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之后:对卡夫卡及其创作的一种解读
2013-04-10游雨泽
游雨泽
(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关于人与世界的关系,总是人类生存所面临的最基本也最艰难的主题,卡夫卡通过对人在世界中逐渐被世界所异化困境的描摹,为人们铺陈出一个千疮百孔的腐烂世界——这是个人们麻木陷于其中却不自知的世界。他通过一种似乎无取向的叙述,建构并解构着貌似有序却混沌、荒谬的“人的世界”。卡夫卡并不给这个“人的世界”所谓的出路,他似乎并不意在拯救什么,而只是诉说着,让每个阅读者、倾听者自行觉悟到其文字背后的智慧所在。
1 档案与制服:城堡系统
卡夫卡曾在他的日记里写过这样一句话: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
《诉讼》[1]中的K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控告。经历了很短的反抗之后,他按时去法庭,顺从他的叔叔去找律师。在第七章中,他放弃了向法庭系统追问他被控告的原因,而是决定审视自己的一生,自己的过去,“连最小的细节也不放过”。他在为他的有罪(被审判)的笼子找一只他过去曾经犯过的罪的鸟。他被法庭的诉讼说服了,不可知的档案里的内容操纵了他的生活,让他非常努力地找到自己的过失,以支持法庭的控告。在档案的指控下,K为罪名找罪。
而《城堡》中的阿玛丽亚收到城堡里的老爷索蒂尼的下流不堪的信,与其他人唯唯诺诺不同的是,阿玛丽亚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愤,把它撕了,并且丢在信使脸上。[2]城堡根本无需审判,也不用直接斥责阿玛丽亚的行为。恐惧自然生成了——人们从断绝与他们家的生意往来开始,逐渐回避他们,就好像他们会传染来自城堡的责罚。父亲想解决这个困境,保护家庭。但是却无从下手:没有人控告阿玛丽亚,甚至阿玛丽亚的罪都不存在。要想获得宽恕,首先要有罪名。父亲请求城堡为女儿定罪,一家人拼命地寻找那个被侮辱的信使。出于对城堡发散威胁的恐惧,父亲开始为惩罚找罪名。
K在法庭审判与自我审判的过程中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不惜任何代价试图为这一切寻找一个意义(理由)。比死刑更可怕的是无理由的死刑。于是K只好承认自己有罪(对档案世界妥协),再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是有罪的(与档案世界保持一致)。在结尾的时候,他帮助黑衣人瞒过了警察(他们也许可以救他),并且还恨自己不能掐死自己,让刽子手动刀时脏了他们的手。这时的K已经完全进入了“罪”的角色,由内而外,仿佛罪是他与生俱来的骨肉。
无论是K还是阿玛丽亚及其家庭,他们的生存状态只是一种赋予——巨大的系统赋予了他们莫须有的罪责,于是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整个生命都陷入了这个罪责的泥沼,围绕罪责展开新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曾经,关于罪与罚的概念停留在因罪判罚的阶段,然而现实最让人受教的地方在于,它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人必先适应,然后才能讲出些一二三四的道理。然而生存的困境在于,人怕是会在适应的过程里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忘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模样。
比生存更难的是在生存的洪流中不忘初心。
《变形记》讲的是一个叫格里高尔的职员,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在变成甲虫到死去之间发生的故事。
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家里的生活陷入了窘境。父亲母亲和妹妹不得不开始工作以维持生活。父亲谋到了一份为银行职员买饭的差事,他有了一套制服。“父亲的脾气真执拗,连在家里也一定要穿上那件制服……他穿得整整齐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好像随时要去应差,即使在家里也要对上司惟命是从似的。……老人就穿着这件外套极不舒服却又极其安宁地坐在那里进入了睡乡”(P307)。
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家庭不仅面临着收入骤减(几乎不再有收入),并且还意味着父母欠公司的债务成为了不会消减的永恒的负担。父亲在生意失败后多年重新开始工作,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他已不再熟悉的世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老了,丧失了重新适应的必要条件。在工作中的边缘化也不难想象。父亲的制服是家庭得以维系的一个重要标志——制服意味着工作,工作意味着酬劳。制服还是父亲与其他工作的人相同的东西,穿了制服的父亲不会被视作异类。制服维系着父亲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穿着制服的父亲不会被社会抛弃,他在社会里有着确实的工作,发挥着确实的作用。它是一个保护套,带给父亲安全感和荣誉感。
无独有偶,在《城堡》里,当K向奥尔珈问起当信使巴纳巴斯是否有一件号衣(制服)时,奥尔珈告诉他他碰到了巴纳巴斯的痛处——因为城堡里现在没有号衣。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在为城堡当差,但是得到一件号衣仍然是巴纳巴斯的很大的愿望。仿佛没有号衣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让他不能完全为自己的工作骄傲,做事仍缩手缩脚。虽然对信使的工作有种种不满,但正如他姐姐奥尔珈对K说的,“但这总是城堡的差事,怎么说也算是给城堡当差呀,至少别人会这么认为”。关键的地方出现了:“别人会这么认为”。号衣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一种身份的被认同与自我认同。它代表了普遍的确定性,与个体的不确定性相对。父亲的不安全感来自收入的减少,家庭陷入了不确定的生存状态(没钱交房租可能要搬家,没钱吃饭要挨饿),所以他要同社会产生联系,尽快地摆脱个体的不确定性,而融入普遍的确定性(安定的生活,不特殊的家庭情况)中。
巴纳巴斯一家更是如此,阿玛丽亚的超常行为为家庭带来了灾难,他们被村子当做一个特殊的群体而被孤立了起来。生意终结的后果是家庭开支难以维持,所以他们需要重新回到村子的贸易圈中,同时他们也需要回到朋友中间,而不是在街上被人装作没有看到。对巴纳巴斯家来说,制服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那就是同城堡的联系。阿玛丽亚是因为得罪了城堡而遭到惩罚,如果巴纳巴斯有了城堡的制服,那么他,乃至他的家庭都将被看作是城堡的一个部分——至少不是与城堡对立的人。这就意味着一种同城堡的和解,城堡原谅了他们,那么阿玛丽亚及其家庭也就摆脱了“罪”的烙印。究竟“衣服”在生活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衣服已然不是衣服本身而已,而变成了身份的表达。
《城堡》中老板娘禁止K谈论她的衣服,“我再也不愿听你说一句关于衣服的话了。不许你来关心我的衣服。我永远禁止你说我的衣服。”(P272)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提到,没有衣服,我们要如何证明自己[3]。衣服成为了存在的表征,等级身份的证明。然而在结局的时候,老板娘又提出要K来看她明天的新衣服(P274)。这个微妙的变化表现了老板娘某种意义上对系统体制的出逃——她认同K对衣服的见解,开始逐渐抛弃她原有的,建立在村子和城堡价值判断上的等级观念,开始追逐“自我”所认同的东西。我想起卡图卢斯的《歌集》中有这样的一段:“她在痛苦的巨浪里跌宕/不再让精致的头饰束住金色的发卷/不再让轻柔的衣衫遮住裸露的双肩/不再让光滑的带子缠住洁白的乳房/所有这些衣物一件件从她的身上/滑落到脚前/成为海水嬉戏的玩物/她丝毫不关心头饰和来回飘荡的衣服/她的全部感情 全部心思和全部灵魂/都牵绕与你 忒修斯 牵绕于你一身。”(《歌集》P64第60-69行[4])
在表达最真挚和炽热感情的时候,无论人神,都会不由自主地返回本性,回归到赤裸的形态。对最发自内心的感情而言,外在的衣衫与装饰都显得太过累赘繁复,反而会消解感情。在这个意义上,象征着身份,同时证明个体的衣服实际上成了阻碍人通向真正自我与感情的藩篱。《变形记》中的一幕场景就同诗歌非常相似:格里高尔的父亲用苹果追打甲虫格里高尔时,“母亲抢在尖叫的妹妹前头跑了过来,身上只穿着内衣,她女儿为了让她呼吸顺畅好缓过气来,已经替她把衣服都解开了。格里高尔看见母亲向父亲扑过去,解松了的裙子一条接着一条都掉到地板上,她绊着裙子径直向父亲奔去……求他别伤害儿子的生命”(P305)。
同诗歌里的女儿一样,母亲也“毫不关心来回飘荡的衣服”,“全部感情全部心思和全部灵魂都牵绕于一身”。在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只有母亲没有要伤害他的任何意图(尽管她被吓得晕过去。但父亲和妹妹都明确提出过要杀死或赶走甲虫),在处理格里高尔房间的时候,也只有她考虑到格里高尔变回人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只有母亲对于现实的现实是接受的,对于档案的现实也是接受的。她对儿子的爱使她不再受限于所谓的档案世界——母亲拯救的不仅仅是作为档案中“人”的格里高尔,也是在现实中作为“虫”的格里高尔。如果说老板娘开始放弃系统的等级观念,是有了出逃的苗头,那么母亲这次的拯救则已经成功逃出了档案世界的桎梏。
无论是《城堡》、《诉讼》还是《变形记》,其中的人普遍丧失了主体性和主动性,人们被各种异己力量(法庭,城堡,不可知的变形,人民伦理)所驱使,试图去达到某种连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目的(承认自己有罪或为自己无罪开脱,与克拉姆见面,杀死甲虫)。生命是孤独的,生存是粘滞的,想要反抗也是徒劳的。这是一个服从的世界,一个抽象的世界。关于人与世界的描摹是模糊的,不清的,然而是刺痛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城堡》第八章中的一段描述:
“城堡还像往常那样静静地屹立着,它的轮廓已经开始消失了;K还从未见到那儿有一丝生命的迹象”(P89)。城堡在开始之初便奠下了基调,卡夫卡很明确地将生命从城堡中取消——这二者的“属性”是截然不同的,然而K的生命(命运)以及所有展开的故事,却都起于这无生命的抽象活动(城堡里的档案)。这从一开始就为这个事件和其中的人的异化做出了解释。这种生命的失踪并不是具体的失踪,而是心灵的失踪。城堡里无疑住着许多人,众多的老爷和仆从(庞大官僚体系)。但城堡却没有生命气息。在这个服从与抽象的世界,个体的失踪成为必然——因为个体不需要“特别”地活着,他们只需要活着。那么使得个体拥有与众不同生命气息的东西就失踪了,只留下了死气沉沉的肉身。
无论档案,还是城堡,或者制服,都是一种系统。系统在任何时候、任何方面都要占据人们的感官——系统的统治无处不在,个体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在无所不至的系统的强权下,软弱的个体在被同化的过程中逐渐开始了自觉不自觉的自我删除。人之坚持已不知为何坚持。城堡取消了个体“自我觉悟”的可能性,用不可知的权威和丧失了时间性的反复囚禁个体。让个体在系统中的存在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一生。卡夫卡笔下的K从未对生存的世界有过夸大的抱怨或腥风血雨般的经历,但日复一日,K在巨大的虚空与呆滞中缓慢地走向灭亡。
档案(卷宗)、制服、城堡,构成了人的世界。档案卷宗被装在小推车里由侍从送到城堡老爷们的房间,房门时开时关,这些档案卷宗就好像喂养老爷们的食物一样——他们已经不能离开,他们依靠档案卷宗来生活。这似乎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自我删除,他们的生命维系于此,城堡(档案卷宗)与他们同体共存。他们是城堡的人形化身,而城堡也是这些人无生命特征的象征。系统是完善、统一与危险的。人逐渐走在“零件化”的路上,被镶嵌在巨大的系统机器上,完整的个体被肢解。
在卡夫卡的笔下,城堡里的人都有着相似的面孔或表情,两个助手长得一样。这个巨大的系统将所有人收入囊中,通过档案的真实取消了现实的所有可能性。人人生活在档案当中,消减自己的生命特色(气息)——因为生命气息与无生命的档案是相背离的,人们为了生存只能够放弃生命的特质,转而趋向一种臣服并适应这个系统的生存状态。在这个状态中的人都是一样的。卡夫卡的深刻在于:他以文学的方式告诉世人:同质化的人的世界必定走向毁灭。
2 回归者与出逃者
在巨大的系统之中,卡夫卡塑造了回归者和出逃者。《诉讼》里的K是最让人愤怒的回归者。他不仅很快开始“为罪名找罪”,并且在临死前发自内心地固执地相信自己是有罪的。除了回归者,卡夫卡竭力叙述出逃者。格里高尔的母亲对甲虫的拯救(上文提到过,“绊着裙子奔去”),是对档案确定结论的一次彻底的背叛,那一刻她忠诚于个体的真实情感,逃脱了系统的束缚。《城堡》里的K始终没能进入城堡,只能凭借其他人的描述在城堡外围不断地接近城堡。K没有过去,全部生活在现时,在“无限延伸”中将命运悬置起来。K在时间刻度的消失中前行,跌落到时间之外,没有了时间的纵横感,归宿成为了不可能。海德格尔曾说,人是时间性的存在。跌落在时间之外,人亦无法确定自身。故而K始终是漂泊的影子。这个漂泊的状态是可喜的,因为他的漂泊性注定让他不可能定居于系统之中。
如果说K的出逃是不彻底的,那么阿玛丽亚就可以填补这个空缺。她打破了索蒂尼滥用权力的普遍适应性(或者说打破了城堡无可置疑的权威),她拒绝了索蒂尼的邀请。她的抵抗招致了可怕的下场——这个下场的推动者是村子里的人,人们支持着城堡,无论城堡是否需要。然而与她的家庭不同的是,这个反抗者对下场和这个世界的态度,是冷漠而无情的(P183)。甚至当她的家人试图劝她和解之时,她不惜以“沉默”来与这个被系统吞并的家庭决裂。阿玛丽亚的出逃是彻底的。这出逃让她具备了某种先知的特质:如她姐姐奥尔珈对K说的那样,“她非但承受了痛苦,而且还具有看透这些痛苦的理解力,我们只看到事情的后果,她能了解事情的原委,我们希望能想出些小办法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已经决定了的。我们非得悄悄商量不可,她却只是沉默不语,她那时同现在一样,面对事实挺立着,活着,承受着这种痛苦”(P186)。出逃带来的后果除了痛苦还有智慧。阿玛丽亚终于在至少一个意义上脱离了系统的束缚,哪怕用痛苦加以艰难的维持。这也许是卡夫卡在整个对系统的控诉里最温情的一个角落。他保有了一个系统外的可能,同时使荒漠中的人类也有了一个崇高的有希望的出口。
在卡夫卡的故事里,卡夫卡并未通过其中的气氛与人物来做出任何的道德评价,他取消了某种明显的道德倾向,并让故事看似结局即将明朗的时候戛然停止,仅仅解剖出一个荒诞的异化了的世界和其中的人,让整个事件(和读者)在开放的不确定中有了逃离的可能性。真实的生命并不意味着甘愿走向一个平滑均一同质的完美世界,而是试图离开这个庞大的系统,离开无可奈何的死亡的努力。《城堡》里K的漂泊同样给人以逃离的希望。也许人是在不断的回归,不断的绝望,不断地突破之后才挣扎着走向真正的未来。卡夫卡,在不断检审这个荒诞而趋于同质的世界之时,站在所有人背后,看他们不断滑向极权下的个体消亡的背影,为这个贫乏的时代和他自己的艰难逃脱,做所有的尝试。读卡夫卡,理解他所描绘的人与世界的困境与关怀,看懂那些充满敌意与孤立的社会与人,功夫在阅读之外。美国诗人奥登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在心痛与恐惧之外,也许我们也可以做些逃离的尝试。
〔1〕Franz Kafka(卡夫卡).孙坤荣,译.诉讼[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2〕Franz Kafka(卡夫卡).韩耀成,李文俊,译.城堡变形记[M].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以下未特殊标明的页码均为此书页码
〔3〕亨利·戴维·梭罗.王义国,译.瓦尔登湖[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
〔4〕卡图卢斯.李永毅,注译.卡图卢斯《歌集》:拉中对照译注本[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64页,第60-69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