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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的文体意识

2013-04-12

华中学术 2013年2期
关键词:诗赋文体

韩 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中国古代文论研究

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的文体意识

韩 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就中国古代文体研究而言,是一篇极重要的文字。虽然限于文献,有些问题只能依据有限资料予以推论,但从中亦可以明确:《诗赋略》中的诗、赋分体主要来自传统诗学的说法,以合乐与否为标准;赋分四类则体现出辞赋创作新的特色,以赋家语言风格及学术渊源为区分依据;相关论述,都直接影响到后世文体观念的建立。

诗赋略 校雠 文体 赋分四类

在中国古代文体研究中,不少学者习惯以西方近代以来的文学观念及文体划分作为标准,在此之下固然有所发现,但同时也容易障蔽中国古代文体自身的发展脉络及构成特色。即如中国古代所谓“文”,在《唐文粹》《宋文鉴》《金文雅》《元文类》《明文衡》等集子中,莫不广泛包涵具有特定内容和形式的各种“文章”“文辞”;以文章为名的著述如《文章流别论》《文章辨体》等也莫不如是。其分体标准,显然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近代“文学”分类有不小差异。即使说到古今“文”之分体最为接近的情况,如郭绍虞所论,则是到了唐代,“韩愈之所谓文,则专就非韵非骈的散体言之”,“待到韩、柳古文运动成功以后,只有诗文之分,而无文笔之分”[1],诗与文乃得成为对举的两大文体。面对这一局面,我们与其以现代观念来方便地对中国古代文体资料加以剪裁组合,形成某种所谓的现代理解方式,还不如深入其中,来探寻、理解,进而建构某种与现代学术相契合的研究框架或研究模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注意到,《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不仅对当时的诗赋作品做了第一次大规模整理,而且其中的诗赋分类及相关论述,在某种程度上也直接影响到后世文体区分观念的建立,有必要对此予以深入分析。

一、 西汉诗赋的搜集、校勘与编定

《诗赋略》,据班固所说,当与刘向、刘歆父子的《别录》《七略》有极密切的关系:

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辑。[2]

后世史籍亦承袭此说:“校书郎班固、傅毅等典掌焉(经籍),并依《七略》而为书部,固又编之以为《汉书·艺文志》。”[3]由此可以确定,《汉书·艺文志》所保存的正是向、歆父子总校群书的精华,其中之《诗赋略》主要体现的也是向、歆父子诗赋学之面目。

汉赋整理为汉代文献典籍整理的一个部分。在当时的条件下,这项工作必然有一个艰苦浩大、费时费力的过程。自秦火以来,文献保存或口口相传,或辗转抄录,或民间私藏,或官府遗存,途径非一,来源多方,改窜字句、以讹传讹的情况势难避免;加之书籍主要书写载体为竹简,保存流通颇为不易,断简、错简乃至蚀坏的情况也容易发生。由此可以推知,陈农、刘向等人搜集、整理文献典籍,不仅要广为搜罗,更需要在大量版本间从事细致的比对校勘。章学诚《校雠通义》就曾指出:

刘向校雠中秘,有所谓中书,有所谓外书,有所谓太常书,有所谓太史书,有所谓臣向书,臣某书。夫中书与太常太史,则官守之书不一本也。外书与臣向臣某,则家藏之书不一本也。夫博求诸本,乃得雠正一书,则副本固将广储,以待质也。夫太常领博士,今之国子监也。太史掌图籍,今之翰林院也。凡官书不特中秘之谓也。[4]

根据这段描述,当时刘向面对的版本就有中书、外书、太常书、太史书、臣某书等,属于官府藏书的有中书、太常书、太史书的不同,私人藏书更是臣某与臣某个个不同。面对如此繁多的版本系统,“校雠”之义法由此得以建立。《文选·魏都赋》注引《风俗通》云:“刘向《别录》:校雠: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为雠。”[5]从中可知,校雠的内容主要是订正讹脱窜乱的文字,脱字补之,误字改之,以求善本;同时也涉及篇章的增删排定,如《管子书录》云:“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大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杀青而书可缮写也。”[6]意思是说《管子》各家抄本互有重复,刘向删其重复,存其互异,并重新编定次序,最终得到一本篇目最全、文字最精的《管子》。

诗赋整理,虽然不似其他经籍需要面对抄本众多、流派纷呈等复杂问题,但自汉初到刘向之时,诗赋也经过了二百余年的写作、传抄、进献过程,所产生的作品数量亦甚为可观。据班固《两都赋序》所言,仅进献给皇帝的赋作,就有千余篇:“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7]面对如此众多的作品,整理工作亦不轻松,中间是否也要像对先秦古书那样要对不同抄本进行搜集和校雠,因《诗赋书录》散佚,已无从了解。

向、歆父子校书除了勘定文字版本,另一重要工作就是撰写“书录”、“书略”。《汉书·艺文志》有云:“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梁阮孝绪《七录序》说得更具体:“昔刘向校书,辄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随竟奏上,皆载在本书。时又别集众录,谓之《别录》,即今之《别录》是也。”[8]由此可知,刘向曾经为每本书都撰写了书录(或叙录),附在各书之后。将各书书录抽出结为一集,是为《别录》。就上引文字及今存《战国策书录》《晏子叙录》《孙卿书录》《韩非子书录》《列子书录》《邓析书录》《关尹子书录》《子华子书录》《说苑叙录》[9]等篇目而言,刘向《别录》大致包括如下内容:篇目编次、校勘说明、作者介绍、评论思想内容、探究学术源流、考辨真伪、权衡价值等。这种做法颇类于今天所说的提要或简介,只是所涉及的内容更为广泛全面,在当时大约是为方便进献阅览所作,但对后世图书整理而言,则是重要创举。

以上所列书录,俱可见于严可均《全汉文》。从中可以推想,作为刘向校书的特定体例,他在校定诗赋一类图书时,若《屈原赋》、《荀卿赋》、《陆贾赋》、《司马相如赋》、《扬雄赋》等,也必然撰写有书录加以介绍,这个推断可以从《汉书·艺文志》“七略”的编写结构中获得说明。七略编写体例统一,每一部分俱以略、种(类)、家(作者)卷(篇目)三个层次来加以安排,如:

六艺略——《易》——《易经》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

诸子略——儒家——《晏子》八篇。

诗赋略——屈原赋之属——唐勒赋四篇。

兵书略——兵权谋——《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

术数略——天文——《泰壹杂子星》二十八卷。

方技略——医经——《黄帝内经》十八卷。

最后《艺文志》总结到:“大凡书,六略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入三家,五十篇,省兵十家。”在这种结构中,《唐勒赋》四篇与《晏子》八篇都属于第三层次,即家与卷(具体作品)范畴。那么,既然有《晏子叙录》,也应该会有《唐勒赋书录》,问题则在于目前所能看到的书录相当有限,除如上零星收录者,绝大部分俱已散佚,不能令人一睹其具体面目。即便如此,目前所遗存的某些材料中,还是能够找到一些书录的蛛丝马迹。《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注引中,南朝宋裴驷《集解》就列出了刘向评贾谊《吊屈原赋》的一条佚文:“骃案,刘向《别录》曰:因以自谕自恨也。”[10]此处既然明确标明刘向《别录》,这句话应该来自《贾谊赋书录》无疑。再如另一条《汉书》注引颜师古的材料:“刘向《别录》云:隐书者,疑其言以相问,对者以虑思之,可以无不谕。”[11]《隐书》是《艺文志》“杂赋”中的最后一类,刘向的《隐书》叙录,显然意在扼要说明这一类赋在文体上的特点。这类简明扼要的写法,都足以说明书录(叙录)的提要或简介性质。

严可均《全汉文》还辑录了几条与汉赋有关的《别录》佚文,摘录如下:

(贾谊《吊屈原赋》)因以自谕自恨也。(《史记·贾谊列传·集解》)

淮南王有《薰笼赋》。(《北堂书钞》一百三十五、《太平御览》七百十)

向有《芳松枕赋》。(《白帖》十四、《太平御览》七百七)

向有合赋。(《太平御览》七百一十七)

有《骐麟角杖赋》。(《北堂书钞》一百三十三、《太平御览》七百十、《事类赋》注一十四)

有《行过江上弋雁赋》、《行戈赋》、《弋雌得雄赋》。(《太平御览》八百三十二)

待诏冯商作《灯赋》。(《艺文类聚》八十)

商字子高。(《汉书·艺文志》注)

臣向谨与长社尉杜参校中秘书。(《汉书·艺文志》注)

骠骑将军史朱宇。(《汉书·艺文志》注)

隐书者,疑其言以相问,对者以虑思之,可以无不谕。(《汉书·艺文志》注)

有丽人歌赋,汉兴以来,善雅歌者鲁人虞公,发声清哀,远动梁尘,受学者莫能及也。(《艺文类聚》四十三、《文选·啸赋》注、《事类赋注》十一。案《初学记》十五:鲁人虞公,见刘向《别录》。)[12]

这些零散辑文,是否全部来自刘向《别录》,已无法考证。但它们分别辑自《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初学记》、《事类赋注》、《文选注》、《史记集解》、《汉书注》等诸多典籍,应该具有一定的可信性;而且,以上各书大都为唐人所撰,有的还出自六朝,大约当时《别录》尚有流传,时人撰注,尚可加以援引,不似后世只以抄录前人为务。根据这些辑文,大略可知刘向《别录》中定有不少论述诗赋的内容,或者进一步说,凡经过整理的诗赋作家作品在刘向这里大约都有书录以述其梗概,而且内容必然涉及方方面面(仅以上辑录,就涉及赋题、赋家生平、校勘经过、赋作构思、创作主旨等)。

综上所述,刘向、刘歆父子对于诗赋的整理,在今天固然难以了解其全貌,但依据《汉书·艺文志》及其他史料加以推断,大体上可以归纳为这样几方面的工作:一者,对于西汉诗赋作品加以遴选、校雠,并从中形成较为完善的定本;二者,依据略、种、作之特定体例对诗赋作家作品加以编排,使诗赋作家作品形成较为清晰条理的系统;三者,对于诗赋作家作品方方面面予以梗概精要的梳理,撰成书录以备参考,以达到提纲挈领予以了解之效用。经过这番工作,诗赋便与其他六略一道,构成了西汉时期学术著述的全面而清晰的面貌。根据《艺文志》还可以推断,刘向之整理群书撰成别录,虽然只是陈其梗概,但因为涉及每位著者的每种著述,所形成的篇幅仍然颇有规模。歆承父业,两年而能撰成《七略》,大体上应该属于对《别录》的进一步提炼和缩写,并借此实现了对当时学术著述总体扼要的了解。最终,《七略》借《艺文志》而能基本保持旧观,更为详细的《别录》则纷纷散佚(王莽时曾遭火焚),这不能不说是文献史上极大的憾事。无论如何,就西汉诗赋而言,这毕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整理工作,基本上展现了当时诗赋创作的全貌,即使各类诗赋的书录几乎全部失传,但是在这个整理基础上所形成的有关诗赋的认识,必定会对当时及后世的文体创作及评论产生深远影响。

二、 赋分四类及文体初分

在遍研西汉诗赋作品、撰写各家书录的基础上,刘向、刘歆父子还对西汉诗赋进行了一次系统的归纳与分类工作。由“删其要”而成的《汉书·艺文志》可知,刘氏父子将周秦西汉的诗赋分为五个小类。

(一) 屈原赋类,凡二十家,三百六十一篇。除去楚屈原、唐勒、宋玉赋四十五篇,实际上收录汉代辞赋凡十七家,三百一十六篇。

(二) 陆贾赋类,凡二十一家,二百七十五篇(《汉书》原作二百七十四篇,盖有误),全属汉代辞赋。班固自注“入扬雄八篇”,除去这八篇赋,在《七略》原本中此类赋应为二百六十七篇(或二百六十六篇)。

(三) 孙卿(荀子)赋类,凡二十五家,一百三十六篇。除去荀卿及秦杂赋,共著录汉赋二十三家,一百一十七篇。

(四) 杂赋类,凡十二家,二百三十三篇。难辨其产生年代,但多出西汉,当无可疑。

(五) 歌诗类,凡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

诗、赋分体应属于一个承继传统的老话题(详后),赋分为四类则是当时伴随辞赋创作而来的新话题,对此,历代学者也多有论述。如章学诚曾推断说:“名类相同而区种有别,当日必有其义例。今诸家之赋,十逸八九,而叙论之说,阙焉无闻,非著录之遗憾与?”他一方面认为这种区分定然有相应的义例,一方面又表示出因文献缺失而不能确切了解的遗憾[13]。刘师培、章太炎则力图对前三种的区分作出相对明确的解释。刘氏谓,“盖屈平以下二十家,均缘情托物之作也;体兼比兴,情为里而物为表。陆贾以下二十一家,均骋辞之作也;聚事征材,旨诡而词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均指物类情之作也;侔色揣声,品物毕图,舍文而从质”(《左盦集》卷八《〈汉书·艺文志〉书后》)[14],其《论文杂记》云:“写怀之赋,屈原以下二十家是也。骋辞之赋,陆贾以下二十一家是也。阐理之赋,荀卿以下二十五家是也。写怀之赋,其源出于《诗经》。骋辞之赋,其源出于纵横家。阐理之赋,其源出于儒、道两家。”[15]章太炎在《国故论衡·辨诗》中指出:“《七略》次赋为四家:一曰屈原赋,二曰陆贾赋,三曰孙卿赋,四曰杂赋。屈原言情,孙卿效物,陆贾赋不可见。其属有朱建、严助、朱买臣诸家,盖纵横之变也。杨雄赋本拟相如,《七略》相如赋与屈原同次,班生以杨雄赋隶属陆贾下,盖误也。”[16]以上章、刘二氏对屈原赋、陆贾赋两类的说法,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对于荀子赋类的理解有些出入:章氏言“效物”,刘氏一则曰“指物类情”,再则曰“阐理之赋”。至于刘、章二氏的解释是否符合向、歆父子著录的原意,限于文献已不得而知,不过这种区分还是可以结合具体赋作以及刘、章等人的评论来进行了解。

屈原赋类,根据刘、章两人的解释,特色为专主抒情,“即所谓言深思远,以达一己之中情者也”。其中,若屈原之《离骚》《九章》《九歌》《天问》等,莫不抒发忧愤,感动天地;其他如唐勒、宋玉、贾谊、刘安、汉武帝等人辞赋,多能吟咏性情,各从义类;司马相如,虽其《天子游猎赋》开创了汉代大赋体制,声情少而丽辞多,以至有“长于叙事,而或昧于情”[17]之评,但相如赋凡二十九篇(今仅存七篇),其中《哀二世赋》、《长门赋》、《美人赋》等皆长于抒情,亡佚二十二篇赋作或多类乎此。此外,向、歆父子将屈原赋置于《诗赋略》之首,明显有把屈原尊为辞赋之祖的意思。这种认识始于司马迁,但尚未明言,至东汉班固《离骚序》,才明确提出了“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18]的观点。

陆贾赋类,主“骋辞之作”,也“即所谓纵笔所如,以才藻擅长者也”。此类赋以陆贾为首,但陆赋今已失传。《文心雕龙·才略》云:“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选典诰,其辩之富矣。”[19]可见陆贾《孟春》等赋富于才辩,辞藻华丽,颇有纵横家驰骋翰藻、汪洋辟阖之风。其他各家赋作多佚,而《汉书》将朱建与陆贾同传,亦辩士之流;枚皋、严助、朱买臣等,皆工于言语,严助亦被《汉书》列为纵横家;司马迁、冯商皆良史之才,作赋必近于纵横;扬雄存赋较多,但扬雄赋有八篇是班固后来加入的,不能代表向、歆父子意见,况且其《长杨》《羽猎》诸赋,多富丽之辞,亦近乎骋词之赋。大概此类赋作多取法于《孟子》《庄子》及战国纵横家说辞,铺张扬厉,气势不凡,颇具感染力乃至震撼力。

荀卿赋类,刘师培称之为“阐理之赋”。此类赋多亡佚,就今日所存荀子《赋篇》及《成相篇》[20](或以为《赋篇》有《礼》《知》《云》《蚕》《箴》《饱诗》凡六篇,《成相篇》亦五篇,共得荀卿赋十一篇)。《成相》颇具民歌风味,但已近于赋体,其考列往迹,阐明事理,已开后世连珠的手法;《赋篇》实取法民间隐语(谜语),然即小验大,析理至精,阐理至明,故可称之为阐理之赋。此外,刘师培还对三种赋的来源加以断定:“写怀之赋,其源出于《诗经》;骋词之赋,其源出于纵横家;阐理之赋,其源出于儒、道两家。”[21]

至于杂赋类,刘、章两家都没有很具体的论述。承明代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一以“杂赋”为“后世总集所自始也”的说法[22],清人章学诚《校雠通义》乃云:“(前)三种之赋,人自为篇,后世别集之体也;杂赋一种,不列专名,而杂叙为篇,后世总集之体也。”[23]刘师培《论文杂记》则发扬章说,以为:“客主赋以下十二家,皆汉代之总集类也(此为总集之始);余则皆为分集。而分集之赋,复分三类:有写怀之赋,有骋辞之赋,有阐理之赋。”[24]意思是说,前三类赋作相当于作家别集,杂赋类则相当于其余作品的总集。杂赋的具体面目,诚如顾实所论:“此杂赋尽亡,不可徵。盖多杂诙谐,如《庄子》寓言者欤?”[25]也只是根据篇目名称加以推测而已。推其本意,当是有一批作者失考或者不宜归入前三类的赋作,不能弃掷不论,故另列为第四类,名之曰“杂赋”,又因屈原、唐勒、宋玉、荀卿赋及秦杂赋已见录于前,故判断此类杂赋,大都是汉人作品。萧统编《文选》时,将无法归入前几类的歌谣与诗作名之为“杂歌”与“杂诗”,放置在诗类之最后,盖与此相类。

对于向、歆父子的这种分类方式,后世因文体区分标准的变化而有不同看法,如刘师培所论:“可以知诗歌之体,与赋不同,(不歌而诵为之赋,则诗歌皆可诵者矣。)而骚体则同于赋体。至《文选》析骚赋为二,则与班《志》之义迥殊矣(惟戴东原则称楚辞为屈原赋,仍用班《志》之称,作有《屈原赋注》一书。),故特正之。”[26]但无论如何,把赋体分为四类本身已经表明,向、歆父子试图约同别异,来对赋作的不同风格与特色作出把握。

在这个意义上则可以说,上述分类法又体现了汉人对于文体的初步区分意识。

目前学界的文体研究,大体上呈现出西方文体学研究和中国传统文体学研究各自为政、各胜擅场的格局。而治中国传统文体学的学者,有时因受近代那种纯形式文体观念的影响,而不能对传统文体的某些层面客观看待。如古代文体论者,往往有“文出《五经》”的说法,意思就是各种文体都源自《五经》。如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就说:“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27]此外,如刘勰的《文心雕龙·宗经》、清代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诗教上》中都有类似说法。这个说法表面看来似乎有牵强的成分,但从文体研究来看却自有它的道理,而且,它还有力地说明了中国古代文类生成的特色所在。《五经》系统,基本上涵盖了古代社会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相应地,从《五经》中衍生出来的上述各种文类,规约了与特定社会空间和社会功用相关的文体形式(不限于语言),如“诏”,是指“昭也,人暗不见事宜,则有所犯,以此示之,使昭然知所由也”。又如“檄”,是指“激也,下官所以激迎其上之文书也”[28],等等。为了某种社会功用而采取特定的文体形式,这种文体形式又因为约定俗成的力量而被指认、命名,于是,中国古代文体的产生就和特定的社会功用之间达成了某种共生关系,“体用不二”,“义例合一”,也就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分类学的要义所在。

同样,汉代文体观念的演进亦有自身的逻辑。两汉时期,随着赋作的大量创作,“文”之观念则如郭绍虞所论,出现了某种分化,作为泛指文化学术的大“文学”观念依然存在,与此同时,则出现了接近于现代“文学”意义上的“文章”和“文辞”的表述。在这个范围内,也才会有文类内在形态的进一步分析与讨论。向、歆父子整理学术,将《诗赋略》与《六艺略》《诸子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相并列,收录的乃是今天看来最纯粹的文学作品类型——诗与赋,其中,《诗赋略》又分五类,即:屈原赋类、陆贾赋类、荀卿赋类、杂赋类、歌诗类。这里,既有赋和诗两种文类的区别,又有赋体四种类型作品的区分,在某种意义上自可以说充分体现了文学文体的发展与分化。不过,结合章、刘等人的论述来看,这种文体的分化自有其依循于文化传统的内在逻辑。

其一,向、歆父子把诗赋单独归为“诗赋略”,大约与几方面相互作用的因素有密切关系,一方面刘氏家族自楚元王刘交开始,传鲁诗世学,就这种学术传承而言,《诗》及由之衍生的诗赋写作受到了格外的关注;另一方面,赋被视为诗之支流,在实际政治社会生活中,既体现了抒写情志以兴感寄托的传统,同时也被赋予讽谏以体现《诗》义的特定功能,虽说这两者之间并不一致,但都是对于《诗》学精神的不同层面的发挥。

其二,根据刘师培的分析,前三类赋作既与特定作者相关联,其写作风格又与该类作者之学术背景密切相关,大体可以说明,赋作划分所依据的标准并非单纯的语言形式,而是注重作者与语言风格及学术渊源之间的综合考察,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对于“体用不二”、“义例合一”文体传统的继承。

其三,由此所奠立的赋类观念,包罗甚广。楚辞体、赋体、颂体、七体,以至《成相杂辞》《隐书》,皆可称之为“赋”,这与司马迁、扬雄、班固等人的看法基本一致,也反映了汉人的一般认识。辞、颂、七体入赋,至今仍有不少学者认同;《成相杂辞》十一篇及《隐书》十八篇被划入,则历来颇有非议。其中的区别,大约就在于重“义”与重“辞”的不同侧重。

其四,向、歆父子为每位赋家的作品进行整理校雠,编定目次,撰写书(叙)录,其面目当是非常规范的赋家别集;杂赋诸种,区分细密,以类相从,又应是总集之始。这些无疑开启了后世文献整理区分总集和别集的做法,意义深远。

三、 诗赋略论

《诗赋略》最后,还有一段综论性质的文字,人们称之为《诗赋略论》,曰: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29]

根据《艺文志》的描述,这段文字当是班固删节刘歆《七略》而成,所保存的基本上是向、歆父子的汉赋观。其所以这样说,主要在于班氏在赋家传记及《两都赋序》中的有关论述(如司马相如论、扬雄论,汉赋讽喻说等),与此颇有龃龉之处。此外,汉人治学最重师法家法,向、歆父子承家传世学,父传子受,学术观点应该具备其延续性。如刘向治学就具备“通”的特征,刘歆欲为古文经学争立学官,也有保存典籍张大学术的用心,二人学术都体现出不固守的色彩。是故可以推论,刘歆《七略》为刘向《别录》的精要提炼,其中的《诗赋略论》必然与《别录》中诗赋书录的基本精神保持一致。只不过在面貌上,《别录》书录为赋家别集的提要,具体而丰赡详实;《诗赋略论》则为诗赋一大类的总纲,综括而简明精到。同时,正因为这段文字所具有的这一特点,其中的看法也多为后世论者予以继承发挥,并构成了汉赋研究中的几个基本论域。

其一,“不歌而诵”与“登高能赋”。《诗赋略论》开头所说的“《传》曰”,据考,很有可能就是指刘向的《别录》,《文心雕龙·诠赋》也曾指出:“刘向明不歌而诵。”[30]由此可见,“不歌而诵”、“登高能赋”的说法当为刘向所说。刘歆上来就引用这段话,自然是为辨明诗赋的渊源流变,其主要含义也就是把诗作为赋的源头。虽然两句话的意思并不艰深,但其内在逻辑关系仍需要获得必要的辨析。在笔者看来,两句话置于一处,却分指“赋”源自“诗”的两方面属性,“不歌而诵”指的是“赋”与“诗”相比的手法而言,“登高能赋”则指的是“赋”源自“诗”的某种文化功能。在先秦时期,两个方面在《诗》中本来是统一的一体两面,即“诗”体之分既体现着“诗”在政治社会领域的具体应用,同时也紧密关联着应用中的音乐配合。简单来说,就是在诗教仍然得以推行的时期,诗体区分所依照的并非文字标准,而是应用标准和音乐标准,而这两者又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随着礼崩乐坏以及大一统帝国的建立,诗教日益衰微,三家今文诗学也主要借义理阐发来行使“美刺”的政治功能。赋被视为是诗的别枝,其“不歌而诵”及“登高能赋”首先都是就诗学政教意义的承继而言的。如曹明纲就指出,赋之成为文体,很大程度上与其政治功能有关,如《诗·大雅·烝民》中所谓“明命使赋”、“赋政于外”,“登高能赋”原本是代君主为四方宣政的方式。[31]这种取向与西汉《诗》学精神相配合,赋作“讽谏”的意义被突出强调。在实际政治生活中,赋能否起到讽谏作用全有赖于帝王趣好,但这方面的意义则获认可:

(宣帝)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武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32]

也正是沿着这样的思路,后世对于汉赋的价值始有所肯定,如以下说法:

按诗有六义,其二曰赋。所谓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意,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春秋之后,聘问咏歌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贤士大夫失志之赋作矣,屈子楚辞是也。赵人荀况游宦于楚,考其时在屈原之前,所作五赋,工巧深刻,纯用隐语,君子盖无取焉。两汉而下,独贾生以命世之才,俯就骚律,非一时诸人所及。它如相如,长于叙事而或昧于情;扬雄长于说理而或略于辞;至于班固辞理俱失,若是者何?凡以不发乎情耳。然上林甘泉,极其铺张,终归于讽谏,而风之义未泯。两都等赋,极其炫曜,终折以法度,而雅颂之义未泯。长门自悼等赋,縁情发义,托物兴词,咸有和平从容之意,而比兴之义未泯。故君子犹取焉,以其为古赋之流也。[33]

这基本上就是对《诗赋略论》的进一步发挥。

再看“不歌而诵”,亦是诗体标准下的产物,其区分的关键只在于合乐与否,而没有文字上的具体限定,这也形成了赋之文字来源广泛的特点,如章学诚就指出:

古者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34]

赋的语言来源显然具有多元的性质,屈、荀之赋不消说,春秋行人辞命、战国纵横之辞,还有民间的谐词、隐语,都曾予汉赋以哺育、滋养。甚至在武、宣朝及其后,与宫廷、与社会上所存在的追逐世俗娱乐的强大潮流相应,汉代还存在着一种诙谐性的小赋,源自民间,而为宫廷日常娱乐所用,其情节生动,文辞通俗,体制灵活,与司马相如等文人精心写作的弘深雅丽的赋作大异其趣,从而也为正统文人系统所难以兼融。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不歌而诵”的讲法,虽在形式上对赋体与诗体作出了区分,但仍然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标准。

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诗赋略论》最后一段文字:“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从中也可以看出向、歆父子相对宽容的学术态度,他们并没有像某些严格的经学家那样,片面讲求典籍而将采自民间的作品斥之为“郑卫之音”,而是就这些作品在西汉政治生活中实际起到的礼乐作用,而给予充分肯定。根据《汉书·礼乐志》的记载,汉代礼乐制度的建立,原本也是承袭秦制,到了汉武帝时设立乐府,采集民乐,又加制作,所谓:

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坛,天子自竹宫而望拜,百官侍祠者数百人皆肃然动心焉。[35]

就这些作品的合乐性质而言,正是“歌诗”一类得以建立的依据。

其二,“贤人失志之赋作”。对于赋作何以产生,《诗赋略论》把“周道寝坏”视为最直接原因,也基本符合历史真实。至春秋后期,诸侯纷争,礼乐崩坏,乃产生了中国文化史上的重大变迁,即政治系统与文化系统相分离,“士阶层”由于对文化系统的秉持而得以独立,这方面的论述已经甚为详备。在这种形势下,一方面是传统诗教日益沦替,另一方面则是志士贤者抱持文化理念力图对之有所恢复,由此也导致了诗教取向的重大变化:

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赞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施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36]

就此而言,“变风变雅”诗作的出现主要就是针对混乱的政治形势,而突出政治批评的意义。这能否作为汉儒“美刺”观念的先声,尚不好确定。但面对当时纵横辩说之士肆行、势利权谋之术驰逐的局面,抱持文化政治理想的士人借文字以抒发失志之慨,所谓“贤人失志之赋作”,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其三,“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向、歆父子袭用扬雄的观点,认为辞赋产生之初,荀卿、屈原“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是“诗人之赋”;而后来的宋玉、唐勒、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辞人之赋”。对于这个区分,历来也有各种各样的讲法,大体来看,传统论者基本上承接扬雄,认为赋作有一个日益背离“诗义”的过程,现代论者则就文体意义认为赋作完成了抒情向体物的转变,云云。要对这个说法作出合理解释,关键就在于明确“诗人”与“辞人”的不同。

汉人论诗,主要侧重于《诗》的政治功能,不过涉及“诗”何以具备这样的功能,还需要进一步地分析。孔子尝有“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说法,笔者认为基本上说明了诗教作用的综合特性,即“诗”主要在于兴起情志,“礼”主要在于理性规则的约束,而最终借由“乐”达到中和平正的境界。在这个意义上,作为“诗”的特色关键就在于能否兴起情志,能否在社会政治生活中构成“交感”的效果。关于这一点,台湾学者柯庆明曾极力予以称赞:

这个世界或好或坏,但透过情感的融汇和浸润,它或许不免于是非得失祸福苦乐的种种划分,但却绝不是一个疏离冷漠的世界。因而冷酷的思量计算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至花鸟共忧乐的同情共感。赋、比、兴:直接的赞怨或草木虫鱼鸟兽的交相引发回环譬喻就成为它的基本思考方式,并且在重叠复沓的韵律形式中达到它的一唱三叹的效果。[37]

这也可以解释,何以《诗经》这部大体以日常生活各方面为主的歌谣集成了中国文学的根源,何以以少数英雄之杀伐战斗作为主题的史诗成了西方文学的源头,其关键就在于某种最深沉广大的生命共感在其中的作用。在古人观念中,所谓宇宙之间,冥冥中常似有一“大生命”之存在。此“大生命”之起结终始,及其价值与意义之所在,虽然不可尽知,但是它的存在,它的运行不息与生生不已的力量,却是每个人都可以体认得到的事实。“我”之中有此生命之存在,“他”之中有此生命的存在,“物”之中亦有此生命之存在。故而体现为《诗》境,常可以从纷纭歧异的万象中,获致一种生命的共感。这不仅是一种偶发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中国诗词恰能予此以充分的呈现[38]。就像人们通常所说,中国文化看待人与物、人与人之关系与西方那种二元对立的方式有别,是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的,呈现在文学的发生之中,也就不是那种个体意志、力量的一味实现,而是出以更具普遍和广大的生命境界,古人“诗教”诸说作为个体生命的塑造方式之一,所接通的也正在于此。那么,“诗人之赋”之义旨,也就在于能否对“兴起情志”以“交相感发”的传统有所发挥。

至于“辞人之赋”,则体现着应和帝王趣味以极力铺张刻意藻饰的写作方式。作法本身,既说明在专制政体下,赋家为实现有限的“讽谏”效果,是如何的困难和曲折,同时也说明经学语境下,赋家必须以学问思力才能博取足够重视的尴尬处境。在以通经致用为时尚的当时,具备政治才干者往往易受皇帝器重,具有经术学养者易为皇帝尊重。是以,汉廷“辩知闳达,溢于文辞”之士,“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或为郡国守相至公卿”[39]。在武帝左右的内朝才士中,“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唯助与寿王见任用”[40]。而“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的枚皋,只好“比东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41]。政治待遇如此悬殊,天下风尚往往又好显达而避卑贱,辞赋写作中极力铺张刻意铺排的做法,也就多少体现了某种经学化的味道[42]。故而,简宗梧才会对赋家与儒家之关系有如下判断:“汉代赋家与儒家,源远流长,是有亲密的血缘关系的,尤其是有汉一代,赋家依附儒家而求发展,儒家藉辞赋以达目的,同车共辙,相形益彰。”[43]

不过,这种做法本身并没有实现赋家的政治期待。“劝百讽一”能令帝王兴凌云之志,但不能使之接受讽谏大义;“为赋乃俳,见视如倡”则使赋家沦于调笑润色的角色,而为世人所轻贱。这与作赋所付出的艰辛努力恰成鲜明对比。《西京杂记》卷二载:“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44]如果说《西京杂记》不免于夸张、荒诞的话,桓谭《新论·祛蔽》所记扬雄自道,当是确实的:“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使作赋。为之卒暴,思精苦。始成,遂困倦小卧,梦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所以桓谭总结说:“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45]这种落差之下,扬雄悔少作的原因也就可以理解,与此同时,则如徐复观所论,扬雄所悔者乃是依附流行时风的大赋,而非自抒怀抱之作。

综上所述,“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的分别就甚为明显,后世论赋者也往往承接此说,予以发挥。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指出: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46]

这就涉及作赋的登高之旨、物情并举、丽词雅义几个互为关联辨证的问题。挚虞《文章流别论》对赋也有较全面的讨论: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指,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辞无常矣。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也。[47]

这也明确说明,比起“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的特色,后世赋作“以事形为本”则导致了与类相远、与事相违、与义相失、与情相悖几方面的问题。

总结:刘向、刘歆父子的汉赋研究于后世可谓具有奠基之功。他们最早对当时所有汉赋进行搜集、校雠、编录,而建立总集、别集之分,开启文体分辨之效;他们在与《诗》学相关联的意义上对辞赋加以评论,而确立渊源流变、意当讽谏、士人言志、抒情为体等基本论域。无论就哪个方面而言,都值得进一步深入探究。

注释:

[1]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11页。

[2]《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01页。

[3]《隋书》卷三十二“经籍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06页。

[4](清)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一《校雠条理》条,见《文史通义》附,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第64页。

[5](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第一册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87页。

[6](清)严可均辑:《全汉文》卷三十七,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81页。

[7](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二十四,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35页。

[8](梁)阮孝绪:《七录序》,见《广弘明集》卷三,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清)严可均辑:《全汉文》卷三十七,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79—386页。

[10]《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494页。

[11]《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53页。

[12](清)严可均辑:《全汉文》卷三十八,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96页。

[13](清)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三《汉志诗赋》条,《文史通义》附,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第98页。

[14]转引自周勋初:《魏晋南北朝文学论丛》,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0页。

[15]刘师培:《论文杂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5—116页。

[16]章太炎:《国故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0—91 页。

[17](明)吴讷:《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01页。

[18](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二十五,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250页。

[19](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02页。

[20]对于《成相篇》是否为赋体,历来争议颇多。肯定者若杨倞,否定者若吴讷,态度摇曳者若祝尧。朱熹有谓:“杂陈古今治乱兴亡之效,托声诗以风时君,若将以为工师之诵,旅贪之规者,其尊主爱民之意亦深切矣。相者,助也。举重劝力之歌,史所谓‘五投大夫死,而春者不相柞’是也。”(《楚辞后语·成相第一》),对于后来学者有莫大启发。就其与辞、诵的联系而言,应该可以归于赋。

[21]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 论文杂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6页。

[22](明)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255页。

[23](清)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三《汉志诗赋》条,《文史通义》附,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第99页。

[24]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 论文杂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5页。

[25]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第190页。

[26]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 论文杂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6页。

[27](北齐)颜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卷四《文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21页。

[28](汉)刘熙:《释名》卷六《释书契》,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53页。

[30](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0页。

[31]参见曹明纲:《赋学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8页。

[32]《汉书》卷六十四《王褒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829页。

[33](梁)任昉著,(明)陈懋仁注:《文章缘起》,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清)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三《汉志诗赋》条,《文史通义》附,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第98页。

[35]《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45页。

[36](汉)郑玄:《诗谱序》,《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3页。

[37]柯庆明:《中国文学的美感》,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页。

[38]参见叶嘉莹:《古典诗歌兴发感动之作用(代序)》,《迦陵论词丛稿》,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

[39]《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863页。

[40]《汉书》卷六十四《严助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75页。

[41]《汉书》卷五十一《枚皋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366页。

[42]参见冯良方:《汉赋与经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62—73页。

[43]简宗梧:《汉赋源流与价值商榷》,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第102页。

[44]《西京杂记》卷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5](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十四,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28页。

[46]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1页。

[47]《西晋文纪》卷十三,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主持人语本栏目收录文章三篇。韩军《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的文体意识》一文,主要从相关文献资料以及传统文体发展的固有逻辑出发,来爬梳、分析《诗赋略》中文体意识的两个维度,即诗赋相分与赋分四类,这两个维度一为承继,一为开新,其区分标准都直接影响到了后世文体观念的建立。李云凤《海外“中国抒情传统”研究述论》一文,属于现代语境中应用中西比较的方法,来对海外中国诗学研究中一个带有谱系性问题的整理和讨论,该文初步厘清了“中国抒情传统”的学术定位,梳理了其研究脉络,阐发了其理论价值,其中的观点、方法等,都有可资借鉴和反思之处。胡清波《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世界意义——论美籍华裔学者孙康宜的性别研究》一文,属于海外汉学研究中的专人研究,孙康宜作为极有代表性的美籍华裔学者,其研究领域极为广泛,研究思路也体现出融通中西的特色,该文即是对孙康宜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研究的系统梳理,分别介绍了她关于性别问题的基本观点、对中国古代女性文学作品的整理和研究、对妇女文学经典问题的讨论,以及在视角和方法上为汉学研究带来的启示。(韩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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