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世汉学与幕末变革思想——以吉田松阴的《东坡策批评》为中心
2013-04-11唐利国
唐利国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一、问题的提出
吉田松阴是日本幕末时期倒幕志士的著名先驱,其门下涌现了高杉晋作、木户孝允、伊藤博文等倒幕维新运动的重要领导者。作为推动日本近代化转型的思想先驱和精神导师,吉田松阴长期以来广为学界所重视,已经积累了数量庞大的研究成果。但是,涉及其变革思想的形成,现有成果往往集中于分析西学的影响,却比较忽视近世传统学问尤其是汉学所发挥的作用,即便谈及,也多是强调其作为接受西学的媒介的意义。其实,松阴对西洋兵学的重视远比不上对传统兵学。即便面对美国的坚船利炮,他也依然信心十足地写道:“仰奉神功 (皇后)之御雄略,考诸葛 (亮)王佐之略,学甲越①甲越指武田信玄的家人小幡景宪创立的甲州流、越后流等日本近世兵学。节制之兵,则天下无敌。”②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普及版,东京:岩波书店,1939-1940年,第218页。实际上,由于内外各种因素,松阴放弃了兰学 (西学)的学习,③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定本版,东京:岩波书店,1934-1936年,第35页。终其一生,他的主要思想资源依然是近世日本传统学问。有鉴于此,本文特以吉田松阴所作《东坡策批评》④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东京:岩波书店,1934-1936年,第309-372页。为例,考察他是如何依靠传统学问资源,展开自己的政治改革论的。
《东坡策批评》是一份独具特色的文献,是吉田对苏东坡的策论选集的评注。《东坡策》共三卷,为藤森大雅所编,收录了苏轼的策文25篇。安政六年 (1859)正月 (本文所用月日皆为阴历),松阴完成了《东坡策批评》。其时距松阴受刑而死仅约半年,此书可以说是松阴生前最后一部比较全面地阐述其时局观和改革论的作品。但目前尚鲜有研究者提及此书,其原因大概在于此书原作为汉文,岩波书店的普及版《吉田松阴全集》未将其收入,因此不便于研究者利用。
另外,近些年来国际学术界已扭转仅仅把苏轼作为文学家、艺术家来对待的倾向,逐渐认识到其作为一位严肃的思想者的侧面。但是,涉及苏轼作品在日本的传播和影响,一般仍然只是从版本学或文学的角度来进行研究,因此,本文亦望有助于重新认识苏轼作为一个直面时代课题的思想者所带给日本的影响。实际上,早在包弼德、土居健郎等现代学者之前近百年,松阴就认识到苏轼也是一位见解深刻的政论家,并对其策论有着深切共鸣。松阴认为幕末日本和苏轼时代的中国面临着类似的政治课题,而苏轼的状况分析和政策建议,同样也适用于日本:“东坡策二十五篇,盖苏公上宋仁宗朝云。呜呼,吾二百年来,国势颇似赵氏,而近日虏患,又不在辽夏之下,且吾公之仁贤,盖亦宋仁之流也,是以此策之所言,往往中此间利弊矣。”①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9页。从这个角度说,《东坡策批评》也全面而具体地反映了松阴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对政治现状的观察和对策设想。明治年间,东宫侍讲三岛毅受吉田松阴的后人吉田库三所托,为此书之刊行作序(《松阴评东坡策小引》)道:“其评论能得东坡策之头脑,非世人徒文章视之者所企及,盖谓当时国势衰弱似赵宋,外国猖獗似辽夏,是借东坡策以为己策也,则谓之松阴策亦可矣。”②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71页。
本文根据松阴对苏轼的评论来分析其对政治现状的认识和对策设想,以求揭示其变革思想的若干特点。
二、君主中心的政治观
松阴之所以能够独具慧眼地看到苏轼作为政论家的一面,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于苏轼的许多思考,松阴早在阅读《东坡策》之前,就早已有所留心。而且,松阴读到《东坡策》的安政六年(1859)前后,正是他一生之中最为孤独的时期。多年来追随他的学生和友人,几乎无人赞同他激进的政治设想,纷纷离他而去,甚至有人告密破坏其政治谋划。在此背景下,当松阴看到异代他国高明之士所发议论,有如出于自己口中时,不难想象他那种油然而生的“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激动心情。
在最基本的时局认识上,松阴和苏轼的确有着惊人的相似。两人都生活在危机爆发前夜的太平时节,而且有着共通的警觉:最大的危险是沉溺于太平之乐,不知大难之将临。在松阴的政论文章中,“太平之弊”本来便是他把握现状的核心词汇。早在嘉永二年 (1849),松阴奉藩主之命作《水陆战略》,其中就带着强烈的危机意识,指出西方列强对日本已渐成包围之势,而日本人却无应有的警惕之心:“世俗之人情,苟一二年不见异贼船舰往来,且官府暂无警备之命,则妄以为万万年无异贼来寇之患,庙堂亦无防御之图,于是往往有怠于武备、溺于游艺风流者。此等事关乎国体强弱,实可长太息矣。”而造成这种危险局面的根源就在于德川幕府统治下的长期和平所导致的武家风俗的堕落:“太平持续,则风俗渐趋华美而轻薄,此乃理势之自然。”“沐浴太平久续之恩泽,则上下皆恣意奢侈,无用之费多,自然忘却武备。”③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一卷,普及版,东京:岩波书店,1939-1940年,第246、226、251页。外则危机,内则怠慢,生活在太平世界中的松阴忧心忡忡,却难觅同调。因此,当读到苏轼所论:“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酣豢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④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5页。松阴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感叹道:“今之时,岂特开天哉?”“今之虏,岂特禄山哉?”⑤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5页。
两人都认为,如欲克服这种治与乱的悖论,关键是作为权力核心的君主要奋发有为,立志改革。苏轼论道:“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苟天子一日赫然奋其刚明之威,使天下知人主欲有所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苟人主不先自断于中,群臣虽有伊吕稷契,无如之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断而欲有所立为先,而后论所以为之要云。”①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2-313页。松阴认为苏轼的论述,同样切中了幕末日本的要害,政治改革已势在必行,而君主的振作有为是改革成功的关键。他批注道:“当今之天下之势正如此”②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2页。,又叹息道:“此策,余常欲献诸吾公 (指长州藩毛利敬〈庆〉亲),而未有路也。”③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3页。鼓励长州藩藩主积极领导政治改革,这是松阴一直以来的梦想,他多次通过各种途径上书藩主,此时又希望能够向藩主献上《东坡策》。
苏轼激烈反对君主应当无为而治的说法,批判“其上之人,务为宽深不测之量”的所谓“庸人之论”。④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0页。松阴深有同感:“恨不使坡公生今日、目今日也。”⑤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0页。苏轼以古代圣王为模范,鼓励君主勤于政事:“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悚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松阴评论道:“浅近之言,却自有理。”⑥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31页。
强调君主应该勤于政事,本来算不上特别新奇的论点,但是,对于幕藩体制下的政治状况而言,这一平淡的观点,却有着特殊的意味。日本有着居主位者反而往往远离具体政治事务的传统。比如,天皇是日本之主,兵马大权却归于将军;将军是幕府之主,政事处理之权却常在于幕阁。在长州藩也有着类似的权力构造:藩主是权威的象征,具体掌握政治权力的一般却是家臣团上层中的家老等。作为中下层武士的代表者之一,吉田松阴一向反对这种权力构造,认为世袭特权武士的存在,成为藩主和一般武士之间沟通的障碍。早在嘉永元年 (1848)10月提交藩主的《关于明论馆再兴的建议书》中,松阴就强调:“苟太平日久,则上下之间渐成阻塞,上之思虑难以下通,下之事情亦难达上听,古今之通弊也。愚以为,改革此弊乃御兴隆之第一义也。”⑦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一卷,定本版,第241-242页。
后来松阴还多次进行类似的论述,反复强调如果不能解决上下悬隔的问题,君臣之间交流不畅,无论藩主有着多么强烈的愿望,也无法改善政治现状。因此,当看到苏轼有类似的评论,松阴很容易便产生了共鸣。苏轼论道:“腐儒老生,又出而为之说曰:天子不可以妄有言也,史且书之,后世且以为讥。使其君臣相视而不相知。”松阴据此以批判当时长州藩现状:“今近臣大臣,举皆言之。”⑧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2页。苏轼写道:“尊卑阔绝,而上下之情疏,礼节繁多,而君臣之义薄。”松阴评道:“读去胆寒”,⑨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3页。苏轼总结道:“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松阴叹道:“言言先获吾心矣”。⑩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31页。
苏轼和松阴都极端重视君臣、君民相亲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应对外来军事威胁的需要。苏轼写道:“夫民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去者,以其君臣上下欢欣相得之际也。国大则君尊而上下不交,将军贵而吏士不亲,法令繁而民无所措其手足。若夫小国之民,截然其若一家也。有忧则相恤,有急则相赴。凡此数者,是小国之所长,而大国之所短也。”对此,松阴批注道:“神州 (指日本)有大国之弊”,“外夷有小国之长”。⑪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5页。强调西方列强对日本的优势在于:日本君臣上下贵贱悬隔,西洋则上下一家,患难与共。德川日本严格僵化的身份制度,细密繁琐的等级划分,的确是构建日本人的国民认同的巨大障碍。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同样是君主中心的政治观,两人的立场之间其实有着微妙的不同。对苏轼而言,宋朝皇帝是唯一的君主,而松阴则在直接主君长州藩主之上,还有将军和天皇的存在。松阴在强调尊皇 (尊奉天皇)的同时,也固守着谱代藩士对藩主的封建忠诚,所以对长州藩主推动政治改革充满着未必合理的期待,对于将军幕府却有着毫不假借的批判。苏轼写道:“今天下一家,二虏未动也,而吾君吾相,终日惶惶焉。”松阴评道:“今日幕府之事然”。①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4页。苏轼所批评和寄望的,是同一个君主,而松阴批评的是幕府将军,期待的是本藩藩主。
三、人才中心的制度论
君主一旦下定决心革新政治,首先必须决定应该从何处着手。苏轼的观点是:尽量不要改变法制,改善政治的关键在于任用人才。他写道:“请言当今之势。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二者疑似而难明,此天下之所以乱也。……先王知其然,故存其大略,而付之于人。苟不至于害人,而不可强去者,皆不变也。故曰,失在任人而已。”②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第316-317页。松阴对此评论道:“易人尤法今亦然”。③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第316页。
松阴虽然在此表示赞同苏轼,但他实际上比苏轼对制度变革的要求更加积极。在《关于明论馆再兴的建议书》中,松阴对制度的功能退化的必然趋势有着朴素的认识:“天下之事,制度文物,善者渐变为恶,利者渐变为害,历代皆然。人苟不知革之,则将不胜其弊。”④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一卷,第195页。他强调了随着时代推移而改革制度的必要性。但他也并非一味求变。在政治领域中有着相对应的两种契机,即所谓“率由旧章”和“政贵随时”,他认为这两种看似相反的态度各有其合理性,也各有其危险性:“二者虽相背驰,然皆足以致祸败。”⑤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东京:岩波书店,1939-1940年,第102-103页。他进一步分析道:“二者循其名则殊,就其实则相济而为用,本不相背驰。今诚欲率旧,则不能不随时。何哉?旧者固随时而立也。必观时势,于其间取舍斟酌,然后则旧可得而率之矣。苟徒知墨守之,不能观时势而取舍斟酌,则法虽徒存,其实既失矣。岂可率旧哉?然则,随时者,所以率旧也。”⑥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第103页。他认为看似背道而驰的这两种政治态度,其实是统一的 (所谓“本不相背驰”),他辩证地指出,所谓“旧”本来便存在于“随时”变化之中 (所谓“随时而立也”),如果不能适应时势而灵活调整,反而会丧失旧有规章制度之“实”。
然而,松阴却提不出一个具体的“取舍斟酌”的标准。他写道:“亦唯药不瞑眩则病不疗痊,奋然激昂,以期成天下之大事业,立天下之大经济,则‘率旧'、‘随时'亦在其中。”⑦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第104页。在此,他声称可以通过对所谓“大事业”、“大经济”的追求而实现两者的平衡,将判断的标准置于行动的结果,实际上避开了在开始改革之前如何进行取舍的问题。他强烈主张“旧”制度本来便是针对当时的具体情况而建立的,把旧制度的“实”解释为实际效果,据此以论证有必要“随时变化”。于是,他便可以在遵守传统的名义下,转向实用主义的结果论,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尝试制度变革的自由。
尽管在对制度变革的要求上,松阴要比苏轼更加急切一些,这并未改变其制度观的根本特点:任用人才优先于制度改革。其实,与苏轼相比,松阴甚至更强调人才问题的优先性。当读到苏轼关于加强土地买卖的管理、均一赋税等议论,松阴甚至少有地表现出对苏轼的异议:“有治人而无治法。未得其人,徒论其法,无益也。”⑧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4-345页。
那么,缺乏人才的原因何在?苏轼认为宋朝的用人原则本身出了偏差:“为天下者,知夫大乱之本,起于智勇之士,争利而无厌。是故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愤发,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⑨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9页。创业的君主,鉴于乱世的经验,压制智勇之士,任用柔顺之人。这样的人才政策,有助于保证太平,但是在经历了长期的太平之世后,君主在面临内忧外患需要解决的时候,却又苦于没有人才。这里再次体现了一种“太平的悖论”。松阴认为幕末日本的人才问题同样根源于此,评道:“太阁 (丰臣秀吉)、东照 (德川家康)及宋祖皆用此术。”“今日之事,不亦然乎。”①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9页。因此,必须改变被太平的弊风所浸透的人才政策。苏轼建议积极起用有进取之心的人才:“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淬励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狷者之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松阴批注道:“数句剴切”。②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0-321页。
虽然两人有着类似的人才观,但是由于所处时代环境不同,其历史意义也判然有别。比如,苏轼强调用人之道在于必须使人能够根据能力而获得相应的升迁,对他而言,用人政策只是属于技术层面的问题。松阴却对此大加发挥,更进一步批判日本的身份制度本身:“今之制,此弊最甚,不可不为之变通也。”“农工之子,世为农工。胥徒之子,世为胥徒。而一旦罪废,再起甚难。皆所谓绝之也。宜哉人材之不兴乎。”③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36-337页。松阴不仅主张给罪人以再度被任用的机会,更将矛头指向近世日本的四民身分制。与日本近世武士阶层相比,宋代士大夫的社会地位相对比较高。④参见渡边浩:《近世日本社会と宋学》,东京大学出版会1985年版。宋代中国已经形成科举制的传统,而德川时代的日本特别拘泥于武士的家格。幕末时期的日本,正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夜,中下层武士阶级的上升志向日渐强烈,松阴比苏轼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身份制度的束缚之苦,此亦诚属自然。
四、以攻代守的国防论
苏轼和松阴在论述政治改革等问题时,意识中都存在着一个挥之不去的严峻课题,即如何解决国家所面临的外侵威胁。两人的思路也是基本一致的:尽管外患极其严峻,首先整顿内政才是真正解决外患的前提。
苏轼写道:“自古创业之君,皆有敌国相持之忧,命将出师,兵交于外,而中不失其所以为国者,故其兵可败,而其国不可动。”⑤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4页。他认为只要搞好内政,即使在对外战争中遭到一时的失败,国家也不会动摇。松阴赞同苏轼的这一见解,写道:“近观洞春公 (指长州藩前藩主毛利元就)、东照宫 (指德川家康)时,远观汉土历代,历历可言。”⑥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3页。对中国士大夫而言,这并非特别与众不同的见解。但是,幕末日本武士往往一味重视军事问题,很少有人能够认识到民政问题的重要性。⑦日本学者藤田雄二指出:民政论或者民心论,在中国的保守主义者的议论中经常见到,在幕末日本,除吉田松阴之外,别无其他例子,参见藤田雄二:《アジアにおける文明の対抗:攘夷論と守旧論に関する日本、朝鮮、中国の比較研究》,御茶の水書房2001年版,第103页。而松阴之所以能够成为这少数人之一,显然深深受益于其汉学素养。他在安政二年 (1855)作《狱舍问答》,批判喧嚣一时的以战备为急务的观点,提出内治重于备外,民政重于军备,并从《资治通鉴》中摘抄中国古代战例,做成《通鉴抄》作为附录。在将此书赠送友人的信中,松阴写道:“肆力于文集,求师于千古,如是者数月……亦读通鉴,抄古人言行,先获吾心者,合为一册子。”⑧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定本版,第149-150页。《通鉴抄》多为中国古代将领如何治军爱民之事,这些是松阴展开其民政论的重要依据。
苏轼论述内政时,并未忘记和“夷狄”进行战争的问题。他认为内政制度 (当然也包括军事制度)的整备是战胜“夷狄”的关键。他如此分析“夷狄”的长处:“其国无君臣上下朝觐会同之节,其民无谷米丝麻耕作织纴之劳。其法令以言语为约,故无文书符伝之繁。……故战则人人自斗,败则驱牛羊远徙,不可得而破。”⑨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6页。然后陈述宋朝应该采取的对策:“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圣人知其然,是故精修其法而谨守之,築为城郭,堑为沟池,大仓廪,实府库,明烽燧,远斥堠,使民知金鼓进退坐作之节,胜不相先,败不相后。此其所以谨守其法而不敢失也。一失其法,则不如无法之为便也。”松阴就苏轼的议论,叹息当时日本的状况:“当今诸夷,亦皆以无法胜,而吾独不胜于法焉,可叹夫。”①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7页。松阴并未解释自己为何认为西方国家是“以无法胜”,也许他把西方比较民主和平等的政治制度与苏轼所谓的“无君臣上下朝觐会同之节”之类的状况混为一谈了,也许他对西方列强船坚炮利、来去自如的感受是同样“不可得而破”。但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松阴“吾独不胜于法”一语,尽显其对日本当时国防制度的强烈不满。
两人都确信,为了适应对外战争的需要,兵制也必须进行改革。苏轼批评宋代兵制:“夫兵无事而食,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今天下之兵,不耕而聚于京畿三辅者,以数十万计,皆仰给于县官。”松阴论道:“当今之兵制,全似宋代,而其弊更甚,是国家之大艰也。”②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53页。苏轼的解决办法是:“臣愚以为郡县之土兵,可以渐训,而阴夺其权,则禁兵可以渐省而无用。……费之省者,又已过半矣。”苏轼设想在训练地方兵士的同时,暗中收夺地方兵权于中央,同时逐步裁减中央的庞大禁兵,减轻财政负担。松阴评道:“近亦有土兵之说,谁能论至于此?”③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54-355页。
苏轼从根本上反对宋代的“农兵分离”原则:“兵民既分,兵不得复而为民,于是,始有老弱之卒。……凡民之生,自二十以上至于衰老,不过四十余年之间。勇锐强力之气,足以犯坚冒刃者,不过二十余年。今廪之终身,则是一卒凡二十年,无用而食于官也。”松阴深表赞同:“今之世禄士卒,岂二十年无用食于官而已哉?”④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58页。但松阴在兵制问题上对苏轼的理解,其实完全是“以己度人”。松阴面对的是武士垄断军政权力的幕藩制社会,兵农分离是整个统治秩序的基本原则。而宋代中国的禁军制度只是为了防止军方势力威胁皇权的一种特定的制度设计。苏轼试图否定宋太祖开国以来一直推行的禁军制度已经是相当不现实的设想,而松阴所批判的江户日本的“兵制”,更是触及了幕藩制度的根本,如非首先实现政权更迭,这种改革根本是不可能的。
两人还都把和平时期的军事训练归于“内政”方面的内容。苏轼强调:“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毎岁终,则聚之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松阴对此总结道:“是所谓教战守也”。⑤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6页。他在论述长州藩地方政府的职责时,一面认为“国相府之务,重在民政理财”,同时也特别强调国相府还必须积极承担“民兵调习之事”。⑥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五卷,普及版,东京:岩波书店,1939-1940年,第309页。
在内政、兵制、训练都得到改善之后,必须考虑的就是进行对外战争的具体策略了。苏轼的军事思想颇为辩证,不拘泥于强弱大小,而是非常重视掌握战争的主导权:“盖尝闻之,用兵有权,权之所在,其国乃胜。是故国无小大,兵无强弱,有小国弱兵而见畏于天下者,权在焉耳。”⑦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3页。在此观念的指导下,他强烈批判宋朝军事政策的失误:“兵不素定,而出于一时,当其危疑扰攘之间,而吾不能自必,则权在敌国。权在敌国,则吾欲战不能,欲休不可。……天下一动,变生无方,国之大忧,将必在此。”⑧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2-363页。苏轼认为,宋朝如果没有进行对外战争的坚定意志,将会导致“权”在敌国的危险局面,即便采取和亲政策也不能解决国家的忧患,反而会打开变乱之道。松阴非常赞同苏轼的观点,并且直接援引以论述幕末日本的国防状况:“如当今之势,至于战则幸也。余独恐举国奉虏,不须一战耳。”⑨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2页。他也深恐幕府丧失战争意志,不战而屈服于西方列强。
苏轼反对与夷狄讲和,提倡“好战”。他认为夷狄不是真的经常有实力发动战争,而是利用宋朝和亲政策来谋求利益。因此,宋朝应该主动发动战争,摆出无所畏惧的姿态。他写道:“贼常欲战而我常欲和。贼非能常战也,特持其欲战之形,以乘吾欲和之势,屡用而屡得志,是以中国之大,而权不在焉。欲天下之安,则莫若使权在中国。欲权之在中国,则莫若先发而后罢。示之以不惮,形之以好战,而后天下之权,有所归矣。”①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3页。松阴一向反对幕府对西方采取“和亲”政策,因此,他对苏轼的“好战”主张由衷地赞同:“是诚今日之急者,而举皆失焉。”②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3页。
在对宋朝构成威胁的“二虏”之中,西夏是小国,所以苏轼尤其主张宋朝在军事上对西夏采取积极的攻势:“大国 (指宋朝——引用者),则固有所长矣,长于战而不长于守。”③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5页。又进一步设想了针对西夏的具体的战争策略:“今欲用吾之所长,则莫若数出,数出莫若分兵。臣之所谓分兵者,非分屯之谓也,分其居者与行者而已。今河西之戍卒,惟患其多,而莫之适用。故其便莫若分兵。使其十一而行,则一岁可以十出。十二而行,则一岁可以五出。十一而十出,十二而五出,则是一人而岁一出也。吾一岁而一出,彼一岁而十被兵焉,则众寡之不侔,劳逸之不敌,亦已明矣。”④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6页。姑且不论苏轼的这一建议对宋朝而言有多大现实性,至少在松阴看来,苏轼的设想完全适用于幕末的日本。松阴旁点之余,赞道:“所谓一定之计,善读孙子者矣。”⑤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6页。然而,在松阴看来,苏轼这些高明的军事见解,不但不为幕府所用,却为西洋列强所用,他不胜忧虑地写道:“二事兵家之深机,洋夷或倒用之。”⑥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6页。
苏轼主张攻击西夏,但是认为对于辽国应该首先采取防备的态势。同时,“彼契丹者,有可乘之势三,而中国未之思焉,则亦足惜矣。”⑦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8页。苏轼所谓“可乘之势三”,主要是认为,在辽国统治下的汉族臣民中,有不服之心者一定大有人在,应当暗中与其联系,促发辽国内部的变乱,寻找进攻的机会。苏轼是区别小国和大国来分别讨论针对西夏和辽国的军事政策的,松阴却不加区别地认为都适用于日本。苏轼用来对付辽国的这三条计策,松阴认为日本也可以用来对付美国,写道:“墨夷之事,万有不可言者,犹有此三计而存焉。”⑧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8页。
不过,松阴鉴于对西洋侵略清朝情况的观察,对日本所面临问题的严重性,有着相当高的估计:“然余观清国之事。诸生多寓玛港香港,而未闻有变者。闽南滨海,人心浇薄,无复幽燕雄杰之气。五港开市,船舶辐湊,岂为含藪自累之鼠哉。”⑨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8-369页。松阴一直非常担心日本人会渐渐习惯于西方人在日本的存在。正是这种对日本民心可能会归附西方列强的恐惧心理,强化了他以攻代守的国防主张。他认为日本如果与西方列强之间发生战争,则日本还有机会保持独立。战虽未必能胜,不战却必然亡国,所以他主张攘夷,积极求战,激烈批判幕府“软弱”的对外政策。早在安政三年 (1856)所作《武教全书讲录》中,松阴就明确主张以攻为守的国防政策:“凡退守之法,无进取之略,则万万不能也。当今之时,筑炮台铸炮门,海岸防御之异贼处置,怯懦之情,可堪咒骂,万不能保全神州 (指日本)。不可不速止偷安之习,定四夷出征之策。”⑩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四卷,普及版,东京:岩波书店,1939-1940年,第268-269页。所以他很容易对苏轼所谓的“好战”产生共鸣。
在此必须注意的是,松阴是武士,苏轼是文士,两人的军事观虽然在技术层面上非常相似,却在对军事价值的认识上有着本质上的差异。苏轼只是把军事价值视为实现政治价值的一个手段,所谓:“二虏之大忧未去,而天下之治,终不可为也。”⑪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3页。松阴则在很大程度上视军事上的强大为相对独立的价值。他在嘉永四年 (1851)给友人的信中表示,在儒家的治平理想之上,他更向往军事上的强盛:“人恒言曰:‘国治而天下平也。'以兵道论之,未为尽也。……以治平为期者,决不足于使外从中、夷慑华 (此处中、华,皆指日本)。不善尽兵道则不足言治平。”①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第137页。基于这种认识,他如此批判长州藩的现状:“仆亲仕长藩 (指长州藩)、视国事 (指藩国事务),有流涕太息而不能已者。非君德有缺,非大臣失体,非百官有司怠职。文武士业则修之,稼稷农务则勤之,不可谓无治平之实。而尚流涕太息者,兵道未能尽全也。……长 (指长州藩的长门国)之北海五十里,直北与朝鲜对。夷舶憧憧往来其间,而吾武未足使彼指望而胆寒股栗。而况北袭满鄂 (指清朝和俄罗斯),西讨暗弗 (指英国和法国),舳艪千里,突巢穴、收要害之望乎。则其于兵道亦何如哉。”②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第137-138页。出于身为武士的本能,松阴热切向往日本在国际上的军事地位的提高,对西方强权政治完全丧失了批判精神。
至此,本文以《东坡策批评》为中心,检讨了松阴的状况认识和对策设想。松阴和苏轼虽然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国家,却在相当程度上有共通的问题意识,又有着相通的儒学背景,以至解决问题的基本思路也非常相似。尽管如此,两人类似的言论却有着极为不同的历史意义。松阴对东坡固然有着“理解的同情”,其中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误解的同情”。与苏轼相比,松阴的评论更倾向于痛快淋漓的批判,而较少考虑政治上的实际可行性。苏轼的建议基本上属于渐进的局部修正,而松阴的设想往往是触及根本的整体解决。就改革政治的现实可能性而言,松阴的思想有着更多的空想性。但也正是这种乌托邦式的理念,在幕末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成就了作为变革先驱的松阴的批判精神。尽管没有迹象表明松阴已经明确认识到日本将会面临一场根本的社会转型,但是,他显然对政权更迭有着某种模糊的预期。在读到苏轼关于恢复“小宗”制度的建议时,松阴写道:“此法胜于今宗门改(德川幕府镇压基督教的政策)万万,他日天下一变,首讲此法为是。”③山口县教育会编:《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0页。虽然同样是希望以封建家族制度来实现对民众的统制整合,松阴却更激进寄望于“他日天下一变”,足见其对变革的某种期待。
本文的分析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包括强大的汉学传统在内的日本江户时代的学问,在遭遇西洋的冲击之时,并不是那么简单地就崩溃了,而是通过某种“积极的”自我转换,回应西洋的挑战。无论功过是非,其所给与日本近代化发展的影响是不应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