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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马克思主义与我国生态文明理论的重构

2013-04-12曾德华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根源资本主义哲学

曾德华

党的十七大报告指出:“建设生态文明,基本形成节约能源资源和保护生态环境的产业结构、增长方式、消费模式。”①在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中,我国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也存在一些急需解决的重大问题,我国环境和发展之间的矛盾依然突出,生态状况整体恶化的趋势没有得到根本改变。国内有学者指出:“生态环境问题,已经不仅仅是自然问题、经济问题,而且成为严重的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②从现实来看,上述问题出现在我国日益重视环境保护和生态修复的背景下,该悖论反映出生态问题事实上是很复杂的。我国现有的生态文明理论比较注重宏观的理论建构,在具体指导生态文明建设时,虽然指明了大体方向,但还有待我们进一步研究。国外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文明理论告诉我们:生态危机主要是由资本、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资本主义工业文明造成的。③这也不能有效解释我国同样面临的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因此,我们有必要通过重新研究生态危机的根源问题对我国的生态文明理论进行再考察,以推动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深入开展。

一、生态危机根源的历史探索

按照全球问题专家欧文·拉兹洛的看法,生态问题将成为21世纪人类面临的最大挑战。自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学者对生态危机进行了广泛研讨,形成了西方绿色思潮,并从中发展出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国外学者的文献中,生态马克思主义关于生态危机根源的研究颇具代表性,并且得到了我国学者的密切关注,其中有研究者把生态马克思主义直接理解为一种生态危机理论。④为了从整体上理解并把握生态马克思主义在生态危机根源上的一般看法,我们采用分类研究的方式梳理已有的研究成果。

首先,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的主要根源。我们可以将它理解为生态危机的经济根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点在于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利润的最大化原则。在生态马克思主义看来,资本主义的这种生产逻辑必然导致自然成为掠夺和剥削的对象,在平均利润率趋于下降的历史条件下,资本家为了保证自己的利润,必然要对自然资源进行最大限度的开发和利用,结果导致能源短缺和资源枯竭,以至出现生态危机。法国学者高兹主要从对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的批判中得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的主要根源,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资本家关心的主要是以最低成本创造出最大限度的交换价值,而工人的活动也是要服从资本增值原则的,二者都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关心生态环境。美国学者福斯特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由处于社会顶端的极少数人(资本家)和绝大部分为维持生计而工作的占人口大多数的工薪阶层所构成。由于资本追求利润的目的和激烈的市场竞争,企业必须不断投入大量资本用于扩大生产规模和进行技术革新,从而与地球的基本生态循环发生矛盾,最终导致生态危机。福斯特说:“在有限的环境中实现无限扩张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因而在全球环境之间形成了潜在的灾难性的冲突。”⑤随着生态危机日益恶化和越来越具有全球性质,生态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指出,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扩大到全球的必然结果。

其次,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合法性危机构成生态危机的重要根源。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生态危机的政治根源。当代资本主义和过去的资本主义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自从凯恩斯主义出现以后,特别是“二战”结束以来,资本主义国家开始广泛干预社会经济生活,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经济危机的频繁发生,但却相应地带来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合法性危机”。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认为,在早期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接近崩溃的历史条件下,当代社会的资产阶级已难以找到维持群众对指导资本主义制度发展的各种原则的忠诚和对当代资产阶级政治秩序尊严的认可和服从。为了获取群众支持,巩固现有的统治秩序,资本主义国家越来越倾向于采取非政治性的社会补偿政策来实现并增强自己的合法性。当代资本主义通过向人们许诺提供越来越多的商品和财富,并使他们对经济增长和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产生一种习惯性期待,来维护其存在的“合理性”,以此弱化群众的政治意识。这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必然要不断向外扩张,对自然界进行无止境的开发,结果导致资本主义制度和有限的生态系统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生态危机反过来通过刺激新的经济危机来消解资本主义政治统治的合法性。美国学者奥康纳说:“由资本自身所导致的生态问题——由‘规范化的’市场力量、高额的地租、为交通拥挤所付出的成本以及能源成本的加大等因素所导致的原材料的短缺,会带来对利润的损害以及/或者通货膨胀的危险。”⑥在生态马克思主义看来,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本性是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联系在一起的。

再次,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控制自然”的观念以及消费主义价值观与生态危机之间存在着内在联系。我们可以视之为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加拿大学者威廉·莱斯把“控制自然”的观念理解为生态危机的最深层根源。他明确指出:造成生态危机的真正根源是千百年流传下来,厚厚地积淀在人们头脑中的控制自然的观念,而解决环境问题的关键也正在于改变人们原有的控制自然的观念。⑦在这种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作用下,人类工具性地对待人之外的存在物,人和自然的关系只是一种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人们习惯于从实用角度理解自然界和处理这种关系。从历史上来看,“控制自然”的观念虽然鼓舞人们相信人类可以根本改变生存的物质条件,但同时也使人类利用自然力的性质发生改变,产生了消极方面的影响。莱斯认为,这种负面影响体现在人们把全部自然(包括人的自然)作为满足人的不可满足的欲望的材料来加以理解和占用,从而威胁着一切有机生命的供养基础、生物圈的生态平衡。此外,生态马克思主义还揭示了消费主义价值观同当代生态危机之间的内在联系。消费主义是20世纪20年代产生于美国的一种主张消费至上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它要求人们把消费当做人生的最高目标,鼓励人们拼命挣钱,及时消费。在消费主义价值观的引导下,现代人的消费在很大程度上不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自然生理需要,而是为了被现代文化刺激起来的表现欲望的满足。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由于消费主义价值观把物质消费活动作为获得满足的唯一形式,当代西方社会势必要把如何保证支撑经济发展的物质条件作为关注的中心问题,由此必然导致严重的生态后果。在高生产、高消费的模式下,资本主义工业体系产生出大量的生产废品和生活垃圾,造成无法避免的生态灾难。

最后,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科学技术的异化导致生态系统破坏和生态危机的发生。我们把它作为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科学技术已成为当今社会发展的强劲动力,它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越来越明显。然而,它在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产生了破坏人类生存环境的负面作用,成为与人相敌对的力量,是为科学技术的异化。西方环境保护主义者和生态中心主义者过分夸大科学技术的负面效应,认为科学技术构成生态危机的主要根源。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我们不能把生态危机归因于科学技术本身,至少不能脱离社会生产关系和社会的政治制度来谈论科学技术的缺陷。奥康纳说:“资本主义技术并没有将人类从自然的盲目力量和苦役的强制下解放出来,相反它使自然退化并使人类的命运变得岌岌可危——而不是变得更安全或更易控制。”⑧莱斯认为,科学和技术仅仅是人征服自然、控制自然的手段,只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它们才依附于“控制自然”的观念,造成消极生态后果。莱斯指出:“人类社会在物质产品和文化产品的增长上得益于机械技术,但另一方面,‘我们清楚地看到,剧毒、枪支和战争机械等这类摧毁性发明形成的行业……所具有的残酷和野蛮’。”⑨福斯特论证了资本主义只会选择发展有利于其扩张的科学技术,他说:“资本主义……高度重视谋利及与此相随的效率、物欲、经济增长等价值观,并进而激发技术服务于这些价值观,甚至不惜毁损地球。”⑩在生态马克思主义看来,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使用日益成为当今生态危机的重要社会根源。

综上所述,生态马克思主义从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等多个角度分析了生态危机的成因,并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主要根源,不但非常全面,而且也是十分深刻的。问题在于,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分析生态危机的经济根源时,过多分析了资本的逐利本质,而没有深入资本原则的思想前提,也就不能准确把握当前生态危机的根源。按照我国学者吴晓明教授的说法,资本的这个思想前提就是现代形而上学。⑪作为现代性意识形态,现代形而上学已成为现代文化之本质根据。只有进一步开展对现代形而上学的批判,生态马克思主义才有可能真正领会生态危机的经济原因,并且由此把握住生态危机更深层次的文化根源,所谓“控制自然”的观念和消费主义价值观只不过是其表现罢了。为了深入了解生态危机背后隐含的文化问题,我们有必要将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加以主题化,展开进一步探讨。

二、为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辩护

生态马克思主义对生态危机文化根源的分析仅限于“控制自然”的观念和消费主义的文化价值观,前者从属于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后者则服从资本主义的消费逻辑。从这个意义上说,生态马克思主义主要是从资本的逻辑本身、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和消费这三个方面来揭示生态危机的本质根源的,而其提供的用以解决生态危机的方案也是围绕这三个因素展开的。在生态马克思主义看来,要真正克服并消除生态危机,就必须:(1)脱离资本的逻辑;(2)建立一种合理的生产体系:为了需求的生产,不是为了利润的生产⑫;(3)树立正确的消费价值观,将人的满足导向生产活动⑬;(4)根本说来,还是要进行社会改造,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可是,正如国内学者指出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对问题的本质分析和解决问题的现实途径方面往往表现出不可避免的矛盾和游移,其最主要的局限,是由于哲学上的薄弱而导致在诸多重要问题上的摇摆与含混。⑭我国学者王雨辰教授也指出:生态马克思主义错估了马克思对近代主体形而上学进行批判的生态意义,因而没有很好地回答西方绿色思潮把历史唯物主义归结为技术决定论的质疑,也就无法科学地阐明历史唯物主义的人本主义立场,以致不能在历史唯物主义框架内准确把握自然和人类的辩证关系。⑮这就促使我们从哲学角度对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进行更深层次的理论探索。

第一,为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进行辩护的理论基础

鉴于“生态危机”早已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热烈讨论的话题,从不同角度,基于不同立场的解读文献还是较多的。在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生态危机源于一定社会关系的性质的情况下,学者们还是做出了一些新的思考和探索。美国学者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说:“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起因不在生态系统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要渡过这一危机,必须尽可能清楚地理解我们的文化对自然的影响。”⑯厦门大学王诺教授指出:“在愈演愈烈的生态灾难危及整个自然连同整个人类之存在的时期,人文学者怎么能够不直面如此严重并还在不断恶化的生态现实?怎么能够不反思人类的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⑰这些都说明从文化角度探讨生态危机根源的可能性。此外,南京师范大学曹孟勤教授把生态危机理解为人性危机⑱,也构成对生态危机文化根源的重要探索,因为人性始终是在一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得以生长和发育的。然而,就我们对文化的理解来说,上述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扩展。我国有学者正确地指出:“要真正地认清人与自然关系的现状背后的深层原因,并且拿出可行的解决方案,还有赖于理论上的研究及其突破和创新。”⑲

第二,为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进行辩护的哲学理由

吴晓明教授指出,以生态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当代生态思想只有深入到人与自然关系之社会历史的向度中,才有可能对当代的生态问题做出积极的应答,并展开一种具有原则高度的“生态学”实践,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当代生态思想的本质重要性正好体现在这里,它可以为当代生态思想提供“社会现实”的出发点。⑳在这里,所谓“社会现实”的出发点,正是马克思通过批判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现代形而上学体系提供出来的。在现代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原则从来不是单独起作用的。如果没有现代性意识形态提供观念支撑,它是没有办法自行运作起来的。这里的现代性意识形态,就是作为近代哲学完成形式的现代形而上学。近代哲学自从法国的笛卡儿以来,就一直在为西方社会提供哲学上的思想根据,最终在德国哲学家黑格尔那里达成了完成形式,实现为现代形而上学。这种哲学,一方面专注于科学方法论的研究而成为所谓的科学主义,另一方面只注重人的存在和个人利益而蜕变为狭隘的人文主义。现代形而上学的这两种发展路向实质上都在为人类向自然索取的行动提供观念上的支持。在这种哲学的构架下,科学转化为技术,并使物质变成人的需要,人文主义关于人是第一存在的思想又使这一倾向得到继续发展。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和经济体制就在这一原则下运行,必然会使生态问题变得越来越突出,最终发展为生态危机。

从哲学发展史来看,现代形而上学在本体论上的内在分裂使精神与物质的二元分离成为必然,结果导致人的精神成为实践中的本体,并造成西方哲学的物质的科学性和人的精神性的相互对立。正是由于这种对立,资本原则在造成生态危机的消极后果时,现代社会内部并不能自动生成化解的机制。现代形而上学和资本的相互拱卫由此可见一斑。由于这个缘故,我国学者把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作为现代性的两大基本支柱,并指认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是真正具有原则高度的。㉑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之所以具有原则高度,就是因为他在对资本进行批判的同时,也对现代形而上学进行了批判。我们由此不难理解生态马克思主义为何在哲学上是薄弱的,这是因为它在把生态危机归因于资本逻辑时,没能同资本的内在机制批判地划清界限。现代形而上学的基本原理就是:以主体性为中心,否定人自身与外在事物的内在联系,高扬个人的自主性,提出物质与精神、客体与主体的对立,鼓吹启蒙思想的进步意义,这些自然都是适合资本主义社会向前发展的。如果说资本是现代社会出现生态危机的终极根源,那么,现代形而上学对它的支撑和拱卫就是必不可少的,后者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生产及其利润原则进行筹划,并从思想上保证资本的支柱地位。西方哲学经历了20世纪的发展之后,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的共谋关系开始变得越发清晰了,这一方面要归功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巨大发展,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资本主义社会在发展过程中的自我揭秘。

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看来,现代形而上学的存在论基础就在于把存在领会为可以被计算的对象,而要进行这种计算,则要对作为对象的存在者进行控制和统治。如果没有这种控制和统治,那么资本的增殖,如果不是不可能的,就是内在地不巩固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科学技术才会服从莱斯所谓“控制自然”的观念,服务于资本的增殖逻辑,而消费主义价值观不过是资本逻辑在消费领域的延伸和表现罢了。“控制自然”的观念把自然理解为人的理论和实践智慧征服的对象或领域,造成了自然和社会之间的尖锐对立。在这种观念驱使下,人们对自然的不合理开发使地球生态系统的自然功能受到威胁,极大地提高了资源的浪费和滥用程度,并威胁到作为整体的人类的未来。海德格尔通过把现代形而上学的当代后果描述为“进步强制”,即生产强制和需求强制(消费强制),为我们深入理解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提供了理论背景。法兰克福学派创始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中对启蒙精神和包括生态问题在内的现代性危机关系的探讨,也给我们以思想上的启发。和资本一样,现代形而上学需要为现今社会的生态危机负责。俄罗斯学者帕夫连科认为,迄今为止,生态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生态危机的消除也已比以往显得更加遥遥无期。面对这种形势,哲学应该发挥自身应有的作用。㉒帕夫连科对哲学给予的重视和关注,同样启发我们努力的方向。是对资本的哲学前提进行反思和批判的时候了。

第三,为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进行辩护的伦理根据印度学者萨拉·萨卡说:“许多生态学家相信,我们的问题根源在于我们的文化。”㉓文化和生态问题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联系。美国学者卡普拉和斯普雷纳克把当前的文化状况表述得很清楚:“人们在一个成熟的工业社会中,精神和生命正濒临崩溃和毁灭的边缘。”㉔首先要指出,真正应为当代人与自然的对立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人类困境承担责任的并不是自然界,而是人类自己。马克思说:“不是神也不是自然界,只有人自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㉕这就表明,“人们决不会把自在的生态失衡现象称为‘生态危机’,而只是将人为的生态失衡现象称为‘生态危机’。这就意味着,生态危机是一种社会历史现象”㉖。生态危机说到底是人的问题。从现有研究成果看,一般学者都是从价值观角度去体认和分析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的,并由此把当今的生态危机理解为文化危机。清华大学哲学博士杨志华的书评指出,《启蒙之后》一书的作者通过把生态危机理解为启蒙所塑造的西方近现代文化畸形发展的结果,揭示出现代人的文化价值观如何影响和造成生态问题。㉗国内还有学者把文化分为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并把生态危机更加精准地理解为人文文化的危机。㉘然而,他们对文化的理解只是切中了文化问题的部分本质。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危机,应当是文化和生命之间的疏远,处于此种境况中的人们对生命失去了敬畏之心,生命的价值不能在人们的实践活动中得到尊重和提升,也就不能反映到人们为改造世界而建构的理论中,由此影响人们在价值领域的选择和对技术手段的运用。因此,文化的使命在于守护生命的价值,提升生命的内涵。

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曾把西方的没落理解为一场深刻的文化危机,并说任何历史的必然性都与西方文化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斯宾格勒非常明确地指称他的哲学是基于人类的历史与血气的条件而对生命的真理的一种描述,从而宣告了文化危机的真实含义。按照斯宾格勒的生命概念,文化只是生命表现的容器,因为有意识的生命作为一种活的存在总要表现自身,所以文化必然就是贯穿于过去与未来的一种基本现象。斯宾格勒对文化的理解得益于19世纪末“生命哲学”的崛起,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尼采、柏格森、狄尔泰等哲学家都以各自的方式表达过对生命和世界的感悟。在斯宾格勒看来,歌德所谓“活生生的自然”,无非是指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一种基本的宇宙冲动,其最根本的特性就是要在一个对象上表现自身、实现自身,由此形成人类历史中的各种文化现象。所以,在斯宾格勒看来,文化不过是生命的一种象征性的表现,它是历史之中的生命所展示的一种世界图像。法国哲学家阿尔贝特·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在同一种意义上提出了文化和生命的关系问题。在施韦泽看来,人们习惯于从科学、技术和艺术的成就去理解文化,却不知道文化首先在于它的伦理本质。施韦泽所谓文化的伦理本质就是肯定世界和生命,在更深刻的意义上说,就是敬畏生命。施韦泽认为,我们行动的全部理由在于,我们要追求所有种类的进步、创造价值,并以自己的生命为理想,以及为别的生命服务。当施韦泽诊断出他所处的时代正处于严重的文化危机之中的时候,他很正确地把这种危机理解为:肯定生命、敬畏生命的世界观和伦理正处于衰退之中。这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现代人不再有能力去思考和实现个人和人类存在的意义,而是更多地通过发现和发明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控制和宰制自然,完全改变了人类和自然之间的伦理关系。在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远没有今天这样尖锐的情况下,施韦泽就提出“敬畏生命”的全新生存伦理观,并认为“敬畏生命、生命的休戚与共是世界中的大事”,为我们认识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提供了参照。

施韦泽还认为,哲学要为文化的衰落承担责任,这主要是因为哲学日益满足于处理自身的学术问题,以及对哲学技艺的精湛掌握,而失去了与人们应该向生命和世界提出的基本问题的联系。施韦泽说:“由于这种只从事哲学研究的哲学,而不是探寻有思想根据的、为生命所需的世界观的哲学,我们陷于无世界观的困境,从而也就陷入了无文化的困境。”㉙基于哲学对文化的重要性,比如,中国人民大学郝立新教授就说:“一般来说,哲学是文化的核心和基础部分”㉚,我们有必要从哲学角度总结关于生态危机文化根源的成果,以此推动我国的生态文明理论向前发展。

三、论我国生态文明理论的重构

自从罗马俱乐部发表《增长的极限》以来,人类似乎没有真正有效克服生态危机,我国也同样面临生态危机的困扰。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国政府和学界一直致力于构建符合我国实际的生态文明理论,“实现生态文明理论的本土化”㉛。为了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态文明发展道路,我们建构了自己的生态文明理论。㉜随着实践的不断发展,我们越发认识到文化和生态之间的内在联系,有必要创新我国现有的生态文明理论。在这个主题上,国内学者主要遵循了两条理论线索:(1)立足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文明理论,将实现环境正义作为我国生态文明理论重构的基本原则;(2)从生态马克思主义对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成果出发,主张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当代生态思想之间建立牢固的联盟。这些积极的思想成果凸显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指导作用,以及新时期生态文明建设在目标设定上的价值取向。然而,要根本解决我国的生态难题,我们还需从以下两个方面做出努力。

1.与其对资本进行伦理约束,不如加强对现代形而上学的批判

生态马克思主义理论告诉我们,资本是当前生态危机的总根源。我国在引进资本发挥其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积极作用的同时,也越来越认识到资本的负面影响,特别是它对于生态环境的破坏效应。在现实生活中,为了资本的利益而不顾生态环境的例子不胜枚举,由此造成的生态危机也越发严重起来,这些都部分地体现在媒体报道和官方统计中,有时候也反映在我国学者的理论著述中。由于目前我国现代化事业还离不开资本的力量,以及又要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于是我们提出在利用资本的同时,还应限制资本。虽说我们不能轻易改变资本的本性,但我们至少可以对资本采取某种限制措施,其中就包括对资本运作进行必要的伦理约束,从而让资本对自然界的损害减少到最低程度。该设想在目前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架构内还是有一定积极效果的。关于企业生态伦理的讨论,以及有关资本家社会责任的研究,都构成对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有益的理论尝试。但是,若从现代社会的基本运作方式来说,资本原则和它在思想上的孪生姐妹,也就是现代形而上学,始终是如影随形的。因此,任何对资本的限制,必将伴随有对它的文化机制的批判。所以,我们主张,与其对资本进行伦理约束,不如加强对现代形而上学的批判。这是我们重构生态文明理论的思想前提。一旦离开对现代性意识形态的批判性矫正,资本的消极作用在我国将体现得更加明显,而其在生态领域的表现也会因此变得更加严重。这意味着:我们在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理论建设过程中,有必要重提马克思对现代性批判的思想资源,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以现代形而上学为后盾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间保持一种批判的张力。

2.结合文化建设的生动实践,在守护生命价值的同时提升其内涵

对于造成生态危机的原因,国内外很多学者在吸收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越来越认识到文化根源的突出重要性,其中还有学者从哲学角度去解读这种文化根源。如果我们把哲学的时代课题领会为守护思想、引领时代的话,那么,哲学对文化的本质重要性就体现在对于生命的思想守护,以及由此对于时代实践的积极塑造。因为我们把当前生态危机理解为文化危机,并进而追踪到肯定生命和敬畏生命的伦理的缺失,所以我们可以通过文化建设,特别是文化价值观的建设来重新树立并确认这种伦理意识。从这种意义上讲,我国学者倪瑞华的观点就是非常有意义的,她说:“生态社会和生态文明的创建不是一个技术问题和资金问题,而是世界观和价值观问题,因为,每种社会类型和文明形态都有相应的世界观和价值观。”㉝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凸显了文化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全局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也极大地推动了我国早已重视并践行的文化建设实践。我国的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以及生态文明建设等相互之间并不是分割开来的,而是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的。我们有必要在理顺它们之间相互关系的基础上,结合当前文化建设的生动实践,发挥文化在生态文明构建过程中的积极作用。在我国独特的文化传统里,有关生命的理解和论述非常多,比如,儒家关于自然界是生命整体的论述,以及道家有关敬畏天地的观点,等等,这些文化资源都构成我国生态文明理论重构的积极元素。西方生态伦理学的鼻祖施韦泽在《敬畏生命》一书中充分肯定了儒道思想的生态价值,这反映出我国在生态文明理论建构上的天然优势。文化是经济、政治的产物,随着现代化实践深入开展,我们也要紧密结合新的时代要求不断丰富尊重生命的文化内涵,让敬畏生命成为社会实践领域自觉的道德操守。这就意味着我们要通过文化建设在守护生命价值的同时不断丰富和提升生命的内涵。

毋庸置疑,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绝不仅仅是一个理论问题,生态危机的克服自然需要实践上的努力和不断尝试。然而,如果没有在意识形态领域对于现代形而上学的分析和批判,我们就不可能认识到生态马克思主义对于资本的批判为何滞留在观念领域;或者,如果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过程中我们缺少对于生命的一种守护和关怀,我们不仅不能善待自然,也绝无可能善待自己,近年来频频见诸报端的食品安全问题难道不是同一个问题的另一版本吗?所以,要想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在建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过程中迈出实质性步伐,我们就需要一种理论上的自觉,不但要同与资本有关的意识形态严格地划清界限,更要懂得吸取本民族自有的优秀文化资源,在对生命价值的理解和守护方面比西方更胜一筹。在资本主义制度“根本改变”的可能性尚未显现之际,我们从现代社会的文化根基处进行努力,虽说未必能够完全消除生态危机,但至少可以为将来从根本上解决生态问题,开辟出一条积极的道路。

注释:

①胡锦涛:《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夺取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新胜利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页。

②方世南:《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是对马克思主义文明系统理论的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研究》2008年第4期。

③王雨辰:《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与我国的生态文明理论研究》,《马克思主义研究》2011年第3期。

④曾文婷:《“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第8页。

⑤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2、90页。

⑥⑧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93、321页。

⑦俞吾金、陈学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新编·西方马克思主义卷》(下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30页。

⑨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4页。

⑪㉑吴晓明:《论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双重批判》,《学术月刊》2006年第2期。

⑫姚燕:《生态马克思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对九十年代以来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思考》,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第178页。

⑬本·阿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慎之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75页。

⑭徐琴:《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6期。

⑮王雨辰:《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生态文明理论何以可能?——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视角看》,《哲学研究》2010年第12期。

⑯Donald Worster:Nature’s Economy:A History of Ecological Ideas(Second Edition),Cambridge 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p.27.

⑰王诺:《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当代西方生态思潮的核心问题》,《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

⑱曹孟勤:《生态危机与人性危机》,《自然辩证法研究》2002年第10期。

⑲郭剑仁:《生态地批判:福斯特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页。

⑳吴晓明:《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当代生态思想》,《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6期。

㉒A.H.帕夫连科:《“生态危机”:不是问题的问题》,张晶摘译,《国外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

㉓萨拉·萨卡:《生态社会主义还是生态资本主义》,张淑兰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31页。

㉔卡普拉、斯普雷纳克:《绿色的政治:全球的希望》,石音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第329页。

㉕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0页。

㉖胡刘:《生态危机的根源:何种意义的“人类中心主义”》,第八届暨第七届全国人学研讨会论文集,2005年12月17日,第280页。

㉗杨志华:《生态危机是文化危机——读<启蒙之后〉有感》,《伦理学研究》2004年第5期。

㉘胡帆、李金花:《生态危机:人文文化危机的外化》,《探索》2011年第6期。

㉙阿尔贝特·施韦泽:《文化哲学》,陈泽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2页。

㉚郝立新:《哲学的自觉及其在文化建设中的作用》,《光明日报》2011年10月26日第14版。

㉛王雨辰:《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价值观》,《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

㉜黄承梁:《不断深化生态文明建设的认识与实践》,《人民日报》2012年5月22日第7版。

㉝倪瑞华:《英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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