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断裂,何来承传?——从文化断裂的角度谈五四新诗发生的意义
2013-04-11龚云普
龚云普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一
笔者在本文套用海外学者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表达,意在表明“没有断裂,何来承传”正是五四新文化、新诗发生的意义之所在。自1993年3月著名诗人郑敏先生发表了《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一文后,“国学热”和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讨论逐渐合流,共同指责五四文学革命犯下的“罪过”是斩断了中国的文化传统,将当代新诗的不景气归罪于陈独秀、胡适等所倡导的“白话文及后来的新文学运动立意要自绝于古典文学,从语言到内容都是否定继承,竭力使创作界遗忘和背离古典诗词”[1]。尽管郑敏先生在其他场合也肯定了五四新文学运动,例如认为“它的功劳是走出传统的阴影,传统的权威,其次它把中国的文坛和诗歌向世界开放了,引进了世界文学,这可以说是突破性的进展”[2],但是从其文字立论的逻辑来看,郑先生对五四的指责远远重于肯定。然而,再怎样的指责都无法遮蔽五四新诗发生的意义,都不能将新诗的历史与现状混为一谈。因为,没有五四的文化断裂,就没有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也就没有迄今还在继续的无数作家、学者沟通古今中国文学的创作与研究。正如王富仁先生所分析的,胡适等人的“文学改良主张和白话文革新的主张之所以在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上具有关键性的意义,恰恰在于它的现代主义的性质,在于它要实现的是拆除掉横亘在中国知识分子与现代世界之间的语言障壁,建立中国知识分子与变化着的现代世界的更直接更亲切更有效的精神联系,并在这种联系中创造属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与文学”[3]。对于中国古典文学而言,五四新诗的发生是以断裂为前提的,断裂的意义远重于承传。
中外文化、文学的历史业已表明,断裂是文化、文学发展的标志。在西方文学由中世纪到近代的发展过程中,若没有但丁,这位“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恩格斯语),大胆地采用托斯卡纳地区的方言、俚语创作《神曲》,揭露教会的腐败,那么意大利的民族统一和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又从何谈起呢?
但是,文化断裂又不等同于毁灭,后者是文化发展中的极端表现。从代表人类轴心时代的文化类型如古希腊文化、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等有古无今的结局看,文化毁灭是指该民族文化因异族的侵略或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而彻底消亡。我们说五四是中国文化的断裂,意在强调它不同于传统文化的新的特质,而不是中国文化的毁灭。况且,即使对于中国文化正统的儒家思想来说,五四新文化的断裂也没有毁灭它,而是为它输入了新的生机。新儒家代表贺麟先生的一番话可以为证:“五四时代的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促进儒家思想新发展的一个大转机。表面上,新文化运动是一个打倒孔家店、推翻儒家思想的大运动。但实际上,其促进儒家思想新发展的功绩与重要性,乃远远超过前一时期曾国藩、张之洞等人对儒家思想的提倡。……新文化运动的最大贡献在于破坏和扫除儒家的僵化部分的躯壳的形式末节,及束缚个性的传统腐化部分。”
五四新文化运动,参照西方文化,将具有新的特质的文化引进中国以实现文化的现代化,这不是对传统的全盘否定,而是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是传统在现代的再生。五四新诗发生的意义亦当如此看待。
二
五四时期产生的现代新诗,最受人诟病的是采用了鄙俗浅陋的白话,而抛弃了典雅精致的文言。文白之争,从五四初期至20世纪末,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着现代中国诗人和读者。
那么,究竟“要不要”白话写诗?笔者认为,白话“要”取代文言是由这两种语言系统具有不同特点所决定的。文言文和白话文都是书面语言,但文言是“超语体文”,是以先秦两汉口语为基础凝固而成的,基本上不随时间变化而变化。而白话是“语体文”,是在文言基础上融合口语、外来语而形成的。随着“西学东渐”,新事物、新制度、新观念、新术语不断地涌入中国,文言远离现实、难学难懂等缺点愈来愈突出。周作人曾以接到住在上海的朋友生病的电报为例,指出“‘得到电报’一句,用周秦诸子或桐城派的写法都写不出来,因‘电报’二字找不到古文来代替,若说接到‘信’,则给人的印象很小,显不出这事情的紧要来”[5]。文言既无法达意,也不能表情。文言虽然典雅,但是因用古人的话,传达今人的思想情感,写的人与读的人,都要通过一番“翻译”,费时,且效果不佳。而白话文具有口语鲜活、明白的特点,上自士人大夫,下至贩夫走卒,易言易懂,口可以达,笔亦可以写,能够直接地反映现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要打破古文所造成的“无声的中国”,言文一致的白话成了五四新文学先驱者的首选语言。
现时代的汉语研究也充分证明了五四新文学选择白话文为正宗的必然性。语言的一切变化都是在一定社会生活条件下实现的,为适应日趋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语言本身会产生自我调节。社会生活的变化一旦打破语言的原有平衡状态,语言内部就必须根据词汇形式单位和词汇单位之间精确又简明的最佳分配原则进行调整。由于以单音词为主的文言词汇系统不能满足日益复杂的表达、思维的需要,人们便采用一词多义、一音多词、词缀构成法等手段来提高固有词汇的利用率。于是,文言中的常用词逐渐被白话词所取代,成为不自由语素保留在新构成的双音词中,出现了如“白话中‘丢’替代了‘失’,‘失’一般不再单说,但构成了‘失学、失明、失盗、失宠、失效……报失、挂失、损失、流失、遗失、丧失’等双音词”[6]。另外,在五四时期,白话刚刚从文言的附庸地位被解放出来,“还未构成一个完整的语言系统,不具备独立的思想体系,而又最具有工具性,可以按照一定的意志进行改造,既可以和反映中国传统思想的文言兼容,又可以和反映西方思想的话语方式兼容”[6]。新旧鼎革的时代需要,决定了五四新文学要选择白话。这,遵循了汉语发展的自身规律,而且激发了汉语语言的应变能力和再生能力。
三
既然时代的、汉语的发展要求用白话,那么用白话写诗“好不好”呢?或者说,文白替代的语言转换,是否促进了中国诗歌的发展?白话文作为文学的工具,当时新文学作者们觉得它“不好”:用它做文太平直。对于新文学发生期的五四诗人而言,白话确实无多少资源可借鉴,用它做新诗其难度之大,“仅仅稍小于以另一种生疏的外民族语言写作”[7]。
然而,五四新诗选择白话为文学工具,却为中国诗歌开辟了新的表意空间。五四新诗人所采用的白话,是“活的语言”,是以现时代的日常口语为基础的文学语言。它赋予了诗人驱遣、使用语言的充分自由,为诗人“师心使气”写诗,自由地抒发内心感受,打开了语言的闸门。虽然在实际创作中,这种语言的自由会带来负面的效果,出现如俞平伯所批评的“空口写白话”,将说话和写诗混为一谈的现象,或者是被成仿吾斥为如演说词、点名簿的诗歌,但是用白话写诗,至少恢复了诗人对现实生活的贴近与敏感,并且,白话入诗,也打破了旧诗执着引经据典的习套,忽视生活体验的直接传达。钱钟书先生曾指出中国古典诗歌的弊端,即“撇下了‘惟一的源泉’,把‘继承和借鉴’去‘替代自己的创造’”,“这可以说是宋诗——不妨还添上宋词——给我们的大教训,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里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8]。五四新诗人重视“真”的诗歌观念,他们认为只须将思想中最真的一点,用自然音响节奏写将出来,才能将横亘在现实生活和诗人的真实感受之间的语言障碍拆除掉。若和上一阶段辛亥时期进步诗歌相比,五四新诗人热衷于从平淡的生活挖掘诗意,沉湎于夜晚、死亡等远离实际生活的微妙的玄想,他们不仅敏感于心灵深处的轻微、细小的颤动,而且将自己的同情心扩展到一切生命体,将个人的痛苦悲哀扩展至自然、人类、宇宙。因此,刘纳先生认为五四新诗“扩大了诗歌这种文学体裁的艺术表现范围,开辟了中国知识分子文学经验的新领域”[9]。
白话入诗的语言变革所带来的“诗体的大解放”,瓦解了中国诗歌的格律传统,亦是新诗常受指责之处。1919年10月,胡适在《谈新诗》中回顾自文学革命以后新诗运动经验时说:“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这是第四次的诗体大解放。”[10]此后,关于诗歌的节调、音韵等形式问题一直困扰着新诗人和诗论家:从1920年代中期,新月诗派闻一多、朱湘等引进西方格律诗,经三四十年代梁宗岱、叶公超、李广田、朱光潜等人的反思,至五六十年代何其芳、卞之琳、王力等人关于现代格律诗的讨论,为解决这一问题投入了大量的心血。然而迄今,自由体诗仍旧是新诗的主流。这是因为:一是白话因音节增多的散文化特点以及外来词汇的增多,用白话写诗必然会挣破五、七言的旧有格律。废名曾发现旧诗词,不论是白话诗还是非白话诗,使用文字的共同特点是“它的文法同散文不一样”,而新诗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故而他说:“我们的新诗应该是自由诗,只要有诗的内容然后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不怕旁人说我们不是诗了。”[11]二是中国旧诗的超稳定性。近体诗韵律、格式因固定少变化,很难适应时代的发展。比如它的韵脚是以一千多年前所定的韵类为根据,与口语分歧很大,稍为更改或错用,即被视为“病”:“中国旧诗用韵法的最大毛病在拘泥韵书,不顾到各字的发音随时代与区域而变化。”[12]三是诗歌新旧形式的区别决定了新诗必须是自由体诗。新诗是“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才获得解放的。若放弃自由体,自由诗乃至新诗就失去了存在理由。
不过,新诗的发展并没有如胡适倡导的“有什么话说什么话”那样进行下去,否则将走入死胡同。在新诗发展了十多年后,梁宗岱指出:“如果我们不为‘新诗’两字底表面意义所迷惑,我们将发见现在诗坛一般作品——以及这些作品所代表的理论所隐含的趋势——不独和初期作品底主张分道扬镳,简直刚刚相背而驰:我们底新诗,在短短的期间,已经和传说中的流萤般认不出它腐草底前身了。”[13]但是,胡适倡导的“诗体大解放”,却促成了“异于我国往古之诗人”郭沫若的诞生。1919年9月,当读到康白情《送慕韩往巴黎》的郭沫若暗自惊异“这就是中国的新诗吗”的时候,他从白话的自由诗体中获得了创作自信,长期因“个人的郁结,民族的郁结”而被压抑的情感最终获得火山爆发式的释放。五四新文化倡导者渴望“欧化”文明的现代性追求,热切呼唤“青春”的中国的浪漫主义气质,最终在《女神》中得以艺术的呈现:“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诗,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
是的,《女神》才是中国现代新诗的奠基之作。《女神》抛弃了白话新诗“尝试期”胡适等人拘泥“具体做法”和外在“声调”的匠人气,为新诗装上了“情感”和“想象”的翅膀。已有研究者注意到这是郭沫若接受了泛神论思想的结果:“郭沫若是使新诗的翅膀飞腾起来的第一人。《女神》的艺术想象与形象体系建筑在泛神论的思想基础上。”[14]从此,中国现代新诗在郭沫若手中,在胡适等承传宋诗的反“晋唐”诗歌的传统之外,接续了以屈骚为源头的中国诗歌主情的传统[15]。而且,郭沫若改变了五四新文化倡导者非新即旧的单线思维,他宣称“天地间没有绝对的新,也没有绝对的旧。一切新旧今古等文字,都是相对的,假定的,不能作为价值批判的标准”[16],拆除了五四新诗运动初期新旧、文白对立的壁垒,为后来的诗人自由穿行在古与今、现代与传统中打开了通道。但是,笔者认为若没有胡适的“诗体大解放”,是很难容纳郭沫若那“泛神”式的“内圣外王一体,上天下地同流”的恢宏诗情的。1948年,在五四文学革命发生30年后,郭沫若针对有人认为新诗最无成绩的指责时认为,“新诗没有建立出一种形式来,倒正是新诗的一个很大的成就。新诗本来是诗的解放,它是从打破旧形式出发的”,“新诗歌之所以最没成绩,认真说,这要求定型化的内外交迫,倒要负主要的责任”[17]。郭沫若的高度评价,对现时代的我们认识五四新诗追求“诗体大解放”仍旧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五四新诗发生的“断裂与承传”启示我们:真正的承传是在断裂之后才能发生的。相对于有二千多年历史的中国传统文学,五四新诗就像青春期的孩子,需要用挑战甚至逆反的行动,才能走出传统这位“老父亲”浓重压迫的身影,否则,拘泥于传统最终将被传统所销蚀。五四新诗背叛了文言文主导的汉语诗歌中属于正史的、经典的传统,却发掘了被它压断的白话文的、非正史的另一诗歌传统。对于当代任何关心汉语诗歌发展的中国人来说,文白之争只会消耗我们的精力和时间。正像20世纪30年代郑振铎所感叹的那样:“更可痛的是,现在离开‘五四运动’时代,已经将近二十年了,离开那‘伟大的十年间’的结束也将近十年了,然而白话文等等的问题也仍还成为问题而讨论着。仿佛他们从不曾读过初期的《新青年》的文章或后期的《国语周刊》的一类文字似的。许多精力浪费在反覆申述的理由上。”[18]现时代的中国离开五四则近百年了,笔者认为,现时代中国人的主要任务应该是承继五四新文学的创造精神,去淬炼、提升现代汉语的诗性魅力,而不是问责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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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张澄寰.郭沫若论创作[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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