项城,亦何尝不可置身贵显,激昂青云。只以涉足宦海,平生视为畏途,且出处复非常审慎,故宁终老牖下,不作纡青拖紫之想,在前清已然,以迄于今。署笔名曰漱石生,即此聊以见志。[11](《报界多政治人才》)
而对于几乎与其主笔大报同期发端之小报岁月,海上漱石生的晚年自述中,则是另一番景况。他对自己这段职业生涯发轫之回忆,是置于清末报界消闲类附刊或专门性小报之兴起的文化历史语境中予以叙述的:
各日报发刊之始,其主体皆为新闻,附属品则为诗古文词,厥后始有小说,其他并无助人兴趣之作。有之,则实自同文沪报始。沪报初为字林洋行创办,故曰字林沪报,逮后售诸日人,乃易字林二字为同文,主任者为日本人井手三郎。其人通中国语言文字,亦能下笔做数百字之新闻稿,文理尚属清顺,略经删润,可以登入报中。华编辑为高太痴君主任、周品珊君副之,以报材枯寂无味,不足动观者之目,议另刊一种小品文字,俾得引起人之兴趣,购报者源源而来,乃每日特出附刊一张曰同文消闲录,由周品珊君独当一面。出报后各界果争先快睹,订阅者殊不乏人。时游戏笑林等各小报,犹未出版,故欲观小品文字者,只消闲录有之。当时殊物罕见珍也。逮毗陵李伯元君创办游戏报,余创采风及笑林二报,梁溪邹翰飞君创趣报,吴门沈习之君创寓言报,李伯元君又续创繁华报,一时各小报如雨后春笋,日出日多。日报中俱振刷精神,绝无敷衍及潦草之作,销数日增月盛,各大报几暗受打击。于是新闻报及申报,乃有快活林自由谈等之附刊,亦专载小品文字,以与各小报竞争,谑者咸竟呼之曰报屁股,因其每日在报尾出版也。然一经回溯从前,则大报中附刊小品,实则自同文沪报之同文消闲录,为时尚在各小报之前,非快活林自由谈等开其端也。[11](《报界多政治人才》)
上述文字,不失为晚清小报史一段珍贵史料文献,但从其中亦可看出,海上漱石生对于附刊之发端以及作为最初大报吸引读者并彼此竞争之一手段之叙述,显然与大报中主笔者以新闻更以社论时评等文章来提斯社会并贡献于社会者不可同日而语。“在报界主持笔政,所言多革故鼎新、兴利除弊”[11](《报界多政治人才》),值此“夕阳在山”之时,回首当年,虽并未鄙视主笔小报之经历,但毕竟亦不过“消闲”“娱乐”而已,在其个人价值认同中,似仍有不及大报之处。
对此,《退醒庐笔记》序(颍川秋水)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以孙丈玉声之才之学之识,而出匡济时艰,岂异人任,乃天独靳之而令其才其学其识用以住柱报界者二十载,犹以为未足置之至穷之地,复令其才其学其识用以闭户著书者二十载。而丈亦委心任运、乐天知命。甚至达官贵人愿保经济特科,依然谢绝,不欲以徵士名而独运其才学识三者之长,著稗乘越三百万言。”*颖川秋水《退醒庐笔记》“序”。
按海上漱石生所述,《新闻报》创刊伊始,他即入报主笔:
余初至新闻报任编纂事,在清光绪十九年秋。当日中国报界,尚在幼稚时代,日报只申报沪报,及新闻报三家。报用毛边纸印刷,日出一张,版口作长方形,或加附刊半张,谓之附张。铅字只四五二号,惟申报则有头号,篇幅不多,故编纂尚不甚费事。其大纲可罗举如下:一为论说,二为外埠新闻,三为本埠新闻,四为译报,以西文之字林文汇二报选要译之,五为诗词补白,间选广东循环日报、香港日报等,改纂登录,以粤省报纸成立较早,颇足以资取材也。余为北平来之论旨、奏折,及宫门抄。论旨必列入首幅,奏折殿之。又江浙等省之辕门抄,记录官场升迁降调,详细无遗。若夫新闻之有要电,上谕之有电传,则自光绪末叶开始,然以晚间十点钟为限,过时于明日译登,以是编纂时间,每日达晚九时以后,必须当日加入,略将报版更动,则须至十二时,顾亦仅记大略,其详情必俟翌日续刊,并不过费手续。盖源彼时印报纸平面机,其形滞迟,故一至十二时,即需赶速上板,不能再延,至明日出版延时,虑其无从应购也。[11](《编纂大纲》)
上述文字,可见当年沪上大报编辑一般情形,亦可见晚清文学型知识分子通过近代报刊这样一个公共言论信息平台,向现代新闻型公共知识分子转型之一般景况。
而进《新闻报》之初,海上漱石生先是为编辑,继则为总主笔。对于清末民初报界内这种职业分工,《报海前尘录》中亦有说明:
报中编辑职务,由一人为总编纂,主持全报大成,余人分司其事,为外埠编辑员,本埠编辑员,及译报员等,与今日同。惟电报通力合作,初无专司之人,译出后由总编纂校正付刊。选报则由总编纂任之。外埠本埠函稿,凡关于新闻者,概由总编纂拆阅,酌定刊与不刊。当刊者交编辑员删润之,故各稿件如与刊载后发生纠纷,概由总编纂负责,编辑员了不任其咎。本埠访事员之各稿,亦每日汇交总编纂先行阅看,然后分授于编辑员发刊。有文字欠适者,删易之。惟事实不能改窜,故须将原稿存留,以备考查。谕旨奏折等,由总编纂酌登,诗词补白稿亦然。排版时如篇幅不敷(当时报中材料枯窘,排版时每有不敷之虑),则由总编纂另行撰稿添补,或于新闻后增加按语,伸出行数,以弥其缺。若是日稿件较多,则抽去数稿,以备次日续用,是皆总编纂之职,其余编辑员无与也。[11](《编辑职务》)
而在《新闻报》《申报》及《舆论时事报》期间,海上漱石生既有担任编辑的经历,更有担任总编纂的荣耀。对于后者,即便是在专力于小说笔耕或小报主笔时,海上漱石生依然念兹在兹,其潜隐未得以实现的政治抱负,由此亦可见一斑。之于其中缘由,恐难一一列举,但就海上漱石生自己所述,在前述种种之外,至少尚有两点,值得一提。其一为工作环境及工作条件,其二为事业认同感与成就感。对于前者,海上漱石生回忆道:
余在新闻报申报舆论时事报等,任职近二十年。其间主宾之款洽、待遇之优厚、起居之安适、时间之从容,以新闻报最为深惬我心。馆主斐礼思君,虽系英人,而办事殊水乳交融,深明大体。馆谷彼时虽不甚丰,最多时月只百金,然在当日,已不为菲。居庭则公余时息偃优优,从无人加以干涉。而尤好在日多暇晷,自朝至下午四时,无所事,晚则九时以后,更可任意遨游。[11](《公余逸趣》)
而对于后者,海上漱石生更是欣慰难忘、印象深刻:
余浮沉报海半生,所有办理之大小各报,尚幸太半皆称得手。且新闻报以开创十一年有奇之资格,获得在主笔室中,迄今悬有放大之纪念小影,殊深荣幸。[11](《上海报之困难》)
这种明确予以自我承认的职业认同感与事业成就感,在晚清传统文人向现代都市职业知识分子转型过程中尚不多见,至少在王韬一代文人中更为常见者,乃郁郁不得志一类的沮丧、失落、挫败等,以及为转移化解上述情绪而多少有些刻意表现出来的放浪形骸或离经叛道之类的现实行止。*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寿序”中,颍川秋水在高度评价了孙玉声于进退之间所表现出来的士人节操之后,对于其一生事功,亦有正面肯定:“如何而又以其所能,业报馆者二十余载,秉春秋之笔,冀拨乱世而反之正,复为世道人心计,改良剧学,并撰小说数百万言,社会教育、名山事业,兼而有之。”
同时,随着大报附刊以及带有明显休闲娱乐性质之文学趣味小报等的兴起,传统文学型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在转型成为现代新闻型公共知识分子的同时,另一部分则分异成为现代文学性附刊或主要面向市民阶级的通俗娱乐性小报的主要作者及读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海上漱石生的个人经历,以及他晚年对这种经历的双重肯定式的回忆性叙述,本身即表明上述转型所存在着的双重性,即在所谓新旧雅俗之间的辗转腾挪位移。
而如果按照“五四”新文学家们的立场,孙玉声主持大报笔政时代的言论立场,尚能体现一个具有现代启蒙意识与新文化追求的转型时期的知识分子的眼光、情怀与抱负的话,在歇业笔耕小说之后出而为沪上诸小报主笔的孙玉声,则似已“沦落”为一个市民阶级俗趣味甚至恶趣味的牺牲品。*参阅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仲密(周作人)《论“黑幕”》《再论“黑幕”》、钱玄同《“黑幕”书》、圣陶(叶圣陶)《侮辱人们的人》、钱杏邨《上海事变与鸳鸯蝴蝶派文艺》、志希(罗家伦)《今日中国之小说界》等文章。现代文学语境中“五四”新文学与所谓封建余孽、小市民阶级文学之对立斗争,似乎在孙玉声一生的职业生涯中亦有一定程度之侧面反映。*吴淞冯少卿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怀诗中有“笔政主持回末俗”之赞誉,四明朱友三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怀诗中有“寓言针砭存忠厚,立志兴邦忆太平”等句,大体上是肯定孙玉声的家国天下之忧患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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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Haishangshushisheng’sLife
DUAN Huai-q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Haishangshushisheng (Sun Yusheng) was an influential scholar in the fields of newspaper, novel and drama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China. He not only inherited urban literati’s modern writing space and model initiated by Wang Tao and some others after Shanghai became an open port city in late Qing, but also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Mandarin Duck and Butterfly School’s popular literary writing. However, as to his birth and death dates and life activities, opinions are widely divided and have not reached a definitive conclusion. Based on his writings such asShushishengliushichanghejiandBaohaiqianchenlu, we can find out his birth and death dates and have a clear understanding of his life.
Haishangshushisheng; Sun Yusheng; life investigation
2013-03-09
段怀清(1966-),男,湖北随州人,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近现代中外文学关系等研究。
I207
A
1674-2338(2013)04-0050-07
(责任编辑吴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