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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大道

2013-04-12田弘毅

读者·原创版 2013年12期
关键词:杰森大道

文 _ 田弘毅

第七大道

文 _ 田弘毅

女神雕塑坐北朝南,她望着台阶下面红砖铺地、绿草如茵的广场,远处图书馆矗立,先哲的名字镌刻在立柱上,荷马、柏拉图、莎士比亚……太阳簇新的光辉洒落,栏杆上的铜绿泛出金色。我站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园的中央,抖落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劳顿,像是探险家远航出海历尽艰险后终于到达。

学习编剧专业的3年里必须有至少两次的实习经历。我打算第一学期就开始实习,一来能尽快熟悉环境,积累些实际工作经验,二来谁知道下学期的课业压力会有多大。我又有些发慌,自己完全不知道实习机会将从何而来,我甚至想,别人是不是已经通过面试一切准备妥当,明天就能提着包去公司了。我总是有这种顾虑,而且常常将顾虑不断发展扩大,直到我自己也觉得荒唐时才会停止。事后十有八九证明这麻烦的家伙是个多余的客人,但我还是保持了慷慨,频繁地邀请它来做客。

离正式上课还有3天时,我收到系里发来的邮件,一家公司正在招实习生。我送走了脑袋里的那个声音,立马开始准备申请材料。两天后我接到面试通知,于是转头跳上地铁1号线朝34街晃荡而去。

这是一家不大的公司,在一幢写字楼的8层,他们出版新的话剧剧本,主要客户是高中和社区小剧场。两位面试官都很和善,一个主管人力资源,一个是出版部门的头儿。除了叫什么、从哪儿来的这些基本问题之外,他们还问了我的工作经历、电脑技能。庆幸的是,他们没有用网上传得神乎其神、被人们视作能否进入“微软”“谷歌”“哈佛”“耶鲁”的衡量标准的面试题,例如“下水道的盖子为什么是圆的”“为什么在任何旅馆里你拧开水龙头,热水都会瞬间倾泻而出”之类的问题。之后我做了打字速度测试,就是把一段文字敲进一个空白文档里,合格成绩是每分钟60个词,我的成绩是70个词,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缝隙里灰尘满布、空格键底下躺着半张糖纸的键盘,我的分数兴许还能再高点。我向面试官道谢后走出大楼。

又过了两天,我收到了一封题为“祝贺”的邮件,知道实习的事情基本妥当,心里踏实了。

我被分到了营销部门,上司蕾妮30岁出头,微胖。我敲门的时候她正坐在一个银灰色的健身球上,左手拿着的塑料杯子上,麦当劳黄色的“M”就像外面广告牌上的一样巨大,右手食指在小键盘区上空盘旋,把一串串数字敲进面前的表格。她手上的动作在全身引起一种有规律的运动,健身球也跟着一缩一胀,给人造成一种假象,好像“人球一体”地在原地以很小的幅度跳动。蕾妮的笑容是典型的美国笑容:大,阳光,不惜用料,饱满充实。我甚至有预感,如果我当时用手去捏她的脸颊,她的热情友好能溅我一手。

蕾妮似乎对我的到来准备不足,她有些尴尬地告诉我今天没什么事做,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可以在会议室里看看他们出版的剧本。幸运的是我没有真的在那个玻璃房子里坐上4个小时。蕾妮说公司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出了点毛病,他们修不好,维护人员要到下周末才能过来,问我能不能试试。我想,我几个月前花150美元考的电脑技师资格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立刻捋起袖子插上电源准备诊断一番。问题十分简单,只是有一处设置隐藏挺深,只要熟悉其中门道即可大功告成。修好电脑后,蕾妮激动得几乎跳了起来,我转向角落用极低沉又有些滑稽的声音对自己说:“老田,干得不错。”

过了一会儿,公司总经理杰森闻讯赶来,他想知道我是怎么把电脑修好的。蕾妮忙着介绍,脸上的热情友好这回不用捏自己也要溢出来了,她好像对我这个新来的实习生挺满意。

“杰森折腾了一个礼拜都没修好,你第一天上班就搞定了!”蕾妮嗓子挺亮。杰森站在门口,激动程度比起蕾妮差远了。事实上,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激动。我在心里对蕾妮的话狠狠皱起了眉头。

“你是怎么弄好的?”

我详细但又不是过分详细地解释了问题的所在。可能因为有些紧张,我用了一两个缩写名词,我仿佛看到杰森头上蒙了一层雾水。

“哦,怪不得我修不好呢。”杰森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有了正式的活儿。蕾妮让我做了些数据的比对和录入,偶尔编辑广告邮件,其实模板早已做好,只等我把新剧本的题目、作者、内容、提要复制粘贴进去即可。这样的重复工作占据了我实习时间的绝大部分,直到今天。

我每周的工资是30美元,刚刚够来回的地铁花销,但是考虑到大多数实习干脆没有任何补助,我也算是走运的了。我拿到第一周的工资时有点蒙,有种淡淡的失望。我不是指钱,而是回想起开学时找实习机会的急迫,感觉有些好笑。现在找到了,就是这样,它似乎已不再是什么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了。

大概两周之前,快要下班的时候,蕾妮照例跟我说了“周末愉快,下周再见”。我走出写字楼,把刚拿到的30美元在钱包里安顿好。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进地铁,好像有什么东西止住了我的脚步。我呆立在大街上,身边来往的人们像鱼儿一样从容熟练地绕过我向前走去,在这个疯子数量傲居世界第一的城市里,我这样一个傻乎乎堵在路中间的家伙轻易就被原谅了。

我所在的第七大道又叫“时尚大道”,商场林立,物质膨胀,消费疯狂,游客雀跃,连橱窗里的模特都显露两三分额外的风采。恍惚间我听到一个声音:“去活吧!这就是世界!”去活吧,并不是说我在过去的21年里都像吸血鬼一样躺在古堡里,今天终于醒了过来。而是我感到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少了很多教条和规定,我自己能,或者说必须学着支配的空间陡然增大了。就像小孩的自行车卸掉了辅助轮,他慢慢会习惯,慢慢会喜欢,但刚刚拥有这种自由的那一小段时间还是有些茫然,甚至有点惊恐。

我一直相信成长是个极复杂的、被许许多多因素共同影响着的过程。如果把这个过程切开,你多半会看到一个五色杂陈的横截面。把耳朵凑上去,钢镚儿一样叮当作响的是笑语欢歌和涕泪泣诉。我曾发疯一样地想,要是我能回到过去的某一个特定时刻,看看自己的样子该多好。我不奢求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也没有心思处理因改变过去而不可避免的时空混乱。我只想挑个好位置,做个投入其中又置身其外的安静的观众。当然有那么一两个时刻我会涕泪横流,会羞愧不已,会青筋暴起怒而挥拳,但我想大多数时候我的脸上应该有微笑,尤其是我对某个关于生活的问题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一个人很可爱的时候。

我像鱼儿一样潜入第七大道上嘈杂涌动的人潮。男人们的衬衫有轻微的褶皱,像水波一样轻轻柔柔裹在身体上,随着肩头或腰肢抖动;女人们的平底鞋露出像海一样宽阔的脚面,深深浅浅地显出脚趾之间的缝隙;流浪汉们的惺忪睡眼也斜着,昨天的梦做完了,今天做个什么样的梦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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