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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异调与古典诗歌之鉴赏
——从《杜诗详注》中“义从某声,读从某声”谈起

2013-04-12朱子辉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广韵平声杜诗

朱子辉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2)

一字异调与古典诗歌之鉴赏
——从《杜诗详注》中“义从某声,读从某声”谈起

朱子辉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2)

针对当前古典诗歌的教学与研究中不太重视诗歌语言文本这一现象,本文选取一个很小的角度——即从古典诗歌语言中的“一字异调”现象入手,首先对仇兆鳌《杜诗详注》中涉及“义从某声,读从某声”的声调注释现象作了一个简要的个案考辨,而后分别从“异文的取舍”、“韵脚字的分析”、“平仄格式的探讨”这三个方面,通过一些具体的诗例,论述“一字异调”对正确把握诗歌的语言形式与情感表达的重要作用。

诗歌鉴赏;一字异调;语言文本

马斗全《说杜诗“几时杯重把”之“重”字》一文,列举了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关于“重”字的声调注释,共记四例:

《王竟携酒高亦同过》:“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重”字下注:“义从平声,读用去声。”[1]864

《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重”字下注:“义从平声,读从去声。”[1]916

《寒雨朝行视园树》:“林香出实垂将尽,叶蔕辞枝不重苏。”“重”字下注:“义从平声,读用去声。”[1]1780

《有叹》:“武德开元际,苍生岂重攀。”“重”字下注:“义从平声,读协去声。”[1]1841

根据笔者统计,单就“重”字而言,按照“义从某声,读从某声”格式作注解的,在《杜诗详注》中还可以找到以下三例:

《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重”字下注:“义从平声,读依去声。”[1]37

《怀锦水居止二首》其一:“天险终难立,柴门岂重过。”“重”字下注:“义从平声,读从去声。”[1]1238

《课小竖锄斫舍北果林三首》其二:“吟诗重囘首,随意葛巾低。”“重”字下注:“义从平声,读用去声。”[1]1736

而除“重”字外,仇兆鳌在给其他字注明声调时也采用这种注释格式,书中可见的例子还有如下一些:

(1)《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料”字下注:“义从平声,读用去声。”[1]74

(2)《陪李金吾花下饮》:“细草偏称坐,香醪懒再沽。”“称”字下注:“义从去声,读用平声。”[1]243

(3)《雨过苏端》:“妻孥隔军垒,拨弃不拟道。”“道”字下注:“义从去声,读从上声。”[1]339

(4)《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竹引趋庭曙,山添扇枕凉。”“扇”字下注:“义主平声,读从去声。”[1]456

(5)《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四:“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殷”字下注:“义从上声,读用平声。”[1]575

(6)《寄董卿嘉荣十韵》:“落日思轻骑,高天忆射雕。”“射”字下注:“义从石音,读从谢音。”[1]1168

(7)《览柏中丞兼子姪数人除官制词》:“子弟先卒伍,芝兰叠玙璠。”“先”字下注:“义从去声,读从平声。”[1]1572

(8)《柴门》:“足了垂白年,敢居高士差。”“差”字下注:“义从差等之差,韵从本音。”[1]1645

(9)《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四十韵》:“廷争酬造化,朴直乞江湖。”“争”字下注:“义从去声,读用平声。”[1]1870

(10)《发白马潭》:“莫道新知要,南征且未回。”“要”字下注:“义从平声,读用去声。”[1]1972

一、仇注“义从某声,读从某声”考辨

诚如马斗全在文中所言,“重”在《广韵》、《集韵》为代表的中古韵书中原本就有平、上、去三种声调。读作平声时,是“重叠”之义;读作上声时,是“重量大”和“看中,倚重”、“重量”的意思;读作去声时,是“加上,增加”和“更加,又,再”、“辎重”的意思。在以上七则诗例中,“重”皆用在谓语动词前作状语,都是“更加,又,再”的意思,本来就应该读去声,不应该读平声。而仇兆鳌惑于后代之“重”用作副词时读作平声,便将其皆注为平声,于是便有“义从平声,读从去声”之语,这不符合唐代的实际语音状况,仇氏犯了执今以律古的错误。

除“重”字外,类似的错误还见上列材料中的(3)、(5)、(6)、(9)各例。如例(3)中的“道”字,在《广韵》中只读作上声,没有去声一说。但仇氏根据后世“道”亦可读作去声的现象,认为“义从去声,读从上声”,这也是不正确的。例(5)中的“殷”字,在《广韵》中也只有平声一读,但分属上平声二十一欣韵(众也、大也)和上平声二十八山韵(赤褐色),仇氏认为“义从上声,读用平声”也是根据今音去理解古音。例(6)中的“射”字,在《广韵》中有多种读音,意思也不尽相同。其中去声四十禡韵中就有两个,其一读作“仆射”之“射”,其二则读作“射弓”之“射”。同时,《广韵》又注曰:“又姓,《三辅决录》云:‘汉末大鸿胪射咸,本姓谢名服。天子以为将军出征,姓谢名服不祥,改之为射氏名咸。’又音石。”从《广韵》的注解来看,“射”在中古确有“石”音,但读作“谢”则不曾见,即便有人如此读,也是因为这个故事或从字形牵强附会出来的误读。所以,仇氏将“高天忆射雕”中的“射”不读作去声“射弓”之“射”,反认为“义从石音,读从谢音”,实在是舍本逐末。例(9)中的“争”字,在《广韵》中也只有一个读音,属于下平声十三耕韵,仇氏说“义从去声,读用平声”,与例(3)、(5)的错误如出一辙。

但在上述情况之外,在杜诗或后代诗中还有这样一种现象,即为了诗歌平仄声律的需要,临时改变某字的读音,采用另外一种声调读法。所以,诸如“义从某声,读从某声”此类的诗歌创作习惯又的确大量存在着,这是我们在阅读诗歌时应该特别注意的。这种现象又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类是一字一义,却有多种读音,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多音一义”。如上文所列材料之例(1),其中“料”字在《广韵》中就有平、去二读。读作平声时,表示“料理、量”的意思;读作去声时,亦表示“料度、量”的意思。也就是说,在中古音系统中,“料”字多音而一义。而在这平、去二声之中,当时人们更习惯于读平声,但是在诗歌中,受平仄声律因素的约束,临时读作同义之去声,既照顾到诗歌声律的要求,又不违背该字原来的意思,所以仇氏说“义从平声,读用去声”,正是从该诗声律的角度去考虑的。与这种情况类似,以上所列材料中还有例(7),其中的“先”字在《广韵》中也有平、去二读,皆为“先后”之意。因为对句“芝兰叠玙璠”的平仄格式是“平平仄仄平”,那么出句“子弟先卒伍”则应该为“仄仄平平仄”。所以,仇氏在“先”字下注“义从去声,读从平声”。

另一种情况我们称之为“多音多义”,即由于平仄格律的原因,该字临时改读了其他义项的声调,与其本来的字面原义并不匹配。如例(2)中的“称”字,在《广韵》中有平、去二读。读作平声时,意为“知轻重也”,亦即《说文》所说“铨也”。读作去声时,表示“惬意、适意”的意思。“细草偏称坐”应当取去声之义,但是由于对句“香醪懒再沽”是“平平仄仄平”,故而出句应当作“仄仄平平仄”,所以“称”只能读作平声了,这就是仇氏为什么说“义从去声,读用平声”的缘故了。与这种情况类似的有例(4)、(8)、(10)。如例(4)中的“扇”字在《广韵》中有平、去二读,读作平声时,意为动词“扇凉”。读作去声时,则为名词“扇子”之义,所以《广韵》在去声调下作注:“崔豹《古今注》:‘舜作五明扇。’《说文》:‘扉也。’”“山添扇枕凉”中的“扇”乃动词而读作去声,故仇氏在“扇”字下注“义主平声,读从去声”。例(8)中的“差”在《广韵》中有多种读音,仇兆鳌说“义从差等之差,韵从本音”,意思是说“敢居高士差”中的“差”在义项上应该取《广韵》上平声五支韵的“次也、不齐等也”之义,但由于《柴门》这首诗中与它前后押韵的韵脚字如“佳、涯、华、夸、霞”等,皆为《广韵》上平声十三佳韵,所以应该“韵从本音”。例(10)中的“要”在《广韵》中也有二读,分属去声三十五笑韵与下平声四宵韵。“莫道新知要,南征且未回”,“要”作为出句的末字,虽“义从平声”,可根据声律理当“读用去声”。

以上是就《杜诗详注》中涉及“义从某声,读从某声”声调注释现象的一个简要考辨,为了对这种现象有一个清楚的考订与分析,我们可以通过查阅《广韵》、《集韵》、《佩文韵府》等中古音韵书的办法来加以解决。

二、“一字异调”与古典诗歌欣赏

与这个问题紧密相关的是我们在阅读和欣赏古典诗歌时如何处理其中的“一字异调”现象,这不仅关系到能否正确把握诗歌的语言形式,而且还关乎到对其情感内容的认知程度。下面我们就从异文的取舍、韵脚字的分析、平仄格式的探讨这三个方面来谈谈“一字异调”与古典诗歌的鉴赏。

1.一字异调与异文之取舍。唐诗流传至今已经有一千三四百年了,在传播的过程当中出现了不少的异文。例如《全唐诗》卷一六二李白的《天马歌》,其中有一句:“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该句“悲”字下原注:“一作思。”李白诗之原文到底是作“悲”还是“思”呢?我们认为应该是“悲”字,因为“思”在《广韵》中有平、去二读,作“思考、思虑”和“思念”讲读平声,作“伤感、悲秋”和“思绪、意思、想法”讲读去声。而“思”或“悲”在这首诗中共同出现的韵脚字组有“遗、之、悲(或思)、饥、枝、眉、池”,皆为平声。平声意为“思考、思念”的“思”显然不符合原诗的诗意,去声意为“伤感”的“思”,虽然诗意相符,但又违背了押平声韵的原则,所以说,李白原诗应当是“悲”字。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对“一字异调”的细致考量,能帮助我们在异文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

2.一字异调与韵脚字的分析。例如“楚”在中古音中仍保留了上、去二读。其中,上声是较为常见的读法,如“楚国”、“痛楚”、“酸楚”等;去声则不太常见,《广韵》释作“楚利,又木名,出历山”。《全唐诗》卷四四五,白居易《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三月三十日四十韵》:“手经攀桂馥,齿为尝梅楚。”这里的“楚”是什么意思,应该读作上声还是去声呢?首先,我们来看白居易这首诗的韵脚字组:署、处、虑、遽、瘀、嘘、锯、洳、驭、助、翥、曙、庶、茹、疏(“两衙少辞牒,四境稀书疏”,当读作去声)、著、豫、御、觑、踞、锄(“水苗泥易耨,佘栗灰难锄”,此为“锄头”字的动词用法,当读作读去声)淤、菸、絮(原注:敕虑反)、楚、跙、饫、絮、诅、倨、据、与(原注,去声)、箸、誉、恕、娶、去、舆、语、处。可见这里的“楚”是去声,不能理解为上声的“酸楚”。但是,作为“木名”,读作去声的“楚”又不符合此诗的诗意。《广韵》中跟“楚”的去声读法同音的也有“儊”:“儊,不滑也。”《集韵》中跟“楚”的去声读法同音的也有“儊”:“不滑也”。“齿为尝梅楚”,指牙齿因为吃了梅子而酸涩发麻。大约“儊”作“不滑,生涩,艰涩”讲,是“楚”的“酸楚、痛楚”义发展出来的,为了跟原义区分开,声调变成了去声,书面上也写作“儊”。

3.一字异调与平仄格式的探讨。如前所述,一字异调,有的不区别字义,例如“醒”中古有平、上、去三调,不区别字义。有的区别字义,例如“胜”有平、去二读,作“经得起,能承受,比得上”讲读平声,作“超过、胜过”讲读去声。韩愈《早春》诗“绝胜烟柳满皇都”的“胜”就是读平声,句意为完全比得上烟柳满皇都时的景象,如果按去声读,就不合平仄。“教”有平去二读,作“教育、教化、指教”讲读去声,作“让、使、令”和“传授知识和技能”讲读平声。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教”读去声,句意为你在哪儿指教美人吹箫呢,含有诙谐的意味;如果按平声读,也会成为“三平调”。李商隐《锦瑟》诗“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就是读去声,“思华年”意思是为大好年华逝去而伤感;如果按平声读,就成了“三平调”。由此可见,字调的确定在近体诗格律研究中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不注意“一字异调”,是不可能正确地欣赏古典诗歌的。

[1] 仇兆鳌.杜诗详注[M].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祝春娥)

I207.2

A

2095-4824(2013)05-0031-03

2013-06-12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2012010041)

朱子辉(1980— ),男,安徽望江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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