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旅行文学,也是文学式的旅行——论与张爱玲相关的旅游书写与观光效应
2013-04-11洪英雪
洪英雪
(逢甲大学 中国文学系, 台湾 台中 40724)
上海,中国最闪耀的东方明珠。该怎么介绍它呢?该从地理方位切入,还是从历史发展说起?作为中国最先进发达的城市之一,有关上海的旅游导览书籍,自然浩如烟海繁不足载。然而在这大批的上海导览书籍中,却有另一类与众不同的观光导览,如《绑架张爱玲:一人份的上海文学旅游建议》[1]、《风华上海》[2]、《奢华的时光—我的上海华丽与苍凉纪行》[3]、《上海私人地图—马路、弄堂、爱和命运交叉的轨迹》[4]《张爱玲地图》[5]等。它同样书写城市,同样寻找上海,却是一种定焦式的导览,仿佛因着一缕幽魂的引导,循着这缕幽魂的眼睛。这缕幽魂便是张爱玲。他们扬着张爱玲的名号,以“张爱玲”作为关键词来规划行程游览上海。
这一类以“张爱玲”为关键词的旅游类型,与一般大众的观光旅游略有差异,除了只以张爱玲行迹为景点之外,他们的观光凝视(the tourist gaze)带有强烈的主观性,整趟旅行也必得仰赖想象与幻觉才得以完满。特别的是,这个幻觉系统并非由官方、旅行社或者当地居民联手打造,而是由旅者自行组构而成,这一个由张爱玲迷们组成的、可称为朝圣之旅的观光行为,甚至可以跨越官方与商业操作,以民间的、小众的力量自行生产“观光景点”并启告后来者。本篇小论便以此为主题,将这一类以文学/文化名人行迹作为行程目标的旅游称为“文学式旅游”,以张爱玲的书迷们所进行的文学式旅游以及所写下的旅游书写为例,讨论“文学式旅行”的特质以及所带动的观光效应。
一、以张爱玲的眼光评判摩登上海
对于“把张爱玲当做旅游手册”[1]15的上海旅者,尽管走在21世纪的上海街头,眼里看的、手里摸的是21世纪的景与物,但同时间浮上心头的却是老上海的模样。他们能在凝视街景的霎那,对上海作一个今昔对照,并想象着张爱玲可能会有的感慨。也就是说他们是以张爱玲的观点在审视上海。如,林禹铭造访常德公寓,看着周遭的变化,生出如下的感触:
今天公寓旁建起了摩天大楼,张爱玲在公寓里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肯定会打点折扣。阳台外还是有几分胡兰成讲的味道—“全上海在天际云影白色里”,但被锦沧文华、波特曼等五星级酒店遮掉不少,“全上海”缺了几边;底下没有“电车当当的来去”,只有属于21世纪节奏式的车辆呼啸而过。……四周的欧风洋楼是愈来愈少,和张爱玲极有感情的旁边电车厂,先是成了公交车总站,现在等着改建摩天大楼;像排队小孩的电车已成绝响,更别说看得到在银色的月光下,“电车坦透出的白肚皮”。
不知张爱玲对摩天大楼是否消受得起,仍能像看到洋楼一样的文思泉涌?[6]
除了担心张爱玲在摩天大楼之前难以“文思泉涌”之外,站在今日陕西南路与长乐路口、茂名南路上的“旗袍街”,心里想的是“该带张爱玲来看看”;走在昔日斜桥弄(今吴江路)、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一带的“女装街”,林禹铭想的是“张爱玲如果亲临此地,可能会有些失望—当年的女装店几乎无一幸存……”[2]12此外,他还发现另一个地方,是“更值得带张爱玲去的”:
现在有一个地方更值得带张爱玲去—长乐路上的“中国蓝印花布馆”,那是今天上海土布最多的地方。……张爱玲进去逛的兴致一定很高,这是个靠天吃饭的行业,展览馆的院子到处是晾晾晒晒……。徐志摩进来肯定会买上一件……;张爱玲这位土布知音的祖师爷自然不落人后,因为她尝过穿上土布的感觉—像是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可以“遍体森森然飘飘欲化,完全不管别人的观点”。[2]16
作为一个观光主体,林禹铭却总是想着“张爱玲会有何感触?”可以说林禹铭的旅游并不着重于自己的直觉体现,而是透过他人的观点在审视异地景物。
另一个从张爱玲观点审视上海的旅者是钟文音。尽管言明厌倦了张爱玲的符码化现象[3]61,钟文音却是最彻底内化张爱玲思维的作家,阅读其上海旅记,仿佛是张爱玲的老灵魂穿梭时空住在新世代的身体里,借着钟文音之口,悠悠地见证着上海的今昔之变。如,当她看着一处已经拆除、正待新建的公寓,心中兴起的感触是“春去秋来,城倾城起……,张爱玲对时代惘惘的威胁感已被资本主义的热切逐金所取代”①钟文音:《奢华的时光—我的上海华丽与苍凉纪行》,(台北)玉山社2002年出版,正文前照片上之文字。。隔着黄浦江和外滩遥望浦东,涌上心头的也是张爱玲说过的话:“浦东区的稻田已成高楼。死亡与新生并置,总让我想起张氏名言:时代是仓促的,更大的破坏将到来。”[3]241站在外滩上,想象着“张爱玲的孤伶身影在江心飘荡荡”[3]261;看见一名坐在茂名南路上的老人,想起的是胡兰成与他的《今生今世》[3]125;对着石库门的雕花建筑,为它配上的文词是“苍凉的手势,在浮雕的华美下,却透着华丽谢幕的倾城之恋”[3]29。旅居上海期间,描摹张爱玲发表于《天地》杂志上的插图,“作为此行纪念”[3]219。《奢华的时光—我的上海华丽与苍凉纪行》里的许多上海人、物、景照片,如果不是引录张爱玲作品里的文句,便是张腔式的语言,钟文音这个旅者,游走在21世纪的上海,内心却上演着一幕幕新旧上海撞击的戏码。
如同约翰•伯格(John Berger)所说的,一个人的知识和信仰会影响观看事物的方式,[7]“张迷”透过张爱玲的眼睛、按着张爱玲的思维去观看审视上海,因此,在他们眼里,真正的上海应该是张爱玲笔下那样,有着当当电车、弄堂里飘着豆腐香、夜风里隐约传着“蔷薇蔷薇处处开”歌声的1940年代氛围,现在的上海则成为了急速现代化底下逐金庸俗的世界,是走了样的上海。虽然钟文音也说她喜欢极摩登、极古老,新旧两极所组成的上海,仿佛“转个弯就可能时空倒转到另一个世界的城市”,然而,文章里更多透露的是浓浓的怀旧气味。
三、四○年代的长衫与旗袍,好似已失去了它的浓浓气味;上海原有许多的细节风格可以慢慢体会,但这些细节却已在时间的失速中慢慢消亡。……上海人正大幅迈向改写历史、地理的商业脚程里,它看似繁华似锦,却也难逃记忆消亡的无奈。[3]23
“张迷”们为了亲近张爱玲而行走上海,他们企图挟带张爱玲的幽灵逛上海,沿着张爱玲的视角,叨叨地为之解说她缺席的时日,这城市的落寞与繁华。然而,在这样今非昔比的观光凝视之下,现今的上海是一个走了样、失了味的城市,华美繁盛的外貌底下,爬满了啃食其悠古意蕴以及历史灵魂的虱子。
二、文学式旅游的凝视特质
观光旅游,除了是一种建基于身体位移的活动之外,也启动其他的感官知觉,其中,视觉凝视是引发旅游感触的最主要成分。如同Urry所提到的:“一趟旅游要是少了可以睁大眼睛来凝视的特别事物,不足以构成一次观光经验,换句话说,非得有非比寻常的事物来凝视不可。”[8]204可以说,在“张迷”的上海旅游中,与张爱玲相关的一切,便是行程当中“非比寻常”的重点,除此之外,这类以文学/文化名人行迹作为行程目标的“文学式旅行”更是具备多重的凝视特点。首先,虽然是视觉的观看,却充满了视觉以外的幻觉性。也就是说,“张迷”凝视景物的同时,脑海中同时衍生出许多幻象,有许多张爱玲的影子穿梭其中。如,《张爱玲地图》的作者淳子看着今日的“国际饭店”,想象五十几年前、二十六岁的张爱玲在国际饭店与甫归国的母亲黄逸梵餐宴;看着“金门大酒店”,想象张爱玲怀着凄怆与不安,参加父亲张廷众与继母孙用藩的结婚典礼;看着百年老店“朵云轩”,想象着张爱玲晃逛店里的身影;看着“常德公寓”,想象着张爱玲与姑姑趴在公寓的窗口看着解放军进城。走在上海街头,林禹铭还虚拟着与张爱玲、炎樱逛街,喝下午茶。由上面所举的例子来看,似乎充满了矛盾性,视觉性的观光,却得仰赖非视觉的幻象才得以满足。其次,“张迷”的视觉凝视也是一种浪漫的凝视,因为他们虽然置身于张爱玲曾经走过的空间,却更需要一个私人的、孤独隐私的冥想时间,好将张爱玲的生命片段安置进去,好真正地靠近张爱玲,甚至与之进行“神交”。因此,这也接近了“瞻仰凝视”(reverential gaze)的类型,也许没有宗教信仰那样的壮烈肃穆,其中的崇拜虔敬却无二致。最后,“张迷”的观光凝视也是一种“人类学凝视”(anthropological gaze),他们不像一般观光客那样被人带着走并匆匆浏览,而是像侦探办案那样,对某一个地点作专精而深入的搜索巡查,并指认出该地的历史意义与象征意义。李桐豪与淳子便有这样的经验,为了找出张爱玲出生的大宅院,淳子造访静安区地方志办公室、静安区房产置业公司、主管康定路老房子的物业公司等单位,翻阅《上海市路名大全》的纪录,为上海部分道路的前世今生作了专业的考证,导览之专精甚至可以看成是近年崛起的深度旅行之类。在这样的搜索之下,不只了解了上海的道路沿革变化,也正确地找出了张爱玲的出生地,这也算是研究张爱玲的意外收获。
然而,“张迷”们的寻访,显然对当地居民构成骚扰,因而往往招来数落或驱赶的对待。如同钟文音的经验,当公寓住户生气质问找谁时,她想着“我不找人”,“我找的是一股空气,一种氛围,一缕悼念,一式惘然,和说不尽的苍凉”[3]109。这话确实说出了“张迷”们寻访故居的目的与心情。佳人已逝,当然不会期望在故居里“看见”张爱玲,只是在张爱玲曾经居留过的地方徘徊怀想,是一种靠近偶像的追念方式。因此这俨然是一种朝圣型的观光。Urry还提醒了,观光客所看到的东西其实已经是一种经过“换喻”后了的符号,他们俨然成了“符号学家”(semioticians),透过自己的解读,自行将眼前景物当成各种预设想法的意符,[8]38转换为张爱玲的生命形迹。佳人已杳,“张迷”们却能在21世纪的今日“观看”张爱玲,在新城市寻访并遇见旧灵魂。
三、文学式旅游的主观性
不同于一般的观光旅游,“文学式旅游”所介绍的景点通常没有那么大众化与商业化,因此若没有某些知识背景与私人情感作为前提的话,可能要对该景点大失所望。以常德公寓与长江公寓为例,外观上没有上海特有建筑—石库门—的地方风味,也不像外滩上的西洋建筑群那样有租借身世标注,一个就当代审美眼光看来平凡而陈旧、零散的悬挂着窗型冷气机的公寓怎么能名列观光景点之列?从这一点说明了观光凝视的主观性。以张爱玲居住过最久的爱丁顿公寓(即今“常德公寓”)为例,《张爱玲地图》一书是这么介绍的:
爱丁顿公寓在今天的常德路、南京西路、愚园东路的交界处,已经斑驳,依旧鹤立鸡群。一如张爱玲的衣服,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却自有一番惊艳在里面。[5]44-45
其实公寓本身不过是一栋极为平凡的民房大厦,也许斑驳,却未必有沧桑美感,也未必让人衍生鹤立鸡群的感触。只能说这样的感性解读,乃是因为这里曾经住过一位令人憧憬的非凡人物,因着她的灵魂与不凡,这栋建筑物才有了灵魂、才不平凡起来。可以想见,“张迷”以及某个不知张爱玲为何许人的观光客,对这栋建筑物的鉴赏肯定迥异。在“张迷”眼里,常德公寓不只不凡,更被当成一个特殊景点并将之客体化(objectifi ed),以照相机将之摄取入镜,藉由拍摄得来的照片,可以无限次地缅怀偶像。而当常德公寓的照片被列入旅游书籍里成为景点照片之一时,若非具备张爱玲知识背景的人,便无法取得审美共鸣。这种定焦式的观光,触眼所见,脑海所想,是一种以个人经验为主宰的主观的凝视。可见“观看”通常不只是客观性、物理性的“看”,“观看”的过程夹杂着太多的主观性,个人经验左右着视觉美感感受,而且个人经验通常不会是实时的,多是过往的,早已不可见的,可是却依然埋伏于潜意识,在某个不意的日后主宰着视觉美感。
再由旅游过程中所拍摄的照片来谈,这类的照片导览也必须建基于同是“张迷”的基础之上才得以引发共鸣。如前面所提及的常德公寓,旅者淳子的视觉对象是现实的、矗立眼前的“常德公寓”,而阅读书籍的读者的视觉对象则是拟仿真实的照片;引发旅者淳子怀想的是眼前可见的现实,而读者只能经由照片里的“知面”(studium)与“刺点”(punctum)去认知、感触。对于常德公寓的照片而言,唯有对张爱玲怀有憧憬情愫的“张迷”们,才使得照片里的“刺点”(punctum)得以生成。因此,不管是直接的景观视觉还是间接的照片视觉,背景知识与主观感知仍旧凌驾于客观感知之上。
此外,“张迷”与非“张迷”的观看感受固然有异,即使同为张爱玲的崇拜者,通常也自认为有异于其他“张迷”。寻访上海旧派风华的钟文音,自云尚未踏进常德公寓,“脑海中却已经开始有着画面直捣进来”[3]108,她还说,被神化和符码化的张爱玲尽管已成为流行,她自信“我眼中的张爱玲,我所来到的常德公寓,当她和它透过我的眼、我的笔时,它们已具有不同生命了”[3]109。可以说,这一类因怀人而索骥游踪的旅游,其观光凝视是个人主观经验以及虚拟幻象的融合。
四、结论
从“张迷”们的旅游行为与书写可以发现,这一类的文学式旅游,较不具备商业操作与政治干预。首先,就一般的观光旅游而言,观光客选择旅游地点之时以及出发之前,通常看过当地的介绍或报道,抵达目的地时必然是成群结队地跟着导游的脚步。所谓的“必游景点”,便是如此由媒体与导游决定,甚至于为了长期吸引观光人潮,当地居民也加入演出行列,于是这三者“联手编织的各种供人凝视之影像,已经构成一个封闭且自我永续的幻觉系统(system of illusions)”[8]29,为观光客选择与生产必游景点。“张迷”的朝圣之旅则不一样,与张爱玲相关的旅游景点并未经过这样完备的商业运作,没有他人为“张迷”生产这样的全套行程,以张爱玲为主角的文学式旅游,虽然也仰赖于强大的想象力与幻觉性,但是其幻觉系统来自于早已存在于个人心中的张爱玲及其文学著作里,属于私人制造而非商业运作。①以上所论及的著作,都是2004年以前写成,一直到2007年李安改编的《色戒》上映,掀起另一波的张爱玲热潮,可乐旅游趁势推出“旅行,在张爱玲的故事里”行程以招睐“张迷”,然而该行程并未成为可乐旅行社的上海常态团型。况且,“张迷”所需要的并不是一般观光旅游那种群众式的、蜻蜓点水式的体验,他们更需要的是安静的缅怀与想象。再者,到目前为止,与张爱玲相关的上海观光景点里,只有“常德公寓”有官方所设立的“张爱玲故居”牌匾,然而这理应具备纪念与象征意义的故居,同时却也是居民住宅,它并不对外开放,因此“张迷”们的探访行为常常引发当地居民的不满。连张爱玲出生的房子、李鸿章的物业都得靠“张迷”们侦探般的私下考察才得以现形。经过这样的考察与书写记录之后,后来的“张迷”便能按书索骥再探张爱玲故居以寄托“迷”情。与张爱玲相关的私人景点也因此产生。因而可以说,张爱玲观光景点的形成,并未经过官方“圣化”的过程,也没有生产纪念品、复制照片的“机械复制”阶段,它的形成,几乎全由民间/文化圈/“张迷”的力量所生成,无关官方的政治力。就此而言,在没有商业与政治力量的推动下,文学作家跨越文学领域与其书迷联手所带动的观光效应,即便只存在于文化小众,却也是一股不容忽略的伏流。
[1]李桐豪.绑架张爱玲:一人份的上海文学旅游建议[M].台北:胡桃木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
[2]林禹铭.风华上海[M].台北:麦田出版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4.
[3]钟文音.奢华的时光—我的上海华丽与苍凉纪行[M].台北:玉山社,2002.
[4]周佩红.上海私人地图—马路、弄堂、爱和命运交叉的轨迹[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77-79.
[5]淳子.张爱玲地图[M].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3.
[6]林禹铭.停下来,看那花样年华—林禹铭的人文漫步[M].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2:10-11.
[7]伯格 约翰.观看的方式[M].台北:麦田出版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
[8]URRY J.观光客的凝视[M].叶浩,译.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