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辩证法的范式变迁*
2013-04-12郭忠义贺长余
郭忠义 贺长余
辩证法就其对知性思维的超越和自身的辩证本性而言,是一种承载着现实生活和时代精神的理论思维形式,而不应是像一般教科书所说的那样以公理化方式存在的逻辑公式,因为,那种表达仍然是重形式轻内容的知性思维。正如恩格斯在谈辩证法时所说,“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因此我们认为,辩证法不仅存在内容上的历史进步,也存在着自身辩证本性所决定的肯定性和否定性两大范式 (这里借用库恩的范式概念,指特定历史阶段的核心理论结构模型,其他理论都围绕着这一核心旋转)的历史变迁。
一、辩证法范式变迁问题何以存在?
辩证法不是一成不变的思想形式。尽管直至黑格尔才开始了真正的辩证法,但此前已经有着漫长的历史。在辩证法的前史中,辩证法就有着不同的品格和风貌。英国学者阿伦·布洛克指出,“文艺复兴时期的辩证法是启蒙运动时期辩证法的祖宗和先决条件;但是,尽管紧张情况相似,解决办法却是不同”②[英]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78页。。这里指的是历史的思想运动的辩证主题。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力图将古典哲学与基督教信念、对人和上帝的信任结合起来实现肯定性兼容。18世纪的思想家“对抽象哲学体系没有耐心,不仅攻击经院哲学,也攻击笛卡尔的唯理论。他们在谈理性的时候,心中想的是对智力的批判性和破坏性的运用,而不是它的建立逻辑体系的能力”①[英]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77页。。对基督教的妄自尊大的批判成了他们共同的否定性主题。
18世纪的启蒙精神使以牛顿范式和形式逻辑为基本标志的理性登上了人类精神的王座,并几乎在所有领域确立了至上的权威。然而,无不彰显出时代精神的否定性主题,却掀起了波及全欧的革命风暴。这种风暴在德国采取了哲学革命的形式,黑格尔的肯定性辩证法成为哲学革命最珍贵的思想果实。
康德曾坚信一手执实验、一手执逻辑就可以洞悉宇宙的真理。然而,休谟的怀疑论惊醒了他的形而上学迷梦,使之重新划定理性的边界,并将理论理性或知性思维的对象严格地限制在“现象界”的领域。当知性思维认识形而上学对象“物自体”时必然陷入二律背反,这种二律背反就是辩证逻辑幻象。尽管康德认为辩证法是作为“实用的技艺”使用,“在真理的假象之下陈述一些错误的原则,并且试图根据这些原则,按照假象对事物作出主张”②[德]康德:《逻辑学讲义》,许景行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7页。;但是,他的思想却直接影响了黑格尔辩证法的降生。
首先,康德的“哥白尼革命”,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牛顿经典力学奠定的主客体符合论范式,确立了让现象界的客观混沌的质料符合主体的主体性原则,即“人的理性为自然界立法”。黑格尔正是将这一主体性原则进一步贯彻到了形而上学的存在论领域,弥平了康德“物自体”与“现象界”之间的鸿沟,确立了辩证法的存在论基础。
其次,康德在他的《逻辑学讲义》中,在“量”、“质”、“关系”的逻辑传统判断分类之外,创设“模态”一类,列入“可能与不可能、存在与不存在、必然与偶然”三对范畴,涉及了概念的内容实质,突破了知性逻辑不管内容的弊端,“表明了从形式逻辑到所谓先验逻辑的转变”,为黑格尔辩证法提供了基本的思路。同时,康德范畴表的四类范畴,每一类的三项均以正、反、合的方式来说明,为黑格尔辩证法的基本逻辑环节提供了思想资源。
再次,康德在《形而上学认识各首要原则的新说明》第一章矛盾律中,第一个命题就指出,“如果一个命题确实是简单的,那么,它就必须要么是肯定的,要么是否定的。但我的辩驳是:如果它是二者之一,它就不能是普遍的,并且把所有的真值统统都包容在自身之下;实际上,如果它是肯定的,那它就不能是否定性真值的绝对第一的原理;如果它是否定的,那它就不能在肯定性的真值中居支配地位”③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6页。。第二个命题就指出,“有两个所有真值的绝对第一的原理:一个是肯定性真值的原理,即这样一个命题:任一事物都是其所是;另一个是否定性真值的原理,即这样一个命题:任一事物都不是其所不是”④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7页。。他还指出,“由于存在着两种真值类型,我们为这两种类型也确定两个第一原理,一边是肯定性的,一边是否定性的”⑤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70页。。这些论述为黑格尔存在论提供了“肯定-否定”的基本逻辑框架,为辩证法从“技艺性幻象”到“真理性逻辑”提供了启示。
黑格尔无疑是举世公认的辩证法大师,也是辩证法范式的创立者。他基于传统知性思维在论证存在问题上的理论困境,着眼于“存在”的澄明,用辩证法的理解方式重建形而上学的宏伟框架,展现绝对精神宏大的历史辩证运动。在这最后一个无所不包的体系中,实现了逻辑学、存在论和认识论三者的同一。
黑格尔的逻辑学或存在论与传统形而上学不同。传统形而上学在阐释存在或本体问题时,总是以一种脱离内容的抽象方式来看待存在或本体,这种方式决定了人们以“非此即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眼光审视世界,脱离开丰富多彩充满活力的内涵,仅把存在看成一种僵化的、凝固的、一元孤立的绝对本体,否定一切差异性和对立性,强调无矛盾的抽象同一性。这种形而上学“大都以为只须用一些名词概念〔谓词〕,便可得到关于绝对的知识。它既没有考察知性概念的真正内容和价值,也没有考察纯用名词〔谓词〕,去说明绝对的形式是否妥当”①[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95页。。这种形而上学必然会陷入独断论的窠臼。“因为按照有限规定的本性,这种形而上学思想必须于两个相反的论断之中……肯定其一必真,而另一必错。”②[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01页。它“坚持片面的知性规定,而排斥其反面。独断论坚持着严格的非此即彼的方式。……坚持各自分离的规定,当做固定的真理”③[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01页。。通过这种方式理解存在的形而上学就是“知性形而上学”。知性形而上学以抽象的有限的知性规定去把握理性的对象,并将抽象的同一性认作最高原则。讲究从差异中探求同一,从个别中探求普遍,从现象中探求本质,从变化中探求永恒。他要去除一切的繁复多样,个别差异,从中求取至高至大的同一性和普遍性,并将此同一性和普遍性视为关乎整个世界的终极存在和终极解释。在黑格尔看来,这种形而上学无法诠释存在的真正意义。
因此,黑格尔要重新构建存在论辩证法的理解方式,通过全新的视角去揭示和阐述存在或本体,也就是按照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逻辑程式揭示实体即主体的自在和自为过程,描述绝对精神自身在自然、人类、思维领域的空间拓展和历史演进。在这里,作为实体和主体的绝对精神俨然成了上帝的化身,不仅以这种辩证的逻辑方式实现宇宙的拓展,而且通过自身外化的人类认识实现自我认识,通过绝对精神自身的理论实践实现社会历史的辩证创生。辩证法从存在论角度就是绝对精神 (实体)的存在形式,从逻辑学角度来说就是纯粹思想的存在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逻辑学即存在论,存在论即辩证法。可见,辩证法是在存在论视阈中确立的,存在论是辩证法何以存在、如何存在的基石。当然,也是辩证法范式变迁的基础。
马克思揭示出了黑格尔辩证法的虚幻性,从唯物论前提出发重新为辩证法奠基。马克思明确指出,黑格尔的“逻辑学是精神的货币,是人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价值——人和自然界的同一切现实的规定性毫不相干地生成因而是非现实的本质”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42页。。非现实的本质是超感性的,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精神实体,是一种虚幻的不真实存在。因此,马克思多次声明:“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11-112页。“因为我是唯物主义者,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578—579页。“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12页。于是,马克思将辩证法的存在论基础从黑格尔虚幻的绝对精神,转换为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创生的人化自然和社会历史性存在,解释了实践活动和包含着自然的人类历史的辩证生成,创立了唯物史观。
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的辩证法的存在论基础,是人类活生生的实践活动和生活过程。而不是脱离人的自然界及其自在的自然规律。世界影响着人的存在,同时人的存在也改变着世界,人所在的属人世界是人的本质力量——实践的展现,历史就是人与世界辩证的交互生成过程。辩证法也就是自然界对人的生成过程,就是人的社会实践活动及其历史的基本逻辑。
一旦将人类物质实践活动及其历史过程作为辩证法的原型和存在论基础,辩证法这一人类的理论思维的形式,必然随着人的实践及其场域的变化改变自己的存在形式。就像“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唯物主义也必然要改变自己的形式”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8页。一样,辩证法这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也必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实现自身的范式变迁。
如何界定辩证法的范式呢?
辩证法的范式只能从其奠基者的著作中,从辩证法自身的辩证本性中去寻找。如果说,辩证法的范式受存在论意义上的“存在”的辩证本性的规定,那么,我们认为,辩证法存在着肯定性和否定性两大范式。
黑格尔奠定了辩证法的一般形式。在《小逻辑》中,黑格尔对存在或本体的理解包括如下三个不可分割的基本环节:“(a)抽象的或知性〔理智〕的方面,(b)辩证的或否定的理性的方面,(c)思辨的或肯定理性的方面。〔说明〕这三方面并不构成逻辑学的三部分,而是每一逻辑真实体的各环节。”②[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72页。正是“肯定”和“否定”构成了黑格尔的辩证本性的基元并贯穿于全部体系的每一个逻辑环节之中,所以,辩证法的范式也就只能从肯定性和否定性去把握。
那么,这一理解能否适合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呢?回答是肯定的。
原因在于,黑格尔的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辩证法虽然存在论基础不同,但却有共同的历史性本质,都有宏大的历史感,都以辩证法构成其历史的基本逻辑架构。如果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绝对观念的辩证历史展开,那么,马克思的辩证法则是实践活动中的自然与社会的辩证历史生成。就属人世界的历史而言,肯定与否定是现实实践活动的基本属性,“否定之否定”则标志着历史超越简单循环的真正进步。因此,肯定性和否定性能够成为辩证法的基本范式,范式变迁能够解释现实的人类实践活动及其精神的内在逻辑与历史的创生。
二、为什么说黑格尔的辩证法属于肯定性范式?
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虽然是以肯定与否定的对立统一为自身的辩证本性,但是,它既是“存在”的空间性的自在和拓展的逻辑,又是“存在”时间性的自为的历史进展的逻辑。随着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存在论基础的颠倒,“现实的历史”——实践创生的自然与人类社会存在的逻辑,也就既表现为肯定与否定的空间性的对立与统一,又表现为历时性的联系与发展。辩证法已经不是黑格尔辩证法建之于绝对观念之上的圆式封闭系统内的辩证演进,而是建之于社会实践之上的开放系统的“现实的历史”发展。于是,随着社会存在的主要矛盾和解决方式的差异所呈现的不同的时代主题,辩证法的肯定性特征与否定性特征必然出现此消彼长似地转换,于是产生范式转换问题。
简言之,所谓肯定性范式,就是辩证思维在对事物总体上肯定性的理解中包含着否定性的理解;所谓否定性范式,就是辩证思维在对事物总体上否定性的理解中包含着肯定性的理解。一般说来,肯定性范式强调联系性、兼容性、发展性,强调过程的有序演进,否定性范式强调对立性、对抗性、飞跃性,强调过程的中断,结构的崩解与重构、无序与重生。在理论的实践取向上,肯定性范式对现实采取基本肯定的理论态度,强调矛盾双方的和谐共生,积极否定现存中的不合理性,并渐进地实现合理性变革,哪怕是最终彻底实现变革,在变革的每一具体过程都存在着对现实事物和秩序的肯定性基调;否定性范式对现实采取基本否定的理论态度,强调矛盾双方的对立以至于你死我活,主张彻底否定现存的基本结构及其总体秩序,致力于激进的爆炸式合理性变革,甚至不惜否定现存结构的合理性要素。在政治取向上,否定性范式主张社会革命和剧变,肯定性范式主张社会改善和渐进变迁。
据此判断,黑格尔的辩证法是辩证法的肯定性范式。
首先,黑格尔的辩证法诞生的欧洲背景是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的失败和欧洲封建势力的复辟,这一背景使黑格尔的政治理想也发生了由自由共和向君主立宪的转变。因此,尽管他的哲学有着非常革命的元素,但是,总体上还是相对保守的改良主义基调。这种基调决定了它的方法论必然具有对现实政治的“肯定性”取向。这就使其辩证法具有相应的肯定性范式。
其次,黑格尔辩证法的主要逻辑程式由肯定、否定与否定之否定的三大环节构成的圆圈式矛盾进展程式,而不是非此即彼的两极的线性对立统一。其全部体系也是以此为逻辑主线构成的环形宇宙图式,在能动的“否定性”原则推动下最终实现绝对精神的“肯定性”回归。正如恩格斯所说,“黑格尔的整个学说,如我们所看到的,为容纳各种极不相同的实践的党派观点留下了广阔的场所”,体现了矛盾着的思想与价值的统一与兼容。“黑格尔本人,虽然在他的著作中相当频繁地爆发出革命的怒火,但是总的说来似乎更倾向于保守的方面。”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页。因此,黑格尔的辩证法无疑属于肯定性范式。
再次,就其自身的阶级立场和哲学的阶级属性来说,黑格尔哲学是对社会制度现实具有肯定性立场的维护性意识形态。他做过柏林大学校长和政府代表,属于体制内的哲学家。他认为世袭君主制是国家制度的顶峰,王权是普遍利益的最高代表,赞颂现存的普鲁士王国,主张以此为基础而建立君主立宪制政体。正是因此,“黑格尔的体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推崇为普鲁士王国的国家哲学”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4页。。它“把现存一切神圣化”的辩证话语引起近视的普鲁士政府感激。 “在《法哲学》的结尾发现,绝对观念应该在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向他的臣民再三许诺而又不予兑现的那种等级君主制中得到实现。就是说,在那种有产阶级适应于当时德国小资产阶级关系的、有限的和温和的间接统治中得到实现。”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4页。这就决定了他的辩证法必然是肯定性范式。
我们不完全同意国内学界关于黑格尔是否定的辩证法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束缚辩证法内容的观点 (将另文专论)。我们假设,黑格尔的辩证法存在着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广义的辩证法指的就是其整个思辨体系中逻辑环节,即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逻辑程式。这种逻辑程式规定了黑格尔哲学是无数小圆圈构成的封闭的大圆圈的绝对真理体系。狭义的辩证法是指黑格尔逻辑环节中的第二环节—— “否定的理性环节”。
黑格尔对第二环节的辩证法有明确的界说,由于知性“坚持着固定的规定性和各规定性之间彼此的差别。以与对方相对立”④[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72页。。这种以有限规定认识无限的存在的形而上学独断必然导致自身矛盾。于是,思维进到的第二环节即“辩证的或否定的理性”环节,“在辩证的阶段,这些有限的规定扬弃它们自身,并且过渡到它们的反面。”⑤[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76页。
《小逻辑》在论证这一环节时提出有两种辩证法形式:一种是继续固执于知性思维,就是单纯否定性思维的怀疑主义。“当辩证法原则被知性孤立地、单独地应用时,特别是当它这样地被应用来处理科学的概念时,就形成怀疑主义。怀疑主义,作为运用辩证法的结果,包含单纯的否定。”⑥[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76页。这一环节由于对知性环节的形而上学独断论采取了一种外在否定的态度,没有看到矛盾性或否定性中的肯定性因素,此环节仍没有超出非此即彼的知性思维模式,是“彻底怀疑一切认识形式的否定性科学”。
另一种辩证法形式是“哲学的辩证阶段”—— “把怀疑主义作为一个环节包括在它自身之内”,但又不像怀疑主义那样,仅仅停留于辩证法的否定结果,是包含着积极肯定内容的否定。这才是黑格尔所倡导的真理的形式。
这种辩证法“是一种内在的超越 (immanente Hinausgehen),由于这种内在的超越过程,知性概念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的本来面目,即知性概念的自身否定性就表述出来了。凡有限之物莫不扬弃其自身。因此,辩证法构成科学进展的推动的灵魂。只有通过辩证法原则,科学内容才达到内在联系和必然性,并且只有在辩证法里,一般才包含有真实的超出有限,而不只是外在的超出有限”。这种“辩证法是现实世界中一切运动、一切生命,一切事业的推动原则。……是知识范围内一切真正科学认识的灵魂。……是一种普遍存在于其他各级意识和普通经验里的法则”①[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76-179页。。
与坚持单纯抽象否定的怀疑主义“辩证法”不同,当思维辩证地规定“否定”时,必然过渡到或者说已经过渡到第三环节。黑格尔说,“辩证法既然以否定为其结果,那么就否定作为结果来说,至少同时也可说是肯定的。因为肯定中即包含有它所自出的否定,并且扬弃其对方〔否定〕在自身内,没有对方它就不存在。但这种扬弃否定、否定中包含肯定的基本特性,就具有逻辑真理的第三形式,即思辨的形式或肯定理性的形式”②[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1页。。“思辨的阶段或肯定理性的阶段在对立的规定中认识到它们的统一,或在对立双方的分解和过渡中,认识到它们所包含的肯定。”③[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1页。
由此可见,黑格尔的辩证法即使是狭义理解,也不能仅仅作为第二逻辑环节的单纯否定,尽管这种否定性是实现世界一切事物的创造和推动原则。这种环节本身就包含着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内在逻辑,并构成了第三逻辑环节的开端。
三、马克思辩证法:由肯定性到否定性的范式转向
马克思开始是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后来成为激进的共产主义者。正是基于这种立场,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和批判意义得以呈现并在马克思哲学中获得了异乎寻常的革命性、批判性本质,于是,辩证法实现了由肯定性范式向否定性范式的转向。决定这种转向的因素包括:辩证法存在论基础的转换即唯物论前提的确立,马克思阶级立场的转换和无产阶级解放和全人类解放目标的导引,以及马克思哲学现实性品格的约束。
如前所述,黑格尔哲学中存在论和辩证法是一致的。绝对观念就其存在论而言是精神实体,就其存在形式和活动方式而言是辩证法。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首先是将唯心主义存在论基础转换成唯物主义前提。马克思将黑格尔自我意识实践展开的辩证法,变成人的实践活动的辩证法,并将实践作为辩证法的现实基础;把黑格尔的绝对观念的存在变成人的现实存在,因为“意识 [dasBewuβtsein]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 [dasbewuβte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页。。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就是人类基于物质实践活动的历史。这样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活动的辩证法,就变成了人的实践活动的辩证法,也就是实现了辩证法唯心主义基础向唯物主义基础的转变。在一定意义上说,这种辩证法也就是唯物史观或历史辩证法。唯物史观或历史辩证法,以人的存在和发展为前提,要求不能像黑格尔的辩证法那样从思维原则出发,而是从人的现实历史、从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场域出发进行理论思维,因此,辩证法的范式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
19世纪上半叶,欧洲工业化、市场化的勃兴使社会矛盾迅速积聚、社会阶级分化烈度空前,此前的法国大革命为欧洲提供了示范,哲学革命成为法国革命在德国的思想回声并成为政治崩溃的先导。德国正处于资产阶级革命的前夜。这种社会情境酝酿着时代的革命主题,马克思在德国古典哲学迂腐晦涩的言辞背后和笨拙枯燥的语句中发现了隐含其中的具有绝对革命性质的“辩证哲学”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7页。,并赋予其革命和批判性的否定性品格。
其次,1845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从激进民主主义青年变为代表无产阶级利益的共产主义战士。在被视为《资本论》先声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高扬了辩证法的否定性原则的积极意义和价值,指出了“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页。。马克思以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解放为终生奋斗的目标,后来明确提出这一目标“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由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实践的迫切需要批判现实的理论武器,辩证法从肯定性范式向否定性范式的转向也就势在必然。
再次,马克思从青年时起就反对脱离实际的哲学说教,批评“德国哲学,爱好宁静孤寂,追求体系的圆满,喜欢冷静的自我审视……从其体系的发展来看,不是通俗易懂的;它在自身内部进行的隐秘活动在普通人看来是一种超出常规的、不切实际的行为;就像一个巫师,煞有介事地念着咒语,谁也不懂得他在念叨什么”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9页。。他坚信“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因此,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在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页。。后来,他在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中,开启了辩证法的时代精神维度,也赋予了自己的哲学现实性的基本向度。于是,黑格尔作为绝对精神的历史表现的时代精神及其自我认识的哲学,就变成展现人类活动历史进程的时代精神的精华的辩证哲学。这种哲学的现实性旨趣和理论向度,决定了自身必受自己的时代所规定。因此,马克思的辩证法必然由黑格尔的肯定性范式,转向革命批判的否定性范式。
当然,否定性范式转向并非意味着“否定性”是马克思的辩证法唯一本质。我们认为,黑格尔的逻辑是二维的,既是绝对观念或存在自在的逻辑,又是存在自我展现的自为的逻辑;既是存在自身绝对抽象同一、自己规定自己的主观内向的逻辑,又是存在自身自己分化自己、给予自己以客观性的内容并扬弃分化、回归于统一的外向性逻辑。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积极意义的理解,一是将其作为逻辑学意义的一般思维方式,一是作为前述狭义上的黑格尔辩证法 (逻辑的“辩证的或否定的理性”环节),即具有推动意义的创造意义否定性思维原则。因此,在赞誉否定性原则的同时,马克思还指出,“在他的思辨的逻辑学里——所完成的积极的东西在于:独立于自然界和精神的特定概念、普遍的固定的思维形式,是人的本质普遍异化的必然结果,因而也是人的思维普遍异化的必然结果”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8页。。马克思还说“因为黑格尔根据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把否定的否定看成真正的和唯一的肯定的东西,而根据它所包含的否定方面把它看成一切存在的唯一真正的活动和自我实现的活动,所以他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1页。。这里马克思阐明了黑格尔辩证法的逻辑维度和历史运动维度。“否定性”是历史辩证运动的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而思维逻辑意义上的辩证法—— “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逻辑环节则是一般的固定的思维方式,是作为结果的存在,是抽象的逻辑表达。它是一种逻辑思维程式,不具有单一的否定性规定。正是因此,马克思的许多著作都是按着黑格尔的辩证法的逻辑程式展开的。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无论是对私有财产积极扬弃的共产主义的宏观叙事,还是对劳动异化的微观考察;无论是“人类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的主张,还是自然主义、人道主义、共产主义统一的理想,都隐含着黑格尔的逻辑程式。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正是用上述逻辑再现了产权制度变迁的宏观进程和走向。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按照黑格尔的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即从普遍性到特殊性再到个别性,展开自己的全部论证。他公开承认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并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甚至卖弄起他特有的表达方式,认为黑格尔“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9页。。
由此可见,所谓马克思开始否定性范式转向的辩证法,指的主要是历史运动维度的 (实践把握意义上的、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辩证法,也就是受现实宏观实践场域约束的、带着主体精神取向的外向性的方法论原则——被实践环境所把握又把握实践的辩证精神,而不是基于内在性的辩证思维的逻辑形式。
四、列宁的辩证法:否定性辩证法范式的完成
由于马克思哲学的实践的存在论原则与现实性品格的规定,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必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实践的进展而改变自己的形式。19、20世纪之交,资本主义发展到了帝国主义时期。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帝国主义宗主国与殖民地国家的矛盾的立体化交织,构成了一个冲突的世纪。列宁洞悉了战争与革命的时代主题并在哲学上达到了淋漓尽致的主题再现。辩证法以彻底的革命和批判形式成为思想斗争的利器,并主导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进程。如果说马克思开始了辩证法范式的否定性转向,那么,列宁的唯物辩证法则标志着否定性范式的确立和完成。其显著标志在于:
第一,辩证法实质与核心发生了转换。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在当时的新黑格尔主义者那里,“否定之否定”的逻辑规律是辩证法的中轴,“否定性”是能动的“推动和创造原则”,作为否定性原则内容的“矛盾进展”侧重于历史演进,从属于“否定之否定”规律。马克思也提到过“矛盾”和“规律内部的矛盾的展开”问题,但是在标志马克思哲学创立的主要著作中并没有专门谈及矛盾进展规律问题。恩格斯对辩证法问题有过专论并提出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问题,还涉及到了辩证法和形而上学两种宇宙观的对立,但是这种对立仍是在历史的“否定之否定”的逻辑主线中演进。直到《反杜林论》中,恩格斯还是把否定之否定作为唯一的辩证规律和普遍规律。他说,“所有这些过程,当说它们是否定的否定的时候,我是用这唯一的运动规律来概括所有这些过程。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去注意每一个个别的特殊过程的特点。而辩证法不过是关于自然、人类社会和思维的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的科学”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4页。。在《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虽然提出了哲学基本问题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依然是按照历史的“既克服又保留”的否定之否定规律去论说。列宁认为“可以把辩证法简要地规定为关于对立面的统一的学说。这样就会抓住辩证法的核心”③《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12页。,“统一物之分为两个部分以及对它的矛盾着的部分的认识,是辩证法的实质”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0页。。这样,辩证法的实质与核心发生了由否定之否定规律向对立统一规律的转换。着眼于历史演进过程的否定之否定的逻辑程式,被着眼于空间结构矛盾的对立统一规律所整合,成为其特殊的表现形式和补充,辩证法的所有范畴开始围着这一核心旋转。
第二,对立统一规律中的对立性被推向绝对,辩证法的历史性日渐隐退。形式逻辑认识哲学本体就是知性的形而上学思维,这种思维是超历史或无历史的注重空间边界的逻辑形式,因此,恩格斯说它是孤立静止甚至片面的思维方式。辩证法的逻辑是超空间边界的历史的逻辑,离开历史的时间维度或空间的边际交叠,辩证法是不可理解的。例如“是又不是”的陈述形式只有加入时间元素,它才是真理,否则无疑会使思维混乱。恩格斯说世界是过程的集合体而不是一成不变的事物的集合体讲的正是辩证法的历史性原则。与黑格尔辩证法的概念的内在超越不同,恩格斯将黑格尔的“概念”间的内在联系和超越变成事物间的联系。反对形而上学主张对象空间边界绝对清晰的“孤立”地看问题原则,主张联系原则。这种原则就空间联系而言,指的是空间边界的交叠,即对立差异的对象间的兼容和同一。肯定否定规律明显地体现了历史性原则,矛盾的对立构成历史的“进展”,历史“进展”中形成扬弃即“既克服又保留”。扬弃体现了过程中的事物间对立和同一。列宁的辩证法对对立统一规律的高扬,实际上是用黑格尔或马克思的狭义的辩证法—— “否定性”原则替代辩证法,用矛盾性、对立性诠释否定性,进而提升对立性的价值。列宁在《谈谈辩证法问题》中指出:“对立面的同一………就是承认 (发现)自然界的(也包括精神的和社会的)一切现象和过程,具有矛盾着的相互排斥的对立的倾向……发展是对立面的‘斗争’……发展是对立面的统一 (统一物之分为两个互相排斥的对立面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对立面的统一 (一致、同一、均势)是有条件的、暂时的、易逝的、相对的。相互排斥的对立面的斗争是绝对的,正如发展、运动是绝对的一样。”①《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57页。由于“矛盾是在其本质规定中的否定的东西”②《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16页。,因此,列宁突出对立性的矛盾原则,体现了辩证法否定性范式。
第三,列宁将存在论意义上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方法论意义上的辩证法和形而上学之间的对立斗争提到空前的理论高度。世界观方法论意义上的空间对立远超时间意义上的历史兼容。如果说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对唯心主义的溢美不足以表明成熟马克思的态度,那么《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足以证明马克思对唯心主义的否定中包含着肯定,实践范畴包含着对唯心主义主体性能动性的兼容。同样恩格斯对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批判也绝不少于对唯心主义的批判。列宁则强调了二者不可调和的对立。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已经形同水火了。在列宁看来,马克思恩格斯“在自己的一切哲学著作中,在一切问题上都简单明白地把唯物主义路线跟唯心主义路线对立起来”③《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9页。。因此,这种对立应当成为哲学的党性原则。
列宁的辩证法以唯物主义为存在论前提,以生动的现实实践为基础,适应了战争与革命的时代主题,反映了俄国的国情和实践需要,因此,取得了空前的实践力量。在实践中列宁淋漓尽致地发挥了辩证法的否定性原则,并通过“十月革命”的开拓性实践,引来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伟大诞生。
五、否定性辩证法范式的中国实践与辩证法的异化
十月革命炮声送来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就其方法论来说就是否定性范式的辩证法。它成为时值革命和战争状态下的中国共产党人救国的真理,与唯物主义学说、阶级斗争理论一起,成为取得中国革命胜利的思想法宝。
唯物史观以其对资本逻辑深刻的批判力、对现实社会矛盾惊人的解释力、对未来社会发展的预测力在20世纪前30年实现了对中国思想界的理论征服,并迅速成为先进知识分子的主导思想。马列主义在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中,基于私有制基础上的阶级剥削理论成为中国以农民为主体的无产阶级的思想启蒙,没有剥削、压迫和三大差别的共产主义社会成为人们为之奋斗的伟大理想,阶级斗争成为实现这一理想的现实道路,为天下穷人谋利益、肩负国家独立民族复兴历史使命的中国共产党成为绝大多数国人的历史性选择。在艰苦卓绝、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实践中,毛泽东等第一代共产党领导人坚持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基本的“存在论”原则——从国情出发,实事求是,娴熟地运用了作为否定性范式辩证法的政治理论形式——阶级斗争学说,创造性地找到了“农村包围城市”这一独特的中国革命道路,在短短30多年时间里就建立了新中国和社会主义基本国家制度,完成了民族独立的历史任务,并产生了毛泽东思想这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伟大理论成果。
应当说,否定性辩证法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思想瑰宝。20世纪30年代,打上了苏联党内路线斗争烙印的哲学教科书传入并影响了中共领袖的思想和决策,毛泽东在读西洛可夫等人写的《辩证法唯物论教程》时,高度赞同书中所述列宁关于“对立的统一、同一性是相对的,对立的斗争是绝对的”的观点,并且批注道:“辩证法的本质是矛盾斗争问题”,“一切过程的矛盾运动同一是相对的,斗争是绝对的”①《毛泽东哲学批注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97页。。“对立的统一性不是本质,对立的斗争 (是)”②《毛泽东哲学批注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99页。。这说明毛泽东强化了否定性范式辩证法,使辩证法本质由对立统一规律变为对立统一规律中的斗争性。由于毛泽东坚持实事求是的唯物论原则,这种否定性辩证法依然成为中国革命胜利的思想武器。
新中国诞生后,通过社会主义道路实现民族富强是中华民族的历史选择,而如何建设社会主义则是前无古人的伟大探索。中国革命的巨大成功、世界两极格局的巨大压力与传统专制治理方式和经典思维方式的巨大潜在影响,使主流意识形态产生了革命成功经验模式化、毛泽东思想教条化倾向,并逐渐成为“左”的指导思想和行政原则。
日丹诺夫关于“哲学史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辩证法与形而上学斗争的历史”的教条主义论断,被毛泽东理解为“两个对子”并统领了哲学思维的纲领,加剧了革命经验模式化、教条化进程,“阶级斗争为纲”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论一度成为主导意识形态。作为这些理论方法论基础的否定性辩证法也改变了它的形式。在革命时期因受“实事求是”的存在论规定而符合国情党情和世情并取得巨大实践成功的否定性范式辩证法,一旦离开了以生动实践为现实的存在论基石,就变成了无内容的空洞形式;一旦存在论基础由“实事求是”原则转向教条主义原则,必然走向恩格斯所说的“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走向唯意志论的“形而上学”。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将辩证法简约为对立统一规律,并进一步简约为“一分为二”。从语义学上来说,用“矛盾”规律这一形象比喻对译对立统一规律,实际上强化了外在的空间性对立的涵义,淡化了内在否定性超越的固有内涵。于是,以外在性超越为特征的否定性范式的辩证法就存在跨越辩证法界限的理论可能。从20世纪50年代末毛泽东开始将矛盾规律简约为“一分为二”。他说,“一分为二,这是个普遍的现象,这就是辩证法”③《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页。。1963年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说:“‘一分为二’是辩证法。‘合二而一’恐怕是修正主义、阶级调和吧。”④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5页。随着对杨献珍“合二而一”观点的全国规模的大批判,“一分为二”成为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的普遍规则。于是,本来是统一物的矛盾双方成为对立面的无限对分和无限对立。
第二,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简约为“斗争哲学”。20世纪30年代毛泽东就将“斗争”作为辩证法的本质,40年代就转述并认可“我们的哲学叫斗争哲学”的观点,并将马克思主义作为被压迫人民的“斗争哲学”⑤《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16页。。他说:“按照唯物辩证法,矛盾和斗争是永远的,否则不成其为世界。资产阶级政治家说,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一点也不错,不过,斗争的形式,依时代不同而有所不同罢了。”⑥《毛泽东著作专题摘编》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04页。“有阶级斗争才有哲学,不搞阶级斗争,搞什么哲学。搞哲学的人以为第一是哲学,不对,第一是阶级斗争。搞阶级斗争,才搞哲学。”⑦萧岛泉:《关于“一分为二”与“合二而一”的论战》,《湖北文史》2008年第1期。
总之,以对“合二而一”的批判为标志,一分为二成为辩证法的代名词,斗争哲学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代名词,否定性范式的辩证法完全变成了“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这种理论简约使建立于实践的唯物论基础之上的辩证法转换为建之于个人崇拜之上的抽象不变的不可怀疑的神圣教条,转换为异化的“形而上学”。它引导社会主义实践探索走向“文革”迷途,自身也就走到了思想的尽头。
六、改革开放的辩证法:肯定性范式的当代回归
如果说“十年浩劫”是异化的否定性范式的辩证法的直接现实,那么,改革开放新时期则是肯定性范式的辩证精神的实践诠释。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标志着辩证法范式的肯定性转向和历史回归。
十一届三中全会从“两个凡是”转向实事求是,确立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存在论基石;从政治中心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回归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从“否定一切”、打倒一切革命、斗争,转向了肯定现实基本秩序的改革开放。党的指导思想的变革实质是深层的世界观方法论的重大变革,是从异化的否定性辩证法向肯定性辩证法的历史性变迁。
首先,邓小平以大无畏的理论家勇气和政治家胆略回答了“社会主义”这一理论和实践难题。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概念和理论来看,“社会主义”不再具有先天的神圣光环,而是一种现实的制度安排。因此,要从实际出发规定概念和理论,而不是从理想的抽象概念和理论出发剪裁现实。这包含着对现实秩序的肯定性理解。尽管现实是如此的不理想,也要在现实中寻找否定不合理现实、走向理想现实的具体路径。沿着这一思维路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应运而生。它以穿透历史与现实的笔力勾勒出中国的“发展中”现实和发展过程的宏观逻辑,标志着对建国30多年来国情的准确认知。邓小平突破了教条主义思维,对和平与发展这一时代主题的判断标志着党对世情的科学判断,显然这是肯定性范式的辩证思维逻辑的结果。“三个代表”理论突破了阶级斗争的分析模式,将两极分化等社会分层问题置于经济发展过程中去考量。党的角色由阶级精英到全民族代表的转换,也只有在肯定性辩证法中才得到了合理地阐释。党情的新变化使全党加深了对稳定 (秩序)、改革与发展关系的更深理解。于是,“发展”成为中国当下的历史主题,经济、政治、社会和精神的主题,成为关乎党的生死存亡和民族复兴的百年大计,成为路线方针和政策的中心,成为公共行政是非成败的价值尺度。科学发展观总结了全球发展的正反经验和中国经验,进一步解决了如何发展的根本问题,发展战略提升为凝结着全球发展理论精华的指导思想。科学发展观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理念,正是肯定性的辩证法的思维逻辑。至于“一国两制”、和平发展道路、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的目标,更是体现了肯定性的辩证精神。
其次,改革开放毫无疑问是一种强国之路,但是,从哲学而言,它同时是一种唯物史观视域中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直接现实。改革,尤其是经济体制改革标志着对世界市场经济秩序的认可,开放标志着对经济全球化的召唤和对现代经济文明的态度,改革开放标志着对世界秩序的基本认可和逐步融入。改革开放前中国的封闭不仅是因国际环境的严峻而“被封闭”,更是否定性辩证法的否定一切的思维立场导致的主动性“封闭”,是基于理想理念对现实世界的排斥。改革开放不仅是实现现代化的道路,而且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重新选择。改革不是革命性否定性的制度“休克”和“爆炸”,而是在坚持基本宪法制度的条件下的制度自我完善和优化,是在相对稳定的秩序下的包容性发展,是“摸着石头过河”式的渐进制度变迁。中国经济改革最关键的步骤,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农村改革,诠释了“姓社”、“姓资”没有截然有别的形而上学边界;城市国企股份制改革诠释了“公有制”与“私有制”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兼容对立、奇正相生、相互转化、互相吸收精华的肯定性思维中,过去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东西变成了伟大的理论创新和现实生成。中国政治改革以自己的范式和节奏悄然进行,依法治国纲领、公务员制度的引入、行政管理体制的转变,说明中国正在突破传统的意识形态视界,逐步地吸收消化着全球的政治文明。这种改革是肯定性思维主导的,坚持着中国的优秀传统和社会主义传统,坚信曾经对立的制度安排可以优化兼容,坚信政治体制改革要有序进行,更要有利于经济增长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可以说,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秉承着改革和开放的双重理念。30多年来,中国处于200年来最好的历史时期,改革开放成为新时期最显著的标志。可以说,改革开放标志着中国的一个“时代”,因为它反映了世界和平发展的时代主题,体现了我们时代肯定性的辩证精神。
最后,中国奇迹的创生和中国经验的本质,离开肯定性辩证法的解释维度难以解释。中国经济30多年持续稳定高速增长与中国的迅速崛起,是世纪之交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许许多多的学者、观察家对这一奇特现象的多种解读可以归结为二类:一是中国在经济转轨中选择了不同于东欧和独联体国家的“双轨制”转轨路径;二是中国选择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并迅速融入经济全球化潮流。这种解读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对于为何中国政府能够选择“双轨制”过渡而不选择一步过渡的“休克疗法”,为何中国政府能够将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进行制度创新组合,却解释乏力。按照知性的形而上学思维,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是两种截然对立的制度形式,不可能并行不悖。因此双轨过渡必然导致体制摩擦,增大转型成本,最终导致转轨失败。东欧和独联体国家正是因此才把基于“华盛顿共识”的“休克疗法”作为不二选择。还有一个历史原因是,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东欧国家此前曾经进行了20多年的经济体制改革实验,并提出市场社会主义的理论并付诸实践,但是这种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进行的市场化改革矛盾重重、绩效递减、陷入困境并终至失败,人们失去了对改革的信心,才做出了似乎是别无选择的革命性转轨选择。1991年市场社会主义的提出者雅诺什·科尔奈最终得出社会主义经济局部改革必然失败即不可改革性的理论结论。而中国却做出了改变自身命运的历史性选择,完成了20世纪后半期世界最伟大的制度创新,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它重塑了13亿人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相互关系,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命运,改变了整个世界的经济地图并影响着世界经济的走向。这一伟大制度创新的重要原因在于中国摈弃了非此即彼的否定性辩证法,奉行了肯定性辩证思维。按照这一思维,经济转轨是一个制度变迁的辩证过程,不存在无历史的制度转换,相互对立的计划和市场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兼容,并逐步并轨运行。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也不是形同水火的,“资本主义有计划,社会主义有市场”,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可以实现制度整合。中国人民的创新实践诠释了30年历史深层的辩证精神逻辑,证明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范式转变及其实践力量。
总之,十一届三中全会标志着实践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实现了由异化的否定性范式向肯定性范式的转向。30多年来,中国政府的政治和行政过程中,正是由于奉行了凝结着时代精神精华的肯定性辩证思维,才做出了独特的制度选择,适时推出连续、稳定、高效的发展战略和发展政策,引导了中国奇迹的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