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汉书》的“以史为鉴”思想
2013-04-11陈金海
陈金海
(中国孔子研究院,山东曲阜273100)
中国古代素有“以史为鉴”的传统,并随着史学的发展逐渐表现出自身的特点。根据《说文》,“鉴”之原义为盛水之器皿,徐灏将其引申为“范铜为之,而用以照形”。后来,这种以水(或铜)为镜之用被人们转义为“以史为鉴”,取历史为现实(或未来)提供借鉴之义。我们探讨《汉书》的“以史为鉴”思想即以此为基点,进而分析其在所鉴之“史”、“识”及“用”三个层次上的特点,以祈方家教正。
一、所鉴之史:寓通于断的历史视角
《汉书》作为继《史记》之后的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不仅内容博洽、体例齐整[1]72,而且具有浓厚的“宣汉”意识,表现出一种极具政治和伦理色彩的史鉴思想,成为历代正史之圭臬。从撰述内容看,《汉书》一方面主要载录西汉历史,将汉初休养生息、武帝盛世及中衰后莽新篡汉的整个历史过程,加以工笔;另一方面又“瞻前顾后,正其终始”[2]4243,对汉代之前的相关历史内容进行追溯,表现出一种贯通的视野。
纵观《汉书》,班固既载录了西汉前期的发展状况,又对汉武帝之后的历史进行了详细叙述。对于武帝之前的历史,《汉书》基本上承继《史记》而成。不过,《汉书》在有选择地袭用《史记》时也作了许多增补。例如,在惠帝、高后两纪中,补录了若干有意义的政治措施,包括废除“挟书律”、四年举民孝弟力田者得其身、废除三族罪等内容;《楚元王传》增加了元王少时尝与穆生、申生受《诗》于浮邱伯之事;《王陵传》增加了王陵指责陈平、周勃讨好吕后等内容。鉴于《史》《汉》相同篇目的这些增补或其他改动与史家的撰述宗旨相关,并且前贤多有论及,因而除部分内容放在后文叙述外,此不详述。就后一阶段而言,大体值昭、宣之时,西汉方能“匈奴和亲,百姓充实”[2]233、“吏称其职,民安其业”[2]275。然自元帝始“孝宣之业衰焉”[2]299。此后历经元、成、衰、平等几位皇帝,基本上表明了西汉在这段时期由盛转衰的历史发展过程。对于其间缘由,班固主要记载了西汉中后期外戚秉政的危害,如汉昭帝时的霍光、哀帝时的王莽等,其次对昭、宣之后儒学“离于全经”的一些不良倾向作出了指责,“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固已远矣”。此外,班固还认为西汉之衰亡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过程,“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者渐矣!”[2]330这样,《汉书》对西汉的兴亡历史作出了较为全面地记录和探赜,突出表现了断代记史的特点和优长。
客观上讲,由于中国历史的发展是连续的,有些内容不能简单地以朝代为断限,因而班固在撰述中不时“扬古搉今,监世盈虚”[2]4242,大大拓展了史鉴的范围。例如:在《古今人表》中,班固著录了大约一千九百九十八位在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而这些历史人物都生活在汉代之前,如果我们将其同他在纪传中所列西汉时人结合起来,完全可以看出一种“通古今”的眼光。在《百官公卿表》序中,班固用了大约四千余字的篇幅,综述了秦汉至莽新政权时的各级官吏的设置、职掌、属员、俸禄、名称的更改和权限的变动等内容,“实为一部简明的秦汉官制史”[3]。《汉书》这种寓通于断的视野在“十志”中也有突出表现,如记载天文历法的《律历志》和《天文志》,对先秦至汉的相关天文成就及发展状况(包括音律、度、量、衡等),一一作了梳理。由《史记·平准书》脱胎而来的《食货志》,则记载了自西周井田制以来土地制度的变化、货币制度沿革及西汉在赋税制度、商业交换等方面的措施。《礼乐志》、《刑法志》、《郊祀志》和《五行志》等分别记载了对维护统治秩序起重要作用的礼乐、刑法,以及历代帝王祀天祭祖及五行变化等制度或活动。《地理志》和《沟洫志》“采获旧闻,考迹诗书,推表山川,以缀《禹贡》《周官》《春秋》,下及战国秦汉”,对古今地理沿革、水利灌溉作了叙述。根据刘歆《七略》别录而成的《艺文志》,对汉及以前古籍作了较为全面地梳理,成为后世目录学开山之作,因而后人有所谓“不通汉《艺文志》,不可以读天下书”的赞叹[4]。由《艺文志》,我们还可以推断,能够纳入班氏引以为史鉴的历史内容,除《汉书》本身所载外,仍有大量“所见、所闻、所传闻”。这种历史视野,一方面扩大了史家撰述的选择空间;另一方面提高或强化了史家判断历史的价值标准,从一个侧面映衬了《汉书》于断代中的贯通。
《汉书》这种寓通于断的叙史特点与史学自身的发展密不可分。就目前所知,自春秋战国始,关于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历史记载内容才开始相对丰富起来。西汉时期,随着人类实践活动的范围日益扩展,客观上又为史学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司马迁之《史记》继承了这种历史发展的进步趋势,开创了中国史学的一场变革,并为踵其后的《汉书》奠定了基础。从编纂的角度看,如果说司马迁放眼的是整个“天人”和“古今”的通史,班氏父子所执着的则是“包举一代”的断代。前者不必在内容上“窄”,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特别是录取较远历史相关资料的相对缺失,势必会造成其在历史横断面上愈古所记愈少的倾向(这一点与西方古代史学偏于记录当代史的传统是相通的),而断代大多与作者相去不远,可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史料匮乏的问题。因此,《汉书》既能“包举一代”,又可考镜源流,从而奠定了史家对历史经验认识和运用的基础。
二、所鉴之识:对历史进程的主要总结
人类思想总是在总结历史的基础上向前发展的,“经验教训既然是在历史中产生的,那么它就必然离不开它所由以产生的历史条件”[5]。东汉建立后,汉室“死而复生”,它要求从历史上作以解释。东汉建初四年,汉章帝召开白虎观会议,使“罢黜百家”以来的儒家学说与王权融为一体。正是在这种现实与历史的相互作用下,班固才表现出了不同于司马迁的历史鉴识。从历史进程的轨迹和动力看,这种鉴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五德终始”为特征的“世运说”;二是以“宗经”为标志的儒学正统说。
就前者言,班固通过追溯历史,得出了“汉绍尧运”、“膺受天命”的历史鉴识。东汉之前的中国历史,天下(王权)几易其主,呈现有兴亡更替的循环特征。《汉书》所述西汉政权,历经初兴、盛衰,也仿佛确证了这种历史循环的窠穴。因此,班固在总结这段历史时,受上述认识的影响,对历史发展进程做了具有神意色彩的循环式思考,如在《高帝纪》、《五行志》及《典引》等篇目中,他记录了自邹衍以来,以五德终始更替作为解释历史发展过程的内容,并把自西汉中期以来统治阶级粉饰政权的这种说法,推向了一种极致。据西汉末期刘向、歆父子的五德相生说(由邹衍以来的五德相胜说改造而成),古史系统的顺序是这样安排的:
太昊帝(首德始于木)——炎帝(木生火)——黄帝(火生土)——少昊帝(土生金)——颛顼帝(金生水)——帝喾(水生木)——唐尧(木生火)——虞舜(火生土)——伯禹(土生金)——成汤(金生水)——武王(水生木)——汉高祖皇帝(木生火)[2]1013
这个系统不但将秦等政权踢了出去,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汉为火德”的说法,因而就将汉代与唐尧的火德联系起来,实现了“汉为火德”与“汉承尧后”说的合流[6]。这种基于五德终始说的循环论,在本质上是“为某种现实的政治提供合法依据”[7],从而在理论上为东汉的“膺受天命”铺平了道路。
班固之所以服膺上述“世运说”还与自西汉以来盛行的天人感应论相关。秉承这种神意学说并对班固产生直接影响的除刘歆父子外还有董仲舒、班彪。据《春秋繁露》,董氏认为天不仅有“十端”,而且与人相副,故有“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之论。他还将这种“人副天数”之论与政治联系起来,说“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8],“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2]2498。与《史记》载董仲舒相比,班固在《汉书》中专为董氏作传,并详载其《天人三策》,这种做法本身,充分说明了董氏与班固在天人观念方面确有相通之处。
班彪是两汉之交一位有志于时事并热衷于撰述的儒士。据《后汉书·班彪列传》载,他曾为西汉末年隗嚣的谋士,并多次劝其投奔刘秀。为劝隗嚣归汉,班彪特著《王命论》历述其应当归汉的理由,《论》中他说:“刘氏承尧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故能为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游说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2]4208-4209受班彪这种思想影响,结合前述他对历史的认识,班固总结其撰述旨趣道:“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篹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2]4235由此,汉代特定的历史情境及家学氛围,影响并成就了上述班固对历史进程采“世运说”的鉴识与自信。这种粉饰政权的说法与班固对历史的观察相互作用,也就自然得出了东汉“膺受天命”的结论。
就后者言,“宗经矩圣”、“至治成法”是班固追溯历史得出的又一个重要历史认识。伴随着儒学的正统化和谶纬化,特别是在“汉绍尧运”神学观念的影响下,班固在《汉书》中时时以“纬六经,缀道纲”自居,表现出了一种“宗经矩圣”[9]的学术和政治态度。一则,他从历代特别是西汉政治中看到了儒家“德、仁”思想的作用。西汉的历史肇始于刘邦,而高祖“提三尺剑”以一介布衣取天下,这在班固看来除了“天授”之外,与其“存亡定危,救败继绝”的“盛德”和“宽仁”有关。文、景之时,国家开始兴盛,班固认为这是文帝“专务以德化民”所致。班固虽对汉武帝有许多不满,但对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举,则颂扬备至,称之为“宪章六学,统一圣真”[2]4237。西汉中衰,班固也认为这是统治者“牵制文义,优游不断”[2]299,缺乏有效的德政措施。二则,班固看到了儒家礼乐制度的作用。《汉书·礼乐志》载:“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西汉初年,叔孙通为汉家“定礼仪”,使朝廷上下“文学彬彬稍进”,井然有序。显然,这种因天地、人性而制作的礼制,具有“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的维护社会秩序的功能。三则,班固还看到了儒学中节利慕义等内容。儒家思想的要义之一,是“不患贫而患不安”,含有一种“贵谊(义)而贱利”的价值观,班固著述《汉书》则体现了这种思想。在他的记载中,刘向“忠直,明经有行”,“其言有补于世”[2]1972;丙吉“本起狱法小吏,后学《诗》、《礼》,皆通大义”[2]3154;在《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中,他说“究观淮南、捐之、主父、严安之义,深切著明,故备论其语”;在《爰盎晁错传》中,论曰:“爰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又说“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总之,班固“宗经矩圣”,同前述“汉绍尧运”的历史认识一样,是通过特定的历史情景和观察历史得出的一种对历史经验的鉴识。
三、所鉴之用:“宣汉”与“实录”的结合
《汉书》基于以上历史认识,一面“宣汉”,一面又遵循了史家实录的传统,体现了史学的自产生以来一直就有的尊严。表面上看来,这似乎是一种思想的悖论,然而这种矛盾体却又合理地统一在班固的思想之中,白寿彝将这种思想称之为“折中主义”[1]75,现代学者也经常视其为封建史学两重性的来源[10]。我们正是通过这种思想,才可以窥见他如何运用历史经验的一些表现来。
如前所述,接受了刘歆新五德终始说和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的班固,在东汉浓厚的神学氛围中,开始为汉朝统治者膺受天统寻找历史上的合法根据。换句话说,他要把这种对古史系统的认识和“宣汉”思想运用到历史中去。故此,在《高帝纪赞》里,班固提出了一个具体而又系统的刘氏家族世系:
《春秋》晋史蔡墨有言,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事孔甲,范氏其后也。而大夫范宣子亦曰:“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范氏为晋士师,鲁文公世奔秦。后归于晋,其处者为刘氏。刘向云战国时刘氏自秦获于魏。秦灭魏,迁大梁,都于丰,故周市说雍齿曰:“丰,故梁徙也”。是以颂高祖云:“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东,遂为丰公。”丰公,盖太上皇父。其迁日浅,坟墓在丰鲜焉。及高祖即位,置祠祀官,则有秦、晋、梁、荆之巫,世祠天地,缀之以祀,岂不信哉!由是推之,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
刘邦布衣而得天下,这在汉之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班固据《左传》为刘氏勾勒出这样一个世系来,也颇费心机。不仅如此,他以此为指导,又在《典引篇》中勾勒出一个自伏羲氏至刘汉具有天命色彩的政权更迭系统,并将其与上述刘歆的五德相生说相合,他说:“太极之原,两仪始分,……若夫上稽干则,降承龙翼,而炳诸《典》《谟》,以冠德卓踪者,莫崇乎陶唐。陶唐舍胤而禅有虞,虞亦命夏后,稷契熙载,越成汤武。股肱既周,天乃归功元首,将授汉刘。”[11]在这个体系中,尧是古帝中最有德者。班固认为,汉绍尧运“盖以膺当天之正统”,其功德也是无与伦比的,“皇家帝世,德臣列辟,功君百王,荣镜宇宙,尊无与抗”[11]。由此看来,平民得国的刘氏政权却有着不平凡的来历,它在班固撰述的历史中是膺受天命,是真命天子,刘氏天下也因此得到了自上古以来的一种统治的合法依据。
基于对上述这两种体系的认识,班固把“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2]4235的撰述宗旨贯穿进了他所撰述的《汉书》之中,他认为首要的是要为东汉政权“追述功德”。为此,他批判司马迁“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以及“太初以后,阙而不录”[2]4235。《史记》的这种编排和记载,在班固看来于情于理皆已不合时宜。为此,他不仅要续补太初以后西汉的历史,而且要“以光扬大汉,轶声前代”[12],凸显汉室的历史地位。
首先,班固对《史记》的体例在继承的基础上加以修改。如《史记》没有《惠帝本纪》,但在《吕后本纪》中仍用惠帝纪年。《汉书》特为惠帝立纪,确立了“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13]的义例。班固还鉴于西汉中后期先秦时期世家大族没落的事实,删去了《史记》中的“世家”一体,并改“书”为“志”。对列传的篇名,《汉书》除诸王传外,概以姓或姓名标题,统一了体例的形式[14]。同时,他将项羽由《史记》的本纪待遇降为列传级别。对班氏这些作法,王伯祥评论得颇为中肯,他说:“班固他已被‘正统’观念困住了,写作《汉书》的时候,就把项羽次在陈涉之后,同降为列传,而且直斥其名,竟标做《陈涉项籍传》。至于吕后,他虽不敢显加贬损,但在《吕后纪》的前面一定要生硬地插入了短短的一篇《惠帝纪》粉饰一下,政有所归。”[15]因此,班固对《史记》体例的改动,充分表明了他运用历史的一种态度和认识。
其次,在袭用《史记》内容时,班固作了许多有利于神化和宣扬汉朝统治者的改动。如在《汉书·高帝纪》中,班固在编排刘氏世系的时候记述了其母“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等富有神秘色彩的内容,为其罩上一层神圣的光环。在《汉书·韩彭英卢吴传》中给吴芮立传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吴芮是战国时期吴国国君的后裔,在秦汉之际他本人战功并不十分显赫,汉初刘邦封侯时他也只是被封为最小的长沙王,根本不够立传的资格,然而班固却将其与卢、韩、彭、英相列,理由是“唯吴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以无嗣绝,庆流支庶,有以矣夫,著于甲令而称忠也”[2]1895。以此类推,《汉书》这样的修改还有很多。对此,徐复观在《两汉思想史》中将其与司马迁对比分析道:“史公是站在人类的立场看历史,所以汉代及其它朝代,在史公心目中,是受到同样的客观尺度来处理。而班氏则是站在汉代帝室的立场来看历史,所以他所操持以衡量历史的客观尺度,……便不知不觉的打了若干折扣。”[16]我们则认为,正是这一“折扣”,恰好表明了《汉书》“以史为鉴”思想中政治因素空前强化的特点。
再次,班固对太初以后历史的记述,同样贯穿了“汉绍尧运”等宗汉思想。实际上,“汉为尧后”说是太初以后伴随着西汉后期政局的衰败而逐渐流传起来的一种说法,其目的是借机说明刘汉禅位和异姓受命。如前所述,刘歆吸收并改造了这种说法,他的目的却和班固截然不同,他是通过此来为王莽篡汉张本,而班固坚持此说,则是用来解释刘秀的“受命中兴”,并利用五德相生说衍生的正闰史观,说王莽同秦一样,是“炕龙绝气,非命之运,紫色鼃声,余分闰位”[2]4194,从而把王莽又从五德的统系中踢了出去。因此,我们如果把《叙传》除外,《王莽传》和前面的《高帝纪》恰好是《汉书》的一首一尾,充分表明了班固以西汉历史神化东汉皇权的撰史目的[1]。由上可见,班固“改”《史记》也好,续《史记》也好,都是在试图表明得天命的大汉在《汉书》中是居于中心地位的,而“汉绍尧运”之说恰好又给这种目的做了一个较好的注脚。
同以上贯彻“汉绍尧运”的认识一样,班固将推重儒学的鉴识运用进了撰史实践之中。一方面,班固非常重视以“六艺”为主要内容的儒家经典,如在《汉书·儒林传序》中,他称“六艺”为“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2]3589,把儒家六艺提到了很高的地位,并籍此批评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2]2738。对此,学者多有专论,此不赘述;另一方面,班固对历史上的一些儒学代表人物作了浓墨重彩的载录,如在《古今人表》中,他把从远古至秦的历史人物按事功和品行分为九等,孔子被列为第一等,并将其与上古帝王同列,孔子的后继者也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排在上等地位,其尊儒倾向显而易见,清儒钱大昕看到此点亦赞曰:“此表用章儒学,有功名教。”[17]以上种种,充分体现了班氏运用历史、标榜汉室的一种史鉴思想。
总之,《汉书》的“以史为鉴”思想既具有神学政治色彩,又坚守了儒家正宗之衣钵。如果说班固在信奉“汉绍尧运”,是在安排天上秩序的话,其尊儒倾向,则表明了对整个人间秩序的体认。一方面他极力宣扬“君权神授”、能勾通天人的汉室;另一方面序六艺、谈五经、标五常,并将其与前述五行相生的学说加以比附,“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2]1723,试图构建一幅能够说明一切的历史认识模式。因此,这种维护政权和追求史学尊严的双重努力,恰好表明了《汉书》“以史为鉴”的特点,并对后世所谓正统史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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