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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的意义与文学史的立场*①

2013-04-11

关键词:王蒙文学史知识分子

冷 川

(澳门大学社会科学及人文学院,中国澳门)

王蒙是共和国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一位作家。如果我们按照一般给共和国文学划分时段的习惯,将“文革”算作一段空白,将剩余的时间分成十七年、1980年代和1990年代至今三个时期的话,王蒙至少在两个时期被公认为是关键角色:

1956年,作家22岁的时候发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不但在社会上引起广泛的讨论,甚至也引起了毛泽东本人的注意。在毛泽东所提到的“反对官僚主义”这一界定下,人们对于《青年人》的正面理解基本不脱“问题小说”的范围。②温奉桥:《〈组织部来了个青年人〉研究50年评述》,《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在新时期“再解读”的思路下,如严家炎、洪子诚等研究者则认为林震和丁玲小说《在医院中》的陆萍是同一类形象,是一个“新来者”对于“旧有体制”的不适;而在象征意义上,这篇小说的出现也意味着作家所代表的那个群体对于五六十年代高度体制化的文学规范的不适。③洪子诚:《“外来者”的故事:原型的延续与变异》,《海南师范学院学报》1997年第3期。

1979—1980年的时候,王蒙写了如《布礼》《蝴蝶》等一系列有意识运用意识流手法的小说,以其形式实验引起了广泛讨论。1981年,被高行健称之为“可作为当代小说的杰作”④高行健:《读王蒙的〈杂色〉》,《读书》1982年第10期。的《杂色》发表,作家在俄罗斯—苏联文学传统方面的底蕴和他消化西方文学技巧的能力,再次展现出王蒙在当时那一写作群体中的独特性。1985年的《活动变人形》广受赞誉,被研究者认定为承继五四批判传统的创作。而在我们的文学史叙述习惯中,1990年之后是社会意识趋向多元化、市场因素大行其道的阶段。王蒙的小说创作实则已经不是社会的热点话题,虽然“季节”系列的小说同样是在写“投身革命事业的青年知识分子在当代的生活、情感际遇”⑤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3页。,与1950年代的林震、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钟亦成(《布礼》)、张思远(《蝴蝶》)、曹千里(《杂色》)、翁式含(《相见时难》)等属于同一类人物系列。在一波波人文精神的讨论中,王蒙“躲避崇高”的言论和对王朔的支持倒令人记忆犹新。至于2000年后的王蒙,他的回忆录写作显然更易引起人们的关注。

对于这样一位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曾引起广泛关注的作家,他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入当代文学史、或者说共和国文学史叙述的,我们不妨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在较早出现的两部文学史著作——1984年吉林五院校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吉林人民出版社)和1985年汪华藻、陈远征、曹毓生合著的《中国当代文学简史》(湖南人民出版社)中,王蒙在1950年代和1980年代的创作是被放到一起论述的。前者为“伟大历史转折时期的文学(1976—1979)”的第四节(王蒙的小说),后者则隶属于“新中国成立后的小说”第二部分(主要谈的是短篇),与高晓声、刘绍棠等作为归来作家的代表加以介绍。这两部著作在体例上较为粗糙,因为时间离得太近,更像是“概观”而非“文学史”,但对于王蒙的评析与我们现在所熟悉的并不太远。前者在揭露问题、干预生活的层面,指出了1950、1980年代小说人物的内在一致性;后者用“革命加青春”和“信念加沉思”来概括作家两个时期的写作特色。将两个写作时段统而论之的方式在此后的文学史编撰中仍有延续,如李赣等人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刘景荣《中国当代文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等。这些著作对于王蒙塑造的人物形象都表示赞赏,认为此类创作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如果说不同,1980年代的两部对于作者的技巧实验尚持肯定但有所保留的态度;2000年之后的则是毫无疑问的称赞口吻。

但是,这类处理方式不是当前的主流。1986年张钟等人所编写的《当代中国文学概观》虽仍按文体分章,但已经将王蒙1950和1980年代的创作分开讨论。前者在“反官僚主义”外,强调了作者对生活复杂性的认知和对现实主义创作方针的坚持,并有意识地比较了王蒙和刘宾雁的差别——王蒙是小说家,更敏感,更长于形象思维;刘宾雁更热衷分析和表达见解,较适合报告文学这类体裁。对于后一创作时段,《概观》充分肯定了王蒙在开掘人物心理领域所作的探索,并特意指出此一阶段王蒙在小说中塑造的“饱经忧患的知识分子”这组形象的相似性——“他们既能从下层感到真正的痛楚,又能从哲学上审视和思考现实,既有思辨的明察,又不足以成为斗士,既能看到时事的底里,又不得不委曲求全,既有精神负担,又有自省、自责和自励。”①张钟、洪子诚、佘树森、赵祖谟、汪景寿:《当代中国文学概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498页。张钟等人的论述基本为此后的各本文学史所继承,只是对此形象的评价却发生了变化。

目前影响最大的三部当代史著作——北大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南大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和孟繁华、程光炜合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均是将王蒙的创作分成两个时期加以论述。1950年代的创作隶属于“百花文学”(或“双百方针下的创作”),涉及到具体标题,也会采用作家认可的“青春写作”这类表述;后者则隶属于“归来作家”(或“复出作家”)的名目下。

这些文学史的初稿往往是在1990年代后期才写的。进入2000年后又有新的修订,较为充分地借鉴了已有的研究成果。在谈到1950年代时,撰述者集中讨论的是“双百方针”的贯彻和文学“干预生活”要求的落实,王蒙、刘宾雁、宗璞,也许还有李国文等人,他们的作品被选作分析的实例。在细说王蒙的时候,他早期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不再被重视——这部作品其实更典型地代表了青春型写作的方式;对《青年人》的讨论也不再局限于作者写了什么,而是力图深入发掘作者文字背后的深层意蕴。如前所述,洪子诚认为林震是一个体制的“疏离者”,他和陆萍是同一类角色在历史上的呼应,他们作为年轻而孤独的知识青年,和无所不在的、日趋僵化的政治体制相对峙。董健等人的分析则集中在林震(青年)和刘世吾(中年)可能存在的延续性上,后者在年轻时和林震一样充满热情,但组织部工作的磨砺,却让他成为觉得什么都“不过那么回事”的人。政治体制对知识者生命的摧残,实际是南大本文学史关注的重点。孟繁华和程光炜的《发展史》是作为高校指定教材发行的,在论述上较为和缓,基本延续了洪子诚的说法(外来者发现问题),并列举了当年讨论时正反两面的观点来展现这篇小说的影响力。在当年批判的声音中,除了我们熟悉的“夸大”、“歪曲”之外,更重要的一条是——

在它的客观的艺术效果上,向人们提出了一个认真思考的问题:是用小资产阶级的狂热的偏激和梦想,来建设社会主义和反对官僚主义,还是用无产阶级的大公无私的忘我的激情和科学的“现实主义”的态度,来建设社会主义和反对官僚主义?在这样一个根本性质的问题上,我认为作者王蒙同志和他的人物林震是一致的。①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82页。

众所周知,从1920年代普罗文学的论争开始,“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实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无论是当年的批评者,还是引用这段话的文学史的撰述者,都意在展现知识分子和革命事业(这里特指“体制”)的不相容。在当前的现代文学研究中,“知识分子改造”这一分析思路仍然贯穿着左翼、解放区和20世纪四五十年代文学转折等关键领域,只是叙述立场相反。研究者从某种历史悲剧体验出发,去考察知识者所受到的外在压力和或被动或主动进行的角色转变。当这一讨论方式被用来分析王蒙新时期的文艺创作时,也就是说,在分析中年“林震”们的言行经历和价值选择时,几部文学史无一例外地呈现出批评的论调——

他不把责任归于某一或某几个人,也不想以某种僵硬的伦理观来裁决人、事。他竭力要从混乱中寻找“秩序”重建的可能,从负有责任者那里发现可以谅解之处,也会在被冤屈、受损害者中看到弱点,和需要反省的“劣根性”。在一些作品那里,历史和个人曲折命运会被归结为某一浮浅的政治命题(如革命者与“人民”的“鱼水关系”),但在同一作品或另外的篇章中,又有深沉的人生感悟浮现,并接触到现代中国历史的一些基本主题(“启蒙者”的悲剧命运等)。他既警惕地提防对纯粹的思想理念的沉迷,并质疑知识者的“精英”意识,而又流露出对成为“精神旗帜”的留恋。对于历史和自身的反省态度,使他的小说避免了普遍性的感伤,不过,思想信仰有时也会被抽离了具体的历史形态和实践内容,在他的小说中成为不可分析、怀疑的教条,转化为对人的压迫的力量:这一思想框架的封闭性,限制了思想境域的拓展。②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62页。

通读王蒙的小说,人们又会发现,它们始终被框定在两个视野当中:一是青春的视野,二是老干部的视野……这两重视野经常是交错杂陈在一起的……这种重叠的视野,很容易让人将其与“政治”、“幻想”、50年代的苏联小说等广泛联系起来。所以,尽管王蒙的政治性写作无疑是丰富了,也许还深化了这一阶段文学对精神理念的思考,如《活动变人形》等力作,然而,它们却会将历史和个人命运最终囿于某些浅显的政治命题上(诸如纠正冤假错案后的“皆大欢喜”、青春无悔的信念等等);在这个意义上,“青春”和“老干部”的叙述方式,既是王蒙的贡献,也可以视为影响他小说继续向深广度拓展的两个“陷阱”。③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61-162页。

在孟繁华个人主持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通论》中,批评的力度更有加强,他认为王蒙等人的创作是“将劫难化为传奇,创造了一个50年代知识分子受难圣徒的神话”:

钟亦成的虔诚不能不令人感动,也不能说王蒙创作小说时不真诚。但这里总会让人感到一种变形、扭曲的人格。钟亦成谦卑的、原罪式的、丧失了尊严与思考能力的形象值得这样赞美吗!……以钟亦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英雄,是作家在叙事中的一次虚假的允诺,有了这些信仰坚定的英雄,历史就变得“不那么不可忍受,不那么令人恐怖,特别是不那么令人自我恐怖,不那么令人因善恶并泯、功罪交融而陷入空虚的绝望”……这一切概出于作家的“我不悲观、也不埋怨。比起我们的党、国家和人民这些年付出的巨大代价,个人的一点坎坷遭遇又算得了什么”的观念,是强加于读者的。对于这代作家而言……他们既没有前几代作家如鲁迅、瞿秋白、朱自清、叶圣陶、茅盾、何其芳等敢于言说危机和自剖、真实坦言内心困惑和矛盾的勇气;也没有下一代作家如靳凡、赵振开、礼平等敢于怀疑、质询、反抗的自觉。他们的创作在这一时代之所以成为主流,恰恰是因为他们适应了意识形态重建希望的要求……①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通论》,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1-233页。

“南大本”的文学史则用了另一种处理方式,对于王蒙1980年代创作的专章分析,集中于艺术手法这一领域,对所写内容的评价则放到“归来作家”的整体性点评中加以讨论。随着时间推移,当代文学史对归来作家的整体评价日益走低,甚至认为他们的思维模式是:

阻碍文学走向更深层反思的障碍——个人的苦难本身是不值得关注的,它所以被叙述是因为它与民族国家苦难的关联,个人的生存被遮蔽在集体生存的宏大框架中,甚至心甘情愿成为伟大历史叙事祭坛上的牺牲品……在1949年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最苦难深重的是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作为现代社会结构中极为特殊的群体,其精神是最为敏感的,对其苦难历程的反思往往可以抵达劫难与人性的幽深,但这群归来者对自身苦难历程的反思已然与这样的抵达擦肩而过。于是,至今都还没有出现类似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和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这样的反思之作。②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09页。

总结一下这几部文学史的处理方式:在论述80年代之前的文学状况时,它们着眼的是文学规范的建立。1950年代的《青年人》被描述为共和国文学体制的“异端”。1980年代的王蒙在文学技巧的运用上有首创之功,对他的写作内容则要有所保留。归来的“林震”们没有如董健等人所预计的那样变成“刘世吾”,他们仍然是“林震”,对那种近乎虚妄的理想也没有断然摒弃。在著史者看来,这个角色原有的知识分子的怀疑精神在消退,他试图为那个将其规范化的体制辩护;而这种辩护令人生厌。无疑,这一叙事结构强调的是知识分子对政治的抵抗,以及用理性精神对政治话语充分加以考辨的要求。归来者以及他们笔下的主人公们似乎已经成为历史的“中间物”,身负过多的旧时代残余,在我们断然要和那个荒诞年代划清界限的时刻,如有必要,可以将他们一并清除掉。毫无疑问,这种言说方式对王蒙不利。

在以往王蒙研究成果中,李子云的观点非常值得重视。她以“少年布尔什维克精神”作为讨论王蒙笔下人物形象和作家立场的落脚点,得到作家本人的热切回应。诚如李子云所说,王蒙写得最好的角色是“那些从少年时代开始投身革命队伍中来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回溯到他们的青少年时代”时,作家的文字顿有神采飞扬之感。③李子云:《关于创作的通信:致王蒙》,宋炳辉、张毅:《王蒙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6页。这一思路亦为诸多当代文学史所认同,并成为著史者解释中年“林震”们饱经磨难、却又坚持“青春无悔”的根源。除上述四部外,同样作为高校教材出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朱栋霖、朱晓进、龙泉明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均在行文中提到王蒙的“少共情结”,黄修己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和新近出版的何绍俊、巫晓燕的《中国当代文学图志》(春风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亦讨论了作家的身份特征和创作取向问题。在有关1950年代的论述中,“少共”的意味往往从三方面加以突出:第一,王蒙的个人身份——写作《青年人》时作者已是一个有着8年党龄的年轻的“老党员”;第二,建国之初普遍洋溢着的理想主义、乐观主义氛围;第三,苏联文学的影响。林震推崇的《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中的娜思嘉,她的胜利标志着革命谱系中根红苗正的一代所具有的优越性。

但以“少共情结”定义王蒙1980年代的创作立场,同样难逃缺乏知识分子批判精神的质疑。“少共情结”仍然偏于意识形态方面,和前面提到的知识分子的无产阶级化所距不远。它的引入,也让著史者在选择分析文本时分外小心。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所选的是《海的梦》这篇小说。在这部以“潜在写作”和知识者的“民间立场”为立足点的著作中,编撰者选择缪可言式的纯粹知识分子为分析对象。这类人物很容易被读者纳入到知识者的爱国模式中——忠心报国,虽九死而不悔——他们纯然是历史的受害者,经历磨难,对生活宽容且自勉,“尽管对青春和生命在劫难中的白白耗去表示了刻骨铭心的悲叹,但在理智上他仍要用理性主义的历史观说明青春和生命在群体中的延续,从而为一生所信奉的理想主义寻找一个依托”①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13页。——这样的分析自然难逃洪子诚等人所说的将理想主义归结为“抽象的、不可分析教条”的指责,或董健等人为与“抵达劫难和人性的幽深”的反思擦肩而过所感到的怅然。如果著史者选择的分析对象是张思远这类官员角色,身份决定了他们对于历史发展负有连带责任,青春无悔是不再提及的话题,文学史往往将这类作品置于一个更为尴尬的境地——在特定历史阶段对于干群关系的反思。老实说,后者已经将王蒙的努力降到主旋律文学的层面。

简言之,在1980年代的文学史写作中,王蒙越来越成为一个难以安置的人物。他一般被放置到“反思文学”中加以讨论,但反思文学显然缺少学术界所希望的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评价在持续走低。他在技巧运用方面的不懈努力倒是被文学史充分加以肯定,但从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对叙述技巧的自觉已成为中国当代作家的共识,更年轻的一代,马原、余华、高行健、莫言……他们的文学资源与西方当代文学思潮近乎同步,在技巧的运用上比王蒙更为开放和便利;况且,仅从技巧层面肯定王蒙之于新时期文学的价值,近乎玩笑。对这个背负全套共和国文化资源、并有着旺盛创作生命力的作家,我们的文学史有点儿束手无策。从目前的趋势看,王蒙远不如那些比他背景单纯的文学后辈们更易引起文学史家的言说兴趣,更容易纳入当代文学重新融入世界文学大潮的迫切步伐,或者更坦白地说,这个1950年代的文学“异端”,在新时期复出后没有成为昆德拉式的人物,拒绝提供一种知识分子对集权政治的抵抗话语,他所坚持的带有希望和温情的历史反思方式,与学术界力图重建五四批判精神的努力格格不入。

如果想追溯文学史家对于五四批判精神推重的根源,我们需要回到五四以及1980年代的历史场域,并且去检讨现代文学史编撰的发轫期所具有的某些局限。

1980年代对五四批判精神的推重和知识界的心理预期有关。五四运动作为现代文学的开端,具有某些无可复制的特性。中华民国是较为典型的“大国家、弱政府”的代表。五四时期,各政治派别的纷争在文化场域形成真空,将该领域的领导权交给了有着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这批人在那个时代成为国家的文化英雄,他们思考的问题具有最高级别——“吾人最后觉悟之觉悟”,知识者要去救治国家政体变革依然无法解决的社会弊病。在这一时期,大学校园成为与国家权力相抗衡的思想权威的产地;学生走向社会前台;在西方属于历时性的文化资源一并涌入,影响着人们的言行。大多数话语较当时政权的观念更为“先进”,这加强了知识者的优越意识。这种情况直到1920年代中期才开始面临挑战。崛起于南方的国民政府和中共都是有着强大意识形态塑造能力的苏式政党。为证明革命的合法性并最大限度地调动一切力量,它们有必要在知识分子手中接管过思想文化的领导权;知识者对政党的皈依也在这一时期开始。一种我们关注甚少的“革命文学”实则已经出现——在顾毓琇、王文显、李健吾乃至铁捷克等作家笔下活跃着无数“来自南方”的革命者形象。中国共产党以暴力革命的形式与国民党争夺全国政权,它对知识分子的思想进行了无产阶级的改造。以后期创造社的那批年轻人——如李初梨、冯乃超等——为例,他们首先作为熟悉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现,经过艰难的思想转变和身份认同,最终成为革命阵营中的一员。同样的情节在日后不断重演。现代时期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获得无产阶级意识的过程,和备受关注的延安时期及解放后的知识分子改造问题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在1970年代末,知识分子从一场政治噩梦中惊醒后,他们对政党政治采取全面抵抗立场,试图重新获得五四时期的地位。自然,这一尝试受到一个统一和有力的国家政权的反击,并在1990年代全面退回到校园之中。

上述回顾不难发现在文学研究界这种抵抗意识产生的根源。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模式的批评,也让人们形成一种思维定式:真正的知识者和政党政治不相容。这种看法延续到文学史的写作观念中——非常年代的文学史是政治史的附庸;而正常年代的则要保持知识者的理性纯度,以抵制一切现代神话——如政治、经济、现代性、民族国家等的侵袭。从民国到现在,政党在国家事务中居于绝对核心地位,知识者对国家的认同往往首先要通过对政党的认可来实现。爱党才能爱国的模式,正是奉五四时代为圭臬的知识分子的心结。1927年国民党从一个革命党变成了执政党,面对内忧外患的形势,它的执政措施渐趋稳健和保守,若干妥协甚至让知识分子对这个政权的合法性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从1927年定都之初袁昌英等人所写的热情洋溢的“新都游记”到数年后胡适等人明确提出要做政府的“诤友”角色,其间已有较大变化。但知识分子对政党的抵制对国家事务未必有利。胡适此后的选择便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抗战期间他接受政府的任命去做驻美大使,而国民政府退守台湾四年后,政务委员吴国桢逃亡美国,痛斥台湾岛内国民党的独裁政策,胡适却指责对方缺少“政治感”和“道德感”。①胡适:《致吴国桢》,《胡适全集》(第25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59-563页。这个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对政党政治的容忍度或者说认同感在不断增强。知识者理想中的政治模式和现实中的政党运作必然有巨大差距,后者往往在现实情境的挤压下被迫做出妥协,或者因为决策失误而饱受批评。关键问题是,知识分子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胡适的选择绝非个案。曾朴的长子曾虚白1930年代主持《大晚报》,在1935年华北事变前后,国民政府派黄郛在上海和日本政要斡旋。在没有开战实力的前提下,国民政府的回旋空间极小,这种非正式的外交解决途径毫无疑问会有一系列令人倍感屈辱的妥协、让步出现。此时的曾虚白和一般高呼抗日的知识分子并无不同,他的《大晚报》去给黄郛做“起居注”,将他每天所见日本官员一一开列出来,让国民政府分外被动。但在一次极为秘密的约见后,曾虚白说,他受到黄郛“跳火坑”精神的感召,认为个人立场较国家兴衰完全没有意义,转而对政府全力支持,并在抗战全面爆发后,进入政府的国际宣传处工作。②曾虚白:《曾虚白自传》(上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第131-142页。黄郛本人,同样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关键人物。他从来都不是国民党党员,但他为这个政权的存在和发展承担了巨大责任,也背负了历史骂名。在被迫一步步地退让后,黄郛将华北的形势稳定下来,将战争的爆发后延;而他死后仅几个月的时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事实上,知识分子表现国家意识,从来都不是一件个人的事情。他必须对政权或者执政党具有基本的容忍或认同的态度,在这个政权的领导下工作,并做出必要的妥协,否则个体的活动只可能增加这个国家的无序状态。

中国现代国家意识产生得很晚,在晚清帝国王纲解钮的过程中,现代民族国家理念才逐步建立起来。但某些传统的“负遗产”仍在影响着人们的选择。“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正如陆建德指出的,知识者的精神洁癖和自大意识,阻碍了他们以正常方式认同并参与现代社会的公共事务和政治生活,易于趋向极端。孙中山青年时期上书李鸿章被拒,转而发动资产阶级革命。这种做法具有战国游士之风——不为此家所用,便转而与之为难。如果用当时人的眼光来看,孙中山随即在南方举行的起义,只会使政府在甲午战争中顾此失彼。③陆建德:《我是人类的一员:文学中的个人与社会》,《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4期。如果以后人们都采用类似做法,那么中国社会只可能进入鲁迅所说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的死循环。

从这个角度来看王蒙,他对共和国的信念并不仅仅出于“少共情结”,而更多源自一种在实际工作中获得的理性精神和对知识分子优越感的扬弃。王蒙很早就参加党团工作,年龄很小就成为中共党员,他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党的基层工作者进入这个政权,并认可它所维系的政治理念,认为自己和它的发展休戚与共。正如王蒙谈到过的,他的工作经验使他本人不可能犯林震那样的错误,但心灵深处却有和林震相通的一面。④王蒙:《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人民日报》1957年5月8日。那么,他对这个政权的反思,不会如某些研究者讨论他笔下人物时所说的那样是“外来者”的质疑,而纯然是“自己人”的检讨——既检讨自己和中共政治理念的差距,也检讨周围和自己相似个体的种种不周全之处。这种检讨中肯定会带有相当程度的暧昧性:它的理性指向具体工作,也指向历史评价这一环节。作者以某种温和而充满实用主义的态度去承认现行政权所存在的问题,或者承认党的政治理念中具有的偏差,但即使经过“文革”这样的浩劫,他也只是希图有所改进。或者,更功利一点说,作者的本义不是在历史责任环节上去弄清孰是孰非,而是让自己所认同的事业进行下去。作为官员的张思远会去思考建国之后干群关系的变化,作为专业知识分子的翁式含会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两个人物的选择实则是1980年代王蒙的两面。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从黄郛、胡适、曾虚白到与王蒙相似的共和国知识分子,都有这样两种不同的身份:随着时代和政局的变化,他可以进入政府,也可以回到专业岗位,但始终保持对政权的支持。正是这样一种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使王蒙这代知识者同学术界所赞赏的五四知识分子拉开了距离。从历史发展角度看,这类共和国知识分子的出现,未尝不是社会的进步。

学术界对于知识分子批判精神的偏执,不仅仅源于五四运动及近代以来国家力量的薄弱,它和我们的历史写作传统也有密切关联。古代史官有秉笔直书的权力,作为信史典范的司马迁的《史记》亦是私家著作,在一个缺少宗教信仰的国家中,帝王拥有世俗权威,而读书人掌控着历史评价。后者在很长时间内都成为制约君权过度膨胀的有效手段。但现代国家和封建帝国不同,它的合法性不再来自君权神授,国家要掌控自身的历史叙述,以确认自己是一种合理的存在。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最初书写中,情况却不尽如此,因为某种历史的偶然,国民政府放弃了自己的影响,使现代知识分子在文学史的写作领域获得了与国家意识形态分庭抗礼的话语权——这个关节点便是“新文学大系”的编撰。

这套确立新文学合法地位,并展示其创作实绩的文库受国家政权的干涉实则微乎其微。在最初报送的名单中,只有因骂蒋介石而亡命日本的郭沫若被拿掉,左翼文人如鲁迅、阿英等悉数获得通过。①赵家璧:《话说〈中国新文学大系〉》,《编辑忆旧》,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121-123页。正如刘禾研究所指出的,“大系”的实现,很大程度上源于赵家璧在左翼文人中获得的帮助——无论是阿英的资料收藏,还是郑伯奇的人事关系;作为副产品,赵家璧也接受了左翼的政治抵抗意识,并将其作为大系编纂的理由:召唤五四,以抵制新生活运动所带来的复古潮流。②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312页。各分册的编者按照自己的立场和喜好选择作品,并提供导言。他们不仅向后人展现了五四的创作实绩,同时也在序言中将文学史的分期方式、文体划分原则确立下来;他们之间的差异,如胡适对个人尝试的强调,茅盾对时代演进的关注等,更像是给后来者重温这一领域时有意留下的蛛丝马迹,让我们对五四的成就和影响的深远啧啧称奇。不仅人选如此,就起始时间看,新文学大系从1917年编起,而民国建立的时间为1911年,大系并不负担总结民国文学成就的职责;相反,国民革命的参与者所尝试的创作恰是五四新文学直接的批判对象。迟至1975年在台湾出版的《中华民国文艺史》,对民初文坛进行了极为简化的处理,延续了大系观念在文学史编撰中无可质疑地位。《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续编在1982年重启,当时主管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人胡乔木亲自过问,已然将这项工程纳入国家力量的监管之下。此后,就选文问题触发的争议,往往集中于学院立场和国家意志的分歧上。曾作为第五辑主编的王蒙自然深知其中三昧。

国民政府在文学(文化)领域的粗疏,使得无论当时还是日后,在文学史上留下印记的都是一个扩大的左翼和一个醒目的自由主义作家群体,与政府持相同立场的作家则近乎空白。捎带出现的问题是,知识分子不太习惯于从正面意义上去理解作家的政治背景和所拥有的文化资源。从这个角度来看,在现代文学运动以及文学史论述的发轫期,国家权力参与的缺失造成的问题良多。在1980年代的学科建构中,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两个学科具有高度同构性。用程光炜的看法来说,我们先行选择了五四新文学作为文学发展的一种正常形态,然后将1949年之后和政治体制相关的当代文学视为非常规的文学。①程光炜:《我们如何整理历史——十年来“十七年文学”研究潜含的问题》,《文艺研究》2010年第10期。当我们著史时,用五四批判立场来要求对政党和国家有着深切认同的共和国知识分子,未免针锋“不”对。

事实上,有些研究者已经敏锐地注意到王蒙的独特性。陈晓明在《中国当代文学主潮》中提到,王蒙“笔下的人物很少有急于从历史中脱身出来,轻易站在意识形态给定的批判文革的高度,自觉面向未来的”。他的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中对五四以来的启蒙是否真能拯救中国之未来表示怀疑,仍然相信“中国知识分子只有接受了共产革命的思想才能真正扎根中国大地”。对于孟繁华和程光炜在《发展史》中所说的“青春”与“老干部”两个视野,陈晓明提出了不同看法——

我以为不限于此,王蒙通过这两个视野,还在思考更深刻的问题,那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依据是什么。他还是相信信仰是一个人存在的根本,也是一个民族国家的主体(老干部、知识分子)存在的根本……他坚持认为,少共的信仰和青春激情,乃是中国走向未来的根本动力……在完全不同的历史情景中,信仰和激情亦不再可能有原初的本质,而会成为当下实践的产品。②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5-256页。

陈晓明的论述虽然再提王蒙的“少共情结”,但他对于“少共情结”的解读,已经是信仰和现行政权绑定的产物。也许,我们可以说得更明确一点,在中国近代以来党国一体化的历史语境中,王蒙这类知识分子用一种理性、务实的方式,妥帖地处理了自己的精神信仰和国家意识之间的关系。对于这个国度中发生的一切,他们都认为与己有关,但会在现行政治框架中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并表达个人观念。信仰对他们而言是自我反思的标准,以便保持对革命事业的热忱,并随时打磨掉身上的知识分子精英意识。

也许,我们的文学史应该给这类知识分子留下足够的空间,用他们的方式(自然,不仅限于这类方式)去理解某些选择,讲述他们思想和创作精进的历程。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和批判立场,在我们解读历史时,可以帮我们理解很多,但任何一种立场,都会有相应的遮蔽。意识到自身立场的局限,同样是文学史家应有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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