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易的《东矣吟》及其文献价值
2013-04-12周明初
周明初
(浙江大学 中文系,浙江 杭州310028)
性易,俗姓戴,初名观胤,后改名笠,字子辰,号曼公,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生于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卒于日本宽文十二年(清康熙十一年,1672)。早年习儒,博学能诗,兼工篆隶。又学医于曾任太医院医官的龚廷贤,尽得其医术,并对《素问》《难经》有较深的研究。1645年,南明弘光政权灭亡后,戴观胤改名为笠,行医为生,活动于桐乡、嘉兴、吴江一带,并参加了由江浙一带遗民在吴江组成的“惊隐诗社”,抒写亡国之痛,并结识顾炎武、归庄等人。清顺治十年(1653)春,东渡日本,到达当时特许外国人居住的长崎。起初居住在同乡医生陈明德(颖川居士)家,并在陈家结识朱舜水。次年,临济宗高僧福州黄蘗山主持隐元禅师东渡日本,创建黄檗宗于长崎。受其影响,戴笠削发为僧,释名性易,字独立。以后又号天涯戴笠人、就庵、天外老人、独立一闲人、荷锄人、西湖独立等。他亦行医,亦游禅。当时的日本痘疮流行,小儿往往因此而夭折,性易利用自己丰富的医学知识,为日本人治病,又将自己的痘科医术传授给日本的门徒,使痘科治疗之术大行于日本。性易在长崎与当地领主吉川广正交好,他将《西湖志》介绍给吉川广正、广嘉父子,帮助修锦带桥,约于宽文十二年(1672)完成。性易善草书、隶书,好以书法入画,亦善绘花卉图。其书法对日本书坛产生很大影响,日本书坛之执管五法、把臂三腕,皆源自性易。他的诗集编入《黄檗独立诗草》中,此外还著有《斯文大本》《一峰双咏》《就庵独语》《痘科治术传》等。[1](PP.263-275)[2]
除上面介绍中所提及的著作外,性易还有亲自整理抄录的诗集《东矣吟》,现藏东京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该诗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国古籍总目》《明别集版本志》《日本藏汉籍善本书志书目集成》及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黄仁生《日本现藏稀见元明文集考证与提要》等均未见著录,《清人别集总目》“性易”条下著录为:“东矣吟 日本江户抄本(日本内阁)”[3],《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著录为:“东矣吟一卷 释性易撰 自署天外一闲人,此集稿本,江户自写,日本内阁文库藏”[4],均相当简略。而目前所见国内涉及性易的研究论著,也只有任道斌的《浙江明遗民渡日画家活动研究》对《东矣吟》有所提及并利用,且谓该书为抄本,今藏日本神户市立博物馆。经多方查证,并请日本朋友询问神户市立博物馆负责人塚原晃先生,告知该馆实未收藏《东矣吟》一书。因该书稀见,且未为学界所熟知,现将东京日本国立公文书馆所藏性易本人整理抄录的《东矣吟》作一介绍。
此书封套有浮签“东矣吟”,浮签右下小字作“性易自笔本”;封面题签也作“东矣吟”,并贴有内阁文库的新旧两种编码标识。该书共1册,38页,录诗115首,前有“自纪”,后有小跋。
“自纪”叙《东矣吟》一编之由来,全文为:
是篇纪予东来萍寄未脱白时吟草也。慨自汉月胡尘十年,惨目马蹄鼠尾,万里伤心。是尔曳杖出门,向天独笑,竟渡东海东边,放形托迹,可谓一往有情深矣。时幸守崎有道,假一面而乞阍与留,寄斯萍迹。噫,予岂避世也然哉。君譬亲殖,惨切同捐;家室儿曹,生死顿弃。噫,予岂得己也然哉。惟此一情,遂我远举销忧,以若是之可从,非所谓避世,非所谓得己也云尔。其奈地殊音别,莫可征言以专应对,大似有口如瘖,有耳如聩,懒可身心,无从向往。只此楚雨床头,看山杖底,痛哭临风,怀人对月,冉冉含毫,依依抱膝,一吟自遣。时至吟成手草,辄纳一瓢,自谓无可向人言,无可索人解,聊一写我痛切酸辛之有自。日时纳纳,渐积盈瓢。其然其然。不几东矣吟,将是为名也。今者摩顶以来,天涯世外,百衲团蒲,翻身立地,几欲将此吟草一瓢托出,投之东流,任其浮沉,以空诸有。适自清水居士索我吟篇,双趺席畔,近著天闲一吟,我侣二三拟将合梓,用纪东来素履。以是不敢漫出其草,故直理瓢纳之一二,以应相需。噫,是中油盐酱酢之味,若有脱然;甘苦酸辛之余,一脔不少。想当把观,不无喷饭。
按:上文中“二三”之“二”漫漶,似作“一”,仔细辨认当为“二”。“自纪”末署“天外一闲人书并题”,并钤篆文“荷鉏人”印章。诗正文首行顶格题“东矣吟”,第二行低七个字,题“天外一闲人著”,下钤篆文“独立”、“性易”两印章。诗后有小跋极短:“右诗一百一十五首,自癸巳春初出江城浮东之吟稿也。甲午仲春望后俱不及录。丙申二月晦天闲手记。”也钤有“独立”、“性易”两印章。
据诗后的小跋,可知收入《东矣吟》的这115首诗,仅仅是顺治十年癸巳(1653)春初东渡日本至第二年二月十五日之前一年多一点时间里的诗作,而整理抄录的时间当在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二月底之前。从“自纪”中所述“不敢漫出其草,故直理瓢纳之一二”及署名“天外一闲人书并题”、诗正文首页题“天外一闲人著”、后跋中“甲午仲春望后俱不及录”、“丙申二月晦天闲手记”之“手记”,可知此部《东矣吟》诗集是性易亲自整理抄录的;而从诗集“自纪”后署名旁所钤“荷鉏人”印章、诗正文首页及小跋署名后所钤“独立”、“性易”两印章可知,日本国立公文书馆所藏的这部《东矣吟》正是当年性易亲自整理抄录的这部诗集的原稿。封套浮签上所题“性易自笔本”(当为他人所书),可以说判断准确。这种性质的本子,在版本学上,称为“清稿本”。因为这部书稿是作者亲手誊清的稿本,弥足珍贵。
此诗集卷首钤有五印,除钤在“自纪”边的小印暂时未能辨识外,其余四印分别为“佐伯侯毛利高标字培松藏书画之印”、“浅草文库”、“内阁文库”、“日本政府图书”,末页则钤有“昌平坂学问所”、“内阁文库”、“日本政府图书”三印,由此可知该书之收藏轨迹:此书原为九州佐伯藩第八代藩主毛利高标(1755-1801)旧藏,至文政十一年(1828)由其孙毛利高瀚献给江户幕府,入藏幕府官学昌平坂学问所,明治初年藏于浅草文库,明治十七年(1884)后归入内阁文库,成为日本政府图书。1971年后,又随内阁文库合并归入新设立的国立公文书馆。[5-6]
这部诗集记录了性易东渡日本后客居于长崎的最初一年里的生活状况,对于厘清性易研究中的一些疑难问题,很有价值。
一、性易东渡日本的起始时间和到达时间。国内所见的涉及性易的文献,如康熙年间敕修的《(康熙)桐乡县志》《佩文斋书画谱》《(康熙)嘉禾征献录》《(嘉庆)濮川所闻记》都记载戴笠于明崇祯年间东渡,而日人东条耕的《先哲丛谈续编》卷一《戴曼公》所记戴笠的东渡时间为“癸巳上春发帆,三月直著崎嶴,是为承应三年”,南炳文已辨国内文献所记崇祯年间之非,肯定日人所记顺治十年癸巳(1653)为准确时间。[7]然仅凭此条记载,实为孤证。且日人东条根记述戴笠的史料,大多取自戴笠弟子高玄岱之所记,本身就有错失,如将顺治年间同时参加“惊隐诗社”的两戴笠混为一人(另一戴笠字耘野,吴江人),梁容若《明季两戴笠事迹考》辨之甚详,兹不赘述。所以从史料上来说,还不是太过硬。而性易自己整理抄录的《东矣吟》可谓最直接的第一手资料,其在诗后小跋中自述此诗集为“自癸巳春初出江城浮东之吟稿也”,明确记载了自己东渡日本的时间是“癸巳春初”,也即日人东条耕《先哲丛谈续编》所说“癸巳上春发帆”。又《东矣吟》中有《送汉客先还》,诗中说:“我行正及早春时,花未窥红柳未丝。遽别江城家渐远,留连海国事何迟。”性易东渡日本的时间是在顺治十年春初可说确凿无疑。
那么这“春初”抑或“早春”、“上春”,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古人称农历正月为孟春,又称上春。《周礼·春官·天府》:“上春,衅宝镇及宝器。”郑玄注:“上春,孟春也。”古人又以“立春”作为春天的开始,顺治十年癸巳的立春日是在正月初六(公历为1653年2月3日)[8],故性易所说的“春初”、“早春”很可能是指立春之后。如果性易是在立春之后立即出发的话,那么这段时间还是传统的新春佳节期间,他在诗集的跋中可能不说“癸巳春初”,而会说“癸巳年初”、“癸巳新正”之类,而且按常理来说,他也应当是和家人一起过完新年以后才出发的。诗集跋中称“自癸巳春初出江城浮东”,《送汉客先还》中称“遽别江城家渐远”,又《东矣吟》中《七忆》七首之四“有家有家江之涯,草茅风世传孔嘉……肯堂肯构空咄嗟,有家有家江之涯”、同题之五“惨惨江城我家素,犬羊列队居相搤”、《与无方话我西湖雨奇晴好之胜》“一念江乡一惘然,忽逢君话圣湖边”,将这些诗句联系起来看,这“江城”显然是指作者自己的老家杭州。既然是在正月里从自己的家乡杭州出发,而且是远赴东瀛,这一别是否还能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不和家人过完新年就走,显然不通情理;又《东矣吟》诗集中的第一首即性易离开家后所写的第一首《有期东向至别长水》中称“拭目看时已惘然,家家机杼各争妍”,所写为开春后的繁忙景象,这种景象显然也是在新年过完之后才有的。因此综合起来看,性易(当时称戴笠)应当是在癸巳年立春后不久、在新年过完之后离开家乡杭州开始东渡的。古人在元宵节过完后才算是新年结束,所以性易离开家乡杭州很可能是在正月十五以后。
其次是到达长崎的时间,东条耕的记载是“癸巳上春发帆,三月直著崎嶴”,文中“三月”是指三月份到达长崎还是经过三个月到达长崎呢?考之《东矣吟》,应当是指三月份到达长崎。此诗集第一首为《有期东向至别长水》、第二首为《过吴江登宝带桥野望,用少陵韵》、第三首为《抵金阊访李子木柱史登芥阁题》,“长水”为嘉兴的古称,因境内有古长水而得名;金阊为苏州的别称,因苏州有古城门金门与阊门而得名。此三首所写,自嘉兴过吴江至苏州,当为即将东渡出海起航前所作。接下来三首《夜听汉客理琴》《客欲图予小影,戏为答之》《舟中即事》当为东渡出海途中所作。紧接其后的是《海楼对月》,诗中有云:“海岳楼头月一轮,故乡殊域望同尘。”可知是到达日本长崎后所作。紧接其后的为《纸帐》,中云:“茧雪藏予老,围春入梦长”,点出了春天,接下来三首为《杜鹃花》《梅子》和《客中见燕,因怀旧巢燕子》,也写春天(暮春)景象。可知戴笠到达长崎是在春天。古人以正月为初春或孟春,二月为仲春,三月为暮春,故东条耕所言“三月直著崎嶴”当是指暮春三月。如果是三个月,则已经入四月了,按古人的说法,已经是孟夏了。衷尔钜认为:“清顺治十年,日承应二年(1653)八月,戴笠从广东番禺渡日,秋至长崎”[9],显然是错误的。
虽然性易东渡是在春初的哪一天已没法考知,但他到达长崎的时间大致可以确定。上文已经提到《东矣吟》中《海楼对月》一首为到达长崎以后所作。此诗前四句为:“海岳楼头月一轮,故乡殊域望同尘。倚栏正好催庄赋,把臂空怀有美人。”前两句中“月一轮”说明是圆月之夜;后两句中“庄赋”指的是谢庄《月赋》,“有美人”则从此赋中“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化出,又“把臂”句应当同时化用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可见《海楼对月》后两句也是写圆月之夜,此诗应当是三月十五日前后所作,而性易到达长崎很可能是在三月十五日之前。
二、性易出发东渡的地点。《(康熙)桐乡县志》卷四谓“遂从番禺人乘桴入海,后不知所终”①见《(康熙)桐乡县志》,康熙十七年刊本。,《佩文斋书画谱》卷44《书家传·戴笠》据该志而来,文字相同。《嘉禾征献录》卷47《隐逸·戴笠》则谓“从番禺人航海入日本,不知所终”。[10]梁容若《明季两戴笠事迹考》引《(康熙)桐乡县志》将“番禺人”误作“番禺”,丢一“人”字[1](P.265),“番禺人”与“番禺”虽一字之差,意思却大不一样。“从番禺乘桴入海”则明确戴笠出海东渡的地点是在今广东番禺出海口,“从番禺人乘桴入海”只是说相助戴笠出海东渡的人是番禺人,因为当时的番禺人从事航海的较多,但出海的地点不一定在番禺。一字之差,给后来的研究工作造成很大的困扰。衷尔钜《戴笠、陈明德事迹考》一文,即据梁容若文所误引《(康熙)桐乡县志》,认为戴笠是从广东番禺渡日的。[9]
那么性易是否真的是从广东番禺出发东渡日本的呢?可能性不大。日人东条耕的《先哲丛谈续编》卷一《戴曼公》谓:“时有粤人招致曼公乘桴浮海快涤烦襟者,癸巳上春发帆,三月直著崎嶴,是为承应三年。”②东条耕《先哲丛谈续编》,日本青森师范学校藏刊本。此记载中承应三年应作“二年”,学者们已作纠正。其言“癸巳上春发帆,三月直著崎嶴”,对照《东矣吟》,一一相印证,可见此条史料的可信度是很高的。其言“粤人”,也与《(康熙)嘉禾征献录》《佩文斋书画谱》所言“番禺人”相符合,可见应当是广东番禺人接引性易出海东渡,而不是从广东番禺出海东渡。
明清时期从江浙一带至日本长崎,从宁波、乍浦、刘家港等处均可启航出海东渡,先至舟山或崇明,再至高丽之济州岛或琉球国,再赴长崎。江浙沿海至日本长崎的直线距离并不很远,但因为途中需要补给,故需要稍微迂回一点,经由济州或琉球作中转。在顺治十二年(1655)清政府下达全面而严厉的禁海令前,东南沿海一带与海外的贸易往来是相当发达的,从江浙沿海出海去日本还是比较容易的。如果是从广东番禺出发,何苦舍近求远,放着近路不走要走远路呢?从事理上也说不通。
考之《东矣吟》,诗后小跋中言“右诗一百一十五首,自癸巳春初出江城浮东之吟稿也”,可知性易东渡日本的始发地是自己的老家杭州,而且此诗集中所收115首诗显然都是从杭州出发开始“浮东”以来所作的。此诗集前三首写的是从嘉兴过吴江至苏州的情景;接下来三首《夜听汉客理琴》《客欲图予小影,戏为答之》《舟中即事》,应当是东渡出海途中所作。《舟中即事》中说:“清水洋过黑水洋,我来世外见奇常。流横一线分中夏,潮侯千秋应谷王。”“清水洋”在古书中又作“青水洋”,青(清)水洋、黑水洋都是我国宋元以来的古书中对黄海的称呼。长江口以北至淮河口一带的黄海海面,因为含沙较多,水呈黄色,称“黄水洋”;而往东的海面,即北纬34°、东经122°附近一带海水较浅,水呈绿色,称为“青水洋”;北纬32°-36°﹑东经123°以东一带海水较深,水呈蓝色,称为“黑水洋”。虽然离开苏州以后性易去了哪里,《东矣吟》诗集中没有明确,现在也没有资料可以证明他是从何处上船启航出海的;但将诗集中这几首诗联系起来看,性易东渡启航的地点不是在浙江的宁波或乍浦,而应当是邻近苏州的长江边某个地点,很有可能就是刘家港(今太仓东浏河镇)。因为从长江口过崇明出海后往东北方向的黄海中行驶,才涉及到“清水洋”和“黑水洋”的分限。这表明性易的这次东渡,是从长江口驶入黄海向东北,过朝鲜的济州岛再转赴日本长崎的。虽然由于嘉靖年间的倭乱,刘家港在明末港口淤浅,海运已经衰落,但小规模的海外贸易应当还在进行,一些较小的海船还能够行驶。
上文已经考定性易是在过完元宵节后才离家东渡的。现在假定他是在正月十六就动身了,他从杭州家乡出发,向北经嘉兴、过吴江到苏州,应当是乘船沿着大运河走的,一路行来,在原来的寓居地探亲访友并告别,应当也耽搁了一些时日,又从苏州至东渡的起航地,等待接应东渡的船只和适合启航的气候也需要一些时日,这样算来,他乘坐海船出海起航恐怕已经是在正月底了。他是在三月十五之前到达长崎的,那么他在海上的航行时间大概在一个半月左右。考虑到途中需要到济州岛登陆进行补给和休整,加上正月至三月间海上航行的气候、风向、洋流等状况,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应该已经不算慢了。
三、从《东矣吟》“自纪”、诗正文的首页、诗后小跋的自署来看,性易还有“天外一闲人”、“天闲”等别号,这是研究性易的论著中从未提到过的,当补。
四、性易与朱舜水的交往和朱舜水的名字。性易与朱舜水的结识时间,在朱舜水所作的《安南供役纪事》后有性易的跋:“岁癸巳秋,易与先生天涯把臂,共寄足于颖川居士之门。冬杪,先生遽以南服分行,翩翩振手,一瞬目间竟成八载。”[11]可知两人的交往,是在性易到达长崎这年的秋天,殆无疑义。《东矣吟》中有《与朱鲁玙》:“共寄天涯客,殊深义命怀。十年君不愧,一念我无乖。异国怜同气,吾徒道有侪。披襟谭往事,匣剑恨终埋。”可知性易与朱舜水的交往正是基于共同的反清复明的思想。共同的思想基础,使他们结成深厚的友情。此诗作于该年冬天。
朱舜水的名字,古典文献中歧写较多,其名有作“之屿”、“之玙”的,其字有作“鲁屿”、“楚屿”、“楚玙”的,南炳文已力辨其非,兹不细述。[7]南炳文从“鲁玙”此字(名字之字)在古文献中出现得最多、“之瑜”一名与“鲁玙”一字名字相关联、使用“鲁玙”一字者多出现在朱舜水本人及学生的文章这三个方面论证,只有写作“鲁玙”才是正确的。今按:朱舜水本人及学生的文章,在后世也免不了有辗转传抄、刊刻过程中产生讹误的可能,因此还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东矣吟》中《与朱鲁玙》可说是朱舜水字“鲁玙”的一个铁证。因为:(一)性易这首诗作于他与朱舜水交往之时,将他人名字写错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二)《东矣吟》此集,是他本人亲自整理抄写的,而且是在写作此诗之后短短的几个月里就整理抄写好了的,所以不存在传抄刊刻过程中可能产生的讹误。特补充于此。
五、《东矣吟》诗集中“拙默”为谁考。在《东矣吟》诗集中可知,性易在长崎所交往的友人中,与拙默的交往最多,友谊也最深厚。虽然两人相识还不到短短的一年时间,但与拙默有关的诗,计有《与拙默》《过拙默斋头夜话》《拙默斋头夜谈》八首、《次拙默客中晚望》《和拙默旅窗听雨回纹体》共12首之多。从诗题中可见,性易不仅与拙默相聚夜谈,而且还相互唱和。诗中所写与拙默的友情非常深厚,这里仅举《过拙默斋头夜话》全诗作例:
海天有奇士,冰玉净无尘。耿耿结中怀,清言沃芳纶。掞词吐白凤,卓荦当青春。为我忘年交,不弃发雪新。予生悲老大,万里行谁亲。奇逢此良友,佳话出浃辰。篝灯惬小语,若浴如清醇。囊拾湖海句,端不愧长贫。乾坤浩无涯,而仅识斯人。天地岂有限,至失中外邻。一言重相知,相知道益真。缔此海山缘,萍寄称同伦。他年故国思,梦寐托律律。
从此诗中“掞词吐白凤,卓荦当青春。为我忘年交,不弃发雪新。予生悲老大,万里行谁亲”以及《与拙默》中“于斯少彦才,自合老行迈。我幸获良交,得至一偶邂”和《拙默斋头夜谈》八首之六“顾我白头如旧,逢君青眼如新。面面相视而笑,灯前一对闲身”来看,拙默的年纪比性易小,两人是忘年交,但友谊却非同寻常。又从此诗首句“海天有奇士,冰玉净无尘”及《拙默斋头夜谈》八首之首句“有约当窗快论,管城通事先传”来判断,这年轻人很可能是日本友人。但是从这首中“缔此海山缘,萍寄称同伦。他年故国思,梦寐托律律”以及《拙默斋头夜谈》之三“客久渐忘异国,相逢恰喜故人”、《次拙默客中晚望》“望来一片乡心醉,极目天低思越中”看来,这拙默分明又是性易的乡人。另外根据《拙默斋头夜谈》之四“漫论方悬肘后,乃知世授长桑。日著图经本草,秘尽君家药囊”两联,这拙默分明又是个懂医的人。此人究竟是谁?
笔者认为,拙默此人当是性易《跋安南供役纪事》中“共寄足于颖川居士之门”所提及的颖川居士陈明德,因为性易诗中所写的状况基本符合陈明德的生平。
陈明德的友人、朱舜水的日本门人安东守约《省庵遗集》卷七《颖川入德碑铭》:“翁姓陈,讳明德,字完我,明杭州人也。昔在明朝,再试不第。退而叹曰:‘士君子不得为宰相,愿为良医。虽显晦不同,而其济人一也。’卒改业为医,尤精于小儿科。吾庆安年中,航海来长崎。每投药饵,起死回生。崎人留而不归。居年余,有国法,华人来者不许留,已留经年不许归。厥后强胡猾夏,翁绝念于乡国。遂改姓名,号颖川入德,盖从其国俗云。”[12](P.158)
梁容若《明季两戴笠事迹考》谓:“陈氏原名明德,后改入德,号颍川居士,亦杭州人。宽永四年抵日,业医居长崎,精小儿科。著有《心医录》。”[1](P.268)
陈明德与性易一样也是东渡长崎的杭州人,具有同乡之谊,因此性易的诗中称他为“故人”、“同伦”,共同望乡思越中;因为陈明德也习医,有精深的医学知识,所以两人在漫谈中能够论医;因为他久居长崎,生活习惯日本化了,连名字也改成了日本式的,故性易诗中称他为海天奇士,但为何两人约谈,需管城通事先传,难以索解;性易客居在他的家中,所以能够在他的斋头夜谈。
但将拙默落实为陈明德,仍有一大疑点。据性易的诗中可知,拙默与性易为忘年交,两人的年龄应当相差较大。而据安东守约《省庵遗集》卷七,可知陈明德“延宝二年六月二十日,以寿终于家,春秋七十九岁。”日延宝二年是1674年,即清康熙十三年,逆推可知陈明德生于1596年,即明万历二十四年,则陈明德与性易生年相同,卒年仅迟两年(性易卒于1672年)。如此,则性易诗中所写不可能是陈明德。
不过,安东守约所作的同一篇文章,于陈明德生平的记述,往往有异。他的记载不可尽信。在长崎春德寺所发现的署名“通家侍教生安东守正省庵甫”所作的《颖川入德碑铭》刻石,正文共305字,比收入《省庵遗集》的文字少了将近1/3(825字),两者共有的文字也并不全同,如开头一段为:“翁姓陈,讳明德,字完峨,浙之金华人也。昔在明朝,再试不第。退而叹曰:‘士君子不得为宰相,愿为良医。’卒改业为医,崇德年中,航海抵崎。每投药饵,起死回生……”[12](P.160)此段碑刻文字,与收入文集的相校,记陈明德的字、籍贯、航海来长崎的时间均不相同。所记明德字“完峨”,可能是误刻所致。但记籍贯一为杭州、一为金华;记来长崎时间,一为庆安(1648—1651)、一为崇德,不可能是误刻。又碑刻中记陈明德卒年,仅“延宝二年六月二十日,以寿终于家”,未有“春秋七十九岁”几字。如此,陈明德卒于延宝二年应当没有错,但他究竟是否79岁逝世,实际上是个谜。
发现于春德寺的石刻碑铭,署名作“安东守正”,这是安东守约的初名,而且从字数上来说,也正适合刻在一块石碑上,这说明这碑刻的文字是原稿,应当是陈明德逝世不久所作;而收入文集中的该文,字数很多,并不适合刻入一块石碑上。本人的推测为:发现于春德寺的石刻文字,应当是所作碑铭的原始文字;而收入文集的这篇文字,应当在事后作了较大的修改和增补。因为是事后所补,难免有记忆模糊之处,所记陈明德的年寿,记忆未必准确。陈明德的籍贯,即使不是杭州而是金华,也仍然符合《东矣吟》诗中称他为“故人”、“同伦”,“极目天低思越中”的条件。
陈明德究竟是否卒年79岁,拙默究竟是否陈明德,还待发现更多的史料作进一步的考察,这里先提出来,以作抛砖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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