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获奖重申了文学的尊严
2013-04-12栾梅健
栾梅健
当我两年前写下了那篇《莫言,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条件已经具备》①这是我于2010年7月16日发表的博客,2012年10月5日被推荐上新浪首页,次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我进行了采访并在新闻节目中加以播出,此处发表明,略有改动。时,只是认为莫言获奖是早晚的事,但仍未想到竟会如此之快!
尽管也许会有人认为,获不获诺贝尔文学奖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中国作家的好坏并不需要外国评委来说三道四,然而,对于一个有着百余年历史、在全世界有着广泛影响的文学性大奖,任何过度的藐视与贬低,往往只会衬托出自身的局限与狭隘。对于莫言的获奖,我们自然应该感到高兴,并为之喝彩。
我认为莫言这次得奖,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体现了文学的尊严。
一、对文学的尊重
在十年“文革”乃至建国后较长一段“左”倾文艺路线泛滥期间,文学是政治的简单工具。文学要“三突出”,要“高、大、全”,要写工农兵,否则就是“毒草”,就是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这极大地妨碍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四人帮”粉碎以后,以莫言为代表的一批新生代作家真正从底层出发,从民间出发,写出了极其形象、逼真的中国原生态的生活状况。文学由此获得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特性,作家也由此拥有了自己的耳朵、眼睛和思想,不再简单地图解政策和条文,作品也由此变得可亲、可爱,真正起到了为人民服务、为读者服务的效果。
2004年,莫言在与记者的一次长篇访谈中,详细阐述了他对文学特性的理解。他认为在好长一段时间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很多作家经常把自己错以为是国家领导人、救世主,肩负着改变社会的历史责任。而且经常在作品中灌注那些所谓的伟大思想,结果就是思想伤害了艺术”。他认为这种状况在“四人帮”粉碎以后得到了根本的改观。“从八十年代起,中国的文学逐步回到文学的本位,过去很多不属于文学的东西被带到文学里,现在大家都慢慢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文学……”反观他自己的创作,他觉得文学对生活的反映不能采用简单、直露的方式来表现:“如果我对这种生活现象了如指掌,我就可以从感觉出发来写,从人物出发来写。有切肤之痛、切齿之恨、丢魂落魄之爱,或者有看破红尘之凄凉,管它有没有思想,都可以放手写来。我觉得这是文学创作所应遵循的一种方式。”①《北海道访谈录》,载《说吧·莫言》(中卷),海天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136-138页。
其实,这种文学“本位论”的观点,正是莫言一以贯之的文学主张。2001年,他在苏州大学作的题为《试论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的演说中,更是对作家的身份与角色进行了准确的定位。他觉得,人们以前一直提“为老百姓写作”,这听起来好象是一个很谦虚很卑微的口号,听起来有为人民做牛马的意思,但深究起来,这其实还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态度。其骨子里的东西,还是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人民代言人”、“时代良心”这种狂妄自大的知识分子气在作怪。他认为,真正的作家应该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他的工作性质与民间工匠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此,“他在写作的时候,没有想到要用小说来揭露什么、来鞭挞什么、来提倡什么、来教化什么,因此他在写作的时候,就可以用一种平等的心态来对待小说中的人物。他不但不认为自己比读者高明,他也不认为自己比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高明”。他坚信这才是真正的老百姓的心态,在这样心态下的创作,才有可能出现真正伟大的作品②《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
从“为老百姓写作”到“作为老百姓写作”,仅仅只有一字之差,然而其所反映的作家的定位以及对文学的理解却是截然不同的。对文学抱持敬畏之心,让文学回到它自身的“本位”,这既是对文学的尊重,也是中外文学史上众多优秀作品出现的根本原因。
二、对人性的尊重
2005年5月,我陪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先生去苏州游览,他说沈从文其实是在1988年获得过“诺奖”的;当时1988年度的评奖已经结束,但就在公布的前几天接到消息说沈从文先生已经过世了。于是,按照只授予健在作家的规定而换了另外的作家。今年10月24日,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前主席埃斯曼·马克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所作的演讲中,也提到了沈从文与“诺奖”失之交臂的遗憾。在沈从文的文学观中,“人性”是作家关注的中心。他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弱,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又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③《习作选题代序》,发表于1936年1月1日《囯闻周报》第13卷第1期,署名沈从文。
同样,对人性的挖掘与对人性的尊重,也构成了莫言创作的出发点与最终归宿。他相信,一个有良心有抱负的作家,应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进行写作,应该为人类的前途焦虑或是担忧。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所作的《我的<丰乳肥臀>》的演讲中,明确地宣称:“一个作家,如果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研究政治的和经济的历史上,那势必会使自己的小说误入歧途。作家应该关注的,始终都是人的命运和遭际,以及在动荡的社会中人类感情的变异和人类理性的迷失。”④《说吧·莫言》(上卷),海天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42页。他相信,只有围绕人性的创作,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在早期《红高粱家族》的创作中,他就深感于所谓文明的进步压抑了人的原欲,在小说中召唤“爷爷”、“奶奶”辈的人性之魂。在2009年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蛙》中,那个溺杀无数婴儿的侩子手“姑姑”,在晚年陷入到无比的痛苦之中。她怀着赎罪的心理嫁给了当地泥塑大师,在他们居住的厢房里,到处都安放着一尊尊泥娃娃。人性的失落与复归,构成了《蛙》中的一个鲜明主题。
文学就是人学。对人性的尊重与对兽性的鞭笞,是沈从文、莫言等众多作家的一贯追求。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对他们肯定的主要原因,也是他们的作品具有强烈震撼力的根源之一。
三、对艺术的尊重
莫言是一位具有良好艺术天分的作家。在诺贝尔文学奖给予莫言的“授奖词”中,认为他在作品中将“魔幻与写实”有机地结合,创造出一个个令人神往的艺术世界。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由于“左倾”文艺路线的影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作品僵化、枯燥、缺乏艺术魅力。许多作家乐意简单地充当政治的传声筒,而忽略了艺术的特性。对此,莫言坚决加以否定。他反复强调:“我认为一个小说家最宝贵的素质就是具有超于常人的想象力。”①《说吧·莫言》(上卷)第24页,海天出版社2007年出版。在《小说的气味》的讲演中,他认为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作家,在写作时,应该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景物,放出自己的气味,“把我们的感觉调动起来,来制造一篇篇有呼吸、有气味、有温度、有声音,当然也有传奇的思想的小说”②《说吧·莫言》(上卷),第81页。。在《用耳朵阅读》的演讲中,他强调民间文艺是作家源源不断的艺术养分,应该深入民间,欣赏他们的艺术才华。他的体会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我当然更愿意向民间的历史传奇靠拢并从那里汲取营养。”③《说吧·莫言》(上卷),第62页。如此,作家也就不仅可以从民间获取创作的灵感,而且他的作品也就真正可以为老百姓喜闻乐见了。
因此,在莫言的众多作品中,他的小说大都具有摇曳多姿的结构、色彩绚丽的语言、丰富奇特的想象,在艺术上都较之一般的小说家要优胜许多。在《蛙》中,整部小说由剧作家蝌蚪写给国际友人的五封长信组成。面对老友,如诉家常,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也随之靠近。从第一封信开头的“尊敬的杉谷义人先生”,到第二封“敬爱的杉谷义人先生”,再到第三封“亲爱的杉谷义人先生”,第四封“亲爱的杉谷先生”,直至最后第五封“亲爱的先生”,是一个步步递进、层层加深、越来越没有隔阂的过程。而最后那个荒诞剧,正是我们那个时代所必然出现的结果,是历史的惩罚和报应。整部小说一气呵成、气韵贯通、文采斐然,自是艺术中的佳品。
人性是相通的,艺术是永恒的。莫言获奖,表明了自改革开放三十余年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已越来越受到外国文学界的关注与肯定,同时,也再一次证明了文学的价值,重申了文学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