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史学价值
2013-04-12赵永春
赵永春
(吉林大学文学院历史系,吉林长春130012)
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也称“行程录”、“奉使录”、“使北记”或“出使行纪”,等等。自从法人沙畹于1897年发表《游行于契丹女真的中国旅行家游记》(Voyageurs Chinois chez Les Khitan et Les Jourtchen,或译作《中国旅行家游契丹女真记》)①沙畹《游行于契丹女真的中国旅行家游记》,将《胡峤陷虏记》、《王沂公上契丹事》、《宋绶上契丹事》、《富郑公行程录》、《许亢宗奉使行程录》五篇“语录”翻译成法文,刊载于《亚洲报》1897年5、6月刊(Journal Asiatique IX.II,May-Jun 1897,maijun 1898)。、傅乐焕于1936年撰成《宋人使辽语录行程考》②傅乐焕《宋人使辽语录行程考》,原载《国学季刊》1936年5卷4号;后收入《辽史丛考》,中华书局1984年版。以来,宋人出使辽金“语录”日益引起学者的重视,相继出版了一批成果③著作主要有台湾学者王民信《沈括熙宁使虏图抄笺证》(台北学海出版社1976年版)、《南宋国信语录四种》(《宋史资料萃编》第4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81年),贾敬颜《宋金人行记疏证十一种》(油印本)、《五代宋金元人边疆行记十三种疏证稿》(中华书局2004年版),赵永春《奉使辽金行程录》(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版)等;论文主要有赵永春《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研究》(《史学史研究》1996年第3期)、《“语录”缘起与宋人出使辽金“语录”释义》(载辽金契丹女真史学会编、孙建华主编《辽金史论集》第十一辑,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69-283页),刘浦江《宋代使臣语录考》(载张希清等主编《10—13世纪中国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3-296页)等。。但这些论著主要是对宋人出使辽金“语录”进行辑佚、校勘、疏证和释义,至今尚没有一篇从史学史角度讨论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史学价值的专文问世。因作此文,对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史学价值作一初步探讨,不正确之处,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一、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撰述特点
宋朝出使辽金的使者有常使和泛使之分。常使即每年正旦、皇帝即位、皇帝生日,双方都要遣使祝贺,皇帝死亡对方要遣使吊祭等,是双方外交制度所规定的必遣使节。泛使则是双方临时有事需要商量所派遣的使节。无论是常使还是泛使,出使期间都要将出使应酬、沿途经过路线及所见所闻,笔录成书,上奏朝廷,称“行程录”、“奉使录”、“使北记”、“出使行记”或“语录”,等等。辽金使节来使,宋朝要派遣使者至国界迎接,辽金使节回国时,宋朝要派遣使者相送,称接送伴使。辽金使节到达宋朝京师等出使目的地后,宋朝要改派使者陪伴辽金使节在京师的一切活动,称馆伴使。无论是接送伴使还是馆伴使,都要按日记录陪伴辽金使节的情况,并上奏朝廷,称“接送伴语录”和“馆伴语录”。这些“语录”均按日记载与辽金使者应酬、寒暄、食宿及沿途所见城镇村寨、地理交通、文物古迹、风土人情,以及陪伴辽金使节活动的礼仪等事,其文体无疑是一种日记体行记。
宋人出使辽金“语录”这种日记体行记,与其他日记体行记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首先,其他日记体行记多按日记录作者游历时所见山川景色、地理交通等。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也记录山川景色,但更偏重于记载地理交通,文中详细记录使者出使所经过的京、府、州、县、村寨及其原来的地名和当时的地名,记录经过之地所见文物古迹并简要追述这些文物古迹的由来,同时,对经过之地的名人故事、风土人情等也有记录,有如一部交通地理志,更像是地理志著作。其次,其他日记体行记多有抒情甚至夸张之处,见到山川景色,常常作诗抒发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也有使者所作诗赋,但由于使者出使记录要上奏朝廷,使者常常将出使诗单独记录,上奏朝廷之“语录”则不再保留出使诗①现存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均没有出使诗,使者出使诗均单独印行。然高丽、朝鲜出使中国元朝、明朝、清朝的《燕行录》仍然保存大量的出使诗,并成为《燕行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因为需要上奏朝廷,因此,“语录”中少有抒情和夸张,所有记录基本上都是实录,这是由“语录”的政治性所决定的。再次,也是最重要的,其他日记体行记多记载国内之事,不涉及异国之事,即使有异国行记,也没有有关两国交聘礼仪、与对方使者交谈以及进见对方皇帝之事。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则主要是记载异国(辽金)之地理交通、文物古迹、风土人情以及进见对方皇帝的礼仪等事,尤其是有关宋朝使节与辽金接送伴使、馆伴使及其相关人员的交谈、寒暄等外交礼仪,记载十分详细。
宋朝使者按日记录其出使行程的行记,在当时也被称为“语录”,但这种“语录”,与其他“语录”体著作也不相同。据史书记载,“语录”体著作主要有儒学语录(即理学语录)、佛学语录、道学语录、兵学语录、杂史类语录,等等②参见赵永春《“语录”缘起与宋人出使辽金“语录”释义》,孙建华主编《辽金史论集》第十一辑,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辞海》对“语录”一词释义说:“某人言论的记录或摘录。旧时以其所录者多为问答口语,不重文学修饰,故名。起始用于禅宗佛教徒记录其禅师的言谈,后来理学家门人也用来记录其师论学之语。如宋时程颢、程颐门人把二程有关哲学、政治等言谈编为语录,又由朱熹辑成《二程遗书》、《二程外书》,清代张伯行据以稍加删订,改名二程语录。又,古代凡奉使、伴使,例进语录于朝,如宋倪思即有《重明节馆伴语录》一卷。”《辞海》所说“语录”的第一个涵义是指“某人言论的记录或摘录”,儒学语录、佛学语录、道学语录、兵学语录就是这样的著作。《辞海》所说“语录”的第二个涵义是奉使和伴使录,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即是这方面的著作。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也有宋使与辽金接伴使、馆伴使及其相关人员的言谈记录,或称使者与相关人员言谈的记录或摘编,但在整篇“语录”中并不占主要地位,占主要地位的是使者行经路线的地理交通、所见所闻以及外交礼仪,等等。应该说,宋人出使辽金“语录”是受其他文体语录的影响而形成的一种文体,但两者并非一回事。
以上可以看出,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与其他日记体行记不同,与其他“语录”体著作也不相同,其最主要的特征是“使臣出使记录”。这些“语录”,除了突出地反映了使臣出使等外交情况以外,在体例上则兼采地理志、行记、传记、杂史、故事等各种文体之优点,在写法上不拘一格,在行经某地时,可以追溯其地名由来;见到文物古迹,即介绍这些文物古迹的缘由及名人佚事;见到对方大臣,也可以作一些简要介绍;见到对方民众服饰、饮食、农牧业生产和生活,则介绍当地生产和风俗,等等。有事则写,无事则略。这种比较随意的文体实际上是一种集合地理志、行记、传记、杂史、故事等各种文体之优点的带有综合体性质的著作,作者可以不受任何拘束(涉及两国机密之事不能写,其余均不受约束),根据自己的兴致进行如实记录。所以,究其性质,它们是具有实录性质的“语录”。
二、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史料价值
宋人出使辽金“语录”是宋朝使臣出使辽金期间亲见亲闻之记录,其史料价值日益受到学界所重视。傅乐焕曾说,宋人使辽“语录”主要报告使者“在辽庭应对酬答的情形,附带记载着所经地点及各该地方的民物风俗等等,这些都是同时人的亲见亲闻,就史料说,价值很高,加以辽代记载贫乏,所以它们全成为日后考证辽史,尤其是辽代地理者之最重要的材料”[1]。陈学霖也认为,宋代出使纪行“属于原手资料,补充不少正史的遗阙”,宋人出使金朝的“语录”,“所记出使经过的山川、古迹、城镇,所见物产、风俗、民情,基本上都反映故宋华北的实情”,“对补充现有记载,尤其是关于十二世纪中叶中原沦陷金人后的情况,这些使臣的叙述都是极重要的原手资料”[2]。均对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史料价值给予很高评价。
但也有人对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史料价值不以为然,“以为此等出使纪行和日记,都是山水游记一类文学著述,不悟其中蕴藏着宝贵资料”①陈学霖《楼钥使金所见之华北城镇——〈北行日录〉史料举隅》一文中批评之语,《金宋史论丛》,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3页。。也有人将宋代使臣出使记录分为“语录”、“专题报告”和“私人记录”三类,认为“语录原是出自胥吏之手的”,“呈交国信所以供存档备案之用的”“案牍文字”。由于宋朝严禁使臣谈论使命以外的“政治”信息,因此,宋代使臣所作“语录”,绝不涉及双方敏感问题,“不过是一种例行的官样文章,形式千篇一律,内容大同小异”,“当时人对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并不是很在意”。“至于接伴语录、馆伴语录、送伴语录等,几乎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不过是“寒暄劳问”“逐日应酬的流水帐,绝不言及国情,也全未涉及金朝国情”,“两宋的接伴、馆伴、送伴语录为数当以千计,由于缺乏有价值的信息,自然很难流传下来”。认为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不过是一种例行的官样文章,没有多少史料价值,只有“语录”之外的“专题报告”和“私人记录”才会“涉及某些敏感问题”,才会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②参见《宋代使臣语录考》,张希清等主编《10—13世纪中国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7-262页。笔者不赞成这位学者将宋人出使记录分为“语录”、“专题报告”和“私人记录”三类,认为宋人出使记录(甚至包括使者出使期间所写的出使诗)均可以泛称为“语录”,详见《“语录”缘起与宋人出使辽金“语录”释义》,辽金契丹女真史学会编、孙建华主编《辽金史论集》第十一辑,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其实不然,不仅这位学者所说的宋代使臣的“专题报告”和“私人记录”会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就是按这位学者所界定“语录”来看,也提供了一些十分有价值的信息,仍然是研究宋辽金史不可多得的、十分宝贵的史料。
应该说,这位学者所界定的“语录”,在当时确实被一些人视为官样文章,不太重视,但也有人对这些“语录”十分珍视。当时的宋朝政府就十分重视此类“语录”,并精心地进行存档备案。
宋朝政府将这些“语录”存档备案,并非是为了保存一堆废纸,而是有着十分深刻的用意。首先,是将这些文件视为重要的外交文件,以为日后处理外交事务所参考。其次,也有为日后修史之用的用意。曾巩《元丰类稿》曾记载,史官修英宗实录时,曾“乞下管勾往来国信所,契勘嘉祐八年四月至治平四年正月末以来所差入国、接伴、馆伴官等正官借官簿等册并语录,权借赴当院照证修纂,仍不妨彼所使用”③曾巩《南丰先生元丰类稿》卷32《英宗实录院申请札子》,四部丛刊初编本。。说明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也被用来作为修史的原始资料,并非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官样文章。再次,根据史书记载,宋朝皇帝经常调阅“语录”,并通过“语录”了解对方信息,为自己制订外交政策提供有益情报,说明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并非是没有提供对方有用信息。这一切都说明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并非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官样文章,而是提供了大量的有价值的信息。
确实,我们就是按这位学者所界定的“语录”的范围认识问题,也能看出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史料价值是十分珍贵的。
第一,“语录”中保留了大量宋辽金外交制度和外交礼仪的信息。关于宋辽、宋金交聘制度和礼仪,各种史书不是失载,就是语焉不详,扑朔迷离,使人难窥全貌。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相关记录,完全可以弥补这一缺失。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中记载了宋辽和宋金每年元旦、双方皇帝生日,双方都要派遣使团互相祝贺,以及双方临时有事需要商量则派遣“泛使”的外交制度。关于使副受任和使团的组成情况,以及使团受任之后,将出国境,对方要派遣接伴使迎接,到达出使目的地,对方要改派馆伴使陪伴,进见对方皇帝,京师宴会,游园,伴射使陪伴射箭,回程送伴使相送,至国界依依惜别等一系列礼仪,都有详细记录。程卓《使金录》甚至记载,“使节”一行即将由盱眙军(今江苏盱眙)出国境时,先“遣盱眙军客将”前往金境之“泗州探问”,称金人“先排已至”,“再问,接伴使副继至”,随后“遣掌仪高宗愈等过淮传衔”,即将大使、副使姓名及官衔等传达给对方,“继同北书表张震亨、先排书表完颜速传接伴使副名衔”,即将金朝接伴使、副之姓名和官衔传达给宋朝使团,“至盱眙燕馆,使大中大夫尚书户部郎中李希道、副广威将军东上閤门副使蒲察信,从旧礼,立饮书表三杯而去”[3],等等。都是各种史书难以找到的宋金外交礼仪的珍贵记录。
第二,“语录”中保存大量辽金地理及宋辽、宋金交通的资料,足可以弥补史传之缺。宋人使辽主要到达辽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波罗城)、中京(今内蒙古宁城西大明城)以及木叶山(今内蒙古东部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合流处)等皇帝捺钵地。宋人使金,前期主要到达金上京(今黑龙江阿城)、后期主要到达金中都(今北京)等地。“语录”中详细记载了使者到达这些地区的出使路线及所经过的大小城镇、村寨、聚落及其馆驿、毡帐,等等。比如,为大家所熟知的陈襄《神宗皇帝即位使辽语录》就记载了自雄州、白沟出国界,经新城、涿州、良乡、燕京(永平馆)、望京馆、顺州、檀州(密云馆)、金沟驿、古北口馆、新馆、望云岭(偏乡岭)、卧如馆、摘星岭、枊河馆、摸斗岭、打造馆、会仙石(聚仙石)、牛山馆、松子岭、鹿峡馆、铁浆馆、富谷馆、长兴馆、中京(大同馆)、临都馆、锅窑馆、松山馆、崇信毡馆、广宁馆、会星馆、咸熙毡馆、黑崖馆、三山馆、赤崖馆、柏石馆、中路馆、腰馆、顿城馆至神恩泊的路线和驿站;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①《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的作者,据陈乐素等先生考证,应为钟邦直,考论精确,已为学界所接受。然愚意以为,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实际执笔者,往往并非大使本人,但却以大使名义上奏,如同今日著录论著作者只看论著署名(并非考证实际作者为谁)以及整理古籍多出注尽量不改原文一样,还是遵从有关史书之记载仍署名许亢宗为好。记载了自雄州、白沟、新城、涿州、良乡、燕山府、潞县、三河县、蓟州、玉田县、韩城镇,越过金人所立新地界,再经由清州、滦州、望都县、营州、润州、迁州、习州、来州、海云寺、红花务、锦州、刘家庄、显州、兔儿涡、梁鱼务、没咄孛堇寨、沈州、兴州、咸州、肃州、同州、信州、蒲里孛堇寨、黄龙府、托撤孛堇寨、漫七离孛堇寨、和里间寨、句孤孛堇寨、达河寨、蒲挞寨、顿馆(兀室郎君宅馆)到达金上京冒离纳钵的路线和驿站。其他各种“语录”对出使辽金路线都有记载,不再赘述。有关宋代使者出使辽金尤其是进入辽金地界之后的地理和交通,都是其他史书没有记载或语焉不详的重要资料,历来为学者们所珍视,成为研究和考证辽金地理和交通的珍贵史料②傅乐焕《宋人使辽语录行程考》、贾敬颜《五代宋金元人边疆行记十三种疏证稿》以及玛希《沈括〈熙宁使虏图抄〉所记昭盟地名考》(《松州学刊》1987年4、5合刊)、王玉亭等《沈括、陈襄使辽所达“单于庭”今地考——兼论沈括、陈襄二使者在巴林的行程、顿舍等问题》(《松州学刊》2011年第2期)等都是以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为研究对象,对辽金地理和交通进行考论的重要成果。。
第三,“语录”记载了出使经过的金南京(今河南开封)、辽南京(今北京)和金中都、辽中京、辽上京、金上京等地大大小小的城镇、聚落及其城市建设、建筑规模及建筑艺术等,详细描绘了古城的外城、内城、城门、苑囿以至街道等,是我们研究宋辽金古城发展史及其建筑规模和技术的重要资料。陈学霖曾撰有《楼钥使金所见之华北城镇——〈北行日录〉史料举隅》一文,所论《北行日录》虽为有的学者所界定的“语录”所排除,但仍然提供了有关这方面“语录”研究的范本。程嘉静、张利所《从〈奉使辽金行程录〉看辽代聚落》[4],则是利用“语录”研究辽代聚落的成果。足见,在研究宋辽金城镇、村寨和聚落等方面,“语录”的史料价值,也是其他史书难以企及的。
第四,“语录”中保存了大量辽金政治和政治制度的资料。如:路振《乘轺录》记载,辽“与朝廷通使以来,方议建立都邑”,“有留守、府尹之官,官府、寺丞皆草创未就”。各种制度“一效中国(主要指以汉人为主建立的政权)之制”,“在廷之官,则有俸禄,典州县则有利润庄”,等等。范成大《揽辔录》记载了金朝中央的官僚机构、官职名称及文武散官以及地方十四路等,又论述了金代封邑荫补制度,指出,“其封国有大国、次国、小国之别,头衔亦有行、守、试、充之辨”,“王食邑止万户,实封二千户,其下降杀皆准此,至七品止荫一人”,等等,均成为今日学者研究金代官制、封国、荫补以及文武散官不可缺少的重要资料。
第五,“语录”中提供了许多辽金军事和军事制度的信息。路振《乘轺录》称“虏(指辽朝)之兵有四:一曰汉兵,二曰奚兵,三曰契丹,四曰渤海兵”,“契丹诸族曰横帐兵”。至幽州,说“城中汉兵凡八营,有南北两衙兵、两羽林兵、控鹤、神武兵、雄捷兵、骁武兵,皆黥面给粮,如汉制。渤海兵,别有营,即辽东之卒也。屯幽州者数千人,并隶元帅府”,提供了辽代军事制度及其驻防的相关信息。程卓《使金录》称,在金朝首都中都(今北京)会同馆“同官属与馆伴上马,自右文楼过驰道,转左武楼,行千步廊,紫茸、青茸军分立廊外”,提供了金朝有关紫茸军和青茸军的部分信息。“语录”还透露了金朝末年武备荒弛的信息,如,程卓《使金录》称,在金朝举行“射弓宴”进行射箭比赛时,金朝伴射使“连不中”,“虏人至是皆脱箭”。又说“金人为鞑靼攻掠,直抵城下。前此屡战皆北,兵多溃散”,“良乡为鞑靼残毁,惟存驿在城外”,“征军逃亡”,等等。为我们提供了金朝末年武备荒弛、连连被蒙古打败的真实信息。这些史料也受到学者们高度重视。
第六,“语录”中记载的辽金经济史料十分丰富。王曾《王沂公行程录》:“自过古北口,即番境。居人草庵板屋,亦务耕种,但无桑柘。所种皆从垅上,盖虞吹沙所壅。山中长松郁然,深谷中多烧炭为业。时见畜牧牛、马、橐驼,尤多青羊、黄豕,亦有挈车帐,逐水草射猎。食止麋粥、粆糒。”沈括《熙宁使虏图抄》称契丹地区“地宜畜牧,畜宜马、牛、羊,草宜荔梴、枲耳,谷宜梁、麦,而人不善艺。四月始稼,七月毕敛。地寒多雨,盛夏重裘。七月陨霜,三月释冻”。“食牛羊之肉酪,而衣其皮,间啖麦粥。”“其俗简易,乐深山茂草,与马牛杂居,居无常处。”《王沂公行程录》说,柳河馆“西北有铁冶,多渤海人所居,就河漉沙石,炼得成铁”。《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云,“红花务乃金人煎盐所”,等等。记录了辽人和金人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的生产情况。程卓《使金录》所载“燕京粟直每石十千足”,则是重要的物价资料。晁迥《虏中风俗》又记载:“长泊多野鹅鸭,戎主射猎,饮帐下骑,击扁鼓绕泊,惊鹅鸭飞起,乃纵海东青击之,或亲射焉。戎人皆佩金玉锥,号杀鹅杀鸭锥。每初杀获,即拔毛插之,以鼓为坐,遂纵饮,最以此为乐。又好以铜石为槌以击兔。每秋,则衣褐裘,呼鹿射之。夏月,以布易毡帐,藉草围棋、双陆,或深涧张鹰。”宋绶《契丹风俗》称:“番俗喜罩鱼,设毡庐于河冰之上,密掩其门,凿冰为窍,举火照之,鱼尽来凑,即垂钓竿,罕有失者。”都是辽人狩猎、捕鱼或是捺钵时狩猎、捕鱼的珍贵资料。
第七,“语录”中保存了大量辽金文化及社会风俗方面的资料。《薛映记》称,辽上京临潢府“东向,其毡庐亦皆东向”。沈括《熙宁使虏图抄》也说,“单于之朝寝、萧后之朝寝凡三。其余皆毡庐,不过数十,悉东向”,记录了契丹人以东向为尊的“东向而拜日”的习俗。《王沂公行程录》称,“渤海俗,每岁时聚会作乐,先命善歌舞者数辈前行,士女相随,更相唱和,回旋宛转,号曰‘踏锤’”。留下了渤海人音乐舞蹈方面的重要资料。宋绶《契丹风俗》记载,契丹“衣服之制,国母与蕃官国服,国主与汉官即汉服。蕃官戴毡冠,上以金华为饰,或加珠玉翠毛,盖汉魏时辽人步摇冠之遗象也。额后垂金花织成夹带,中贮发一总。服紫窄袍,加义襕,系韂鞢带,以黄红色绦里带为之,用金玉、水晶、碧石缀饰。又有纱冠,制如乌纱帽,无檐,不掩双耳,额前缀金花,上结紫带,带末缀珠。或紫皂幅巾,紫窄袍,束腰带。丈夫或绿巾,单绿花窄袍,中单多红绿色。贵者披貂裘,貂以紫黑色为贵,青色为次。又有银鼠,尤洁白。贱者被貂毛、羊鼠、沙狐裘”,等等。是他书少有记载的有关契丹服饰方面的珍贵资料。周煇《北辕录》称“虏法:先汤后茶”,“供晚食果饤,如南方斋筵。先设茶筵,一般若七夕乞巧,其瓦垅、桂皮、鸡肠、银铤、金刚镯、西施舌,取其形,蜜和面油煎之,虏甚珍此。次供馒头血羹、毕罗肚羹、荡羊饼子、解粥肉齑羹、索面骨头盘子”等,让我们鉴赏了金人的饮食。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所记载的,至咸州“就坐,乐作,有腰鼓、芦管、笛、琵琶、方响、筝、笙、箜篌、大鼓、拍板,曲调与中朝一同,但腰鼓下手太阔,声遂下,而管、笛声高,韵多不合,每拍声后继一小声。舞者六七十人,但如常服,出手袖外,回旋曲折,莫知起止,殊不可观也”。至虏庭赴花宴,“酒三行则乐作,鸣钲击鼓,百戏出场,有大旗、狮豹、刀牌、砑鼓、踏跷、踏索、上竿、斗跳、弄丸、挝簸旗、筑球、角抵、斗鸡、杂剧等,服色鲜明,颇类中朝。又有五六妇人涂丹粉,艳衣,立于百戏后,各持两镜,高下其手,镜光闪烁,如祠庙所画电母,此为异尔”,等等,则是少见于他书的有关女真人音乐舞蹈的重要资料。
第八,透露一些陷辽陷金汉人的生活以及宋辽金关系方面的信息。路振《乘轺录》记载,北宋真宗时讨论封禅泰山,“有谍者至涿州,言皇帝将亲征,往幽、蓟以复故地”,“虏大骇”,“遂征兵幽、蓟”,“列栅于幽州城南,以虞我师之至”,既而听说宋真宗车驾东临泰山,又“推誓大信,边郡彻警”,“大惭,自以为误于小民,失信于大国,于是械送谍者,以归于我”。罗继祖认为这是“两史皆不之载,赖此知之”的有关辽人也愿意与宋人友好相处的重要资料①罗继祖《乘轺录》校本《后记》,《愿学斋丛刊》,上虞罗氏墨绿堂石印本,1936年。。《乘轺录》又说,辽朝“番、汉官子孙,有秀茂者,必令学中国书篆,习读经史”。“至若营井邑以易部落,造馆舍以变穹庐,服冠带以却毡毳,享厨爨以屏毛血,皆慕中国之义也。”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记载,至咸州,金人赐宴毕,许亢宗按照惯例,撰一谢表表示感谢,文中有“祗造邻邦”一语,金使不满,谓宋使“轻我大金国,《论语》云‘蛮貊之邦’,表辞不当用‘邦’字”,请求许亢宗重新改写表文。说明女真人不愿意称自己为“夷狄”“蛮貊”,反映了女真人对汉文化认同的倾向。这样的史料都是他书所见不到的重要史料。“语录”在保留契丹人和女真人汉文化认同资料的同时,也保留了陷入辽金汉人对契丹、女真文化认同的情况。路振《乘轺录》记录了汉人韩德让家族在辽朝受重视,甚至与耶律、萧二姓比肩,以及受“赐姓耶律氏”的实情。范成大《揽辔录》说陷金汉人“久习胡俗,态度嗜好,与之俱化。最甚者衣装之类,其制尽为胡矣。自过淮以北皆然,而京师尤甚。惟妇人之服不甚改,而戴冠者绝少,多绾髻,贵人家即用珠珑璁冒之,谓之方髻”。记录了一些汉人对契丹、女真文化认同以及在一定时期内走向胡化的实情。都是其他史书很难见到的重要史料。
接送伴“语录”也不是“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的虚文。目前,我们所见到的宋人接送伴“语录”只有三篇残本。一篇是元祐七年(1092)吕希绩、李世昌充任接送伴辽使时所作接送伴“语录”残本。元祐六年十二月,契丹贺正旦使赴宋贺正旦,宋人吕希绩、李世昌充任接送伴使。契丹左番贺太皇太后大使耶律迪在赴宋途中生病,于元祐七年正月十四日回国至滑州病逝。吕希绩等所作“接送伴语录”,记录了契丹左番贺太皇太后大使耶律迪生病期间,宋朝派遣医官诊治,以及派遣大臣探视、问候、送药、赠物等,契丹大使耶律迪病逝后,宋朝皇帝为其“辍视朝一日”,并派遣使者送上襚衣、银装棺、祭奠礼器以及绫、罗、绢等物。另一篇是元祐三年(1088)楚珣等充任接送伴辽使时所作接送伴“语录”残本。元祐三年六月,契丹使团三节人从中有一名下节使人在赴宋途中至尧山县时死亡。楚珣《接送伴语录》记录了这位契丹下节使人死亡,“准条北使三节人沿路身死,便仰焚烧,造木匣绢袋盛贮骨殖,候回日分付”,以及宋朝朝廷“合给例物并赐与”等事。第三篇是绍兴八年(1138)莫将等接送伴金使时所作接送伴“语录”残本。绍兴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金朝泛使张通古使团赴宋,过界至青阳驿,金朝使团三节人从中上节使人、书状官魏千运患病,二十八日至高邮军死亡。莫将《接送伴语录》记录了金朝上节使人魏千运死亡后,宋朝“委高邮知军刘舜士营办棺木,盛殓了当,请本军僧众作佛事”等祭奠礼仪,以及后来火化、赙赗和赠送礼物等。绍兴十九年(1149),宋朝礼部在讨论遇到辽金来使及三节人从赴阙身故的接待礼仪时,援引了这三篇语录,并决定按照这三篇语录所示之例处理此类事件,致使这三篇语录部分保存在《宋会要辑稿》之中②此三篇接送伴“语录”残本,均见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三六之四六至四八,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3096页。。从绍兴十九年(1149)宋朝礼部援引这三篇语录,并按照这三篇语录所示之例处理来使及三节人从赴阙身故的接待礼仪,就能看出这类“接送伴语录”的重要性,绝不是“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的流水帐,而是我们了解宋辽金接送伴礼仪的珍贵资料。
不但宋代使臣的入国语录、馆伴语录、接送伴语录具有十分珍贵的史料价值,就是宋人出使辽金所作的“出使诗”的史料价值也不应该忽视。有的宋朝使臣在出使辽金期间,作了不少诗赋,虽属于文学作品,但也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比如,苏颂在其《前后使辽诗》中描绘辽燕京地区“千里耕桑一望宽”,农业经济很发达。奚人地区则是“居人处处营耕牧,尽室穹车往复还”,是一种农业和畜牧业相结合的经济。称辽人牧羊“以千百为群,纵其自就水草,无复栏栅,而生息极繁”[5]。都是我们认识辽代农业和畜牧业经济的重要资料。至于“出使诗”所描绘的辽金文化和社会风俗,更是有价值的资料。周峰撰有《宋使所见契丹人的生活——以〈行程录〉和使辽诗为中心》[6]、石光英《从〈奉使辽金行程录〉透析辽代社会生活》[7]等文,对宋人“出使诗”的史料价值均有论述,不再赘述。
我们说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具有佷高的史料价值,但也不可否认,宋人出使辽金“语录”也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首先,宋人出使辽金“语录”所记之事都是使者亲见亲闻之事,使者亲见之事,当无问题,应属实事。而亲闻之事,属于道听途说,有的可能是实事,有的就会有错误,就不会那么准确了。如,蒋金玲《路振〈乘轺录〉所记“韩氏子”考辨》[8]一文,即指出此录按传闻所说的国母萧后与汉人韩德让所生“韩氏子”即是无中生有之事,他所看见的“童子”实为韩德让侄孙耶律宗福。“语录”中像这样的记述还有一些,不一一列举。
其次,由于使者的立场和观点不同,所记之事也会出现有所隐晦或某些夸大和缩小。如,宋朝使者均站在宋朝的立场上去认识宋辽金之间的关系,常常称契丹、女真为“夷”、“虏”,总是夸耀宋朝如何先进,而有意贬低辽金。清代乾隆皇帝即对倪思《重明节馆伴语录》称金为“虏”,金使屡射不中等事提出疑义,谓“宋高宗致书金朝自称为侄①宋高宗自继位以来就表示愿意向金称臣以便与金人达成和议,到皇统和议(绍兴十一年和议)时,金宋正式确立为“君臣之国”,宋高宗致书金朝皆称“臣”而非称“侄”。,而倪思此书称金为虏,外附于人以求免祸,而私逞其诋嫚,自欺欺人,不顾后世之非笑,亦何益哉!”又说“时宋人甚畏金人,而此录所载,转自夸金使之畏宋,且如射之一事,金俗所尚,彼东南文弱之人,岂能相胜,顾盛称与使较射屡中,多见其不知量,而其自序乃云,‘强者屈而弱者伸’,不亦深可笑乎!”②《清高宗御制诗文全集七·御制诗四集》卷13《题倪思〈重明节馆伴语录〉》诗注,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76年版,第450页。倪思《重明节馆伴语录》称宋使在与金使进行射箭比赛时屡中,金使不中,未必不是真实之事,但有一点应该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当金使获胜之时,“语录”即隐晦不加记录,应当是常有之事。因此,我们在使用“语录”之时,也应该注意使者因立场和观点不同所带来的记载差异。
再次,宋朝使者出使辽金,所经过之地皆为局部,所记辽金之事皆为局部之事,不能代表整个辽金地区,避免出现以偏概全之误。
宋人出使辽金“语录”虽然存在一些不足,但瑕不掩瑜,其史料价值仍然是其他史书所不能替代的,尤其在辽金史料颇为匮乏的情况下,更显得其史料价值十分珍贵了。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在文体上不同于其他行纪,也不同于其他语录,而是兼采地理志、行记、传记、杂史、故事等各种文体之优点,在写法上不拘一格的杂记使者出使辽金时所见所闻的带有综合性文体特征的各种史事的记录,在史学文体方面,具有自己的特殊的价值。宋人出使辽金“语录”,如实地记载了使臣出使时的亲见亲闻,并受其政治性质所约束,所记之事皆具有实录性质,可信度很高,且多有他书不载或语焉不详之记述,其史料价值十分珍贵,是我们研究辽宋金史、尤其是研究辽金史不可缺少的宝贵资料。可见,宋人出使辽金“语录”的史学价值是不应该被低估的。
[1] 傅乐焕.宋人使辽语录行程考[M]//辽史丛考.北京:中华书局,1984:2.
[2] 陈学霖.楼钥使金所见之华北城镇——《北行日录》史料举隅[M]//金宋史论丛.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232;199.
[3] 程卓.使金录[M]//赵永春.奉使辽金行程录.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331.
[4] 程嘉静,张利所.从《奉使辽金行程录》看辽代聚落[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9(2):59 -61.
[5] 苏颂.辽人牧[M]//苏魏公文集:卷13后使辽诗.王同策,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173.
[6] 周峰.宋使所见契丹人的生活——以《行程录》和使辽诗为中心[M]//族际认知——文献中的他者.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7] 石光英.从《奉使辽金行程录》透析辽代社会生活[D].长春:吉林大学,2006.
[8] 蒋金玲.路振《乘轺录》所记“韩氏子”考辨[J].北方文物,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