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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学想象政治说”的确立

2013-04-12赵学存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想象文学政治

赵学存

(1.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601;2.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215123)

学界已经提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想象。[1]24,[2]不难理解,文学是艺术的一个重要部门,任何艺术品都是艺术家通过想象创造出来的,其中固然有现实的因素,但作品中的形象是在想象的参与下,通过各种艺术手段的创造,变成了与现实事物相去甚远的用来审美的虚拟物了。

从心理学角度看,想象是将人脑凭借记忆所提供的材料进行加工,从而产生新的形象的心理过程。也就是人们将过去经验中已形成的一些暂时联系进行新的结合,它能突破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达到“思接千载”、“神通万里”的境界。简言之,就是通过心灵活动,在精神上表现对象,把握对象,创造对象。人们通常所说的政治,是现实的政治生活,如政府、政策、斗争、管理服务活动等等,这些都是人们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涉及的对象,自然也就成为人脑记忆的材料,成了作家文学艺术创造过程中想象的原料了。不仅如此,处于文学想象中的政治还可以来自人类理想中的政治,与现实中的政治结合在一起,在人脑的自由想象中,出现一种宏大的政治蓝图。杜甫被称为现实主义诗人,但他对现实的批判正显示出他对理想政治的向往。其实,政治也源自想象活动,政治的想象就是对人类美好生活的想象。文学的想象从根本上讲也是对人类美好生活的想象。正是两者都有同样的想象趋向,它们走到一起也就不足为怪了。如果文学和政治没有相似性作为两者的联系,政治的力量再强也无法让文学长期趋之不离,文学也是因为与政治有相同的理想才对政治不离不弃。

从诗(文学)的起源来看,文学从一开始就是人对客观事物的想象。无论艺术是通过哪条路径起源的,一切艺术意象的产生都直接来自对现实的模仿。“凡是技艺都不过是对自然的模仿,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实物’的诗,不是文字而是用实物来造成的”[3]104-105,而模仿既需要现实对象,又需要人的能动性,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想象因素,模仿不止是面对实物的临摹,更是脑海中万象世界的能动浮现,模仿中想象的因素非常重要。

维柯认为人类早期文化的成果是诗人创造的成果,一切艺术都起于诗,最初的诗人们都凭自然本性才能才成为诗人。这里所说的诗人创作,还不具有清醒复杂的理性意识,有的是带着迷茫好奇的直觉,而直觉来源于感觉力和想象力。在维柯看来,原始人基本上采取以己度物的隐喻方式想象外界事物。我们可以看出,诗的创作在最初就不是用来表现观念意识的,而是表现直觉形象的,或者更具体地说是原始直觉形象。这些直觉的形象是原始人旺盛的想象力运行的结果。

中国古代《周易·系辞下》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里“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是模仿自然,“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里就运用了丰富的想象。所作之象不是简单的形似,而是要负载精神因素,神明是什么样子的,万物之情又是怎样的状态,要想象才可得之。此外,近似抽象的八卦如何蕴含神明之德、万物之情,这要求作八卦时更要有驰骋万里的想象才是可以完成的。

由此,文学是对包括政治在内的现实生活的想象,当然,这不是说文学与政治就只有想象关系,而是说,想象是文学与政治根本意义上的关系,是第一性的关系,文学起源时就构成了与其外在事物的这一根本关系。文学与政治或其他社会部门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关系,但那些关系是在文学发展过程中由于各种特殊原因逐渐附加上的,应属于非根本意义上的关系,是第二性的。

然而,在中国文论进程中,在“文学想象政治”[2]这一观点没有被正式提出之前,文学与政治的非根本关系常常被解释为根本意义上的关系,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诗言志”、“文以载道”说和现代文论中的“服务观”、“反映论”均如此。尽管这些理论都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产生过重要影响,但却不能改变“文学想象政治”这一事实。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尧典》)。这是“诗言志”的最早出处。所谓“志”,当是指“情志”,其内涵应包括思想、志向、抱负、意愿与情感等。这样一来,写诗就是诗人用来表达自己的“情志”。无论原文的确切意思指什么,后来人们对它的解释多偏向教化说。汉代的《毛诗序》继承“诗言志”说,认为“诗者,志之所之也”。《毛诗序》出自汉儒之手,属于儒家思想体系,已经被经学化了,这里的“志”已经明显地打上政治的烙印。《诗大序》将诗视为教化的工具,认为诗都是某种教化理念的隐喻,将《关雎》的主旨解释为“后妃之德”,认为它将德功用于“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中国古代还有一个著名的关于文学与政治关系的观点即“文以载道”,它由中唐时期古文运动发起人提出,宋代的周敦颐详细解释说“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通书·文辞》)意思是说“文”像车,“道”像车上所载之货物,通过车的运载,可以达到目的地。尽管这里的“道”可以作不同涵义去理解,但“载道论”倾向于儒家文化的价值取向,强调文学的实际功用和正统价值观念的教化一路,文学成了传播儒家之“道”的手段和工具,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载道”关系。

这里的“载道论”和前面的“言志说”均强调文学对统治集团所热衷的儒家思想的传播并以其教化百姓。“言志”、“载道”在中国古代不仅是一种理论观点,也成为文人们自觉的行动。通观文学史,那些名篇佳作往往带有对社稷朝廷的忠诚忧患,对奸臣小人的批判痛斥,对平民百姓的关心同情。而且文人们的理想往往与做官相联系,那样的社会境况下,这几乎也是唯一的发展出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官?“学而优则仕。”学的是什么?自然是一元的儒家思想文化,这样,上一代交给下一代,代代相传,代代累加,代代强化,“言志”、“载道”的观念愈来愈浓。唐代的新乐府运动中,白居易“在50首新乐府和10首《秦中吟》中充分表现了他的政治关怀。他自觉地用新乐府这一讽谕诗体,广阔而深刻地反映当时社会问题。他把诗人‘美刺比兴’的社会责任和传统乐府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上的一次文体自觉。白氏的贡献或许这一点最为突出”[4]。

古代新闻媒体极不发达,不用说电子通讯设备,就连一般的纸质新闻媒体和相关专门的社会部门也没有。古代的教育机构也不发达,教化目的的实现十分有限。而中国古代的诗文比较发达。为维护稳定统治,统治集团要将儒家那一套思想秩序和价值观念灌输给他的子民,自然要让诗文的创作和传播承担宣传、教育和社会批评的作用。中国古代的思想文化研究意识不强,有关哲学、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伦理学、文艺学等的专门思想者和著作非常罕见,相关社会文化的思想往往就以诗文的形式形象地表达。由此,关于文学与政治的“言志”、“载道”关系就被解释、总结出来了。尽管如此,文学与政治的根本关系却仍然是想象,而不是“言志”或“载道”,后二者只是文学与政治的非根本关系。

古代诗文里,“志”的言说、“道”的承载都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没有想象就没有形象,就不能成诗文,从而也就无法以诗文来“言志”或“载道”了。一首诗、一篇散文可以不言政治之志,也可以不载政治之道,却不可以没有想象。因此,诗文与政治在根本上是想象关系。

20世纪20年代中期始,五卅惨案发生,大革命失败,文学界发生了大讨论,革命文学被明确地提出来,从此,文学对政治的从属关系论就开始了。不过,前期是它的准备时期,这一时期强调两者必然结合,但论述不系统,不完整。二者如何结合,结合后要达到什么功效,都没有研究好,也没有充分的实践活动。因此,此间关于文学从属于政治的观点并不明确。到40年代,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提出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强调文艺工作者必须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那个时代,所有的实践活动和精神活动都要以政治活动为内核而高速有效地运转。文学也不例外,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就变成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政治决定文学,文学为政治服务,从属于政治,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与此同时,知识分子思想得到改造。

20世纪70年代末,思想解放运动开始兴起,关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的旧论断被抛弃了,明确不再提文学对政治的从属关系。然而,此后,关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的论述并没有因此而完全表达出两者关系的实际情况,即文学想象政治。而是循着这样的思路解释两者关系:虽不将文学完全放在政治范畴进行解释和运作,但文学与政治仍然有关联,文学的政治性仍然要先于审美性,于是,出现了一个流行于文论界的论断:“审美反映论”,并非直接说文学是对政治的反映。但,这一观点奠基在“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或审美的意识形态)”这一文学本质观上,从根本上说,文学还是意识形态的,一旦是意识形态的,就要天然地受到政治的决定性影响。为什么呢?按照马克思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的关系,作为基本动力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上层建筑决定意识形态,从而推动社会发展。也就是说,属于意识形态的文学艺术要天然地受到包括政治、法律等上层建筑的决定。因此,只要认为文学是意识形态,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意识形态,都会受到政治的决定,文学在政治面前的从属地位就改变不了。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文学对政治的从属关系论仍然占统治地位,这与事实上的文学和政治的“想象”关系是不符的。

“服务观”的规定对革命宣传和政权维护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由于其对文学与政治根本关系的忽视,文学本身却遭到极大的损失。“反映论”虽然没有最终将文学的从属地位改变掉,但相对于“服务观”,已经是一次重要的“松绑”了。

在“服务观”的影响下,文学被人为地规定为从属于政治,文学创作在“改造”、“批判”、“运动”的残酷蹂躏下变得僵化、贫乏、单调。这一时期,大部分完全沦为工具的作品,遭到淘汰,短时间内销声匿迹,少部分作品由于在一定程度上遵循艺术自身规律,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被读者和文学史保留下来。1980年代以来,基于意识形态论的“反映论”没有直接地、人为地干预创作,主要处于理论界讨论、研究中,对创作没有形成大的影响。正是在这一思想解放时期中,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作品,其中涉及政治历史题材的,如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以宏阔的视野实现了对一段民族历史的想象,在其栩栩如生而又神秘莫测的艺术世界里展现了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和重大的政治历史事件。此外,近年来出现的为数不少的官场小说、宫廷剧、历史剧、谍战片、军营(战争)片等文艺作品受到受众欢迎,毫无疑问,它们都是在一定史实基础上对政治历史人物、事件的丰富想象。

历史的车轮行驶到21世纪的今天,新中国各项物质与精神事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并且,全球化视野已经形成,为我们对文学与政治本质关系的如实探究提供了一种外部可能。文学界内部不倦地努力,终于提出了“文学想象政治”这一本质关系说。

现在,专门的信息媒体和教育事业发达的程度超过了前人的想象,文学的宣传教育功能被大大地弱化。而且,各门人文社会科学,如哲学、伦理学、政治学、法学、历史学、社会学、教育学等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今天的人们不会再像古人那样将文学视作“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了。由此,政治也无需特别要求文学为其“言志”、“载道”或“服务”了。较之前人,这为今天的思想界探求文学与政治本质关系,去除了萦绕在真理外围的浓烈的假象和求真道路上的强大的阻力。

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文学可以利用政治,将它作为文学主题之一,但不能发生的事情是,政治不能利用文学,否则,文学就成了宣传工具,将成为糟糕的文学,文学应该讨论一些更持久而非现实的事情……当他写小说时,尽量超越现实,关注永恒的主题。[5]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也明确表示,文学要关心政治,但要大于政治。[6]这两位世界级的作家表达了关于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相同观点,那就是文学中的政治不是现实政治的直接反应,而是超越现实政治的,也就是想象的政治理想状态。他们的观点为我们的探求突破了狭隘的视野。我们应该认识到文学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位置以及它的原本功能,不让文学过多地承担本不属于它的任务,把文学放在它自己本该所在的位置,让文学起着它本该起的作用。

新时期以来,文学创作界和文艺理论界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思考研究一直没有停止过,人们对这一关系的认识也逐渐清晰起来。学界先后提出关于文学本质的几种观点:“意识形态高浮”论、“审美意识形态”论、“意识形式”论、“艺象形态”论。这些观点体现了文学逐渐由其对政治的从属地位走向自主地位的认识过程。“艺象形态”论比其前的那些观点更进一步,它涉及文学本质属性论的变化,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论会因此而水到渠成地根本改变。近年,基于文学本质的“艺象形态”论,学界提出了新论断,即“文学想象政治”的学说。“文学想象政治”不仅指出文学与政治的本质关系在于想象,而且,它的涵义不能简单地描述为“文学对政治的想象”或“文学围绕着政治的想象”。而是,基于文学与政治独立对等地存在,因二者的对美好生活想象而联系在一起,是相互缘起的想象关系。文学可以把现实的政治或历史中的政治人物、事件作为素材进行想象加工,甚至可以把完全想象中的政治蓝图作为文学素材。现实政治也可以从文学作品中获取制度策划的资源或灵感。“文学想象政治说”否定了文学对政治的从属地位,文学在自由想象中实现了对现实政治的超越。如此,我们可以更加自由地认识文学对于政治的独特作用。

至此,我们探究了文学与政治关系论在中国的历史情况,尽管这样的研究还需要不断地完善,深入,但大体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作为艺术的文学与政治的根本关系是想象。然而,由于历史时代的特殊原因,文学被赋予本不属于它的一些功能,被有意或无意地纳入国家政治的某些工具范畴。因此导致文学与政治关系的一些偏差观念。尽管这些偏差观念改变不了“文学想象政治”这一事实,但它们(特别是“服务观”)已经对中国文学的创作和价值造成损失。随着社会的全面进步,那些特殊的历史原因将逐渐消失,文学被要求承载的额外的功能也将自动卸下,文学与政治关系的隐蔽性逐渐减弱,学界对二者之间关系的认识和揭示的阻力减小,变得更加自如。当前,“想象说”已被提出,它应该得到确立。

[1]魏朝勇.民国时期文学的政治想像[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2]刘锋杰.从“从属论”到“想象论”——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新思考[J].文艺争鸣,2007,(5).

[3]维柯.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4]刘明华.文学的政治化与公文的艺术化——古代文人与政治、文学、公文关系的多向考察[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5).

[5]凤凰视频:略萨:文学绝对不能沦为政治的工具,[EB/OL].http://v.ifeng.com/news/society/201107/ee413e1e-98cf-4a5f-924a-f0eaf38467b6.shtml?-from-ralated.

[6]新浪视频:莫言瑞典演讲《讲故事的人》全程视频[EB/OL].http://video.sina.com.cn/p/news/c/v/2012 - 12 - 08/02586193861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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