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农村生活的壮美画卷——评康志刚长篇小说《天天都有大太阳》
2013-04-11赵秀忠
赵秀忠
(河北省社会主义学院 教学部,河北 石家庄 050031)
《天天都有大太阳》①康志刚《天天都有大太阳》原载于《中国作家》2012年第1期,第4-130页,文中未标注之文献均出于此。以地处华北平原腹地的柏树庄为艺术场景,以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为时代背景,以当代新型农民形象李连春为中心,反映了当代农村在深刻社会变革中的社会矛盾和思想观念的冲突与对立,塑造了一系列富有时代气息和生活气息的鲜活农民形象,描绘了一幅幅清新如画、悠扬如歌的优美乡村风景,展示了作家综合运用艺术手段、从容驱遣语言艺术、塑造多彩人物形象、构思生动故事情节的艺术功力,抒发了作家对乡村、故土、农民的深厚情感。
一、当代农村多彩生活样态的深层展示
《天天都有大太阳》全部故事的历史时空是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这正是中国社会形态发生重大变革、各种社会矛盾产生激烈碰撞、各种思想观念进行深层嬗变的大时代。康志刚笔下的北方农村柏树庄自然也不能脱离这样一个大时代,并受到时代变迁、社会变革的深层影响。但作家的匠心却在于只是把这样的大时代作为一个社会背景和生活空间,并且不直接描写农村改革的表面化进程和矛盾,而是把着眼点放在受农村变革折射和影响下的人性的对立、人格的冲突、观念的碰撞等深层次的探寻和反映上,从而使小说既透露着自然的时代气息,又避免了概念化或解读生活的窠臼,洋溢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小说的中心事件是柏树庄的村委会选举。李连春和刘囤是柏树庄民选村长这出大戏中的两个主角,两个人代表的是柏树庄的两种势力。两人的矛盾看起来是一场权力的斗争,实际上是正义和邪恶的较量,是进步和落后的冲突,是真善美和假恶丑的对立,是人性、人格的碰撞。通过描写李连春和刘囤的对立,表达了作者鲜明的人格立场。他以满腔热情写李连春的正道直行、宽厚真诚、勇于担当、不惧邪恶、扶持贫弱、造福乡邻,以极为憎恶的态度写刘囤的邪恶骄横、自私专断、粗俗卑劣、荒淫无耻、欺男霸女、祸害乡里。这实际上是作家对美好人性、善良人格的肯定和歌颂,是对蔑视人性价值、漠视人格尊严的邪恶势力的鞭挞和否定。
如果说李连春与刘囤的矛盾反映的是农村变革中人性、人格的对立,那么李连春与丁全保的矛盾则体现的是社会进程中不同思想观念、不同生活态度的矛盾。作为新型农民形象的代表,李连春有着开阔的胸襟、开放的视野、开拓的勇气和全新的生活观念,他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敢于走出农村到城里成立建筑公司,开创一个自己事业的新天地。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能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土地、对乡土的热爱,即跳出自己小家庭的樊篱,带领全村乡亲建设新农村,走上幸福路。而丁全保作为传统农民形象的代表,集中了农耕文明时代农民形象的优秀品质,诸如善良、勤劳、节俭、自尊、诚义等美好品德。但在新时代,他却成为一个悲剧式人物。保守、执拗和倔强的个性,使他固守于传统的生活方式而不能自拔;他满足于田园生活自耕自足的悠然自得,对小田园、小家庭、小日子以外的外部世界和生活方式采取漠视和排斥的态度。这种思想观念和生存方式显然不能适应急遽变化的社会生活,最后要强自尊的丁全保不但在生活上捉襟见肘、陷入困窘,而且内心世界也陷入极大的苦闷和痛苦中,结果不但不能挽救心爱妻子艾香的生命,甚至连自己也不能自保,以致病入膏肓,令人痛心地结束了其悲剧式的人生。
李连春与丁全保的矛盾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对人们思想观念影响的一个侧面,作家还通过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在更广的层面上描绘了当代农村生活的多姿多彩。作品还写了王瑟瑟、大洋人为了金钱竟无视法律和良知,铤而走险从事贩卖婴儿生意的故事。可以说,这是作家对现实社会深层忧虑的形象表达。它生动反映了商品经济引发的农民心理的扭曲和变形,写出了金钱诱惑导致的农民心灵世界的迷失和社会道德的位移。当然,这只是社会变革时代难免出现的负面影响,社会的良知、人性的温暖、道德的力量还是不会因时代的变迁而失去其固有的色彩和光芒。小说中丁全保在艰难生存窘境中偿还债务的情节,使读者在同情、感喟人物不幸命运的同时,也感动、敬佩于其对人性尊严的捍卫和诚信道德的坚守;而李连春、白玲玲及热电厂工友小刘、老李、大本对困厄病苦中全保的真诚帮助、真情呵护,体现了不因时代变幻而泯灭的人间真情和社会良知,让人在温情中也感受着对社会的信心和希望。
丰富多彩、摇曳生姿的农村爱情婚姻故事是小说展示给读者的又一道诱人风景线。李连春、丁全保与艾香之间的爱情故事写得富有诗意和浪漫气息,要好的童年伙伴、情同手足的兄弟都爱着善良、聪颖、美好的艾香,由于各种因素,全保与艾香结为夫妻,而连春只能在心底保存对艾香那一份美好的情感。这自然引出连春与全保的情感隔膜和连春妻子二兰子对丈夫猜忌所滋生出的新的故事枝蔓,从而使乡村牧歌式的爱情婚姻故事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更加反映出作家对农村爱情的理想和态度。此外,小说还描写了秋山与兰芳、白玲玲与李明亮、槐林与小叶子等不同年龄、不同类型的爱情。通过这些故事,描绘了现实农村爱情婚姻的万千气象,反映了社会变革进程中农民爱情观念的悄然嬗变,表现了新时代农民对真挚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表达了作家对融人性本真与时代特点、传统美德为一体的真挚爱情的肯定与倡扬。
二、鲜活农民群像的成功刻画
李连春:富有时代特征的新农民形象。李连春寄托了作家的美学理想,是其调动多样艺术手段精心塑造的小说主人公。在小说中,李连春处于故事情节的中心节点,是故事线索的枢纽。作品以李连春为中心,通过其与不同人物形成的多样关系,从多个角度展现出主人公形象特征的多个侧面。小说中以李连春为中心伸向不同维度的有四重最重要的关系。第一重关系,写李连春与刘囤的矛盾冲突。重在写出李连春正直正义、不畏邪恶的个性,勇于担当的社会责任感,新时代农村带头人的开拓精神和建设新农村的进步思想和科学理念。第二重关系,写李连春与丁全保的矛盾冲突。重在写出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两种农民形象的差别,以刻画李连春的重情重义、宽厚包容,以及与时代发展趋势相适应的生活观念和生存方式。第三重关系,写李连春与艾香的爱情。李连春虽然从童年时代就爱着艾香,但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而他对艾香的爱却深藏于心灵深处并矢志不渝。这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的精神之恋,因而就更显其情爱态度之高洁真淳,其心灵世界之高雅美好。第四重关系,写李连春与张大虎、马主任等人的交往。写出了主人公走出乡村打天下时面临的艰难和面临艰难时所表现出的毅力、韧性。为了增强李连春形象的真实性和可信度,作家特意写出了人物性格形成变化的内在逻辑。小说写李连春从乡村到县城、又从县城回到农村的过程,也是这个人物形象符合性格发展规律的丰满过程。当他又回到柏树庄竞选村长,开始实施新农村的构想时,就已经超越了个人的恩怨,实现了一个旧式农民向现代农民的转型,完成了一场从胸怀眼光到思想观念、从心灵世界到精神境界的彻底蜕变。
丁全保:悲壮的传统农民形象。丁全保形象的塑造让人惊叹,惊叹于在人心不古、人性浮躁的尘世喧嚣中还有这样一位坚守传统美德和完美人格的农民。作家通过丁全保形象唱响了韵味悠长的田园牧歌。在小说中,丁全保一如他的前辈一样,对土地的挚爱坚贞深长。他只要一接触泥土,就充满对生活的憧憬和遐想;一进入田里耕作,就变得神采飞扬。他对妻子艾香爱得深沉、缠绵、执着,尤其是艾香去世后,他一次次来到坟前缅怀亡妻、倾诉衷肠的情节,让人感动得落泪。但丁全保形象最感人的还是他为告慰亡妻、为把儿女拉扯成人、为维护尊严、为偿还债务,在与命运抗争、与病魔抗争过程中所表现出的那种义气、硬气和骨气。当丁全保还完最后一笔欠款走出连春家,带着一身轻松的快感和幸福感来到艾香坟前,铆足劲喊出了“我没有欠款了”。此时,读者在为这个富有人格魅力、顶天立地的硬汉形象肃然起敬的同时,也生出强烈的悲壮感。
艾香:诗意化的农村女性。艾香是小说中一个完美的农村女性,也是作家十分钟爱的一个理想化人物形象。作家对她的塑造大胆而富有创新,采用实写与虚化的侧面烘托相结合的手法,使这个形象既具有一般小说实然的具像特征,又具有诗意化的意像特征。艾香在小说中出场只有三章,但作家却用传神的笔墨使这个形象鲜活地站在读者面前。艾香那“白晳的鸭蛋脸”“弯曲的鼻沟”“黑亮的眸子”“翘起的嘴角”“白亮的牙齿”“泛着水波的目光”,勾画出她的美好动人;与丈夫收割小麦的劳动场景,体现出她的能干与勤劳;为丈夫早早准备好香美的农家早饭,表现出她的贤慧与灵巧。这是一个集中了农村女性美好特质的美的化身。作家是把艾香作为一个美好女性的象征和精神符号去刻画的,她是一个美的精灵。她作为一个人物虽然死去了,但作为一个艺术形象却一直活跃在整个作品中,展示着她的魅力。小说中有一个令人难忘的情节,这就是多次写到艾香的坟茔,不管是全保还是连春,或喜或悲,都要来到艾香的坟茔前。这与其说是写两位男子对艾香的怀念,不如说是艾香形象描写的一种延伸。特别是全保,只要一来到爱妻坟前,精神上就有了动力,就会产生美的联想,就升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小说中,艾香的死意味着美的夭折,这更能反衬出她身上所具有的真善美特性的强力辐射,渲染了这个形象的魅力和张力,从而使这个人物更富灵气,更具诗意的浪漫气息。
白玲玲:有瑕疵的美玉。白玲玲是柏树庄有姿色、有魅力的漂亮女人,由于与村主任刘囤相好,容易让人感到她是一个妖媚、浮荡的坏女人,实际上她是一个被玷污的美人,如同一块有瑕疵的美玉。白玲玲与刘囤相好,这成为其身上的污点。但是,这个污点并不能掩盖其身上所放射出的人性美的光彩。她喜欢有血性的男人,因而她魂牵梦萦地思念着自己的老师,从心里敬重正直能干的李连春,同情耿直有骨气的丁全保。她虽委身于刘囤,但仍保持着自尊,拒绝接受刘囤的首饰钱财。特别是小说发展到高潮阶段,白玲玲那美好的身影行走于柏树庄的各个街巷,说服人们支持李连春当村主任的情节,使这个形象又陡然增添了一股巾帼须眉的侠义之气。更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刘囤在落选后想再次强行发泄淫欲时,白玲玲决绝地用剪刀刺向了他。这一刀不但使恶贯满盈的刘囤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也洗刷了白玲玲内心的羞辱,渲泄了长期的积愤,更体现了其敢恨敢爱的正气和勇气,从而使这个虽有过污点但却绽放着真善美魅力的美好形象一下子丰满起来、站立起来。
刘囤:恶的化身。刘囤是一个集众恶于一身,让人憎恶的人物形象。这个形象是在与李连春、丁全保、白玲玲等美好形象的对立中刻画的,也是通过一系列典型的情节、细节突现出来的。“刘三刀”的绰号,逼真地写出了他专横凶残的性格;他身上的“三气”,准确地揭示了其霸气、匪气、邪气的鲜明特征;他对白玲玲等村里多个良家妇女的蹂躏霸占,表现了他的荒淫无耻;他对水道爷和李连春等对立者的排挤防范,反映了他的专横跋扈。刘囤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实农村的本质,熟悉农村生活的读者一定能从刘囤身上找到某些农村干部的身影,联想到当前农村基层民主进程中的暗流涌动。因此,作家对刘囤形象的成功刻画具有典型意义。
三、如诗如画乡村风景的生动描绘
康志刚的故乡位于华北平原腹地的千年古城正定辖下的农村,这里不仅有丰腴的土地,也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在小说中,他以抒情的笔调抒写着对自己故乡的挚爱,把柏树庄的乡村风景描写得如诗如画,从而让读者从中得到了醇厚悠长的艺术享受。
迷人的田园风光。康志刚熟悉农村,挚爱农村,擅写农村,因而他呈现给读者的农村如田园牧歌,色彩斑斓,鲜活灵动。在他的笔下,沁人心脾的泥土气息让人心旷神怡,色彩鲜亮的画面让人如身临其境。特别是小说第七章,作家对月光下全保瓜园的描写尤为传神,韵味十足。“月光下的瓜地非常美呀,星光交辉,每一片瓜叶上都铺一层银白,又似有似无,看上去整个瓜园就像一个平静而波澜不惊的湖面。有小虫子附在瓜叶上面咯吱吱地吟唱,是湖水荡起的一朵朵浪花吧。”这里的田园风光被描写得有声有色,有动有静,取譬奇特,逼真传神,画面感强,让人不由联想起孙犁先生月光下荷花淀的画面和语言风格,顿然对康志刚景色描写功夫的老到生出惊叹。
浓郁的民俗风情。康志刚的家乡正定有着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积淀,也有着独特的民俗风情。在小说中,作家从不同侧面、多重角度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具有北方平原特色的民俗风情画。在这幅画里,清新活泼的《蔬菜精》童谣,让人参悟到农业文化的内涵;生动风趣的夜晚天象儿歌,让人体味到农民观测太空的特有心理;全保家院落布局和色彩的描摹、秋山老汉家青砖扣斗山墙的介绍,反映出北方农村建筑文化的独特厚重;艾香为全保准备的农家早餐,散发着农村饮食的风味和色彩;马家卤鸡的制作、崩肝做法的来历,透露着正定文化的深厚底蕴;而像大本、抄锅儿、白蛋、黑狗、灶火、碴碴儿这样的名字,则是朴实有趣的农村取名文化的生动反映。小说将提炼加工过的正定方言融入规范的北方语言之中,读起来既有乡土气息,又别有一番新鲜隽永的韵味,体现着农民式的思想哲理和文化特征,成为读者了解北方农村民俗风情的独特窗口。
诗化的浪漫气息。在小说中,康志刚喜写月色,善写月色,月色描写达18次之多。作家对月色竟是那样情有独钟,对月光下的景色观察、揣摩是那样精细入微,又是那样善于写出多种情境中月色的丰富美态。在作家的笔下,有月亮、月光的不同,有月影、月色的差异,有入夜的月、中天的月、深夜的月。在月色描绘中,有静态的月色、动态的月光、动静变幻的月影,也有似静实动、似动实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月色。作家不是孤立地写月亮,而是常常把月光与其他景物互相参照、互相映衬,或把月光与月光下人物的肖像、神态和心理结合起来写,从而形成了千姿百态、摇曳生姿、如烟似雾、亦梦亦幻、充满灵性、如诗如画的月色图。
作家在小说中还以敬畏和虔诚的态度多次写到那棵巍然屹立、浮苍滴翠的大柏树。这棵大树无疑是一种文化的象征和精神的化身,隐喻和寄托着作家形而上的美学理想。小说从多侧面对其象征意义进行了揭示,不但凸显了大柏树的内涵和价值,寄托了作家理想境界的崇高和神圣,还为小说笼罩上神秘、奇特的氛围,使小说具有诗歌的意象化特征。
康志刚清新雅致、洗练流畅、节奏鲜明的小说语言也使小说在形式上具有诗一般的气质和韵味。以生活化语言为主,间或自然融入书面语言,文白杂糅、亦雅亦俗,给人以清新雅致的语言美,这是康志刚小说语言的重要特点。如文中对秋山居住院落的描写,作家把“相看两不厌”诗句自然嵌入生活化的语言叙述中,运笔可谓大胆奇崛,在避免语言平铺直叙的同时,也增添了几份雅致,透出一股书卷气。长短句相结合,更喜欢用精准的短句来增强语言的节奏感,是康志刚小说语言的又一重要特点。如对艾香的肖像描写,“一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白、亮”。干净有力、节奏分明的语言背后,表现出作家对笔下人物的喜爱和赞赏。将故事情节的叙述与事物的描写、作家的抒情议论自然地融合,使语言流露出活泼生动、感人动人的情感魅力,是康志刚小说常用的语言表述方式。如小说二十五章在叙述兰芳倒在秋山怀里的情景时,写她嗅着秋山身上的烟草气味产生的内心活动:“就是天塌下来,地陷进去,她也不怕。对,不怕!因为,她是被一个力大无比的东西给托举着。”这里与其说是兰芳的心理描写,不如说是作家将议论、抒情与心理活动自然地融为一体。在康志刚小说中,多种写作手法的使用水乳交融,变换自然浑成,语言简洁却有着很强的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