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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允明对岭南风物的书写

2013-04-12张新标

关键词:祝允明岭南

张新标

(广东食品药品职业学院,广州 510520)

祝允明 (1460-1526),字希哲,号枝山,弘、正间“吴中四子”之一,明中期颇有影响的作家、书法家,素有“明代第一草书”之盛名。正德九年 (1514)秋,祝允明因七试不第,五十四岁赴京谒选,得授广东惠州府兴宁县令。旋即南下赴任,一路延宕,正德十年 (1515)端午后始抵,十五年 (1520)迁应天府通判,宦游岭南任兴宁县令凡五年,兼短期摄南海县令。期间,祝允明留下大量诗文对岭南风物的书写:从山川名胜与先贤古迹的游历与咏叹,到民俗、物候的深入体察与刻写,无不深深地烙上岭南风物印记。这些诗文,丰富了岭南风物的呈现角度与层次,亦拓深了岭南风物的书写深度,代表了中晚明入粤士人对岭南风物的独特视角,其诗、文、志均是岭南文化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

一、纪游诗文

岭南谓五岭之南,自汉武帝四路兵马征南越王赵佗,归“中土”之列,不复有异。但岭南僻壤,虽物产丰饶,然暑热衍阳、溽湿郁积,又复远离中土,混蒙未开,历来被目为瘴疠之地。自汉至明,岭南均作为朝廷或外放、或贬谪官员的蛮荒之地。王士性《广志绎》云: “潮州在唐时风气未开,……今之潮非昔矣,……然开云驱鳄,潮阳之名犹在,故今犹得借此以处迁客。盖起万历丙戌,十载内无邑无之。……止普宁一邑无人耳。”[1]362即至明万历间,仅潮州所领海阳、潮阳、揭阳、程乡(即今梅县及周边地区)、澄海、饶平、平远、大埔、惠来、普宁十邑之中,仅普宁一邑无流放官员,故历代朝廷命官均视岭南为畏途。祝允明以衰年得授兴宁令,千里南下,实无异于贬谪。

正德十年 (1515年),祝允明正式到任。从繁华吴中远赴岭外之地,眼前所见、所闻,与原本心理预期落差极大:

道惠何曾惠,言宁又不宁。一春眠里过,三日水中行。坡老荔犹涩,陶公酒未成。哥哥浑不顾,枉费万千声。[2]445

以“惠州”之“惠”、“兴宁”之“宁”二字做文章,反其意而用之,自嘲惠州既不“惠”,兴宁也不“宁”,且物资匮乏,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标题作“戏作”,既含自嘲之意,又兼无奈之慨。

罗浮山处粤中,“山踞广惠二郡”,司马迁比之“粤岳”,为岭南第一名山。自晋葛洪于此修炼,遂成仙山。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一“天语”“日”条:“罗浮称朱明之天。日之初出,山上辄先见之。俯临三千余仞,所处高,故所见早。人见之于旦于昼,予则尝见之于中夜。……盖夜中见日,自昔皆言罗浮之异。尝有客宿于山巅,夜分见第三重峰有块火,大如车轮,光怪回翔,与它火异。”[3]1《广东通志》卷之二 “疆域” “惠州府”条:“丰湖西北之十里曰博罗县,有罗山焉。相传有浮山自蓬莱浮来,合为一山,曰罗浮,是为朱明洞天,异人栖真之所也。”[4]宋代大文豪苏轼贬谪惠州,多次登临,吟咏诗、文,佳句迭出,更使罗浮声名日盛。祝允明宦游岭南期间,于此名山独有寄意,多次与友人往游罗浮,诗、文皆有可观者。《游罗浮记》全文千余字,从交代罗浮地理形胜起篇,于罗浮诸胜,记述极详,形容备尽、生动:

……须臾,便过梅花村。无一树,徒名在尔。便已循山足,望山色异甚,状亦绝诡:奇山横亘,盘盘如巨屏,略无林樾,然而神气岋岋,若与天为徒。高处峰崖接次不断,下则杰石植建,或数枚、或数十百枚,各离立若士伍;鱼鹤不丛杂,犹将帅,犹卒徒,犹缨冕,犹王朝君、臣公、司官、隶列侍,犹天仙、道士临醮,俨其威仪然。玄皓异章,危顶如飞云。麻姑、仙女诸名峰,朱陵、青霞诸洞,君子、通天诸岩,皆时睹一二。[2]660

过村入山,循道望山、见山,由远及近,移步换景,步步写来,从容不迫,景致虽多,而不见繁杂,有峰回路转、身临其境之感。描述怪石形状,语极精准、生动。描写鱼、鹤有序不丛杂、“俨其威仪”,以车轮战法,连用五个排比的比喻句,摹写精细,句势磅礴,犹在眼前。

述及与道士幽室座谈一节,文字跌宕有趣,颇类小说笔记行文,有奇气、仙气:

……李乃悉数山所产,却便便不休,又出黄纸,印列万物性用、形状如图经,以赠予。其间最者九品曰“丹龟泥丸”,即前说曰“竹叶符”。刘真人修道时,弟子苦蛇虎虫,刘即竹上一叶书符“恶类悉绝”,后此一丛竹叶皆有天生符青,黄篆青叶,上如枯,他竹不尔也[2]660。

文后附诗两篇,一为五古,一为七律:

知山六十年,此日仅攀缘。仙事不全见,世人争共传。眼犹疑昨梦,身已到中天。(其一)

羽辂璇霄任所之,铁梁云顶渺无期。若教鹤信终传在,未恨蓬轮此到迟。事极灵奇难尽目,神游冲漠不能诗。浮来若复能浮去,便卧苔阶更不移。(其二)[2]660

前诗抒发游山感慨。作者寻访仙山,欲循山问道,但仙事不全能见,将信将疑, “眼犹疑昨梦,身已到中天”句,句意颇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既将罗浮“仙山”特点写出,又富含哲理思辨意味。后诗以罗浮典故写来,不着罗浮半句。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三“山语”“罗浮”条记罗浮由来,颇具玄幻色彩:“蓬莱有三别岛,浮山其一也。太古时,浮山自东海浮来,与罗山合。岩巘皆为一。…… 《汉志》云:‘博罗有罗山,以浮山自会稽浮来傅之,故名博罗。’……罗小,浮博而大之。罗卑,浮博而高之。”[3]82祝诗用字灵动、平静而淡泊,巧借罗浮之“浮”①清范端昂编撰《粤中见闻》记:“罗山原在海中,古时浮山自东海浮来与罗山合。今离海远,则沧桑之变也。两山体合而性分,其草、木、鸟、兽亦各异。”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借题发挥,触发与万物神游之思。诗人借描写罗浮仙境,想象神游仙道生活,玄妙空灵,言语之间蕴涵着向往之情,这是作者经历波折失意后,内心渐复平静,转向佛、道求解的表现。

正德十一年夏秋之交,祝允明由兴宁赴广州途经龙川道中,有诗《龙川山中早行》:

磻磻左山影,横截右山腰。辨色鸟欢翔,微光漾晴朝。浮云若中断,蔚蔚方行遥。朝云山腰生,我在云中行。只恐云载我,飞上白玉京。世尘邈已隔,天鸡犹未鸣。须臾微风发,东极金乌升。[2]415

龙川右邻兴宁、五华,据龙川旧志,龙川“居郡上游,当江赣之冲,为汀潮之障,则固三省咽喉,四周门户”。南汉刘砻时,移循州治于此,州县并存达四百余年,素有“岭南古城”之称。祝允明诗题“山中”之“山”,当为霍山。汉初学者霍龙隐居此山,后功成仙去,遂名。祝氏此诗视角由下及上,当未及登临,首联描绘霍山山势,左右耸立。屈大均《广东新语》:“上有覆石,平如掌,左右两峰夹之,是为霍山洞天。”[3]99由山势继而视线上移,鸟之欢翔、微光晴漾,诗人山中早行应是轻快的,故有“朝云山腰生,我在云中行”之幻觉。“白云京”句,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5]94句而来。“世尘”以下,语极平淡、高妙,有太白之风。祝氏尊李抑杜,视李白为“唐诗之首”,是明代唐诗学之异数,其诗学复古,亦是以魏晋、盛唐为高标:“五言独为汉魏最高,爰及六代,亦可择尤而从,随宜以就,唐则姑欲置之。歌行长调,宜衡览前后,益用精遴。乐府只应法魏,止乎唐前,入唐仅仅绮靡一二,当更置于歌行也。近体徇唐,更无他歧,倘涉残唐,则亦靡矣。”[6]祝氏此诗全诗学陶、李,而得其真趣,可谓吟咏岭南风物上佳之作。

“天下西湖三十六”,惠州西湖曾与杭州西湖、颍州西湖齐名。宋人杨万里诗《惠州丰湖亦名西湖》曰:“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更罗浮。”惠州西湖原名丰湖,绍圣二年 (1095年)九月,苏轼有《赠昙秀》一诗,首将丰湖以“西湖”名之,南宋后,丰湖遂渐习称西湖。明张萱《惠州西湖歌》称: “惠州西湖岭之东,标名亦自东坡公”。清代惠州名家江逢辰《东坡白鹤峰故居诗》亦谓:“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兴宁时属惠州府,故祝允明西湖之游,不仅有追慕东坡之意,更有感怀贬谪之苦、寄寓归隐之情:

西寺东城两幅图,长虹脊畔小浮屠。杭州惠郡都游遍,醉眼时将作石湖。[2]452

石湖乃吴越遗迹,居上方山东麓,离苏州城西南十八里。原诗“石湖”二字下,作者自作小注:“石湖,苏之西湖也。”在祝允明眼里,杭、惠两个西湖游遍,虽然各具特色,内心深处却无法忘掉太湖边上的石湖。此诗前两句实写惠州西湖胜景,随后笔锋一转,由眼前之景,写故园之思,看似闲笔,实则真情流露,浑然天成。

二、览古诗

岭南自唐张九龄以来,人文始盛。尤其明初之后,岭南意识渐兴,岭南文化俨然成为独立且具独特风貌之一脉,而历代入粤士人如韩愈、苏轼、汤显祖等,多因贬谪南来,他们或传言授教,或兴文治政,为岭南文化之积淀与建构作出历史贡献。岭南名胜,即多与这些贬谪官员相关。祝允明虽为谒选,然以才高、年老、体疾得授岭外官职,实则与贬谪无异。因此,访寻名胜古迹,于祝允明而言,除去凭栏吊古,更有“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之意。

如《望韩》一诗:

驱尘辙以遵海兮,隃三宿而宫未趋。蹑修梁以东骛兮,羌中路而阻予。凄零雨之蒙雾兮,飚长号以頩怒。波峨峨其如击兮,予不知其戾之故。屏息鞠脊以伏处兮,迟公怒之霁也。久儃佪以抑厌兮,曾弗少假以济也。时既暮而气暝兮,予犹惧鳄之至也。乃瞻岩以存清庙兮,敬再拜以退止。昔夫子悲孔之遑遑兮,亦既八千路以浮。此道拙途棘以趾蹇兮,又何异夫小子?道故至难求兮,予胡以万里而为易已焉哉,童既白而日师兮,依门墙而莫引。君臣师友合弗易兮,子宁不与其洁以进。慨旋辕于环堵兮,吾见夫于无隐。[2]390

潮州一自唐代韩愈贬谪至此,人文日盛,素称“海滨邹鲁”。后人感其功德,立祠韩山。《嘉靖潮州府志》卷四“祠祀志”“韩公祠”条:“在城东韩山上,宋咸平中通判陈尧佐始辟为祠,元祐五年知州王涤迁于城南,有 《学士苏轼记》。”[7]211祝允明公余由兴赴潮,“独往谒文公庙”,因风雨横厉而不得,“寄言楚声”。全诗写风雨阻谒、拜以退止,通篇不及韩愈、韩文公祠,而以想象绮丽、直抒胸臆取胜,此诗情、境合一,移情入境、境化为情,既有庄子《逍遥游》的气象万千,亦有屈原《离骚》的悱恻幽怨。诗人以“凄零”自况,又以韩愈贬谪八千里与自己宦游之苦相类比:“此道拙途棘以趾蹇兮,又何异夫小子”。

又五律《潮州韩文公庙》一首:

一世北斗望,千秋南海滨。文章传绝圣,政事泽时人。姓作儿童字,心将动值驯。佛灵能有祸,终不下臣身。[2]459

全诗着眼韩愈功勋。“姓作儿童字,心将动值驯”一联,尤其点出韩愈之受潮州人民爱戴。前引《嘉靖潮州府志》卷一“地理志”“韩山”条:“韩山,在城东韩江上,即文笔山,又名双旌。唐韩愈尝览其上,邦人思之,名曰韩山。”[7]167文下小注:“愈尝植二木,邦人名曰‘韩木’,又以其花之繁稀卜科第云。”[7]167

又七律《奉和顾宪副梧州谒都宪韩公祠堂》一首:

拔地洪材构帝家,倚天雄略眇虫沙。诚归魏阙心悬石,血饮匈奴胆破瓜。半夜昆仑枢密宴,三言苡薏伏波车。当时利口今何在,老树闳祠日又斜。[2]459

此诗别辟蹊径,借谒韩赠别,发思古之情。与前引《望韩》一诗对读,联系其晚年《祝子罪知录》的非韩之议,则宦游期之祝允明,非为韩愈悲,实为己苦,其道之难、其情之戚,跃然纸上。而诗人有意“寄言楚声”,凄越哽慨,则更见其别有寄托。

另一位岭南名贤张九龄,可谓“岭南第一流人物”。李绪柏《明清广东的诗社》指出:“南粤诗歌自唐张九龄开正始之音,此后粤号为诗国,岭之南人人言诗,扬风扢雅,代不乏人。”①李绪柏,《明清广东的诗社》,《广东社会科学》,2000年第3期,第122-128页。明代“岭南学派”代表之一丘濬显然不满“古今说者”低估张九龄的视野局限,极其推重张九龄的历史地位:“非但超出岭南,盖江以南第一流人物也”②屈大均,《广东文选》卷十二《曲江集序》,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从刊本。,固然可看作是明代岭南士人借重先贤藉以自重的一种岭南意识的自觉勃兴③高建旺《明代广东作家和明代广东文学研究》,上海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但也由此可见张九龄之于岭南文化的地位与意义。历代拜谒诗、文,多以张文献功勋作题吟咏。祝允明任内拜谒张九龄祠,所作诗歌则别辟蹊径:

丞相祠堂曲水涯,祠边仍是相公家。千秋若解收金镜,万里何缘枉翠华。门外犦牲兼絮酒,岭头松树夹梅花。人间不乏牛仙客,长揽遗编费叹嗟。[2]457

全诗于张文献公功勋无涉,首联起句平稳,是大家笔法。颔联笔锋忽转,意谓唐玄宗不听张九龄忠告,故招来安禄山之祸,远窜万里之外的四川。④开元二十四年 (736年),张九龄贺玄宗李隆基寿,献《千秋金镜录》,凡五卷,阐述历朝兴衰成败之因,劝诫玄宗亲忠远佞,以免祸得福。张九龄曾向唐玄宗进言,谓安禄山必反。玄宗不听,直致逃到成都,才后悔不迭。尾联又用张九龄的政敌牛仙客典故,暗讽不学无术者尸位素餐,有才者则常不见用,纵饱读圣贤之书,亦只叹嗟而已。全诗虚实相间,叙事、写景、咏怀,自然妥帖,看似平常字句,实则饱含怀才不遇、壮士暮年之悲叹。

又如《登越王台》:

环城三面碧波围,今古楼台满翠微。不见越王唯见佛,木棉花里鹧鸪啼。[2]452

从“木棉”二字,可知祝允明登临之越王台在粤不在浙,卷二十《越台诸游序》述允明从广东提刑按察佥事顾应祥游越台事,“公谓姑征最近且古者,允明以越井当焉”[2]662。上诗即为此时所作。“不见越王只见佛”句,语涉双关,既言越王台风流不再,如今只剩香火缭绕,又暗含即佛见性之意。末句用唐宋诗词常用意象——鹧鸪啼,今人解其声似“行不得也哥哥”、“不如归去”,诗人思归之情,可见一斑。

此外,祝允明尚有《海珠寺送黄提刑》一诗:

风行五峤过三山,又得趋庭未是还。天下望公知已久,朝廷求治亦非艰。波澄番舶鲸鲵静,笔倚骚坛草木闲。瞻恋清光惟此夕,月华休下海珠湾。[2]469

诗中所及“公”者,一为诗题所及黄提刑,一则为海珠寺中所祀之宋名臣李昂英。昂英,字俊明,号文溪,番禺 (今广州)人,南宋宝庆二年(1226)状元及第,淳佑六年 (1246)擢右正言兼侍讲,以数疏史嵩之罪,又劾权贵,被褫职。官至龙图阁待制,吏部侍郎。后归隐文溪,谥忠简。立朝敢言,不畏权贵。其文简劲,诗词并骨力遒健。江万里、文天祥皆推服之。《南海百咏续编》:“李忠简以宋宝历 (原文如此,疑为“宝庆”误)二载登第,阙后邑人张振孙将试南宫,大集名士于此,觞咏竟日,号曰龙头会,以为登第。嘉符至今未改。明季忠简后裔建祠于上以奉祀忠简。”[8]18祝氏此诗,用李昂英事,寄言黄提刑勿负众望。

与览古抒怀稍有不同,祝允明写清远峡山寺则从奇幻着手,远溯远古传说,近忧政事民生。如《峡山寺》:

灵区苦不到,到亦苦诗难。景象绝闻见,怪神如等闲。地将海作带,天借山为关。今日却堪恨,绿林栖近间。[2]459

峡山寺即清远飞来寺,始建于南朝梁普通元年(520)。唐韩愈、张九龄,宋苏轼、杨万里等登临其上,留下无数墨彩诗文。祝氏全诗起句惊险,首联有太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意,极称峡山之险。《水经注·溱水》:峡山“连山交枕,绝崖壁竦,下有神庙,背阿面流,坛宇虚肃。庙渚攒石,巉岩乱峙中川,时水洊至,鼓怒沸腾。流水沦没,必无出者。世人以为河伯下材。”[9]1315颔联稍作铺陈,写峡山之奇。颈联“地将海作带,天借山为关”化苏轼《峡山寺》“云碓水自舂,松门风为关”一联而来,而别辟新意。“绿林”一句,似指清远瑶乱。有明一代,粤境各地瑶乱不断。万历间《粤大记》:“(洪武)十六年秋八月,广东瑶乱……三十一年春三月,……西山瑶作乱…… (景泰)七年,泷水瑶贼作乱……正德元年七月,连州贼梁苟龙作乱。”[10]26-27祝允明曾于正德十年平定大帽山 (一名大望山)瑶乱,故有“今日却堪恨”句。其时瑶乱反复,固与当局对瑶民边缘化态度和征剿粗暴有关,此另当别论;但亦给时局、民生带来极大苦痛,祝氏循吏之干、忧民之情,可见一斑。

三、物候诗

祝允明宦游岭南期间,数诗写雨。 《循州春雨》:

物候逢春好,春来闷转深。山城十日雨,家国百年心。海吹饶生冷,蛮云易结阴。循州本谪地,何待此愁吟。[2]659

此诗可作两读。作述怀诗解,则知祝懒政思归。正德十二年九月《广州别表弟赵二》:“计程驿路过江棹,属买渔蓑挂钓台。别酒多倾也能醉,欢情不似故园杯。”聊表懒政退思:由“愁”转“归”,归思渐起。此诗若作物候诗解,亦可提供中晚明时岭南气候资料:岭南春好,但天气“闷热”,夏热冬冷;“蛮云易结阴”一句,点出岭南时雨时晴的春季特点。

又《北郊访友》:

风物幽妍上郭宽,访朋因得一回看。家家黄土墙三尺,处处清渠竹数竿。欲雨欲晴云半密,如秋如夏汗微干。苦吟应得山人句,却笑笼头少鹖冠。[2](P451)

再如正德十一年在广州,雨中度重阳,有《丙子重九戏题》一诗:

行年五十壮游肠,几把他乡作故乡。万里一身南海畔,客窗独看雨重阳。[2]445

“欲雨欲晴云半密”句,与上诗对读,尤可知岭南春夏物候。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一“天语”下“风候”条记:“大抵岭南春夏多南风,秋冬多北。反是则雨。故凡疾病多起于风。”[3]9末联“苦吟”句,鹖冠,隐士之冠。《文选》刘孝标《辩命论》:“至于鹖冠瓮牖,必以悬天有期。”李善注:“《七略》鹖冠子者,盖楚人也,常居深山,以鹖为冠,故曰鹖冠。”[11]2344祝氏此诗,一写风候,一写归隐之志。

祝有数诗提及岭南“瘴气”。《县斋早起》:

县小才疏政未成,披衣冲瘴听鸡鸣。向來啸傲知多暇,老去驱驰敢自宁。有物解将王路塞,何人填得宦途平。拙谋果是因微禄,好傍吴田晏起耕。[2]444

《夏日城南郊行》:

古县周遭景物环,政虽多暇倦跻攀。偶因送客乘时出,却得浮生半日闲。频过水边仍有竹,忽当林断远逢山。但教到处情如此,瘴海无妨缓缓还。[2]444

又《广州戏题》:

生世投闲四十年,瘴江班顶试鸣弦。今朝也是为官日,白日青天闭户眠。[2]445

再有《题广州客邸壁间》:

故国闲居四十年,疏慵虽乐怕违天。天应尚念疏慵态,又使闲居瘴海边。[2]445

《广东新语》卷一“天语”下特有“瘴”条:“岭南之地,衍阳所积,暑湿所居。虫虫之气,每苦蕴隆而不行。其近山者多燥,近海者多湿。海气升而为阳,山气降而为阴。阴尝溢而阳尝宣,以故一岁之中,风雨燠寒,罕应其候,其蒸变而为瘴也。”[3]23后文更是令人触目惊心:“故入粤者,饮食起居之际,不可以不慎。当唐、宋时,以新、春、儋、崖诸州为瘴乡,谪居者往往至死。”祝氏数诗提及瘴气,岭南瘴气之厉、老衰之苦,犹可想见。

以上诗观之,可窥见此时入粤士人对岭南印象,仍是“蛮”、“谪地”一类认知。至清初王士祯等诗人入粤,此类认知方有所改观。[12]

四、风俗诗文

祝允明有一部分诗文谈及岭南旧俗。兴宁时属惠州府,地介岭海,“俗习固陋,性少机巧。男不伎艺,女不蚕桑。服不绮,馔不腴。藏无朽贯陈粟,居无连甍华栋”,且“民尚哗讦,惑于禨祥”[13]。祝允明有感于此,以书、帖等形式作移风易俗的尝试与努力:“土俗婚姻丧祭多违礼,疾不迎医而尚祈祷,公皆为条约禁止”。[14]

《与兴宁师生论乡饮帖》以“乡饮”为题,指出乡饮实与“礼”关系甚深:“乡饮之礼,主于尊齿尚德,非他宴享者类。”接着进一步提出乡饮之礼不宜“滥”、“俗”、“乱”:“故其人宁少而不可滥。昨拟数人,今稍斟酌之,大率大越执事之见,但似绝少,然不可狥俗也。屡吏言曩昔执事秀才亦与席,愚窃以为不安。”乡饮座次、饮乐事关“名实”: “夫坐而享者,为尊且荣之也。赞礼奏歌,皆为享出。如赞奏之顷当出席而有事,其隙入席以与饮,则是紊礼乐、爽名实”。由此,祝允明以乡饮与君子之“道”联系作结: “不足为尊而适为劳,不足为荣而适为亵,不能当于礼而安于心。以食而不以礼,非所以待君子也。愚故欲改弊习,请质诸高明,以为如何?”[15]祝允明常予世人“狂狷”、不拘礼法之印象,此篇则以乡饮为题,小中见大,从乡饮之礼俗、座次之安排、人数之择选,微言大义,阐发乡饮之礼实为君子之道,指出君子应“当于礼”,方能“安于心”,颇有理学说教意味,这是祝允明外以佛道、内则恪守儒学的表现。

祝允明编纂之《正德兴宁县志》为现存最早兴宁县志,亦为客家地区现存最早县志。该志留下两条非常珍贵的史料,可为民族、民俗研究学者指出。兴宁历史上的早期居民见于史籍的尚有瑶族和疍人。《兴宁县志》“杂纪”记:“瑶之属颇多,大抵聚处山林,砍树为畲,刀耕火种,采山猎原,嗜欲不类,言语不通。土人与之邻者不相往来,不为婚姻。本县瑶民亦众,随山散处。”[13]以客家文化与居于广东的瑶族居民文化相比较,可以断言,古代客家居民与瑶族居民曾长期和睦相处、相互融合。至有明一代,统治者曾对瑶民大举征伐抚缉,“正统中,六都人彭伯龄能招抚,瑶獞人服之。……至成化丁酉,瑶党遂至于废,乃革其职,并罢其制。”[13]兴宁瑶民逐渐减少。清康熙以后,清政府把瑶民与汉民一体编户,消除汉瑶界限。至清末,除外迁者以外,县境内已无瑶族居民。清末《兴宁乡土志》记:“国 (清)初时,县东六十里铁山蟑尚有瑶民磊石为居,……近百年来,既消归乌有矣。”[15]该志另有一条记疍民: “蜑 (疍)人者,舟居和宿,网捕为生,语音与土人稍异。国初,立河泊所辖之岁纳鱼,课米、鱼、油、翎、鳔等料。正统 (1436~1450)间,朱令奏革河泊蜑民,归并下六都。立籍凡三十八户、船三十八,每船纳鱼、课米四石。”[13]至清末,置民所剩不多。据《兴宁乡土志》记载:“惟麦姓二三人”尚是疍民。祝允明《兴宁县志》中留下的这两条记录,当可为客家文化乃至岭南文化研究的重要史料。

岭南风物虽不及中原奇、胜,亦足有可观之处;文物亦不及中原之盛,但自秦开辟以来,朝廷官员、文人骚客、左迁外放之人亦不少,足迹所经,留下可供后人凭吊之处。祝允明宦游岭南,其笔下的岭南风物,虽不能比之富庶江南,却也不复中晚明之前入粤诗人所写仍是一片蛮荒瘴疠之地。衰年外任的谪宦心态、猎奇不羁的狂狷性格,使祝允明笔下的岭南风物,呈现出奇幻的色彩。其对岭南风物的诗文书写,展现了文化意义上的岭南,展示了中晚明入粤士人对岭南风物的独特视角;而其所编撰的《兴宁县志》,详实清晰,则是客家、岭南文化研究非常珍贵的史料,对了解明代客家乃至岭南地区气候、风土人情、民系变迁提供了生动资料。

[1] 王士性.王士性地理书三种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 祝允明.怀星堂集[M].明人文集丛刊本之《胡文敬集》外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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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罗献.兴宁乡土志[M].清光绪二十七年 (1901)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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