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考量下的悲剧
——评李全、杨妙真
2013-04-12孟祥才
孟祥才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历史学】
利益考量下的悲剧
——评李全、杨妙真
孟祥才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在南宋、金、元之际约半个世纪的北中国的历史舞台上,在宋、金、元三个分别代表汉、女真和蒙古民族政权激烈角逐整个中国统治宝座的斗争中,李全等领导的红袄军依违纵横其间。他曾是抗金的农民领袖、抗金拒元的民族英雄,最后变成叛宋降元的民族败类。导致他命运如此变幻的推手是个人利益至上的考量。
李全;命运;利益;考量
在南宋、金、元之际约半个世纪的北中国的历史舞台上,在宋、金、元三个分别代表汉、女真和蒙古民族政权激烈角逐整个中国统治宝座的斗争中,有多支农民起义队伍和武装集团依违纵横其间。其中,影响最大、声名最著者,莫过于李全、杨妙真领导的红袄军了。这支起事于宋宁宗嘉定四年(1211)的反金农民起义军,在给金朝以重大打击后,于1218年归附南宋朝廷。之后,以“忠义军”的名义继续同金朝和南下的蒙古军作战。他们驰骋江淮,纵横齐鲁,留下了光照日月的辉煌战绩。然而十年后的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五月,李全却在青州投降了蒙古,被委任为山东淮南行省的最高长官。再后,他麾下的“忠义军”就反戈相向,同南宋政权展开了对扬州、楚州等江淮间地盘的争夺,最终被南宋官军打垮,毙命于新塘的泥沼中。他的儿子李璮袭职蒙古统治下的益都行省,后加官江淮大都督,得以专制山东30余年。元世祖中统三年(1262),李璮因与蒙古人的矛盾激化,举兵反叛,归附南宋。但旋即兵败济南,城破被俘,遭斩首于蒙古军统帅合必赤帐前。
由于李全父子生当南宋、金、元之际,处于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复杂纠结的特殊岁月,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周旋于三个不同的民族政权之间,但最后都死于非命。这就给他们身后的评价带来了不少困难。元人脱脱等修《宋史》,并不领情李全投诚蒙古的“义举”,毫不客气地将其列入了《叛臣传》。明朝人宋濂等修《元史》,也不顾及李璮最后回归南宋这个汉人皇朝的“壮举”,也同样毫不客气地将其列入了《叛臣传》。只是到了近代,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历史学家的笔下,他们父子头上才基本上祛除了“叛臣”的恶谥,被戴上了“农民起义领袖”和“民族英雄”的桂冠。但20世纪80年代以后,他们的命运再次发生转折,一些历史学家将他们拉下“农民起义领袖”和“民族英雄”的神坛,将他们视为毫无节操、首鼠两端的“流氓无赖”,认为他们根本就不应该享受后世的颂赞,而应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然而,不管对李全父子如何评价,他们都是13世纪前70年间有影响的重要人物,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无法也根本不能跳过他们。不仅官修正史《宋史》、《元史》等设立专传记述他们的事迹,而且另外的一些重要史籍如《金史》、《御批历代通鉴辑览》、《资治通鉴后编》、《通鉴纪事本末》、《三朝北盟会编》、《宋史纪事本末》、《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大金国志》、《齐东野语》等也对其事迹作了大量记述。特别是《宋史·李全传》、《宋史纪事本末·李全之乱》,更以巨量的篇幅比较详尽地记述了他们波澜起伏、曲折跌宕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再现了当时他们参与的政治谋划和军事斗争的场景。
那么,对李全、杨妙真和他们那个群体究竟应该如何评价呢?
一
如果从1211年杨安儿在益都起兵算起,至1231年李全战死新塘为止,这支武装力量的主体部分共存在了21个年头。之后,其余部又在李璮麾下存在了31个年头。半个世纪中,这支自身不断更新的武装力量经历了4个发展阶段:
1211—1218年,他们作为反金的农民起义军而存在。他们的斗争矛头指向统治北中国的金朝官府,反抗的是难以忍受的赋役盘剥。他们斗争的内容虽然也有汉族人民反抗民族压迫和奴役的成分,但主要还是农民反抗封建王朝剥削和压迫的阶级斗争。杨安儿、李全、杨妙真显然是这支农民起义军的当之无愧的领袖。
1218—1227年的10年间,这支以“忠义军”的名义存在的武装力量是南宋官军的一部分,他们与南宋的其他官军相配合,战斗在与金兵对抗的最前线,他们从事的是反抗民族压迫和奴役的斗争,捍卫的是汉族的民族政权。由于金人对汉族政权的进攻采取的是“灭国”的形式,对汉族人民实行的是残暴的屠杀政策,汉族军民在南宋朝廷领导下进行的抗金斗争就具备了反抗“侵略”的民族斗争的意义。这样,李全、杨妙真就应该进入民族英雄的行列。
1227—1231年的近五年间,李全先是在1227年于青州公开投降蒙古,接着南返楚州一带,指挥他手下的“忠义军”不断与南宋官军摩擦,最后是在扬州城下与官军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战,结局是李全在新塘的泥沼中被官军乱枪刺杀。这一时期的李全已经成为蒙古的鹰犬,他手下的“忠义军”尽管还没有正式纳入蒙古军的系列,但已经变成他与南宋朝廷争夺地盘和财富的武装集团。他与南宋官军的斗争并不具有反封建的阶级斗争的意义。此时的李全是一个汉奸兼野心家的罪人。农民起义军领袖的头衔和民族英雄的桂冠已经被他自己毫不珍惜地抛进滚滚长江。人们可以对他在极端困厄下投诚蒙古和在南宋官军挤压下的反抗寄予“同情的理解”,但任何巧舌如簧的辩护词都是苍白的,因为李全的行为已经突破了作为汉族一分子的道德底线。
1231—1262年的32年间,李璮承袭父职,凭借其父留下的红袄军余部发展而来的武装力量长期稳稳地做他的益都行省的最高长官,享尽荣华富贵。最后,因为与蒙古统治者的矛盾激化,铤而走险,投诚南宋,献出涟、海三城作晋见礼,一时闹得轰轰烈烈。但不出一月,即兵败济南,他自己也做了蒙古人的刀下鬼。李璮的行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民族斗争的意义,但却不应该将民族英雄的桂冠廉价地送到他的灵前。因为他与乃父一样,早就突破了作为汉族一分子的道德底线,其最后的绝望一搏,不过是一次冒险的政治投机,既没有给南宋政权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也没有给元朝统治者造成太大的伤害,倒是徒然给他治下的益都行省的百姓带来兵燹之苦,“民闻璮反,皆入保城郭,或奔窜山谷,由是自益都至临淄数百里,寂无人声”[1]。
李全和他的妻儿,在宋、金、元三个民族政权戮力博弈的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合力演出了耸动视听、波谲云诡的长篇连续剧。他们的事功成败、道德人格,任凭后人评说。而评说的根据只能是前人留下的记载他们史迹的文献。上面的分段而评,不过是“论从史出”的旧套而已。
二
李全、杨妙真和他们那个群体最突出的功劳体现在抗金战场上的英勇鏖战。一杆“李铁枪”,一杆“梨花枪”,一对英姿飒爽的英雄伉俪,两匹四蹄生风的骅骝战马,曾是那个时代驰骋齐鲁、奔腾江淮的最靓丽的风景线。
这对情深伉俪,是一双乱世英雄,他们生当女真、蒙古相继南侵,汉族政权步步退让,而战区百姓的苦难却日甚一日的时代:
初,大元兵破中都,金主窜汴,赋敛益横,遗民保岩阻思乱。于是刘二祖起泰安,掠淄、沂。二祖死,霍仪继之,彭义斌、石珪、夏全、时青、裴渊、葛平、杨德广、王显忠等附之。杨安儿起,掠莒、密,展徽、王敏为谋主,母舅刘全为帅,汲君立、王琳、闫通、董友、张正忠、孙武正等附之。大元兵至山东,全母及其兄死焉。全与仲兄福聚众数千,刘庆福、国安用、郑衍德、田四、于洋、洋弟潭等咸附之。[2]
这是一幅乱世英雄群起山东的烽烟画图,农民英雄们为改变自身被压迫被剥削的地位愤而举起了刀枪。由于他们“皆衣红纳袄以相识,时目为红袄贼”[3]。他们一度几乎占领临淄以东的今之山东半岛的全部区域,拥有数十万起义军。杨安儿甚至在登州(今山东蓬莱)“僭号改元”,像模像样地建政立制,登上帝王之尊的宝座。元兵北退后,金人为恢复其在山东的统治,派出布萨安贞、完颜霆、黄国等掌管山东行省之政,督兵围剿起义军。杨安儿兵败身死后,他的妹妹杨妙真成为这支起义军的首领,率领万余义军战士辗转来到磨旗山(即今莒南之马鬐山),与前来入伙的李全一军合兵一处,杨、李结为夫妻,利用这里险峻的地理形势建立起他们的大本营,指挥义军战士同金人进行了三年之久的军事斗争,搅得金人疲于奔命。其中最大的胜利是1217年十一月李全与其兄李福指挥义军攻取青州、莒州和密州,生擒金将蒲察李家。以李全等为代表的北方起义军在黄淮之间进行的抗金斗争,显然迟滞了金人南下的步伐,客观上对南宋政权稳定在淮河以南的统治,建立东起淮河、西至大散关的宋、金对峙的防线起了重要的作用。
然而,李全等起义军在北方的各自为战的苦斗尽管有时能够获得一些胜利,但在金政权的不断围剿中也不时遭遇失利。而民族感情使他们希望从归附南宋政权中寻找出路。正在这时,南宋朝廷自然也发现了这些起义军的价值,就制命楚州的官员设立“忠义军”以收整前来投效的起义军,于是有1217年后多支起义军相继归附的热潮。嘉定十一年(1218)正月,李全领导的起义军带着袭取青、莒二州的胜利前来楚州归附,被朝廷任命为京东路副总管的高官。此前,刘二祖余部在彭义斌、石珪等带领下已经归附,李全一军的加盟,更使“忠义军”空前强大。这年六七月间,李全率军与金兵激战海州城下,虽然攻而不克,但他派出的另一支兵马奇袭密州却一举成功,生擒了与起义军对战数年的金悍将黄国(亦作掴),“械至楚城”,这算是李全归附后给南宋政权的第一个惊喜。第二年,金兵大举进攻淮西。二月,南宋在楚州的统帅急调“忠义军”李全、季先和石珪三支兵马迎战。李全亲自从东海率军赴敌,嘉山一战,稍挫敌锋。三月,进驻盱眙,前进至涡口,与金兵隔淮河对峙。“值金将乞石烈牙吾答名‘卢鼓槌’者将济,全与其将鹿仙掩之,金兵溺淮者数千,俘获甚众。壬辰,与阿海战于化陂湖,大捷,杀金数将,得其金牌,追至曹家庄而还。三围俱解,全丧失亦众。阿海者,金所谓四驸马也。全进达州刺史,妻杨氏封令人。”[2]这年六月,李全又说降金元帅张林,使其以青、莒、登、莱、潍、淄、滨、棣、宁海、济南等十二州来归。对于南宋朝廷,这显然是一个空前的大胜利。《宋史·叛臣传·李全上》记载:
始,林心存宋,及掴败,意决而未能达。会全还潍州上冢,揣知林意,乃薄兵青州城下,陈说国家威德,劝林早附。林恐全诱己,犹豫未纳。全约挺身入城,惟数人从,林乃开门纳之,相见甚欢,谓得所托,置酒结为兄弟。全既得林要领,附表奉十二州版籍以归。表辞有云:“举诸七十城之全齐,归我三百年之旧主。”表,冯垍所作也。秋,授林武翼大夫、京东安抚兼总管,其余授官有差。进全广州观察使、京东总管,刘庆福、彭义斌皆为统制,增放二万人钱粮,徙屯楚州。
十一月,李全曾率军进攻金人盘踞的泗州城(今江苏盱眙),因敌有备而未竟功。嘉定十三年(1220),一度附金的地方实力派严实以魏、博、恩、德、怀、卫、开、相等郡来归,李全与张林乘机发起攻取东平的军事行动,虽未取得预期效果,但仍给金人以重大打击,其部众北进沧州,大大鼓舞了沦陷区的汉族百姓。
嘉定十四年(1221),李全一军攻克泗州之西城,但很快失利。第二年,再与金兵战,取得金兵数千人归降的小胜。这一年,李福在处理张林问题上出了纰漏,致使其叛宋降元。李全督军进击张林,将其赶出青州,从而大大减少了张林叛降带来的危害。
嘉定十六年(1223),李全借整顿“忠义军”军籍的机会,基本上统一了对这支武装力量的指挥权。十一月,因受金将李二措诈降之骗,李全进攻邳城受挫。正在这时,传来滨、棣等地叛乱的消息,李全只得转而北上山东。
南宋理宗继位后的前两年(1225—1227年)间,李全虽然继续抗金拒元,但同时与南宋朝廷的矛盾也日益加剧,这就埋下了他日后叛宋降元的种子。不过,从1218年归附南宋到1227年降元,十年之中,李全一军作为“忠义军”中的劲旅,始终战斗在抗金拒元的最前线,他们战斗的足迹遍布黄淮齐鲁的山川旷野、城镇乡村。既给金人以沉重打击,更给南宋政权稳定在江南的统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其贡献是不可磨灭的。正因为如此,南宋朝廷也不时给予他加官晋爵的封赏。所以直到他“反形已具”的宝庆三年(1230),朝廷依然以高官重爵对他加以羁縻,“检校少保李全授彰化保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京东镇抚使依旧”[4]。归附南宋的十年,不管李全与南宋官员和官军有多少矛盾和摩擦,也不管他在抗金拒元的军事行动中有多少失误,因为他和他的“忠义军”抗击的是南侵的金兵和蒙古军,保卫的是汉人的民族政权,对南宋政权将抗金的战线基本稳定在淮河和大散关一线起了重要作用。在李全的历史上,这应该是第二个辉煌的篇章。
三
令人们扼腕的是,作为叱咤风云的农民起义军领袖的李全,作为抗金拒元的民族英雄的李全,面对金宣宗以高官厚禄的招降,喊出“宁为江淮之鬼,不为金国之臣”[5]这样豪壮之语的李全,为什么最后晚节不保,叛宋降元,成为可耻的汉奸和民族罪人?
古今中外,从数以千年计的远古迤逦至近现代,再到我们生活的当今之世,所有生活在社会上的人们,时刻都在现实利益和道德理想的博弈中决定着自己的进退予取。君不见,当今那些自诩为“特殊材料做成”的高官,不是成群结队地伴着“清正廉洁”的誓言走进监狱,走向刑场了么!
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基本上都是发生在官府的赋役盘剥突破农民的忍受极限之时。而所有农民起义军的结局,不是被官府镇压,就是被朝廷招安,最好的结局就是其领袖蹑足九五,登上皇帝的宝座,建立一个新的皇朝。这些起义军所改变的,一是他们的领袖们在九死一生之后变成昔日他们革命的对象,即新的统治者;二是广大的农民又暂时回到可以忍受的被榨取状态。而他们的领袖们则时刻面临现实利益和道德理想的考量:是作为英雄死去,还是作为叛徒苟活?是享誉身后的永垂千古,还是享受生前的富贵荣华?在宋、金、元之际,前赴后继、生生灭灭的数以十计的农民起义军,今日独立反金,明日忽而归宋,后日遽而降金,再一日又毫不愧疚地归附到元朝的旗帜下者,不是少数而是多数。与李全有着同样经历、但最后以壮烈殉国为自己的一生划上一个硕大句号的只有彭义斌。彭义斌既是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也是归宋后矢志抗金拒元的英雄。1225年六月,他率兵北进,逼降归附蒙古的东平实力派严实后,于七月取得真定大捷。但随即被严实和蒙古博啰罕联合击败。元将“史天泽以锐卒略其后,遂擒义斌,说之降,义斌厉声骂曰:‘我大宋臣,义岂为他臣属耶?’遂死之”[3]。这位彭义斌是在面临现实利益和道德理想的考量时以道德战胜利益的凤毛麟角者之一。李全和其他众多农民起义军领袖,却是在面临利益和道德的考量时被包括生死在内的现实利益左右的人。他们最后并不光彩的结局似乎从这里可以得到诠释。你看,那个杨安儿,在取得登州、势力仅及山东半岛一隅、离建立巩固政权尚差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居然迫不及待地“僭号,置官属,改元天顺”[3],要做“太平天子”,尽情享受一番了。如此短视,失败死灭的下场果然很快就降临到他的头上。再看李全,他的每一步几乎都有着现实利益的精心考量。驱使他归附南宋朝廷的,主要不是抗金的民族意识,而是为自己这支武装力量寻找更广阔、更安全的发展空间。因为此时的南宋朝廷已经在楚州设置“忠义军”招徕北方各路抗金武装,供应钱粮军资,而此时的李全在北方的发展并不顺利,看到其他义军的归附“生羡心焉”。李全归宋后,不仅获得“器甲金谷”、“金玉器用”等实物奖励,而且获得广州观察使、京东总管等高官显爵。之后一段时间,李全的抗金比较积极而主动,不过是对这些奖赏的回报。然而,李全和归附的其他“忠义军”各部很快发现,南宋朝廷尽管将他们收拢麾下,给予官爵,赐予钱粮,但始终不把他们编入正式官军的系列,并且还时时防范、限制,将其视为异己的力量。这自然使李全和其他“忠义军”不可避免地对南宋朝廷产生离心倾向。以后的矛盾激化,进而演出同室操戈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概源于此。但李全遇事即斤斤于自己的现实利益考量也不能辞其咎。他在归宋并取得几次胜利之后,“有轻诸将心”。他对威望高于自己的另一“忠义军”首领季先十分嫉妒,就指使人在他们的长官面前进谗言对其加以诋毁。季先死后,其余众推石珪为统帅,李全竟然唆使宋朝廷在楚州的最高长官贾涉武力解决石珪一军,最后逼使这支义军跑到了蒙古那边。当贾涉决定对“忠义军”进行点验以核实确切人数时,他即从中做手脚,使点验泡了汤。他知道扬州既是军事重镇,又是财富之区,就千方百计“白制府请于朝,以刘全为总管驻扬州,分数千兵从之,而将其众”[2],力图将这一重镇掌控在自己手中。在游览金山,接受镇江知府乔行简的盛大宴请之后,他对自己的部属讲的私房话是“江南佳丽无比,须与若等一到”,显示的是对纸醉金迷享受的无限向往。不久,又发生了李全之兄李福逼使张林降元的事件:
胶西当登、宁海之冲,百货辐湊,全使其兄福守之,为窟宅计。时互市始通,北人尤重南货,价增十倍。全诱商人至山阳,以舟浮其货而中分之,自淮转海,达于胶西。福又具车辇之,而税其半,然后从听往诸郡贸易,车、夫皆督办于林,林不能堪。林财计仰六盐场,福恃其弟有大造于林,又欲分其半,林许福恣取盐,而不分场。福怒曰:“若背恩耶?待与都统提兵取若头!”林惧,愬于制置司。涉密召林戏下问之,福伏兵于途以伺,林觉不追。于是李马儿说林归大元,福狼狈走楚州。[2]
这一亲痛仇快的内讧事件,第一责任人是李全,起因是他们攫利的巨大而急促。嘉定十七年(1224),继贾涉接任淮东安抚制置使的许国,比前任更加刁难“忠义军”,双方矛盾进一步激化。宝庆元年(1225),发生了“忠义军”与南宋官军在楚州的火并,难脱干系的许国自缢身死。时任南宋丞相的史弥远对李全等“姑事涵忍”,虚与委蛇。五月,李全与另一“忠义军”首领彭义斌统帅的部队火并,李全战败。此时的李全,几乎完全停止了对金人的军事行动,不是袭击南宋官军,就是残杀昔日的“忠义军”兄弟,成为南宋抗金的一大障碍,坚定的抗金将领彭义斌已经看出李全是抗金事业的祸害,在北上攻克金人盘踞的真定之后,即致书南宋的沿江制置使赵善湘,提出了灭李全抗金兵的大计:
不诛逆全,恢复不成。但能遣兵扼淮,进据涟、海以蹙之,断其南路,如此贼者,或生擒,或斩首,惟朝廷所命。贼平之后,收复一京三府,然后义斌战河北,盱眙诸将、襄阳骑士战河南,神州可复也。[2]
但此时的朝廷惧怕与李全彻底翻脸带来更大的凶险,没有同意彭义斌的建议,更没有全力支持他北进收复国土的军事行动,致使这次军事行动失败,彭义斌壮烈殉国。
宝庆三年(1227),夏全、杨妙真、刘福等公开发动叛乱,进攻楚州知州、淮东制置使刘琸的部队,结果是两败俱伤,夏全可耻地降金,刘琸也在懊恼中死去。这年四月,被蒙古兵围攻一年之久的李全,粮尽援绝。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他决心投降蒙古,由于“惧众异议”,就耍了个花招,掩人耳目:
乃焚香南向再拜,欲自经,而使郑衍德、田四救之,曰:“譬如为衣,有身,愁无袖耶?今北归蒙古,未必非福。”全从之,乃约降大元。大元兵入青州,承制授全山东行省。[6]
这年六月,杨妙真与李福再次合谋,以朝廷不支“忠义军”钱粮为借口,发动兵变,将楚州知州、淮东制置使姚翀赶出楚州。此后,南宋官军与“忠义军”,“忠义军”内部,混斗不已,李全的次子和次妻刘氏也在内讧中被杀。李全得报后,从蒙古人那里讨得“山东、淮南行省,得专制山东”的官位和权力,于十一月“与大元张宣差并通事数人至楚州,服大元衣冠,文移纪甲子而无号”[6],大摇大摆地回到楚州。这时的李全,虽然已经完全变成蒙古人的鹰犬,但他又不同南宋朝廷彻底撕破脸皮,而是在宋、金、蒙古三足角力的空隙中左右依违,首鼠两端,四处讨巧,铆足劲发展自己的实力。“全山东经理未定,而岁贡于大元不缺,故外恭顺于宋以就钱粮,往往贸货输大元。宋得少宽北顾之忧,遣饷不辍……全又与金合纵,约以盱眙与之,金亦遣靳经历者聘全。”[6]在楚州,他利用南宋官军投鼠忌器的顾忌,一方面对南宋官军和其他“忠义军”大施纵横捭阖之术,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不断削弱和兼并他们,一方面又大肆招兵买马,督造战舰粮船,囤积粮械和大量军需物资,以准备与南宋官军决一雌雄。绍定二年(1230),李全的反叛行动越来越肆无忌惮。四月,他“以粮少为词,遣海舟自苏州洋入平江、嘉兴告糴,实欲习海道,觇畿甸也。六月,全资淮安牛马驰会赵五啸合亡命,杂北军分往盱眙略牛马。九月,全往涟、海视战舰……密遣军掠高邮、宝庆、天长之间”[6]。第二年二月,他遣穆椿秘密潜入临安,纵火焚烧了御前军器库,致使“先朝兵甲尽丧”。七月,他遣张国明至临安,要求朝廷封他王爵,但未能如愿。八月,他率军入据盐城,驱逐朝廷任命的官员,将公私盐货尽收囊中。事情到了这一步,朝廷为了安抚他,仍许加两“镇节”,希望以此换取他退出盐城。因为李全反叛的决心已定,两镇节的高官自然不能满足他的欲壑。他一面拒绝官位,一面又以蒙古相要挟,“邀增五千人钱粮,求誓书铁券。朝廷犹遣饷不绝”[6]。同时更加紧制造战船,疏港造桥,蓄积粮食,招揽亡命之徒,进行反叛的最后准备。在他认为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向朝廷的江淮制置大使赵善湘发出了狂妄的挑战,大言不惭地说:
全复归三年,淮甸宁息。虽荷大丞相力主安静之说,深有覆护之恩。奈何赵制置、岳总管、二赵兄弟自为政,使全难处!全欲决定去就,亲往盐城存剳。若有疾全者、疑全者,如赵知府之辈,便可提兵决战。若能灭全,高官重禄任彼取之;倘不能灭,方表全心。[6]
至此,李全终于撕下最后一点伪装,悍然发动了对南宋朝廷的武装叛乱。至此,南宋朝廷也明白,再也不能对李全的得寸进尺“姑事涵忍”了。于是任命赵善湘为江淮制置大使,赵范为扬州知州、淮东安抚副使,赵葵为淮东提点刑狱兼滁州知州,统帅江淮间的南宋官军,全力围剿李全一军。在以理宗的名义发布的诏书中,对李全大张挞伐:
蠢兹李全,侪于异类,蜂屯蚁聚,初无横草之功;人面兽心,曷胜擢发之罪!缪为恭顺,公肆陆梁。因餽饷之富,以啸集俦徒;挟品位之崇,以胁制官吏。凌蔑帅阃,杀逐边臣,虔刘我民,输掠其众。狐假威以为畏己,犬吠主旁若无人。姑务包含,愈兹猖獗,遽夺攘于盐邑,既掩袭于海陵,用怨酬恩,稔恶恣暴。为封豕以洊食,贪婪无厌;怒螳螂而当车,灭亡可待。故神人之共愤,岂覆载之所容!舍是不图,孰不可忍!李全可夺官爵,停给钱粮。敕江、淮制臣,整诸军而讨伐;因朝野佥议,坚一意以剿除。[6]
李全毫不示弱,为了抢得泰州和通州以盐场为代表的巨量财富,他决定先取这两个州,然后再转兵拿下扬州,得手后,“渡江浮海,径至苏、杭”,取南宋政权而代之。一开始,他轻而易举地逼降泰州,十二月,即全力围攻扬州。然而,这时他遇到了赵范和赵葵两个智勇双全的对手。两赵利用扬州城墙坚固、城壕深阔的有利条件,督兵死守,使李全屯兵坚城之下,进退两难,陷于被动。这时的李全,完全可以撤兵北返,将自己的有生力量退至苏、鲁边界,这样就能背靠山东,进退有据,恢复主动,起码在宋、金、元三方斗争的夹缝中成为割据一方的地方实力派,如其子李璮后来之所为。可是,他没有采取这一唯一可以摆脱被动的策略,失败的命运也就不可避免了。到1232年1月,李全围攻扬州已经月余,不仅没有突破城垣,反而被二赵指挥的守城官军夺取了他盘踞的土城,在他慌不择路逃到新塘陷于泥沼之后,被尾随而至的官军乱枪碎尸。接着,官军乘胜追击,三月下盐城,五月取淮安,李全、杨妙真带至楚州、经营十多年的武装力量至此寿终正寝。杨妙真脱险返回山东后,最后的结局史无明载,因而出现各种不同的猜测,但估计在她儿子李璮的保护下得以寿终可能是比较合乎情理的归宿。
李全、杨妙真以农民起义军的英雄领袖开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以抗金拒元的民族英雄铸就了自己历史最辉煌的篇章,最后又以降元叛宋的民族罪人写下自己污秽不堪的人生末页。他们的历史呈现如此状态,尽管有着时代推手的作用,但掌控自己命运的终究还是他们自己。在他们的人生征途上,决定每一步行动的,始终有一个现实利益和道德理想的博弈。一个人追求现实利益并不构成罪恶,因为从一定意义上说,历史前进的步伐正是众多的个人追求现实利益的努力形成的合力推动的。然而,每一个人在追求自己的现实利益时都不可避免地同时面对当时社会形成的道德的考量。在不突破道德底线的前提下,追求现实利益是合理的。而突破道德底线的利益追求则不应该得到历史的肯定。在金人的统治下,李全扯旗造反,虽然也有明显的利益考量,但他反对的是封建暴政,是孟子也赞扬的诛杀“独夫民贼”的行动,在道德上同样应该得到褒奖。他归附南宋政权,自然也有追求高官厚禄的利益考虑,但因为他与南宋官军的并肩抗金符合汉人的民族利益,在道德上同样应该得到褒奖。1227年,他在青州投降蒙古,而后举起对南宋朝廷反叛的旗帜,都是违背了抗金拒元的民族大义,在个人利益的考量上突破了道德底线。李全自己对此也心如肚明,所以他才对部下承认自己“不忠不孝”。从李全的全部历史中,我们可以发现,指导他每个行动的动机都是个人利益至上。
这个聪慧狡黠的农家子弟,从走进造反队伍那天起,就抱定了追求高官厚禄、富贵荣华的唯一人生诉求。尽管他深刻明白自己面临的道德考量,但他任何时候都把个人利益置于道德考量之上,当他喊出“宁为江淮之鬼,不为金国之臣”这样的豪言壮语的时候,也不表明他把道德置于利益之上,而只是说明,此时留在南宋阵营恰恰符合他个人利益至上的考量。
显然,个人利益至上的信条,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一个适当的历史条件下,将他引向英雄的殿堂,而在另一个适当的历史条件下,又将他引向罪人的地狱。能够掌控这只手的,只能是李全自己。
[1]宋濂,等.元史·叛臣传·李璮[M].北京:中华书局,1995.
[2]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七十六·叛臣中·李全上[M].北京:中华书局,1995.
[3]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二十三李全之乱[M].四库全书本.
[4]脱脱,等.宋史·本纪·理宗一[M].北京:中华书局,1995.
[5]周密.齐东野语:卷九李全[M].四库全书本.
[6]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七十七·叛臣下·李全下[M].北京:中华书局,1995.
K245
A
1007-8444(2013)03-0360-06
2013-04-22
孟祥才(1940-),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思想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