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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早年对科学僭越的“时代病”之预感*

2013-04-11温儒敏

关键词:物质文明人性鲁迅

温儒敏

(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

鲁迅早年对科学僭越的“时代病”之预感*

温儒敏

(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

鲁迅在20世纪初写有《文化偏至论》《科学史教篇》等文,怀疑科学、物质文明无节制的极大发展,可能会构成对人生的一种“威胁”,他提醒如果片面地追求科学和物质文化,可能带来负面的影响和潜在的危害。鲁迅早年对科技偏至“时代病”的感悟和思考,对当今也还有尖锐的警示性。

鲁迅;《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科技与社会;传统文化

鲁迅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但在当今中国,对鲁迅的理解是各式各样的。其中有的对鲁迅采取颠覆的态度。他们的“理由”之一,就是认为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太厉害了,几乎就是全盘否定;而20世纪中国文化出现所谓“断裂”,跟包括鲁迅在内的五四新文化先驱者们的“激进”大有关系。最近中国又掀起“国学热”,提倡传统文化的研究,于是对鲁迅和“五四”的批评的声音也就加大了。这种社会现象很复杂,这里不可能展开讨论,我只想回顾一下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转型的一些思考,特别是他所关注的科技发展和人性的关系问题。也许从这里也可以了解鲁迅作为思想家的特别之处。

鲁迅对传统文化的确是采取彻底反对和批评的立场的,他认为这是文化转型的必要过程。鲁迅对传统文化有一种整体感受,他基本上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不尊重人的,是缺少活力的。当传统作为一个整体仍然拘跘着社会进步时,要冲破“铁屋子”*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到过一间铁屋子:“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鲁迅只好采取断然的态度,大声呐喊,甚至是矫枉过正。鲁迅把传统的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批判,他对传统文化中封建性、落后性的东西批判得非常厉害,完全不留情面,不留余地。但这是为了打破封建禁锢,提醒人们不要落入复古的老套。可以说鲁迅是全盘否定传统,但是这种全盘否定,是有历史理由的。*参见温儒敏:《鲁迅的问题仍然缠绕和警示着我们》,《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9期。

鲁迅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和体验是非常深刻的。他认为中国文化最大的病,是对人的压抑,对个性对生命的压抑,对创造力的压抑,“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不肯变革,衰腐到毫无精力了”*鲁迅:《突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4页。。所以,他要猛烈攻打,冲破传统的束缚。鲁迅总是从如何“致人性以全”*鲁迅:《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5页。的角度考虑社会问题、文化问题,他的任何激烈的批判都是着眼于人性的复归。

鲁迅也并不讳言自己的“偏激”,他是要通过某种必要的“偏激”来打破禁锢,激活思想,引导解放。鲁迅太了解中国的国情,太了解中国文化的弊病了。他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个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容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鲁迅甚至还说,在中国办一件事太难了,连“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3-14页。。这也是一种体验,一种整体性的把握,鲁迅对中国人,对中国的文化的利弊,的确看得很透。中国传统文化中确实有很多糟粕,整体上很难适应现代中国的变革需要。鲁迅对于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是有怀疑、有焦虑的。*参见温儒敏:《鲁迅的问题仍然缠绕和警示着我们》,《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9期。

那种认为鲁迅和五四一代人的偏激造成了中国文化“断裂”的观点是浮浅的,这种指责也是缺少历史感的。如果我们能够回到上个世纪初那种特定的历史语境来讨论问题,就比较能够理解鲁迅对于传统的攻打,他那种决绝甚至是偏激的批判态度,同时也不会忘记鲁迅“偏激”反传统的另一面——对文化转型的探求的贡献。

鲁迅对文化转型的焦虑与思索,涉及面很广。我这里就其中一点来讨论,那就是鲁迅早年对现代“文明病”的感悟,以及对科技发展与人性关系的思索。他在一百多年前的思考,现在看来是非常有价值,甚至在当今也还有尖锐的警示性的,好像就是针对当下中国的情形来说的。

鲁迅年轻的时候在南京水师学堂学水手,后来到日本学医。他最初是理工科出身的,后来为了疗救国民精神,才立志转向文学创作。鲁迅其实最有资格从科技与人文的“结合部”来谈论问题。他早年非常关注世界科技的发展,甚至写过很多与科技有关的文章,比如《中国地质略论》、《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等等,都是20世纪初写的,当初影响不大,后来几乎不为人所知。但今天看来,这些论著都很“前卫”。鲁迅提出的问题仍然缠绕和警示着我们,这位文化巨人留给我们的思想资源值得珍视。

鲁迅写这些文章的时候,中国非常落后,经济上贫弱不堪,文化上精神上也几乎垮了。不少先驱者提出向西方学习,期盼能“科技救国”。也有人看出西方文明很多弊病,认为只有东方文明最好,幻想最终还是要靠东方文明来“挽救”世界。鲁迅在诸多争论中显得比较独立。他不反对学习西方,科技兴国,但更看重的是“立人”。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提出,“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8页。。他认为 “立人”是 “立国”的前提。鲁迅所要“立”的“人”,当然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国民”、“良民”,而是具有健全独立人格的新人,这种新人脱离了旧的传统道德的束缚,又能摆脱过于物欲化的现代文明的利诱。我们当然不必理解为科技和“立人”是对立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不能实用主义地断言,必须先把科技搞上去,经济大发展了,回过头来再考虑人的精神问题。鲁迅是人文学者,他的意见是在科技发展的同时更注重民族精神的重建。一百年前,鲁迅看到了科技的发展是世界性大趋势,必然极大地改变世界,包括改变中国。这是不可逆的趋势。但他高明之处在于,当普遍地举起双手欢迎科技时代到来时,当科技极大地改变世界并给人类物质生活带来便利时,鲁迅似乎先知先觉地感觉到这个改变可能是有正负两方面的。一方面,科技进步当然是可以给世界带来好处,鲁迅说那是照耀世界的神圣之光,科技带来的物质文明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一翼。但鲁迅又说,不能过高地评价科学对国民精神改造的价值,不是科技发达了,生活质量就高了,人的素质就高了。他甚至怀疑科学、物质文明无节制地极大发展,可能会构成对人生的一种“威胁”。他提醒如果片面地追求科学和物质文化,可能带来负面的影响和潜在的危害。这些观点在《科学史教篇》和《文化偏至论》两篇文章中得到充分的阐述。当时是在1907年,“五四”新文化运动还没有拉开序幕。

鲁迅在《科学史教篇》中非常明确地提出一个观点:科学的发展必须 “致人性以全”。科学发展为了什么?是为了人类更加美好的生活,为了人性的健全。所以,他反对过分崇奉科学和物质文明的发展,而忽略精神的解放与重建。鲁迅这样提醒人们:“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趋于无有矣。”*鲁迅:《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5页。意思是说,知识、科学虽然重要,但不应当过分推崇,更不能当成人生的目的,否则会丢掉人性健全发展这一根本,那就本末倒置了。

鲁迅这样提出问题,绝非危言耸听。他看到了19世纪后叶西方社会的教训。那时欧洲科技发展已经显出对科学与物质文明崇奉逾度的弊果,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唯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已停,于是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3页。。鲁迅指出科学偏至、物欲膨胀所带来的人文衰落,当然是指西方当时的社会弊病。他认为这是一种“通蔽”,是“新疫”,是普遍的,一经出现,就不容易控制的,这也就是“时代病”,或文明病。事实上,鲁迅的担忧已被近百年来世界科技发展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所证实。*参见温儒敏:《科学发展应顾及人性之全》,《北京科技报》2005年4月20日。

但鲁迅又不是抵御物质文明的清教主义,他用的是二律背反的思维方式。他承认西方的科学和物质文明毕竟有代表社会进步的一面,或者说这是一种趋势。这一点,鲁迅和当时那些只盯着西方出现的弊端,盲目以为只有东方文明可以救世的国粹派和改良派是不同的。鲁迅认为中国的出路还是要冲破传统,另辟蹊径,向西方学习科学和物质文明;不过,也应该注意吸取西方的教训,不能以为“科学万能”,应警惕从西方可能传过来的“新疫”。在五四之后的“科学与玄学”的论争中,鲁迅对玄学派盲目以为所谓“东方精神文明”胜于“西方物质文明”的论调固然不屑,但也显然不赞同“科学的人生观”的提法。*“科学与玄学”之争发生在1923-1924年,其中一派强调在中国发展西式科学之必要,而缺乏对科学万能论的反省;另一派则多看到西方科学僭越自身界限所带来的严重后果。鲁迅没有直接参与这次争论,大概也因为他并不赞同这次争论中表现的非此即彼的偏颇。这次争论的问题早在1907年,鲁迅就大致解决了,而其思想较争论双方都要辩证得多。但鲁迅显然对“东方精神文明”优胜论表示不屑,这在鲁迅一些杂文(如《泰戈尔来华的我见》)中也可见。鲁迅的思想是超前的。作为一个思想家,鲁迅最有价值的是,提醒在引进发展科学和物质文明的同时,不忘记“根底”在人、在人的解放和民族精神的重建。*参见温儒敏:《鲁迅的问题仍然缠绕和警示着我们》,《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9期。

在谈到科技和人性关系时,鲁迅是非常谨慎的。他说科学发展要注意“致人性以全”,也就是以人为本,做科学研究,从事科技工作,不忘记最终目标是为了提高人的整体生活素质。这是非常重要的提醒。鲁迅反对在崇奉科学物质文明的同时放松对人的尊重。他显然意识到,如果放任科学僭越自身界限,科学就会“异化”,就会抑制和消解人所当有的自由意志,毁坏人伦道德的底线。论及科学的偏至带来的后果问题时,鲁迅认为物质的、科学的无序发展足以引起人的欲望的加速度的发展,拜金主义、利己主义、享乐主义必将泛滥,这将是人类的灾难。鲁迅这种意识是超越了当时中国思想界的。可惜大音希声,当时鲁迅的文章影响并不大,甚至多年以来始终也没有引起国人的注意。

这些年我国科技和经济都有了大的发展,人们物质生活条件也大大改善了。毫无疑问,这是巨大的进步。但我们是否也付出了过多的代价呢?我们在发展经济、推进科技的同时,是否注意做到了“以人为本”呢?实际上问题很大。鲁迅当年所说的“通弊”、“新疫”,或者说“文明病”,现在似乎都出来了。鲁迅说物欲膨胀的后果会造成一种通病,人文精神、人性的关怀可能会受到破坏,现在不就这样吗?比如环境生态问题、诚信问题、道德底线的突破问题,还有安全感问题等,都出来了,被鲁迅不幸而言中。有些地区、有些部门只管发展,只管赚钱,别的顾不了那么多。这就造成很坏的后果。我们老是说“交学费”,但未免交得太多,代价太大了。鲁迅提出的对现代科技发展的焦虑,决不是杞人忧天。欲望的膨胀,还有人有时候有邪恶的好奇心,它都可能会在科技发展里带来人类所不能控制的灾难。比如说克隆人,现在尽管美国、英国很多国家都发表声明,不准克隆人,但我想迟早会有好事者把人克隆出来的。这是人类邪恶的一面,后果不堪设想。

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有科技偏至、物欲来蔽、人文亏蚀、道德滑坡的现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这些问题的产生缺少警觉,缺少“致人性之全”的发展观。看来,如何张扬性灵,克服过分崇奉物质的弊害,如何在推进现代化过程中避免西方曾有过的所谓文明病,的确是有待解决的大问题。

最近中国开始强调科学的发展观,是有了问题意识和危机意识,是付出了许多代价之后的自觉。我理解这除了求真务实,协调好经济起飞中的各种矛盾,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就是第一次明确提出“以人为本”的发展方略。现在经济上去了,物质生活改善了,但人们仍然有许多抱怨,多集中在人文精神失落、价值标准混乱、道德滑坡等方面,其实也就是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发展不协调的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并不容易,因为“以人为本”这个观念被我们所淡漠太久了。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并不重视“个体的人”的价值,现在执政党能明确提出“以人为本”的理念,是个非常大的进步。看来是要补课,上上下下都来培育“以人为本”的意识。在这一点上,如果回顾一下近百年来发生在中国的关于科学与人生的许多争论,会发现前人已经给我们留下不少智慧的资源。比如鲁迅,他是文学家,同时又是非常深刻的思想家,他对现代中国文化转型就有许多独特的看法,对“科学的发展观”也有超前的提示,不妨温习一下,从中也许能得到新的启示。*参见温儒敏:《今天我们怎么关注鲁迅》,《解放日报》2005年7月31日。

中国之路应当怎么走?当时年轻的鲁迅不可能有明确答案。他不是革命家,只是人文思考者,他的思考也许难有可行性,但起码是一种观照与警醒,其人文价值也就在这里。鲁迅当年毕竟年轻,不像中年以后那样怀疑与悲观。中年鲁迅的思想非常深邃,为大家所看重,但青年鲁迅的思想也自有价值,尽管当时不见得有多少影响。现在看来,鲁迅能从二律背反的角度看待科学(科技)与人生问题,得出较为客观的结论,达到了当时的思想高峰。1907年前后的鲁迅是那样心存焦虑,但对中国之前途也还是怀有热切的期望。他渴望中国能有一批有识之士,“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3页。。现在看来,这种渴望并不偏至,是很辩证,也很有思想深度的。

中国这30多年的变化天翻地覆,称得上是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国力增大,科技发展了,物质生活也丰盈了,可是科技文化偏至、遮蔽人性的现象严重,国民的幸福感并不见得在不断提升。鲁迅当年提出和思考的一些问题仍然缠绕和警醒着我们。重读鲁迅早年那些默默无闻的旧作,我们似乎能发现什么——都希望中国能“别立新宗”,真正成为少受现代“文明病”困扰的“人国”,那么就要珍惜鲁迅以及百年来中国变革中成就的思想遗产,不受浮躁风气的左右,扎扎实实前行。

Presentiment of the ‘Era Disease’ of the Arrogation of Science of Lu Xun in His Early Years

Wen Rum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Lu Xun wrote “Talking about Cultural Deviation”,“On History of Science” and other essays, suspecting that the overwhelming development of science and material culture without any temperance may become a threaten to human lives. He cautioned that negative effects and potential harms might be brought about if science and material culture were one-sidedly pursued. His perception and thinking on the ‘era disease’ of deviation of science still remain a kind of poignant warning to us today.

Lu Xun; “On History of Science”; “Talking about Cultural Deviation”; science and society; traditional culture

2012-12-20

温儒敏(1946—),男,广东紫金人,山东大学文科一级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I210.96

A

1001-5973(2013)02-0024-04

责任编辑:李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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