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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经典注解述评——以前辈时贤对于鹏鴳形象与逍遥境界关系的诠释为中心

2013-04-11万勇华

湖北社会科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郭象逍遥游鲲鹏

万勇华

(华东政法大学 政治理论部,上海 201620)

《逍遥游》作为《庄子》全书的首篇,对于整部《庄子》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在该篇开端处,庄子运用生花的妙笔塑造了两类对比鲜明的形象——鲲鹏与蜩、学鸠、斥鴳。那么,在这两类形象当中,究竟何者达到了逍遥之境,各家的诠释出现了严重的分歧。纵观中国庄学发展史,我们可以将前辈时贤对于上述问题的经典注解归纳为四种代表性观点,下面细作述评,希望有助于加深人们对于庄子逍遥义的理解。

第一种观点以晋人向秀、郭象为代表,认为大鹏和斥鴳虽然大小有别,但是只要足于其性,同样可以实现逍遥。众所周知,在向、郭所处的时代,玄风大畅,士人皆好钻研《庄子》,尤其是最为难解的《逍遥游》篇。《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可见,向秀、郭象对于“逍遥义”的注说已经达到当时理论界的最高水平。至于其具体内容,刘孝标在该条注中引向、郭逍遥义云:“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依向、郭之见,大鹏与斥鴳尽管在形态和飞行高度上存在巨大差异,但是只要任性、当分,“得其所待”,都是无往而不逍遥的。在《逍遥游注》中,郭象进一步阐发了上述观点:“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在郭象看来,大鹏高飞九万里,小鸟低飞蓬蒿间,乃是各自的性分使然,其间并无胜负优劣之别。如果它们能够完全发挥自己的天性(“任性”、“足性”),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称能”),那么都可以实现逍遥。反过来说,假使二者汲汲营求于性分之外,小者羡大,大者希小,结果必然事不胜力,动不称情,最终双双陷入困苦之中而无法获得逍遥。

虽然向秀注早已失传,但是其中的基本概念和核心思想却被郭象承袭下来。在此基础上,经过全面而深刻的改造与重塑,郭象的《庄子注》就以见解独到自成体系而流行于后世,享誉于百家。唐代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序录》中这样写道:“唯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虽然“特会庄生之旨”一语未免给人溢美之辞的嫌疑,但“为世所贵”四个字却如实点明了郭象注在庄学史上无以替代的显赫地位。直到明代,快雪堂主人冯梦祯仍说:“注庄子者,郭子玄而下凡数十家,而精奥渊深,其高处有发明庄义所未及者,莫如子玄氏。”[1](p28)后人不仅给予郭象注以高度的评价,而且还有许多学者自觉不自觉地认同、接受了向、郭的“逍遥义”。比如初唐著名道士成玄英说:“大鹏抟风九万,小鸟决起榆枋,虽复远近不同,适性均也。咸不知道里之远近,各取足而自胜,天机自张,不知所以。既无意于高卑,岂有情于优劣!逍遥之放,其在兹乎!”(《庄子疏》)现代台湾学者李勉说:“消摇(以郭庆藩说法,‘逍遥’应作‘消摇’)谓尽其性能而动也。苟已尽其性能矣,则大鹏之上九万,蜩、鴳之枪榆枋,高下虽殊,消摇一也。”(《庄子总论及分篇评注》)[2]成、李二人认为,大鹏与斥鴳虽然飞行高低、远近不同,但是只要适性尽能,同样逍遥自在,这种理解与向郭义如出一辙。

向郭义一向被人们视为以己解庄,而非以庄解庄。因此,尽管他们的逍遥义具有理论上的圆融自洽性,但是距离庄子的原意却相去甚远。本来,庄子认为大鹏和小鸟之间不仅存在形式上(外在形体、飞行高远)的差异,而且有着实质上(境界、胸怀)的区别。但是,向、郭只承认前者而否认后者。进而,庄子强调只有无待的至人、神人、圣人才能达到逍遥之境,其他的人和物,不管是大鹏还是小鸟都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逍遥游。而向、郭则将庄子统合的逍遥划分为有待逍遥和无待逍遥两个层次,主张大鹏和小鸟只要任其性分、安于现状都能实现有待逍遥。这样向、郭就把庄子具有理想色彩的逍遥拉入到了现实的泥淖之中,从而完全消解了庄子思想的超越维度。故而,向郭之义并不可取。

第二种观点以清人林云铭、宣颖、孙嘉淦为代表,主张大鹏逍遥,小鸟困陋。清初“以时文之法读庄子”的林云铭,在其《庄子因·逍遥游题解》中强调“‘大’字是一篇之纲”,提出了大鹏因其“大”而逍遥的观点。在林云铭看来,大鹏是“一大则无不大”,而蜩鸠则是“二小皆不足道”。前者身姿伟岸,志向高远,象征着神游大道的逍遥者形象;后者形躯卑微,心胸狭窄,代表了拘于世俗小知的浅陋者形象。作为康熙末年的庄子文章学大家,宣颖承继了林云铭“以大为逍遥”的思想。他在《南华经解·逍遥游》中这样阐发鹏飞南冥一节文字:“看此一节,大鹏之所以横绝南北,直具如此源委。夫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乘长风而薄霄汉,扩云雾而煽太清,斯其超忽,岂复恒境也哉!以上大鹏之逍遥游。”相比于大鹏的逍遥游,宣颖对于低飞无知的蜩鸠流露出了不屑之意:“鸟之飞,与人之行等耳。适近者不能知远,二虫岂足以知鹏?”[3]与林、宣二人执“大”字释逍遥一样,雍乾之际的孙嘉淦也认为庄子在《逍遥游》中表达了“大而后能逍遥”的观点。对于鲲鹏的宏大气魄,孙嘉淦赞叹道:“试观鲲鹏,以背翼既大之故,遂至九万高翔,无所夭阏,何等旷荡!”而对于蜩鸠的卑小见识,孙嘉淦则鄙夷道:“蜩鸠以形躯既小之故,遂至飞榆枋,犹时控地,何等跼蹐!”[1](p122)通过对比,孙嘉淦得出结论:“小者困苦,大者逍遥,小大之辨昭昭然矣。”[4]总之,上述三人认为大鹏逍遥自在,小鸟浅薄困苦,二者分属两种对立的境界。

以上观点得到许多近现代学者的响应,如蒋锡昌、王仲镛、浦江清等都持此说。蒋锡昌指出:“在鹏鸟,则乘海风将徙于南冥,在庄子,则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二者所游不同,其于逍遥一也。……蜩鸠、斥鴳之自得一方矣,而不知彼等自视高于一切之心,即为不能逍遥之根。”[2]视大鹏与庄子同达逍遥,而蜩鸠与斥鴳则不得逍遥。王仲镛认为“逍遥游,是指的明道者——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以后所具有的最高精神境界。大鹏就是这种人的形象。蜩与学鸠、斥鴳,指世俗的人。”又说:“大鹏的形象高大雄伟,翱翔天海;蜩与学鸠、斥鴳的形象微末委琐,上下蓬蒿,这本是以鲜明的‘小大之辩’(同辨,区别)来说明‘小知(智)不及大知(智)’。可是,向秀、郭象却从这里歪曲了庄子的原意,附会‘齐大小’、‘均异趣’的道理。”[5](p152)这里,王氏一面肯定大鹏与小鸟区别显著,另一面又批评向郭的理解与庄子的本义不符。对此观点浦江清表示赞同,他用更加通俗的语言分析道:“郭象说‘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则是庄子之旨,在齐大小,问题是庄子在别篇里有齐大小的思想,在这一篇里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说小不如大。所以庄子的原意,与郭象的解说,恰恰立于相反的地位。”进而,浦氏直截了当地指出:“以大为通,以小为陋,此类思想即《逍遥游》之正解。”[6](p210)意谓大鹏通达逍遥境界,斥鴳囿于浅陋视域,此乃庄子本意。

客观而论,上述观点影响巨大,受众颇多,然其不足在于仅仅触及到庄子文字的表层意思,而没有把握住庄子思想的深层义旨。一则它把大鹏与斥鴳视作对立的两极境界,而庄子只认为两者在境界上存在高低之分,并不强调它们处于两个极端;二则过分执泥于“大”字,将气势磅礴的大鹏看作逍遥的对象,而没有认识到大鹏的横空万里仍然是有待于大风的飞翔,从而混淆了有待与无待的根本区别,最终偏离了庄子无待逍遥的本义。

第三种观点以今人王厚琛、朱宝昌为代表,认为前两种观点均是庄子思想中所包含的。依他们之见,《逍遥游》全篇可以划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开篇到“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讲的是无为论(即逍遥论);第二部分从“蜩与学鸠笑之曰”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讲的是圆周形方法论;第三部分从“尧让天下于许由”到篇末,通过文学描写,附录说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统而言之,庄子的哲学体系是由圆周形方法论与逍遥论(即无为论)共同组成的。站在圆周形方法论角度看,鲲鹏与斥鴳的大小区分是相对的,如果它们都能顺任自然,也就同样逍遥了。换成无为论的视角看,鲲鹏与斥鴳是有根本区别的,前者逍遥于至大之域,后者拘限于狭小空间。以向、郭为代表的第一种观点主要是从《逍遥游》的方法论方面说的,讲的是如何实现逍遥的问题;以朱桂曜、王仲镛为代表的第二种观点是就庄子的无为论来说的,讲的是谁为逍遥主体的问题。两种观点各执一得之见,陷入片面境地。因此,既不能以第一种观点去否定第二种观点,也不能以第二种观点去反对第一种观点。[7](p59-81)正确的态度是扬弃对立,全面把握。

很显然,这种观点是对前两种观点的融合与吸收。表面看来,它的论述更有层次,分析更加细致。但就实质而言,不免主观臆断、随意曲解而已。一是它将两种不同的观点杂糅在一起,而忽视了其间的截然对立与不可调和;二是它自认为庄子的逍遥论与无为论是一回事,而没有看到两者间的根本差异;三是它宣称庄子的哲学体系是由方法论与无为论构成的,而没能注意到庄子思想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不管是它的方法论还是无为论,都强调大鹏已经达到逍遥的境界,从而完全错会了庄子的意思。

第四种观点以晋人支遁、清人王夫之为代表,强调鹏鴳虽然大小有别,但是皆不逍遥。作为即色宗的代表人物,支遁对于《庄子》有着浓厚的兴趣和精深的研究,尤其是对《逍遥游》篇最能发掘新意,超拔众家,折服群贤。《高僧传·支遁传》记载:“遁尝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于是退而注《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服。”[8](p160)可见,支遁注《逍遥游》的初衷乃是为了反对盛行于世的向、郭“适性逍遥”义。《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支氏《逍遥论》”云:“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鴳。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鴳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在支遁看来,大鹏生于北冥,徙于南冥,由于躯体庞大,路途遥远,必须依赖海运厚风,才能扶摇直上九万里,持续飞行几个月,最终到达目的地。这个过程肯定是异常艰辛,极不舒适的。而斥鴳长于池泽之中,腾跃蓬蒿之间,本来没有能力展翅高飞,但却自以为是,嘲笑大鹏横空天际,由此流露出了骄傲自满的情绪。这种行为显示了它的眼界低下,心胸狭窄。如果说大鹏是为外物所累,那么斥鴳则为内心所困,二者同样不能获致逍遥。与支遁一样,王夫之也十分喜爱《庄子》、用心钻研庄子思想,并在晚年完成了两部分量十足的庄学著述——《庄子通》和《庄子解》,前者是直陈己见的作品,后者属于传统的注疏体。在《逍遥游》题解中,王夫之明确地阐述了逍遥的含义:“寓形于两间,游而已矣。无小无大,无不自得而止。其行也无所图,其反也无所息,无待也。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小大一致,休于天钧,则无不逍遥矣。逍者,向于消也,过而忘也;遥者,引而远也,不局于心知之灵也。”首先,从存在论的角度看,万物虽有形体大小之别,但是并非绝然对立。个体若能超越小大之耦,摆脱各种外部因素依赖(“不待物”、“不待事”、“不待实”),做到“无小无大”、“休于天钧”,那么自然达致逍遥。其次,从文法上看,“逍遥”作为连绵词可以破成“逍”、“遥”二字,二者在内涵上具有明显的差异。如果只具其一,那么不可谓之逍遥;只有二者兼备,方能称为逍遥。具体到鲲鹏与蜩鸠而言,王夫之认为前者“游于大”,“遥也,而未能逍也”;后者“游于小”,“逍也,而未能遥也”(《逍遥游解》)。亦即鲲鹏之“游”能大不能小,蜩鸠之“游”能小不能大。[9](p363)由于二者都没有脱出自我之形限,结果,小者拘于其小,自以为是,以小笑大,以致不能引其身而登高远;大者执于其大,自命不凡,以大悲小,以致不能忘其大而游无穷。最终,两者“皆未适于逍遥者也”(同上)。

支、王逍遥说,后世追随者络绎不绝。北宋王雱在《南华真经新传·逍遥游》中直言:“至于鲲、鹏,潜则在于北,飞则徙于南,上以九万,息以六月,蜩、鸠则飞不过榆枋,而不至则控于地,皆有方有物也。有方有物则造化之所制,阴阳之所拘,不免形器之累,岂得谓之逍遥乎!”在王雱看来,鲲鹏与蜩鸠虽然在飞行高度和距离上有着天壤之别,但是都要受到造化限制、阴阳拘束,所以根本谈不上逍遥。清末刘凤苞认为鲲鹏与蜩鸠皆为“造物之生气所鼓荡”,都是“有待于息吹者”,因而均不逍遥。[10]现代学者张默生提出:“由逍遥游的境界来论,大鹏与蜩鴳,同是有待的,同是不自由的。”谢祥皓主张:“鹏、鴳对照,庄子着意表明的是‘小大之辩’,即大与小的差别,但不论是小还是大,均未能进入庄子的逍遥游之境。”[2]方勇指出:“凡天地之间,大至鲲鹏,小至学鸠、斥鴳,甚或野马、尘埃,皆‘有所待’而后行,不可谓逍遥游”[11](p416)总之,上述几位都认定鹏鴳虽然大小悬殊,但是同资有待,俱不逍遥。

比较而言,第四种观点最切合庄子本意。细究《逍遥游》篇旨可以发现,庄子其实是以无待诠释逍遥,以有待规定不逍遥。作为终极的目标,只有无待的至人、神人、圣人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逍遥。而大鹏和斥鴳都是有所待的,前者主要受制于外在的条件,后者则更多地局限于自我的视域,因此皆未完全达到理想的逍遥境界。

[1]叶蓓卿.庄子逍遥义演变研究[D].华东师范大学,2009届博士学位论文.

[2]史向前.逍遥游篇旨及其鹏、晏鸟对照[J].安徽大学学报,1998,(3).

[3]宣颖.南华经解·逍遥游[M].清康熙六十年宝旭斋刊本.

[4]孙嘉淦.南华通:卷一“逍遥游总论”[M].北京图书馆分馆藏清乾隆年间刻本.

[5]王仲镛.庄子逍遥游新探[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

[6]浦江清.浦江清文录·逍遥游之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7]王厚琛,朱宝昌.庄子三篇疏解[M].北京:华文出版社,1991.

[8]释慧皎.高僧传:卷四“晋剡沃州山支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9]邓联合.“逍遥游”释论——庄子的哲学精神及其多元流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0]刘凤苞.逍遥游[A].南华雪心编:卷一[C].逍遥游,清光绪二十二年晚香堂刊本.

[11]方勇.庄子学史(第一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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