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着+NP+不+VP”构式研究*
2013-08-22刘静敏
刘静敏
( 山东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放着+NP+不+VP”构式研究*
刘静敏
( 山东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放着+NP+不+VP”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常见格式,在日常口语中使用频率很高,具有“构式”意义。作为一种构式,“放着+NP+不+VP”格式表示说话者对出现的事件结果并不期望,表达一种明显“不满或责怪”的主观评价,具有典型的语境适切度。这一构式的形成,是语义虚化、焦点突显原则等在不同层面上交互作用的结果。
“放着+NP+不+VP”;构式语法;“不满或责怪”义;焦点;主观评价
构式语法兴起于1980年代末,1990年代中期以后得到了迅猛发展,是目前影响很大的一种语法理论,其理论乃至流派日趋成熟,“构式主义方法”这一术语已频繁出现在国外的相关著述中。该理论脱胎于认知语法,是对形式语法的悖逆,不主张靠很有限的基本规则或参数推导出全部现实语言的普遍语法,也不强调人类共有的生成合乎语法句子的能力,而是重视语法知识的非规则和特异性方面,重视人们对语言认识的学习或习得过程。根据Goldberg的构式语法理论,构式是“形式与意义的结合体”(pairing of form and meaning)或“形式与功能的结合体”(pairing of form and functions),凡是构式,无论简单和复杂,都有自己独立的形式、语义或功能。“C是一个构式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和意义的配对〈Fi ,Si〉,且C的形式(Fi)或意义(Si)的某些方面不能从C的构成成分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构式中得到完全推测。”*[美]Adele·E:《构式: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吴海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年,第4页。换言之,任何一种语言型式只要其形式或功能上有点儿不能从其组成成分或已存在的其他构式中严格预测出来,这一型式就可以认定为是一个构式。构式是语言中的基本单位。
“放着+NP+不+VP”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常见格式,在日常口语中使用频率很高。它以“放着+NP+不+VP”为框架,是词汇上半固定的图式性构式(schematic construction),其中“放着”、 “不”是相对固定成分,“NP”、“VP”是变量,分别由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动词或动词性短语等充当。例如:
(1)肖济东离职后,没有到南方也没有到哪家独资或合资企业去挣大钱,却当起了出租车司机。放着好好的大学教师不做,却去做司机佬儿,这动作让认识肖济东的人一律恼火,尤其是他的大学同事。(方方《定数》)
(2)二春,我问你,你找他干吗?放着正经事不干,乱跑什么?这些日子,你简直东一头西一头地像掐了脑袋的苍蝇一样!(老舍《龙须沟》)
吕叔湘先生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指出,“放着+NP+不+VP”格式“表示应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反而做了不该做的事”*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03页。。张建新先生在《汉语口语常用格式例释》中指出,“放着+NP+不+VP”这一格式“表示某种状态十分正常或条件十分优越,却要放弃。有时含有惋惜或责备的意味”*张新建:《汉语口语常用格式例试》,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8页。。本文将含有语义偏移的“放着+NP+不+VP”格式看成汉语的一种构式,根据格式中“NP”、“VP”的语义关系以及句法表现,尝试运用构式语法理论从语义、认知的角度对其进行描写解释,重点探讨它们的构式和构式义、语篇功能、构式成因等问题。
一、“放着+NP+不+VP”格式的构式和构式义
“放着+NP+不+VP”这一格式形式简短,意义清晰,表示“该做的事情偏不做, 该出现的情况反而不出现”,具有不解、惋惜、不满、责怪等语气,明显体现出说话人的主观评价。例如:
(3)有好心人对毛振元说,二中是二流的学校,三流的教师,四流的学生,根本没希望了,你也是42岁的人了,放着市教育局副局长的官不当,却自荐来这儿当校长,这不是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吗!(《人民日报》1995年12月)
(4)他用眼角瞟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古龙《陆小凤传奇》)
从表义上看,例(3)(4)中都具有明显的选择意味:例(3)中选择之一是当“市教育局副局长”,选择之二是当普通中学“校长”,两相比较,前者显然比后者显赫得多、优越得多,可语篇的施事者毛振元却偏偏选择后者舍弃前者,这就难免使说话人感到不解以致惋惜。例(4)中选择之一是做显赫的“小王爷”,选择之二是冲锋陷阵,上京来送死。与后者比较,做“小王爷”不仅声名显赫,而且生命无忧,然而语篇的施事者却“偏偏”取后者舍前者,因此说话人的语气中自然包含了许多不满。
(一)“放着+NP+不+VP”格式的构式特征
Goldberg认为,任何一个语言表达式,只要它的形式、语义或功能的某些方面是不可预测的(unpredictable),就都可称之为构式。*[美]Adele·E:《构式: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吴海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年,第4页。“放着+NP+不+VP”这个格式由于“放着”与“不”连用,动词“放”的意义虚化了很多,语块意义进一步融合,表示该做的事情偏不做,该出现的情况反而不出现,整个格式具有熟语化倾向。
从结构上看,“放着+NP+不+VP”格式不能够从构成成分“放着+NP”、“不+VP”的特征中得到预测。单纯从表面上观察,“放着+NP+不+VP”属于正反联合的结构关系,实际上“放着+NP+不+VP”格式则是一个选择关系复句的紧缩形式。因为这个格式已经比较凝固,所以“放着”不能受时间副词修饰,也不能重叠。以“放着好日子不过”为例,下列说法都是不合格的:
*已经放着好日子不过
*放着放着好日子不过
从语义上看,“放着+NP+不+VP”格式的意义无法从其构成成分中加以推知。
首先,“放着+NP+不+VP”格式中“NP”与“不+VP”的意义是相反相对的。例如:
(5)有些好心的同志也对我说:“你为什么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人民日报》1994年10月)
(6)村上人也说:“这老哥俩疯了咋的?放着清福不去享,偏去找那个罪受。”哪知两个倔老头不但不听劝阻,还板起面孔训起人来:“咱庄稼人不爱惜土地还行!人老了,总还能给社会做点贡献吧。”就这样,老哥俩天天忙个不停。(《人民日报》1996年10月)
例(5)中是“过”太平日子与“不过”太平日子形成鲜明对照;例(6)中是“享”清福与“不去享”清福形成鲜明对照。
其次,因为“放着”的引导,“NP”与“不+VP”之间在对比之余,显示出明显的取舍性,整个格式隐含着舍弃“NP”,却选择与“NP”存在巨大级差的另一件事情或另一种行为的意义。例如:
(7)在批斗大会上,学生声嘶力竭地喊:“郭影秋,你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你说,你为什么放着省长不当,要当校长?不就是为了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分庭抗礼吗?你是镇压文化大革命的刽子手!(林坚《“二月兵变”与郭影秋冤案真相》)
(8)有的说她现存放着个奶奶不会去做,要当老妈子;有的怪她眼睛长在额头上,忒过无情。(白先勇《玉卿嫂》)
在一般人心目中,“省长”与“校长”、“(少)奶奶”与“老妈子”之间的差异不可谓不大,但是,语篇的施事者却宁取后者而舍弃前者。
最后,在说话人的意识中,“NP”具有易取得、优越性、公众认同感等突出特性,但是,语篇的施事者却无视这些,“一意孤行”,而说话者对此表现出明显的不解与不满。例如:
(9)这些年来,你身为高级农艺师,经常有人找上门来,请你去作这方面的技术指导,放着又省心又来钱的好事不干,偏要光着脑袋朝刺棵里钻,图啥呢?(《1994年报刊精选》第3期)
(10)有人说他是那种放着现成的财路却不知道走的“憨牛”,而更多的人称他是青海湖畔的一粒闪光石子。(《1994年报刊精选》第4期)
例(9)中“又省心又来钱的好事”、例(10)中“现成的财路”均为说话人意识中的首选项,修饰成分“又省心又来钱”、“现成的”均为这种主观认定的鲜明标记,说话人的不满通过“却”、“偏”、“偏偏”等体现出来。其实,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说话人的主观评断,有时甚至并不与事实或逻辑完全相符合。
(二)“放着+NP+不+VP”格式的构式意义
综上所述,包含“放着+NP+不+VP”格式的句子涉及选择,而且带有说话人的主观评价,包含了与不满密切相关的各种语气,比如惋惜、不解、懊悔、责怪,可以明确体现说话人的主观看法。例如:
(11)有人说程晓鸣太傻了,放着大把的钱不赚。(《1994年报刊精选》第10期)
(12)我懊丧自己自作自受,我后悔当初不该放着摄影干事的美差不干,来到这九连搞啥“曲线调动”!眼下,我唯一的希望是离开这战斗连队,回到军机关……(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
(13)八千岁的食谱非常简单,他家开米店,放着高尖米不吃,顿顿都是头糙红米饭。(汪曾祺《八千岁》)
(14)发表《进化论》的达尔文当年决定放弃行医时,遭到父亲的斥责:“你放着正经事不干,整天只管打猎、捉狗捉耗子的。”(《心灵鸡汤》)
郑娟曼、邵敬敏在《“责怪”义标记格式“都是+ NP”》一文中指出:“我们将说话者不期望的结果称为‘消极结果’,造成这一消极结果的原因称为‘消极原因’,它们所在的语境称为‘消极语境’。反之,说话者期望的结果称为‘积极结果’、‘积极原因’和‘积极语境’。如果无所谓期望不期望,则为‘中性结果’、‘中性原因’和‘中性语境’。”*郑娟曼、邵敬敏:《“责怪”义标记格式“都是+ NP”》,《汉语学习》2008年第5期。单纯从语气上看,上述各例表示的语气并不完全一致:例(11)表示惋惜,例(12)表示懊悔,例(13)表示不解,例(14)表示斥责。结合语境,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出事实上的结果并非说话人所愿:(11)例中说话人所期望的结果是赚“大把的钱”,(12)例中说话人所期望的结果是干“摄影干事的美差”,(13)例中说话人所期望的结果是吃“高尖米”,(14)例中说话人所期望的结果是干“正经事”。
构式语法认为,构式意义既是语义信息,也包含焦点、话题、语体风格等语用意义,所有这些与构式的关系都是约定俗成的,是构式本身所具有的表达功能。因此,即便是可用语法规则推理得出的句式,如果其语用意义特殊,它也同样属于构式。可见,“放着+NP+不+VP”的格式义与事件结果的性质无关,而主要取决于说话人的主观判断,它表示说话者对出现的事件结果并不期望,并由此引发出“不解、不满、惋惜”等主观评价。
二、“放着+NP+不+VP”格式的结构特征
从结构上看,“放着+NP+不+VP”格式由三部分组成:①“放着……不……”框架;②NP;③VP。通过深入分析,我们发现,“放着+NP+不+VP”格式具有明显的标记属性和格式特征。
(一)“放着……不……”框架的基本属性
在现代汉语中,“放”是个多义词,而“放着……不”框架中“放”的意义是“使处于一定的位置”*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389页。。例如:“把书放在桌子上。”在“放着……不”框架中具有“置放”义的“放”与动态助词“着”结合,“表示物体的置放或存在状态”*冯春田:《<醒世姻缘传>含“放着”句式的分析》,《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6期。。现代汉语中这样的用例很多。例如:
(15)院里,摆着四五张桌子,放着好几桶开水。(马烽、西戎《吕梁英雄传》)
(16)然后引着他们父子进入一间教室,桌子上放着一盆红粘土泡成的泥浆,盆里放着一只笤帚圪塔。(陈忠实《白鹿原》)
“放”的这种意义就是“放着……不”框架中“放着”的来源。不同的是,由于“放着……”与“不……”前后紧密相连,肯定与否定形成对照,“放”的动词意味已经弱化、虚化。在具体使用中,“放着……不……”框架绝大多数时候出现在比较随意的口语语体和文艺语体中,在文艺语体中主要以小说为主。
(二)NP的结构特征
在“放着+NP+不+VP”格式中,“NP”是个核心语块。具体的表达不同,“NP”的构成也不同。它可以是词,也可以是短语。词以名词为主,包括具体名词、抽象名词等。例如:
(17)就连在车辆厂摆摊的女个体户和职工家属,也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好好地放着钱不赚,却打报告要求加入这支女职工队伍。(《1994年报刊精选》第1期)
(18)有人背后戳他脊梁骨:“80年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傻子,谈什么学雷锋,讲什么人生价值、奉献精神。放着金碗不端,却去拾没人要的讨饭碗。” (《1994年报刊精选》第10期)
(19)他强调,法院不能坐等立法机关修改法律而放着案子不办,而要按司法解释,依照国际惯例去解决紧迫的现实问题。(《1994年报刊精选》第9期)
“NP”如果是短语的话,主要以偏正短语等名词性短语为主。例如:
(20)那么,作为国有粮店,为何今天放着堂堂正正的主渠道不“当”,偏要去其他行业闯荡?(《人民日报》1994年第1季度)
(21)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淌这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古龙《小李飞刀》)
充当“NP”的偏正短语中,修饰成分多为形容词或形容词的重叠形式,且这些形容词都表示积极义,如例(20)“堂堂正正”,例(21)“好好儿”等。相反,具有消极意义的形容词则无法进入该构式,否则句式无法成立。例如:
*放着歪门邪道的主渠道不当
*放着艰苦的日子不过
值得说明的是,不管是名词还是名词性短语,均为定指性质的,有时语篇中会有明显的定指标志,如“这”、“那”等。例如:
(22)放着这样一个尊重你的领导,你不保他,反想闹他,你能保住你这晚年再不需要求领导办事了?(张平《十面埋伏》)
(23)人口仅占世界总人口20%的发达国家,却消耗着地球上80%的资源。西方国家放着这种现象不管,却指责发展中国家缺乏民主,这显然是不公正的。(《人民日报》1996年1月)
(三)VP的结构特征
在“放着+NP+不+VP”格式中,VP的作用也十分重要。能够进入这个构式的VP包括动词和动词性短语。动词大部分是单音节的,且大多表示具体动作。李临定(1990)考察了单音节动词和双音节动词的区分,指出:“单音节动词一般是具体动词,是日常常用动词,用于口语。”“双音节动词一般是抽象动词,常用于书面语或比较严肃的场合。”*李临定:《现代汉语动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33-134页。结合本文的考察,“放着+NP+不+VP”格式中的VP具有两个特征:一是口语化;二是处置义,它们与NP之间构成支配与被支配关系。这两个特征,对“放着+NP+不+VP”格式的构式义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本文在CCL语料库检索系统搜索到的“放着+NP+不+VP”格式的不重复实例为193例,其中动词性短语17例,动词为176例。而动词当中,单音节动词169例,约占96%;双音节动词7例,约占4%。这是绝对数的统计比例,如果考虑使用频率,两者的比例会更加悬殊。这很容易解释,按照认知范畴观的层次论,单音节词属于基本认知范畴,原型性特征强,而双音节词意义有不同程度的抽象与泛化,原型性特征较弱*王灿龙:《句法组合中单双音节选择的认知解释》,《语法研究和探索》(十一),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
进入这个格式的单音节动词169例中,使用频率比较高的依次为:“走”14例,占8.3%;“过”13例,占7.7%;“做”12例,占7.7%;“当”10例,占5%;“住”8例,占4.7%;“用”8例,占4.7%;“吃”7例,占4%。这说明处置性单音节动词是该构式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诸如“走、过、做、当、住”等这些动词不仅处置意味强,而且也具有较强的口语化色彩。
(四)“放着+NP+不+VP”格式的适用语境
从语用的角度来说,说话人说“放着+NP+不+VP”的心理预设是:认可NP,认为施事者舍NP而作他选是不划算的,是令人费解使人不满的。因此,这个构式的常见的语境适切度是:当说话人觉得语篇的施事者在对事物或行为的取舍上超出自己认定的范围时,便主观地从自己的立场或认知出发陈述自己对事件的评价,表明对语篇施事者的不认同。例如:
(24)人们以敬畏而更多是怀疑的目光盯着他,骂他端来了个“马蜂窝”,放着发展经济的实业不抓,穷得响叮当还充大头鬼去干出风头的事。(《人民日报》1993年6月)
(25)舆论再次哗然:别的开发区都在大规模建商品房,卖“楼花”,大把大把地赚钱。你为什么放着“金娃娃”不抱,却要占地30万平方米、投资1亿元搞旅游?(《人民日报》1995年3月)
(26)汪若海俯向近我,“不是,你干吗呀?你放着好孩子不当非要当强盗,自个往自个脑袋上扣屎盆子,我倒霉是我罪有应得,你好好的何必自找?”(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例(24)中说话人认为应该抓发展经济的实业,不应该不顾现实在“穷得响叮当”的情况下“还充大头鬼去干出风头的事”; 例(25)中说话人认为应该大规模建商品房以便“大把大把地赚钱”,不应该耗费30万平方米的土地、耗资1亿元去搞旅游;例(26)中说话人认为对话者应该做好孩子,不应当去当强盗,“自个往自个脑袋上扣屎盆子”。很显然,说话人的种种抱怨、不满、不解都是从规约认知出发的:即做事要从现实出发、做事应考虑大部分人的利益、做人要正派等等,而这些均与语篇的语境适切度具有内在的同一性。
三、“放着+NP+不+VP”格式的语篇功能
构式语法告诉我们,对于任何一个构式而言,如果仅仅孤立地去考察构式本身,只能获得有限的句法信息。因为特定的构式具有特定的话语功能,体现了说话者对特定语境的识解。“放着+NP+不+VP”格式的表达功能是表示说话人对某个人某件事情不满,这其中包括认定、责怪、抱怨等等。尽管这种认定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但从说话人的角度来讲,对这种认定是深信不疑的,而说话人使用这种格式时当然也希望得到听话人的认可,所以有时需要进一步对这种认定的原因进行解说。
从句法上看,“放着+NP+不+VP”是个黏着形式,一般不能独立成为一个句子。按照传统语法分析,通常充当偏正复句的一个分句,是表述的焦点。不过,从构式的话语功能来看,这样的分析是不充分的。因为任何一个构式都会存在这样一种现象,这就是尽管内在的话语功能相同,但表现形式却并不相同。
通过对所搜集的193例“放着+NP+不+VP”格式所在篇章的考察和研究,我们发现,“放着+NP+不+VP”的语篇结构在语义构成上存在某些共性。“放着+NP+不+VP”格式表示转折,它所引导的是转折复句,它一般要用在一个意义相对完整的语段中,它较少独立成句,一般不出现在段首,较少出现在句首,前面往往有其他小句或句子,书面上常用逗号隔开。例如:
(27)倘若你们把我李闯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放着阳关大道不走,自走绝路,打算暗投官军,背叛义军,到那时休怨我闯王无情,把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姚雪垠《李自成》)
(28)“谁故意呕你,本来嘛,躲出来放着清福不享,编法儿跑岔出去惹气生。” (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29)林开泰说,“我学堂里放着现成的共产党,你不去搜索,却跑到这冈头坑底来索什么?” (欧阳山《苦斗》)
如果把“放着+NP+不+VP”中的NP记作A,VP的施事者记作B,VP记作C,“放着+NP+不+VP”格式之后的小句记作D,那么,“放着+NP+不+VP”格式所在语段通常包含的语义要素如下:A.常态/常情;B.施事者;C.非常态;D.结果。这四个变量中,C在句法上具有强制性,必须出现;A、B的位置比较灵活,具有选择性;D在结构上具有可隐性。归纳起来,“放着+NP+不+VP”格式共有4种类型。
1.A、B、C、D全部出现。
在“放着+NP+不+VP”格式中,如果四个变量全部出现时,语篇便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各个不同顺序排列的A、B、C、D话语结构链。如前所述,“放着+NP+不+VP”格式表示转折,它所引导的是转折复句。作为转折关系,充分利用“结果”变量既可以充分说明施事者行为的全貌,增强表达的说服力,也可以进一步强化说话人的主观评价。由于A、B、C、D的排序不同,这种类型内部又可以细化为3个小类,即B+A+放着+不+C,+D;B+放着+A+不+C,+D;放着+ A + B +不+C,+D。例如:
例(30)、(31)、(32)中因为出现D项,使得整个表述的转折意味大大增强,同时也更有利于表现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不过,若仔细比较一下可以发现,例(32)在表现责怪与抱怨情绪上程度更强烈一些,这可能与变量的排序有关。
2.A、B、C出现,D项不出现。
在这种类型里,D项不再出现,由于B的位置比较灵活,因此主要凸显A与C。因为“放着+NP+不+VP”格式存在转折关系,势必与差比范畴存在内在关联。而将常态/常情A项与非常态的C项凸现出来,可以进一步强化说话人的心理预设。这种类型有两种排列可能,即B+放着+A+不+C;放着+A+B+不+C。例如:
3.A、C项出现,B、D项不出现。
与第2种类型略有不同的是,在这种类型里,施事者B不再出现。可以说,它在凸显A、C两项方面程度更强一些。不过,必须说明的是,B项尽管不出现,但却可以通过上下文加以推知。这种类型有两种排列可能,即A+放着+不+C;放着+A+不+C。例如:
4.C项出现,A、B、D项均不出现。
作为构式,如果使用频率比较高的话,就会逐步固化,构成复句的紧缩形式。而C项出现,A、B、D项均不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已经是“放着+NP+不+VP”格式的一种固化。不过,到目前为止,在“放着+NP+不+VP”格式中,只有动词“管”时可以出现在这种类型中。例如:
近乎固化的“放着不管”在运用上很有特点:一是它除了充当谓语之外,还可以充当修饰成分——定语;二是“放着不管”只能用在疑问句或否定句中;三是“放着不管”经常和“总”、“就”等成分同现。
我们发现,以上4种类型中,只有C项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强制性成分。如果少了它,格式就无法成立,而其他三项是否出现以及出现的位置则都是不固定的。
四、“放着+NP+不+VP”格式的构式成因
(一)“放着+NP+不+VP”格式的虚化
通过对CCL语料库检索系统的搜索,我们发现,“放着+NP+不+VP”作为一种口语句式,最早的文献纪录可以追溯到明代、明末清初的小说。
(40)父老道:“相公所见固是。但天下有其名必有其实,见放着那朝野闻名的天师不求,还哪里去另访得道的?”(《初刻拍案惊奇》)
(41)那人道:“你看爷说的是甚么话!若是没有好处,拿三四十个钱,放着极好有名色的猫儿不买,却拿着二三百两银子买他?(《醒世姻缘传》)
例(40)中“放着”与“那朝野闻名的天师”构成动宾关系,支配关涉的是指人名词性宾语;例(41)中“放着”与“极好有名色的猫儿”构成动宾关系,支配关涉的是指物名词性宾语。
冯春田先生在《〈醒世姻缘传〉含“放着”句式的分析》一文中指出:“放着”“来源是比较明显的。表示‘置放、存放’的‘放’之后用助词‘着’,本来就表示物体的置放或存在状态”*冯春田:《〈醒世姻缘传〉含“放着”句式的分析》,《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6期。。根据焦点理论,我们认为“放着……不……”是“放着+NP+不+VP”格式的焦点标记,“放着+NP+不+VP”格式的构式虚化与焦点标记——动词“放”的搭配对象、意义变化密切相关。先看例句:
(42)人生天地间,都有许多道理。不是自家硬把与他,又不是自家凿开他肚肠,白放在里面。(朱熹《朱子語类》)
(43)见一人托定金凤盘内,放着六般物件,是平天冠、衮龙服、无忧履、白玉圭、玉束带、誓剑。仲相见言,尽皆受了。(《三国志平话》)
例(42)中,“放”支配关涉指物名词,表示“置放”;例(43)中,“放”与“着”结合,支配关涉指物名词,表示“物体的存放状态”。不过,当“放着”支配关涉结构比较复杂的谓词性宾语时,动词“放”的意义开始悄悄发生变化:
(44)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水浒全传》)
(45)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谁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水浒全传》)
例(44)中“放着”与主谓短语“我们有许多军马”构成动宾关系,表示“既有这样的基本事实”; 例(45)中“放着”与主谓短语“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构成动宾关系,表示“已经存在这样的基本事实”。而随着“放着”组合的范围进一步扩展,意义也在不断产生新的变化。例如:
(46)支助道:“放着家里这般标致的,早暮在眼前,好不动兴!”(《警世通言》)
(47)“放着我如此顶天立地的长男,哪里用你嫁出的女儿养活!”叫了几个人,挑的管挑,运的管运,也不曾雇顶肩舆。(《醒世姻缘传》)
例(46)中,“放着”支配关涉“家里这般标致的”,表示“既有这样的人”;例(47)中,“放着”支配关涉“如此顶天立地的长男”,表示“已经存在这样的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指人名词性短语的定语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形容词。这样一来,“放着”的意义中就包含了一定的主观性,“既有”可以理解成“明明既有,却……”;“明明已经存在,可是……”。在此基础上,“放着”在与指物名词或指物名词性短语搭配时,也具有了这样的意义。例如:
(48)支一骥道:“我合你有仇么?家里放着现成的铜,我打给你,误不了你,明日晌午钉,后日叫太太坐就是了。”(《醒世姻缘传》)
(49)晁夫人道:“他几个哩么?脱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城里放着房,乡里放着地,待干吃你的哩?”(《醒世姻缘传》)
例(48)、例(49)的“放着”分别与“现成的铜”、“房”、“地”等构成动宾关系,表示“明明已经拥有”的意思。
从“置放、存放”到“既有、已经拥有”,伴随“放着”词义在动作性上的不断减弱,整个构式的意义进一步虚化,一个具有明显处置意味的动词出现在含有“放着”的句式里,这就是“放着+NP+不+VP”格式:
(50)素姐见婆婆进到房中,一边说:“我放着年小力壮的不打,我打你这死不残的!”一边将狄希陈东一钳,西一钳,一下一个紫泡。(《醒世姻缘传》)
(51)那潘金莲放着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孟玉楼叫道:“五姐,你过这椅儿上坐,那凉墩儿只怕冷。”(《金瓶梅》崇祯本)
可见,“放着+NP+不+VP”这个构式的产生,与“放着”意义的不断虚化有着密切关系。事实上,动词的动作性弱化了,状态性就凸显出来了,功能产生漂移。而构式语义的逐渐虚化,会导致结构的重新分析。如“放着豪华舒适的酒店不住”,句法上分析为“放着豪华舒适的酒店/不住”是没有意义的,更合理的切分也许是“放着/豪华舒适的酒店不住”。其中“放着”是核心成分,“豪华舒适的酒店不住”意义融合了。由此,“放着+NP+不+VP”格式在现代汉语中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成为能产性很强的口语表达式。
(二)“放着+NP+不+VP”格式的焦点突显
如上所述,“放着+NP+不+VP”格式是现代汉语中熟语化程度较高的一个构式,在运用过程中处处都带有说话者的主观性,具有明确的主观评价功能。所谓语言的主观性是指“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4期。。而作为构式,“放着+NP+不+VP”格式的主观评价功能源自于焦点突显。“焦点属于话语功能范畴,是说话人最想让听话人注意的部分,承载着话语的新信息。”*周士宏:《信息结构中的对比焦点和对比话题》,《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年第7期。徐烈炯、刘丹青认为,焦点在句子内部和话语中的两个功能特征是突显和对比。突显是指相对于句中其他内容而言,焦点是最突显的信息;对比是指相对于句外的其他话语内容或共享知识,焦点是被突显的信息。徐烈炯、刘丹青利用[±突显]、[±对比]这两个功能特征的组配界定出三种焦点,即自然焦点、对比焦点和话题焦点。
Chafe(1976)认为,构成对比焦点需要满足三个条件:1.某种共享的背景知识,即对话双方共同预设一个包含X的开放性命题;2.能够替换预设中X的可能候选项可以构成一个集合;3.断言中能够替换X的是一个正确的选项。*Chafe,Wallace.Givenness, contrastiveness, defin iteness,subjects, topics and pointof the v iew25-26.Charles Li Subject and Topic. New York: Academ ic Press,1976.而“放着+NP+不+VP”格式作为一个有标记的构式,NP就是这个构式的对比焦点。例如:
(52)为此,笔者曾认真地问陆海天:为什么放着投资少(或根本不用投资),见效快的贸易不做,却专门做投资多,见效慢的实业?(《1994年报刊精选》第7期)
(53)前台服务小姐说:“你这位先生可真有意思,放着好多漂亮小姐你不见,非要在这里等红红,你就这么喜欢她?真拿你没办法。(《故事会》2005年5月)
例(52)的目的主要是通过“放着+NP+不+VP”告诉受众不做“投资少(或根本不用投资),见效快的贸易”是不可理喻的,是令人不满的;例(53)的目的主要是通过“放着+NP+不+VP”告诉受众不见“好多漂亮小姐”是令人费解、令人惋惜的。
通过观察上述用例,我们可以发现,在“放着+NP+不+VP”格式中,成功实现对比焦点突显的手段有三个:一是灵活调动语序,让支配关涉的对象居前,动词居后;二是尽量拉长焦点的长度,使之占据更有利的句法位置;三是利用重音。
五、余论
本文探讨了“放着+NP+不+VP”格式的构式和构式义、结构特征、语篇功能、构式成因等五个方面的问题。其实,这个格式在现代汉语共时层面依然是动态变化的,尚未完全固定。我们认为,围绕“放着+NP+不+VP”格式尚需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有:“放着+NP+不+VP”格式的形成和演变进程、“放着+NP+不+VP”格式的语用功能等。此外,汉语构式语法研究多注重构式词、构式短语的个案研究,对构式小句、构式格式的研究相对滞后,有待深入。汉语语法化或重新分析的探讨早已开始,但多注重历史的个案的探源,共时层面的语法化或重新分析尚未得到深入的研究。通过这个个案研究,我们希望能够引起学界对共时语法化研究方法论问题的重视。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会另文探讨。
On the Construetion of “放着+NP+不+VP”
Liu Jingmin
(Media School,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As a common format, “放着+NP+不+VP” is used in daily colloquial speech at a high frequency in modern Chinese, playing the role of forming different constructions. And as a construction,“放着+NP+不+VP”does no indicates that the speaker expects the upcoming result, but just expresses an obvious “discontent or blame” of the subjective evaluation, bearing a typically contextual relevancy. And this construction is resulted from an interplay between semantic bleaching and the principle of focus at various level.
“放着+NP+不+VP”;construction grammar;discontent or blame;focus;subjective evaluation
2013-01-26
刘静敏(1962—),女,山东招远人,山东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H146.1
A
1001-5973(2013)03-0076-09
责任编辑:孙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