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多样的历史叙事中思考
——评田中禾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

2013-04-12

关键词:芝兰文昌话语

晋 海 学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多样的历史叙事中思考
——评田中禾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

晋 海 学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父亲和她们》是当代作家田中禾近年来的一部力作,它讲述了“我”的父亲马文昌与“我”的娘肖芝兰、母亲林春如等“她们”之间的爱情史和婚姻史。文本的结构独具匠心,多人叙事分别构成相对封闭的空间,形成多种声音;文本的逻辑线索缜密清晰,“她们”的叙事旨在追求记忆的真实,而“我”的叙事则重在剪裁,即以主持人的身份,统摄父辈们的历史讲述;于是,读者便很自然地被触发出亲临其境的历史感,并生发出由此所连带的关于主体建构、历史形成等问题的思考。

《父亲和她们》;叙事;革命;爱情;主体建构

当代作家田中禾,曾以小说《五月》《落叶溪》《匪首》《轰炸》等佳作引起人们的注意。2010年,他又创作出具有家族史倾向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文本以“我”为主持人,围绕“娘”、“母亲”和“父亲”的讲述,提出了一个在今天看来并不过时的历史命题:“他们曾经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他们年轻时都曾经满怀激情,意气风发,追求自由和梦想。几十年后,我发现他们不但回归了现实和平庸,而且变成了又一代奴性十足的卫道者。他们的人生,其实就是大多数中国人的人生。”[1]封底这种充满现场感的历史讲述,在为人们感受命运的沧桑提供历史契机的同时,也迫使人们在掩卷之后对人物命运的变迁做进一步的考究和追问。

《父亲和她们》讲的是“我”的父亲马文昌与“我”的娘肖芝兰、母亲林春如等“她们”之间的爱情、婚姻史。小说从马文昌反抗婚姻、离家出走讲起,他在偶遇林春如后并深深地爱上了她。为了实现自由的爱情,他们一起参加革命,但出人意料的是,马文昌最终抛弃了林春如,却与并无感情的刘英结合。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马文昌被打成右派后,刘英主动与他分手,而曾被马文昌摈弃的肖芝兰却出于保护他的原因主动与其结婚。后来,为了儿子马长安的成长考虑,马文昌不得不再次放弃肖芝兰,与林春如结婚。可到了最后,生活迫使他再次选择了肖芝兰。整体来看,爱情与婚姻构成了马文昌与“她们”之间的主要线索,所以,从故事的角度出发,完全可以说它是一部具有家族史的爱情小说。

但是,小说的结构同样引人注目。如果我们转换一下阅读的重心,或许能在接近作者结构匠心的同时,发现一些更为重要的文本信息。譬如,小说的开始没有让马文昌自我讲述,也没有让“我”代替讲述,而是以我“娘”肖芝兰的讲述作为开篇。既然马文昌是为了追求“爱情”而离家出走的,并没有和“娘”真正结合,而且他的命运又是作者最关注的事情,作者为什么非得如此安排结构不可?

尽管马文昌的历史可以由其他人来讲,但作者不是不明白,这样做的结果会让“娘”的讲述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因为读者会不自觉地把“娘”的讲述作为依据而确定自己的阅读基调。这一令人有些琢磨不透的结构安排,其实恰恰起的这个作用。尽管马文昌在后来也参与到了历史的讲述之中,但作者在一开场就暗示我们,无论是肖芝兰,还是林春如,她们都可以充当讲述人,从而提醒读者完全不要为此感到惊讶。

马文昌讲述的合法性之所以受到质疑,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讲述历史的能力,而是因为他的讲述不可靠。比如他大讲自己如何揭露学校“骗国家救济、贪污民间捐募、克扣学生伙食”的行为,说“这是我来难童学校后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而在讲述自己的爱情史之际,更是将自己的英雄本色渲染得无比传奇。

我走在日本人的刺刀前,身后跟着一队身穿黄军装的鬼子兵,我觉得挺神气。我甚至想,最好让日本人给我一枪,让我鲜血淋漓地躺倒那儿,叫她永远忘不掉这一幕。[1]28

不可否认,亲历者很难做到客观地讲述自己的历史。菲力浦·勒热讷也曾指出:“任何第一人称叙事,即使它讲述的是人物的一些久远的遭遇,它也意味着人物同时也是当前产生叙述行为的人,陈述内容主体是双重的,因为它与陈述行为主体密不可分;只有当叙述者谈论自己当前的叙述行为时,它才重新变得单一;反之则不然,它永远也不能指一个脱离任何当前叙述者的人物。”[2]其实,肖芝兰的讲述当中也不乏许多的主观成分,比如,她在讲述自己成亲的时候,“虽然用了怨恨、挖苦的语气,听起来倒不像抱怨,更像是炫耀”[1]5。但问题是,“主观”的参与是否就意味着历史可以被随意书写?小说中有一个细节颇有意味,主持人在肖芝兰讲述马文昌的腿被人打瘸时做了这样一段插说。

此后,当天气不好的时候,娘不让父亲干活。她说,文昌的腿在朝鲜战场上受过伤,一到阴天下雨就发作。大家也就把他的腿当作了朝鲜战场上留下的纪念。多少年后,当父亲到学校去做报告时,这只瘸腿代替了肚子上的伤疤,成为朝鲜战场英雄故事的证明。……讲到在肖王集接受贫下中农改造,乡亲们对他的关怀、爱护,他总是满怀深情,讲出的感人情节常使听众热泪盈眶。[1]239

在这里,马文昌的历史被改写,而改写者就是他本人。他的那条瘸腿,分明是在肖王集偷牛料时被人毒打所致,但是经过主体的叙述之后却变成了英雄的证明,而乡亲们对他的一番毒打,也同时被包裹成对他的“关怀、爱护”。

“由于历史并不是只有一种叙述视角,多种不同视角对历史线索的梳理,往往可以得出对历史人物的不同评价”[3],所以,为确保历史叙述的客观性,马文昌的出场时间不得不被大量压缩,而肖芝兰与林春如则在“我”的要求下,加入到了历史的回忆当中。从而更为重要的是,俩人的叙述在价值上并不从属于马文昌,她们的讲述都可以独立成篇,分别构成相对封闭的空间,谁也不比谁占据更优越的道德地位,这就使篇与篇之间的关系显得松散,而不是那么紧密。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们不要过于专注于某一个人的讲述,以免过分地沉浸于其中,而忽视了本应由此所生发出来的思考和追问。

《父亲和她们》的结构虽然貌似松散,但是它的逻辑线索非常紧密。小说中的马文昌、林春如以及肖芝兰都只是故事的讲述者,他们只要把故事讲真实即可。负责将它们串连起来的是“我”,尽管“我”不是故事的亲历者,但却能担任起历史学家的任务:“事实本身要说话,只有当历史学家要它们说,它们才能说;让那些事实登上讲台说话,按什么次第讲什么内容。”[4]换句话说,由谁来主讲,讲到哪里,都是由“我”说了算的,父辈们的讲述被严格地统摄在了“我”的意志当中。于是,在“我”与“她们”之间出现了一种错位,“她们”追求的是记忆的真实,而“我”追求的是对过去的思考。这就要求读者不仅要听故事的内容,还要听出故事的弦外之音。

考察马文昌的人生轨迹,有两点值得思考。首先是对自由与革命的认识问题。马文昌是欧美留学预备班的高材生,他的宏愿是到重庆考大学,然后出国留洋,将来做一名工程师。他对自由的渴望主要体现在对包办婚姻的坚决反抗上。众所周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爱情”与“自由”的内涵不分轩辕,追求爱情的内涵也往往意味着对人生的探求。所以,马文昌与林春如离家出走的意义就在于,他们是在走着一条由个性解放和恋爱自由通向人生意义的道路,而这条道路的有效性不仅在于它对传统家庭的胜利,更在于它唤醒了人的主体意识。但是,“革命”同样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关键词之一,“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末,横跨一个半世纪的中国革命是人类历史个案中最宏大、最复杂的社会变动”[5]。当同时面对爱情话语和革命话语时,马文昌应该怎么办呢?

马文昌认为两种话语的存在并不矛盾,但对它们的理解却很混乱。“为了爱情,为了自由,到那边去!”表明“爱情”是被当作“革命”实现的目标而存在的。可是,“为了民主,自由,为了人类的解放,民族的命运,必要时应当做出个人牺牲”[1]60,表达的则是在“爱情”之上还有更高的如“人类的解放”、“民族的命运”等目标要去实现。这些明显的逻辑矛盾有效地显示了处于当时历史环境之下的他们并未对“爱情”与“革命”之间的区别产生自觉。如果考察两种话语之间的关系,可以清楚的发现“爱情”属于启蒙话语的范畴,它的基础是“人的意识,即受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的人文主义传统影响而产生的以个人自由为核心的人权意识”[6]。它强调的是“人的解放和人权的保障”[6]。而马文昌所经历的“革命”则基本上是当时的解放战争,其话语内容则与翻身主题紧密相关,阶级意识是其核心意识,强调“阶级”而排斥“个人”。如果说这两种话语在五四高潮之前的冲突还不明显,那么,到了1940年代之后,它们之间的分歧与冲突就已经非常明显了。

林春如在参加革命之后敏感到了两者之间的冲突,并依靠自己的女性经验对革命话语提出了有分寸的质疑。质疑的起因是文工团要演一出秧歌剧《二壮参军》,要她在其中扮演二壮的媳妇秀花,她从秀花想到了兰妮,想到了和兰妮一样的女人的命运。

这个善良的女人为了送丈夫参军,满腔热情,费尽周折。她把丈夫送去革命,自己留在家里,辛勤劳作,侍候公婆;含辛茹苦,养育孩子;忍受孤独,盼望革命成功。然而,革命胜利了,她日夜盼望的丈夫只用“父母包办”四个字就轻易地把她甩了,像甩掉行军路上穿破的草鞋。[1]89

林春如的现实经历使她对抽象的革命话语产生了怀疑,究竟应该在何种程度上将“父母包办”等同于封建意志的表现?如果说二壮与秀花的婚姻是“父母包办”,那么是否就应该让秀花一人承担起被批评的责任?而更为重要的是,二壮甩了秀花这一现实难道就是“自由”的实现?事实上,两种话语的分歧在林春如身上体现的非常明显,她不仅在行军中掉了队,而且在整个革命过程中都显得不合时宜,“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身坏毛病,缺乏自我革命意识,没有认真改造思想”[1]92。

但是,马文昌并没有感觉到它们之间的分歧,他坚信革命之后就会拥有“自由、解放的幸福”[1]106,并且为了能取得革命的成功,他还对其思想作了有节制地批判。

在这封信里,我没有说让她等我,也没说让她祝福我。这些话几年前我会说,可现在,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中国人民志愿军支队教导员,小资产阶级情调对两个革命军人不再合适。[1]106

从引文中可以看出,“我没有说让她等我,也没说让她祝福我”已经等同于“小资产阶级情调”,对他而言,尽管与当时氛围“不再合适”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在未来就未必不合适,但他对“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判已经表明了两种话语间非此即彼的矛盾,尤其是他最终与刘英的结合更验证了它们之间的不可调和性。

如果将问题再向前推进一步,还能结识到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主体的建构与历史如何形成?作者之所以从马文昌离家出走的那一刻讲起,意在肯定了其在主体建构上的历史有效性。换言之,他的主体建构与历史形成始于离家出走的那一刻。考察这一历史时刻,马文昌的反抗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包办婚姻的坚决反抗,一是追求新的爱情。在这层意义上,他不仅是反叛家庭这一封建符号的叛逆者形象,也是充满了对自由生活向往的青年者形象。

但是,这种历史有效性是瞬间即逝的。竹内好对此曾经有过这样的论说:“历史并非虚空的时间形式。如果没有无数为了自我而进行殊死搏斗的瞬间,不仅会失掉自我,而且也将失掉历史。”[7]竹内好的这段话其实是将历史的形成与主体的建构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如果没有“挣扎的瞬间”,也就没有历史。而“无数为了自我而进行殊死搏斗的瞬间”则意味主体每时每刻都处在动态的“挣扎”运动之中,像西绪福斯不断地往山上推石头般的执着。在这层意义上,马文昌的主体毫无疑问是缺失的。如果说在他离家出走之际,“爱情”的意义在于它构成了主体自我否定的媒介,使得主体在“殊死搏斗”的建构中形成自我的话,那么,在此之后,“爱情”则被看成是主体追求的一个客观实体,其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无法与主体形成双向否定的运动。具体来说,主体会把爱情放在信仰的位置上加以憧憬,并获得无法被质疑的权力。与此相关,主体也相应地成为一个无法变动的静止物,主体所做的一切工作只是无限地接近它,拥有它,而不是把它当做发展自我的契机。

马文昌认为爱情与革命是一回事,表明他把革命也当作了客观实体来追求,并把它放在自我的信仰之上而不加怀疑,在这一前提下,他毫不困难地认同于革命话语所需求的内容。更为关键的是,他为自己许下了一个幸福的诺言:“只有推翻这个封建专制政权,建设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咱们才会有幸福。”[1]44尽管实现“幸福”是需要条件的,但它的潜在逻辑表明,在我们人生未来的某个瞬间,“幸福”正在那里向我们招手。由此可见,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大,二者之间的关联最终定格为追求与被追求当中。但正如竹内好所说,任何人的主体建构都无法一步到位,都不可能是完成时态。马文昌对爱情的追求使他最终失去了真正的爱情,而两次离开肖芝兰,又两次回到她身边的人生经历更是他没有形成自我历史的明证。

当然,由这篇小说所引发的思考可以有许多,比如,田中禾就认为:“中国人的人性被强大的传统改造,中国人的创造激情在这改造和压抑中受到制约,严重影响了民族的活力。”[8]墨白也认为:“马文昌由追求自由到丧失自由的人生轨迹,成了由一个接受过现代启蒙、具有独立人格与自由精神的中国知识分子如何被传统文化改造成驯顺自觉的奴才的典型。”[8]但笔者更看重它为我们思索历史提供的契机,在关注到了历史主体的外部环境之后,再关注其主体自身的内部因素,恐怕更能加强文本的反思力量。

[1]田中禾.父亲和她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菲力浦·勒热讷.自传契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238.

[3]张荣翼.文学史中的“错位”类型分析[J].山西大学学报,2012(1).

[4]爱德华·霍列特·卡尔.历史是什么[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6.

[5]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

[6]李新宇.中国现代文学主题的三重变奏[J].学术月刊,1999(10).

[7]竹内好.何谓近代[M]∥近代的超克.孙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83.

[8]墨白,田中禾.小说的精神世界——关于田中禾长篇新作《父亲和她们》的对话[N].文学报,2010-10-18.

[责任编辑海林]

ReflectionsontheDiversifiedHistoricalNarrativeinTianZhonghe’sMyFatherandHisWomen

JIN Hai-xue

(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MyFatherandHisWomenis the latest masterpiece by Chinese contemporary writer Tian Zhonghe. It narrates the romance between the host’s father Ma Wenchang and three women. The writer is ingenious in the design of the textual structure. The story is told by several narrators, which forms a relatively enclosed space where the harmony of several voices reverberates. Events in the narrative are arranged logically. The narration by Father’s women aims to restore the truth in history while the host’s narration functions as a tailoring force that governs the elder generation’s narrative on that part of history. Thus, the text makes the reader immersed in the real historical events, and prompts him to ponder on relating questions such as subject construction and history formation.

MyFatherandHisWomen;narrative;revolution;romance;subject construction

I206.7

A

1000-2359(2013)06-0158-04

晋海学(1973-),男,河南新乡人,河南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2013-06-18

2012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2BWX012);2012年度河南省博士后科研资助项目(2012045)

猜你喜欢

芝兰文昌话语
文昌发射场暮色
核雕收藏有什么窍门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体现新课标 用好新教材
体现新课标 用好新教材
《芝兰书画长卷》
神像与游走:文昌出巡非遗口述史系列之十一
芝兰堂闲话
深空探测,未来将在这里启航——走进文昌航天发射中心
话语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