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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世界意义
——论美籍华裔学者孙康宜的性别研究

2013-04-12胡清波

华中学术 2013年2期
关键词:文人权力文学

胡清波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孙康宜,著名美籍华裔学者。原籍天津,1944年生于北京,1946年随家人迁往台湾。台湾东海大学外文系毕业,1968年移居美国。先后获得英国文学、图书馆学、东亚研究等硕士学位,1978年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博士学位。曾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东方图书馆馆长、耶鲁大学东亚语文系主任,现任耶鲁大学中国诗学教授。其主要中文著作有《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概论》《晚唐迄北宋词体演进与词人风格》《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我看美国精神》《文学经典的挑战》《游学集》《文学的声音》《耶鲁、性别与文化》《古典与现代的女性阐释》《耶鲁潜学集》《把苦难收入行囊》等。与宇文所安教授共同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编纂英文版《明清女作家》及《中国历代女作家选集:诗歌与评论》。从以上简介可以看出,亦中亦西的学术背景促成了孙康宜融汇通达的学术视角以及极为广泛的学术研究领域。其中,她虽然受到多种西方理论的影响和熏陶,却没有迷失自己的方向,而是立足于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现实,时刻思考着中国文学的研究能给世界带来什么新的展望。在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研究中,她注意从中西方之间的文化传统及思想型态差异出发,批判性地吸收西方理论,通过史实和文本的分析,致力于探讨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世界意义,从而开辟了性别研究的新方向。

一、对性别问题的研究

性别问题是孙康宜汉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通过对西方汉学界性别研究的归纳概括和传统中国男女两性关系的分析比较,她认为,中西方在两性关系的传统上有着很大的差别,尤其是在文学写作中,中国传统男女文人之间的和谐互补关系,对西方性别理论研究的转向有很大的启发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中西方理论是在差异的基础上存在共通之处的。

(一)美国汉学界的性别研究

孙康宜指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乃至整个西方性别研究,基本上遵循的是由“差异观”到“迫害论”的思路,由此探讨性别“差异”所造成的权力关系和文学传承观念。20世纪70年代初,凯特·米利特的经典作品《性政治》就是以西方文学里的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即男和女)的对立和“差异”为出发点。80年代以来,著名文学批评家芭芭拉·约翰逊的重要理论著作几乎全是以“差异”一词作为标题。男女差异观强调男权制是一切问题的开端,而女性则是男权制的“牺牲品”、“受害者”。比如芭芭拉·约翰逊在她的《差异的世界》一书中,就特别提出西方女性作家一直被排斥在“经典”之外。这种由于性别上的“不同”而转为“受害者”的想法后来成了美国性别研究的主要话语[1]。

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的核心概念“差异”启发了汉学家们开启新的研究方向。但是,汉学家们逐渐注意到其所面对的中国材料常常指向非常不同的社会背景,古代中国文学中女性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总是对西方女性主义学者所定义的“差异”和“受害者”概念构成挑战,从而对其进行了反思。美国的汉学家们是首先推翻类型化的“受难的”中国女性形象的人,高音颐的著作《房内的老师》代表着重读中国古代女性的最初的重要尝试。书中集中探讨的是17世纪南部中国上层社会女性的生活和作品,揭示了受过教育的女性群体如何建立起自己的文学地位,形成了一种文学的“女性文化”。她还对“根深蒂固的受难的封建女性形象”展开了批判,认为传统的中国女性不能用“受害者”一词来概括。有关传统女性为“受害者”的言论在很大程度上是五四运动以来的学者作家们所创造出来的无根基的神话和修辞。这些现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坚持这种理念,主要是为了强调现代中国在妇女解放方面的空前成就。但如果一律用女性受害论的观点来阐释传统中国文化,那将是一种以偏概全的方法,也是对中国历史本身的简化和误读[2]。另一位汉学家苏珊·曼的研究也以类似的方式揭示出18世纪清代文人文化中“闺秀”(即受教育的上层女性)的中心地位。她通过引出各种各样的背景,显示出闺秀诗人们如何促成了她们的女性著述的观念,还揭示出当时男性学者的鼓励“进一步强化了女作家们,使她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道德权威是建立在学识的最高和最纯的形态上的”[3]。通过这些研究,美国汉学界打破了女性作为受害者的主题,使有关妇女史的研究不再是罗列女性受压迫的例子,而是去探讨两性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他们在经济、政治等具体的架构之下所拥有的实际权力,从而实现了研究方向的转变。

(二)对传统中国男女两性关系的分析

同上述汉学家相似,孙康宜也认为,西方的“受害者”话语体系并不适用于汉学性别研究。在中国古代,从来没有一种“性别之战”。即使在中国古代男性和女性诗人之间真有某种“差异”存在,那也是一种不带敌意和防御性的差异。传统中国女性并不都是受害者,尤其是有文学才能的女性,她们的创作不仅得到了一些男性文人的肯定和欣赏,还得到了许多男性的支持和帮助。与现代人所想象的相反,传统的女诗人并没有受到同时代人的忽视。即使一般女人的社会地位不高,才女的文学地位却是很高的,优秀的女性诗作普遍受到推崇。中国文人自古以来就流行表彰才女的风尚,有才的女子被称为“女史”、“彤管”、“女博士”。有时候连皇帝也对才女格外奖赏,如班昭、左芬、刘令娴等都得到皇帝的特殊待遇[4]。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文化传统比中国更注重女性文才了,这和西方那种排斥女性作家的传统是有很大差别的。

另外,传统中国文学里的声音有一种男女互补的现象,这种男女互补的精神与西方社会里经常存在的性别战争显然不同。中国的传统男女一直在分享着一个共同的文化,也用共同的文学语言在认同这个文化。中国文学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女性排除在外,诗歌其实是男女共同的园地,尤其是“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念,本来就是一种女性特质的发挥。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我们所听到的大多是女性的声音,虽然那些诗篇并不全都是女人写的,但后来中国男性的文学传统有很大成就是建立在对“女性声音”的模仿上。中国传统男性文人经常喜欢用女性的声音来抒发自己内心那种怀才不遇的情怀,同时,也有不少女诗人喜欢用较阳刚的语言来摆脱所谓的“脂粉气”,有意识地把自己从女性风格中解放出来,在尝试中发出“男性的声音”。这种男女互补的精神和妇女个性的张扬在明清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

孙康宜对明清时代女性作者与当时“文人文化”的关系,尤其是文学中女性与男性声音互动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把明清女诗人的空前繁荣放在了明清文人文化的上下文中作出了新的阐释。她指出,有史以来最奇特的文学现象之一,就是中国明清时代才女的大量涌现。在三四百年的时间里,就有三千多位女诗人出版过专集,至于没有出版过专集或将自己的诗文焚毁的才女则更不知道有多少了。值得关注的现象是,这些流芳一世的女性文本的整理、出版及传播,主要是明清男性文人的贡献。明清文人对女性诗才的重视,首先是源于传统文人对“才”的尊重。从六朝以后,文人就发展了一套才女观,以为理想的佳人除了美貌以外,还必须具有诗才。而这种才女观到了明清时代终于演变成文人文化的主流,促使明清妇女文学达到空前的繁荣。在明清时期,所谓的“文人文化”是代表边缘文化的新文化——它表现了一种对八股和经学的厌倦,以及对非实用价值的偏好。它重情、尚趣、爱才——特别是崇尚妇才,迷醉女性文本,把编选、品评和出版女性诗词的兴趣发展成一种对理想佳人的向往。这些文人不断编辑各种各样的女性选集,不但收集当代的作品,而且对过去遗失的女性文本进行考古。除了编选女性作品以外,更重要的是明清文人与才女的认同。基于自身的边缘处境,明清文人容易对薄命的才女产生怀才不遇的认同感。才子在才女的身上看到自身的翻版,从而把女性特征奉为理想诗境的象征[5]。于是文人文化与女性趣味合而为一,而男性文人的女性关注也表现了文人自我女性化的倾向。正当男性文人广泛地发展女性化趣味时,明清女诗人纷纷表现出文人化的倾向,那就是一种生活艺术化的表现及对俗世的超越,如吟诗填词、琴棋书画、谈禅说道、品茶养花、游山玩水等生活情趣的培养。这些女诗人也和男性文人一样追求写作的自发性、消闲性及分享性,这种写作的价值观是十足地男性化的,女性对它的运用就创造了一种风格上的“男女双性”,它既是美学的,也是文化的[6]。

在这一基础上,孙康宜进一步强调了男性文人与女诗人的合作,特别是他们使用共享的语言,创造出阴阳和谐的境界,在阴阳互补与合一的意义上,形成“文化的双性同体”[7]。这和西方著名女性主义学者伍尔夫关于文学写作和批评中的“雌雄同体”观点非常相似。伍尔夫曾说:“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种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宜的情况就是在这两种力量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的时候。”[8]这正如柯勒律治所倡导的“伟大的文学必须是两性共存的”,都强调了在文学活动中男女两性和谐共存的作用。这个理论不仅适合女人,也同样适合男人。因为,纯粹男性的头脑创造的作品,可以能干、敏锐而且博学,却难以传达情感,难以把握永恒生命的真谛。而纯粹女性的头脑创造的作品可以展现在精神世界中对整体的追求,但会遗失在物质世界对秩序的寻找中。因此,伍尔夫提倡进行“雌雄同体”的写作,即在写作中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两种风格,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写出真正的好作品[9]。孙康宜和伍尔夫在这一观点上相互呼应的情况说明,中西方理论是在差异的基础上存在某种共通之处的。我们应该从本土文化出发,在平等的前提下相互参考和借鉴,而不能只强调绝对的差异或是完全照搬西方的理论。

孙康宜对西方性别理论的批判和思考启示我们,关于男女两性的关系问题,必须从辩证客观的角度来考虑。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女性确实在诸多方面都受到比男性更多的限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其潜能的发挥,这也是许多女权主义者口诛笔伐、声讨男性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这只是两性关系的发展在一定历史阶段的表现,不能据此就认为男女两性之间是绝对的控制与被控制、压迫与被压迫的二元对立关系。中国古代的女性在许多方面也受到较大的约束,但并没有像西方那样尖锐的性别冲突和战争,她们在文学方面所受到的男性的欣赏和鼓励,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两性之间的矛盾和对立,形成了一种文学上的“双性同体”现象。我们应该看到,男女在生理和心理上的不同构造和特点决定了他们分别适合不同领域的劳动,在社会和家庭中扮演不同的角色,从而满足不同的条件和要求,这种从劳动分工开始便产生的两性差异经过上千年的演变和发展,形成了一种文化和传统,有些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被社会成员自然而然地加以接受。它的延续和推行在一定程度上是男女两性“共谋”的结果,对这种传统不能一味地攻击。正如美国当代著名女性主义学者佩格里亚在《性形象》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女权主义的“致命症结”——其实也是19世纪以来西方文化的根本问题,就是对“文化”与“自然”的价值判断之倒置。她认为,女权主义的问题在于盲目地继承卢梭的“自然学说”,借以抵抗那代表“社会堕落”的男性;可是,她们在攻击父权制时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所谓的“父权制”其实是人类文明的共同产物。一味地攻击父权等于是放弃文明,把自己放逐到草原茅屋中。佩格里亚还指出,女权主义者忽略了“性”的本质,过分简单地把“性”的问题看成是社会的成规,而实际上,“性”的问题极其复杂,不可强分[10]。社会是在男女两性的互相配合和补充中向前发展的,西方女权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写出《第二性》的波伏娃也并不认为应该把女性变成第一性,男性变成第二性,而是强调在保持男女两性差异的情况下互相尊重,以求得和谐共处和共同发展。所以,女性主义运动不应该只是激进地强调性别之战,而应致力于推进男女两性之间的和谐互动,在平衡中共同进步。

二、女性道德权力

在强调男女两性并非绝对对立的基础上,孙康宜借鉴了福柯的权力理论,进一步发掘了隐藏在女性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权力”,并对女性诗文才华与道德权力的关系进行了分析,从而让我们看到了女性所拥有的一种特殊权力,以及这种权力得以实现的方式和意义。

(一)对“权力”的解读

“女性道德权力”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福柯权力理论的影响。在福柯那里,权力是一种关系,但它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单向性控制的单纯关系,而是一种相互交错的复杂的网络。每个人都处于相互交错的权力网中,在权力的网络中运动,既可能成为被权力控制、支配的对象,又可能同时成为实施权力的角色。每一个个人都只是权力的一个点,是权力运作的工具,而并非绝对操纵权力的主体。因此,福柯呼吁解构主体,强调权力是非中心化的,权力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谁掌握权力。传统的权力研究关注的往往是某种机构化的法律化的权力中心,这种中心化了的权力只是对权力的过于简单化的理解,真正的权力关系要复杂得多。福柯主张:“不要在它们中心,在可能是它们的普通机制或整体效力的地方,分析权力的规则和合法形式。相反,重要的是在权力的极限,在它的最后一条线上抓住权力,那里它变成毛细血管的状态;也就是说,在权力最地区性的、最局部的形式和制度中,抓住它并对它进行研究。”[11]福柯反对这种权力中心化的模式,而主张建立微观权力学,将权力视为非中心化的、多元的、分散的关系存在。作为关系性的网络权力,它是在无数点上被运用,在无数点上展开出来的,所以福柯的权力理论的研究对象不是国家、法律这些中心化的存在,而是如疯人院、监狱、修道院这些社会边缘、底层中的权力关系[12]。

妇女文学的研究本来是一个边缘性问题,在传统的文学史研究中往往是被忽视的部分。伴随着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兴起,人们越来越多地注意到了妇女的文学作品,不再把它看成一个被压迫的、处在权力末梢的对象,而是看作权力网络中一个特殊的连接点,致力于探寻其隐含于自身的某种力量,以及在整个权力网络中所起到的独特作用,从而得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结论。孙康宜认为,传统中国男女之间的“权力”分配,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绝对不能用“压迫者”和“受害者”的二分法来简单阐释。正如福柯所说,“人的权力无所不在,一个人在某处失去了权力,就会在另一处重建权力的优势”[13]。对于中国传统女性的权力,必须把它放在道德的上下文之中进行理解和研究。中国古代女性拥有一种道德力量,就是福柯所说的“权力多向论”中的一种权力,即“道德权力”。它是中国传统女性在逆境中对自身高洁忠贞的肯定,从而获得的一种“自我崇高”的超越感和权力感。这种“道德权力”意识经常使得中国古代的女性把生活中所遭受的痛苦化为积极的因素,进而得到一种力量。在《技术与性别》一书中,弗兰西斯卡·布雷认为,传统中国女性在纺织方面的贡献使她们在普遍社会中得到了一种权力——因为她们在这一方面的成就不仅是经济的,也是道德的:“在纺织和编织之间,女人不但成了价值本身,也变成了富有德行的人。”[14]布雷用“权力的织物”一词很形象地描述了中国女性的特殊权力——因为权力本来就像编织物一样千丝万缕而复杂,我们很难孤立地去谈它。女性的权力更像是从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编织出来的,这种道德权力其实更像是一种“权威”或“声望”。

(二)才德关系

女性道德力量的表达通常是和其诗文才华密切相连的。除了德行之外,一个女子如果能够在她有限的人生中,用传神而优美的文字写下她心灵的崇高,她便能获得不朽的文学和道德权威。汉代的班昭作《女诫》,主要是为了传授给女儿们一种基本的道德教育,她也从坚持她的闺范戒律中得到了特殊的道德力量感。明清时代的许多寡妇也从自己的道德信念和文学想象中得到了某种权威感,她们常把自己比成高洁的青松,历尽寒霜,傲然不屈。许多女性作家十分懂得利用才德并重的观念来提高她们的文学地位,通过写作诗文表达她们的高洁志操,以获得社会的同情和尊敬,如班婕妤的“自悼赋”、苏蕙的“璇玑图”等,都通过男性学者们对她们才德的肯定而获得了新的道德力量[15]。是文字的感染性和高尚的情操使她们最终获得了道德的权威,否则她们也不可能在历史上取得如此崇高的地位。

传统中国妇女所坚持的才德并重观念使她们从未放弃过自己的写作,并且在这两方面对自己都有较高的要求,一些妇女作家因为诗才的突出显露而引起一些保守论者的恐慌,从而引发了不少关于才德问题的争论,发展到明末成为一个焦点问题。许多人常把传统中国说成是一个被“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统治的时代。然而,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口号的流行正是在明末清初大量才女涌现于文坛之际。清代的章学诚对其进行重新阐释,目的是借此警醒那些炫才惊俗的妇女作家。所以,口号的产生不但没有反映出妇女受压迫的现象,反而显示出一些卫道士对才女文化的日渐兴盛所感到的威胁[16]。由此可见,中国古代的女性作家正是通过展示自己的才华而获得了强烈的自信和自我意识,而且在其高尚的道德操行之下建立了自己独特的权威,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震慑力。而一些激进的女权主义所强调的“被压迫者的心态”使女人无法了解她们真正的权力所在,以及那种最深刻、最实在的魅力。

三、对女性文学作品的研究

孙康宜对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关注开始得很早,在美国汉学界还很少有女性文学研究的20世纪80年代,她就开始关注和研究明清歌伎柳如是的作品了。在90年代先后出版了《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古典与现代的女性阐释》等著作,后来又编辑出版了英文版《明清女作家》《中国历代女作家选集:诗歌与评论》等有关著作,力图在翻译与阐释文本的过程中,重新寻找中国古代妇女的声音。对于妇女文学创作呈现繁荣景象的明清时期女性文学,她有着尤为深入而独到的研究。

(一)妇女文学题材

孙康宜分析道,对妇女文学写作的评价,牵涉较多的是其题材关怀。诗词是妇女最为擅长的文体,一般人总是认为女人思想狭隘,吟咏不出小庭深院、日常起居。梁启超在提倡妇女教育的同时,就反对妇女诗词,认为那是批风抹月、拈花弄草、伤春惜别的浮浪之作[17]。王仲闻花大力气研究李清照,但也批评李早年诗词囿于个人情感,中年以后始“跳出了封建时代妇女生活的狭窄天地,发表了对社会、政治的一些见解”[18]。好像只有写社会、政治才算是真正的好诗词。孙康宜却不这样认为,她不再用宏大主题的视角对生活进行关照,而是注重从日常琐事中发掘出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本真。在孙康宜看来,中国古代才女对深闺生活的描述,是以文字的方式固定了女人貌似琐屑的日常生活中所体现的生命意义。这种描述在不同妇女作品中的重复出现体现了妇女生活超越时空的共性,恰恰是在这种不断的重复之中,生命得到了延续。另一方面,她们的生活又各具个性,女人们对生活道路的不同选择,又体现了生命的跌宕多姿与不断更新。所以,女性作品中的日常生活题材同样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不能盲目地进行批判和贬低。从这一立场出发,她对民国才女张充和诗词中所展现的日常生活状态极为赞赏。她认为,张充和的诗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代表着一种生命的热情和希望,这正是中国女性诗人最可贵的人文胸怀。她每一天都忙碌于类似的家务和文化活动,但她迄今九十二年重复的生命历程却流经了现代史上的阔波巨澜,造成她生命的不断流徙,包括移民美国[19]。因此,她的诗歌虽然看似平淡无奇,在其深处却包蕴着一种“波澜不惊”、“随意到天涯”的人生态度,这种境界显然是非常可贵的。

(二)妇女文学的评价标准

关于妇女文学创作的另一个问题,是到底有无女性诗学,即评论妇女文学作品是否要另立标准。研究英美文学的学者们或许认为有女性诗学,因为英美文学传统中有“性别战争”,认为女人写作应该与男人分开,女作家要想出头,就要和男人作斗争。受这种写作环境的影响,英美女作家们便觉得应该设立自己的一套写作标准。孙康宜认为,中国的情况与之有明显的不同,中国传统的男女一直在分享着一个共同的文化,男女也在用共同的文学语言认同这个文化。正如上文所说,女作家的写作在中国传统中一直受到重视,拥有男性的支持,并且男女文人互相沟通,男女写作并没有不同的创作理论,所以她主张以同样的标准来评价男女作家的作品。虽然诗学中的风格论确实有阴阳之别,但这是指美学上的分野,与作者的性别无关。阴性文风婉约含蓄,阳性文风则豪放旷达。男性可以作阴性诗篇,比如秦观;女性也可以作阳性文章,比如明末的爱国女词人徐灿;也有阴阳兼具的,比如苏轼、李清照[20]。以男作家、女作家来为作家群分类,并以此衡量其文学成就,难免会因对某一风格的过分强调而使作品难以具有可比性。所以,女性写作应当和男性写作共享同样的评价标准,在兼顾阴性和阳性风格的同时,对作品的艺术性进行全面的考察。

四、妇女诗歌的经典化

在目前多元文化思潮的影响和熏陶下,妇女诗歌的经典化已经成为最令人瞩目的文化现象之一。孙康宜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编写了传统中国女性作家作品选集。通过比较与重新阐释文本的过程,她把妇女诗歌从“边缘”的位置提升或还原到文学中的“主流”地位。

(一)妇女文学经典的空白

和西方女性诗人在文学写作中所占的边缘位置不同,传统中国的女诗人一直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收集了女诗人作品的诗歌选集有数千部,然而,这些选集及专著却被现代学者所忽视。是什么原因使得撰写现代文学史的人一再地忽略了古代女性作家的重要性?孙康宜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了分析。

一方面,这些优秀的女作家之所以被现代人“遗忘”,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撰写文学史的学者对文学时代观所持的偏见。他们对明清两代的诗词没有加以重视,认为它们再好也不如唐诗宋词高明,而中国女诗人却偏偏在明清两代表现出了空前的文学成就。所以,虽然明清时期的妇女文学创作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后来的文学史却没有那些女作家的名字,即使是一流的明清女诗人也照样被后来的《中国文学史》忽略了[21]。许多对明清文学有研究的人,也大都以带有偏见的眼光来评价明清女诗人。例如,胡适先生曾说:“这三百年中女作家的人数虽多,但她们的成绩实在可怜得很,她们的作品绝大多数是毫无价值的。”[22]所以现代读者大多只知道明清以前有薛涛、李清照等女诗人,却不知在那以后还有许多女性诗词大家。曾经流芳一时的明清女作家诗词集还一直被埋在图书馆中,除了专门的研究者以外,几乎无人问津。幸而陈寅恪先生在晚年的时候专心研究柳如是等明清女作家,才开始为这些才女平反。

此外,文学史中的“女性空白”还受到一种错误观念的影响,即一些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常过分强调中国古代女性在各个领域都受到绝对的压迫,被剥夺了展现才能的机会,在文学创作上自然也很难有所建树,以此来突出女性在新时代所应获得的解放之大和权利之广[23]。这种激进的方式自然使女权运动受到更多人的关注,从而加快了妇女解放的进程,但无形中也使许多学者在文学史的编撰中对传统女性文人的作品形成了一种忽略,从而造成了文学史中的“女性”空白。孙康宜由此对中国古代女诗人作品进行了精心整理和研究,以更正文学史学者的偏见,让更多的人能了解实际的文学现象,进而“改写”文学史。在重新建构文学史的过程中,她十分重视女性在写作中独特的文学声音,并以此来推动妇女诗歌的经典化进程。

(二)寡妇诗人的文学声音

孙康宜指出,中国在明清时代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妇女诗人,而寡妇在女诗人中所占的比例很大。明清女诗人不仅打破了男性诗人对诗坛的垄断,也打破了男人在抒写女性心理及生活方面的垄断。无论在题材的多样化还是表现手法的创新方面,明清寡妇诗人都为中国文学传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孙康宜对寡妇文学创作进行了充满人文关怀的考察,在对其诗作的解析中,还原了寡居女诗人们的生活状态,呈现了她们悲苦的心路历程。同时,她还力图从女性声音的角度概括明清寡妇诗人作品的若干特征,从而阐释文学传统与女性个人风格的相互关系。

首先,明清寡妇的遭遇和其文学成就,充分地体现了“诗穷而后工”这一诗论传统。在明清的薄命才女中,寡妇诗人是最痛苦、最孤独的一群,所以她们的文学成就也最大。她们大多在年轻时就遭遇到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孤寡困境。在封建社会,丧夫就意味着失去了生活的依靠,而社会的伦理原则一般都鼓励妇女守节。有钱或有身份人家的女子一旦丧夫,大多选择守寡这条艰难的路。然而不论是留在夫家或是住在母家,寡妇总是一个多余的人,所以她们难免会产生一种无家可归的失落感。在漫长的孀居生活中,吟诗填词便成为她们的真正寄托与生命归宿,文学创作成为她们的救赎。也正因如此,她们常常毫无保留地发挥并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给读者一种十分真切而可信之感,与一些男性文人的“为文造情”相比,寡妇诗显得更为可贵。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激发人的潜能,从而取得创造性的成就。在悲剧性命运中,寡妇诗人们没有自我放弃,而是找到了写作的心灵空间,使贫苦的生活变得艺术化了,诗歌创作的成就也因此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才女,这可以说是对“诗穷而后工”这一传统诗论的有力见证[24]。

其次,与历代文人所写的代言体寡妇诗不同,明清寡妇自己写的诗常常传达了男人想象以外的很多信息。例如,传统男性文人描写寡妇的诗几乎千篇一律专注于独守空闺的苦楚。但事实上,对许多寡妇来说,寂寞固然痛苦,更难捱的还是生计的艰难和日常生活的负担。妇女在经济上不能自立自主的传统社会中,生活上的无依无靠显然比情感的空缺对一个女人更为可怕。有些寡妇的生计之难在诗中表现无遗,例如女诗人丁月郡曾在《携婿女至先莹》一诗中写道:“衰门香火凭谁继,麦饭还须百六天。”[25]孔瑶圃也写道:“夜枕先愁明日米,朝寒又典过冬衣。”[26]这种由寡妇为自身代言而写出的诗歌,改变了传统男性文人视野中的寡妇形象,让我们听到了更为真实动人的女性声音,因而尤为难能可贵。

在寡妇诗人的诗歌中,还可以读到从妇女日常生活经验的缝隙中偶然流露出来的点滴感悟和对传统文化精神的传承。抒情的动力使寡妇诗人不自觉地超越了妇女生活的局限性,从负面的生活缺憾引向正面的精神追求,寡妇诗中常见的青山、孤松意象就常代表其心中的自我慰藉。这和中国文学里的“孤寒”美学颇为相似:自古以来,君子所欣赏的正是松柏在孤寒的境况中所代表的坚贞之操。不论处于多么偏僻的地方,不论在多么寒冷的冬天,这种凌霜之树仍然长青高大。把不畏孤寒的松柏比喻成傲然独立的君子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一贯精神。因此当明清寡妇诗人把自己比成高洁的青松及其他类似的长青之树时,我们看到了一种女性“君子化”的现象。一个在不利于自己的环境下还坚持活下去的寡妇,就是冬日的孤松,也是最坚强的君子[27]。

从某一个角度来看,明清寡妇诗人是一种“性别遗民”,与男性的“政治遗民”一样,她们不幸失去了自己的“皇帝”,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的文学声音,一方面制造了某些不同于传统的东西,一方面却丰富了传统的文人文化,为中国古典文学增添了一抹靓丽的色彩,理当得到重视。

五、对汉学研究的启示

孙康宜对性别问题的研究,既吸收了西方的相关理论,又与中国文学的现实密切结合,在对文本材料的掌握和细读中,发掘出了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世界意义,将性别问题的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阶段,对今后的汉学研究有重要启示。

(一)对文本的发掘和细读

孙康宜提出,进行学术研究的首要任务是发掘、把握和保存材料,尤其是第一手材料。对传统中国女性文学的研究,必须建立在对其文本本身的认真研读上。在这一方面,古人做得非常好。明清男性文人出版了各种各样的名媛诗词选集,并为他们撰写长篇序跋,甚至再三强调《诗经》中的许多篇章是女子的作品,就是要使原来属于边缘性的女诗人选集的地位得以提升,让更多人对其开展研究。在这种自觉性以及重视程度上,现代的读者和学者还有许多需要努力的地方。只有对传统中国女性诗人的作品给予足够的重视,并进行深入的研究,才能对她们的生活、写作和心理状况有一个更为可靠的认识。我们要走出传统的窠臼,以一种多元的、拾遗补缺的眼光对古代女性诗人的作品进行再度发掘和研究,通过还原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中细读其作品,重新发现中国女性在文学史上及文化史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这种重新发现的过程也就是经典化的过程,它需要时间的考验,也需要美学的再思。

(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视

正如孙康宜所说,目前东西方文化的影响,大多是单向的,而非双向的。许多亚洲研究者和比较文学研究者仍在坚持一个有关文学和文化研究的错误前提,即总是假定欧美的种种批评理论可以为中国文学研究带来崭新的视角,却很少有人想过,中国文学的研究成果也可以为西方批评界带来新的展望。这种普遍的疏忽和偏见主要是由两个因素引起的:一是文化上的“他者”盲点,有许多西方人认为传统中国作为文化的“他者”和拥有的边缘性存在,对于研究普遍的男性和女性而言,其作用是有限的,因此对其加以忽视;另一个是对于“现代性”的误解,即认为传统中国在时间上推移得过于遥远,它处在一个与现代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与所谓的“现代性”无关[28]。这是有关传统中国的两个不幸的神话,也是对人类发展意义的误解。因为,任何一种文化现象都不会全是外来的,它必有其内在于传统本身的发展因素。对“现代”文化的研究必须建立在传统之上,否则任何理论都会因失去根基而难以立足。可惜的是,人们在谈论到中国女性或性别问题时,往往把眼光局限在西方潮流的影响上,完全忽略了中国自身“传统”与“现代”的联系。所以,不少中国学者只注重西方理论,却忽视了传统中国文化的重要性。这种舍近求远的态度,是20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严重盲点。在今后的研究中,我们必须摆脱这种带有局限性的治学方法,拓宽学术研究的视野。在这个全球交流的时代,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双向”的交流,西方的理论必须结合到中国的研究中来,而中国文学的研究必须用来产生特殊基础性的社会性别理论,它对于普遍的性别理论或是一种补充,或是一种挑战。我们最终会发现,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互增强的。

注释:

[1]孙康宜、钱南秀:《美国汉学中的性别研究——与孙康宜教授对话》,《书屋》,2006年第11期。

[2][美]高音颐:《房内的老师:17世纪中国的妇女与文化》,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26—232页。

[3][美]苏珊·曼:《珍贵的记录:18世纪的中国妇女》,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1页。

[4]宁一中、段江丽:《跨越中西文学的边界——孙康宜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08年第9期。

[5]康正果:《边缘文人的才女情结及其所传达的情意——〈西青散记〉初探》,《九州学刊》,1994第7期。

[6][美]孙康宜:《何谓“男女双性”?——试论明清文人与女性诗人的关系》,《世界周刊》,1995年第1期。

[7][美]孙康宜:《性别理论与美国汉学的互动研究》,《清华大学学报》,2002年增1期。

[8][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王还译:《一间自己的屋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5页。

[9][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刘文荣译:《伍尔夫读书随笔》,上海:文汇出版社,2006年,第86页。

[10][美]孙康宜:《90年代的美国女权主义》,《环球青年》,1995年第3期。

[11][法]米歇尔·福柯著,钱翰译:《必须保卫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9页。

[12]陈炳辉:《福柯的权力观》,《厦门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13]转引自陈炳辉:《福柯的权力观》,《厦门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14]转引自孙康宜、钱南秀:《美国汉学中的性别研究——与孙康宜教授对话》,《书屋》,2006年第11期。

[15][美]孙康宜:《古典与现代的女性阐释》,台北: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34—164页。

[16][美]孙康宜:《女子无才便是德?》,《中外文学》,1993年第4期。

[17]梁启超:《论女学》,《时务报》,1897年第4期。

[18]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63页。

[19]孙康宜、钱南秀:《美国汉学中的性别研究——与孙康宜教授对话》,《书屋》,2006年第11期。

[20]孙康宜、钱南秀:《美国汉学中的性别研究——与孙康宜教授对话》,《书屋》,2006年第11期。

[21][美]孙康宜:《妇女诗歌的经典化》,《读书》,1997年第2期。

[22]胡适:《三百年中的女作家》,《胡适作品集》,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第157页。

[23][美]孙康宜:《妇女诗歌的经典化》,《读书》,1997年第2期。

[24][美]孙康宜:《寡妇诗人的“文学声音”》,《文学经典的挑战》,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17页。

[25]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79年,第298页。

[26]杜松柏:《清诗话访佚初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第86页。

[27][美]孙康宜:《寡妇诗人的“文学声音”》,《文学经典的挑战》,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23页。

[28][美]孙康宜:《“古典”与“现代”——美国汉学家如何看待中国文学》,《读书》,199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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