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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千年

2013-04-10宗争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3年8期
关键词:女学教育

本刊记者_宗争

女教千年

本刊记者_宗争

大多数人知晓“闺塾”,是因为高中语文课本中选了汤显祖的《牡丹亭》中《闺塾》一出,这出戏写小姐杜丽娘、侍女春香初次在闺塾听老塾师陈最良授课的情景。这出戏在现代也往往被称为“春香闹学”,意在讽刺儒生陈最良之迂腐。

《闺塾》一出,陈最良有两段“说教”,意在教训娇生惯养的杜丽娘:

“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

“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没多些,只‘无邪’两字,付与儿家。”

单论这两段话,中规中矩,并无不妥之处。然而,在中学语文的教学中,陈最良这一人物却常被“解读”为一个迂腐的闺塾先生,与天然泼辣的春香形成比对,于是顺理成章地推衍出封建礼教禁锢人心之类的观点。这种理解不但武断,而且荒谬,究其根本,皆因“典型形象论”在中小学语文教学中大行其道,仿佛不制造对比,不使用最高级,就不能分析人物,不能解读文本。

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春香算不上最大胆泼辣的,前有罗敷女,后有王熙凤;陈最良也算不上最迂腐守旧的,前有张生,后有孔乙己。文学形象之丰富复杂,恐难用“典型”统而观之。

现代人对“闺塾”的看法也受了如此这般的影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近乎无知。

“天下无不可教之人,亦无可以不教之人”

谈及中国古代的女性教育,大多数人可能都颇感陌生。我们对于中国古代女性的了解基本上都是负面的,在现代人的“想象”中,古代女性“裹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还要谨守“三从四德”……之所以称之为“想象”,是因为这些说法大都不是站在历史事实和有效推测基础上而作出的判断,断章取义。“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并非指古代女性足不出户,而是坐立行走遵从社会或家庭的礼仪规范,保障日常生活的秩序。至于“三从四德”,也不是严苛的律法,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自有其弹性,并不是千依百顺的无条件依附。

人类文明是由女性开创的,这虽是毋庸置疑的历史事实,却常常被人所忽略。人类自母系氏族社会过渡至父系氏族社会,经历了近千年的历史。在漫长的历史阶段,女性扮演了重要的历史角色,中国古代神话中,有造人和补天之功的女娲、有感而受孕教民稼穑的姜嫄、亦有治丝的嫘祖、造历的羲和、作画造字的颗首……

许多学者论证了这些传说的可靠性,确定了女性在文明开创过程中的作用,康有为《大同书》中一章《女子最有功于人道》称:“图写禽兽,抚造草木,描象人物,模范山水诸事,必非终日逐兽奔走、血溢不止之男子所能胜任,蚕桑、文字、算数、音乐、图画,凡诸美术,大率皆女子所创为……”因而他感叹,“凡此皆世化至要之需,人道至文之具,而其创始皆自女子为之,此则女子之功德孰有量哉!岂有涯哉!”

社会自母系向父系转型之后,女性的角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天下无不可教之人,亦无可以不教之人”,教育的指针不仅仅指向男性,也同样关注着女性的教育。

与男性教育不同,女性教育责任重大,它不仅仅关系到受教育者本人,甚至还关系到整个家庭、宗族的兴衰。“夫在家为女,出嫁为妇,生子为母。有贤女然后有贤妇,有贤妇然后有贤母,有贤母然后有贤子孙。王化始于闺门,家人利在女贞。女教之所系,盖綦重矣。”古来圣贤名士,多有良好的家教,得益于自己母亲的教导。正所谓“一妇正,一家正;一家正,天下定矣”。中国传统文化中所看重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是基于个人的情操与家庭的和谐。

无独有偶,西方亦有句古谚:“教好了一个男孩,你只教好了一个人;教好了女孩,你就成功地教好了一代人。”西方人也认为,女性在孩子教育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影响往往也要比父亲大,一个优秀的女人能够使一个家庭的三代人幸福。

“女子为学正洁于内,志于四德”

明朝嘉靖年间,次辅桂萼曾向皇帝建议,“令两京布政司、府、州、县各修官女学。设庙奉先代女师之神,旁有廊,为习女工之所,中一堂,为听教之堂……”,他提出按照官学的形式,由官府开设女学,然而,这一提议却遭到了朝中其他官员的强烈反对,甚至被斥为“迂诞不经、令人齿冷”,并最终流产。

在如此重视办学和教育的古代中国,为何官办女学会遭此冷遇和奚落?

究其原因,在中国古代社会,社会对于男性和女性的塑造要求是完全不同的,这奠定了中国古代“男女有别”、“因性施教”的传统。“男者学业于外,志于四方”——男性的教育目的具有统一性,“学而优则仕”,其未来的社会角色虽有士、农、商、兵的区别,但都需要理解并符合社会对于这些角色的要求,因而,对于男性的培养主要由社会组织通过层层递进的方式完成的,“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而女性教育则要适应各个家族的特点,“女子为学正洁于内,志于四德”,女性需要尽快熟悉家庭或宗族的事务,学习管理家庭需要掌握的基本技能,谨守令家庭和睦的行为规范,因而,对她们的教育,不可能采用统一规划的形式,而只能由宗族和家庭来完成的。

所谓“四德”之教,先秦即已推行。《周礼》云:“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东汉班昭《女诫》对四德作了颇为详尽的阐述: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为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工。”

显然,“四德”并不仅仅针对女性道德情操方面的塑造,还包括行为规范、生活技能、公共礼仪……对女性的要求非但不比男性低,反而还更为复杂苛刻,故有“教女之道尤甚于男”的说法。

桂萼的提议之所以会被否决,并非庙堂之上的诸位官僚泥古不化、冥顽不灵,实是桂萼没有考量中华传统延续千年的因由。女性教育之所以不能像男性一样以乡里私塾或官办学堂的形式展开,实在于女性教育太过繁杂,又因地、因时、因人而异,不可能以“一揽子”的方式解决。农家女需要熟悉农务,或插秧栽稻,或养蚕缫丝,或摘茶采藕;商家女则要熟稔财务,管教家仆;官家女则要大方得体,识文断字,辅助夫家……再看《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是大家闺秀,自然要接受闺塾之教,而春香只是家仆伴读,她调侃夫子,上演“闹学”一幕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若非如此,为何不让杜丽娘“闹学”,岂不是更能增强“戏剧冲突”吗?

当然,历史上也并非没有女子学堂。女子学堂的历史可以追溯至明末,于我们比较熟悉的清末的女学不同。古代的女学多是“离经叛道”之举,也多由一些特立独行的“狂人”所主导。

明末的“异端”李贽就曾公开招收女弟子,他在麻城讲学时,就有女弟子跟随。

清代“江右三大家之一”的著名才子袁枚,作园于江宁小仓山下,曰“随园”,世称“随园老人”。他曾公开招收女弟子数十人,并亲自编辑《随园女弟子诗选》,收女弟子28人之诗。其中最为知名者有席佩兰、孙云凤、孙云鹤等。

与袁枚同时代的诗人陈文述,亦招收女弟子,其女弟子诗有《碧需仙馆女弟子诗》。陈文述女弟子中,尤以吴藻最为有名。吴藻,字苹香,号玉岑子,浙派中著名女词人,著有《花帘词》。

由于知识女性群体的壮大,清代女子还曾创办文学团体。康熙年间,顾之琼创建“蕉园诗社”,成员主要有顾姒、紫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史称“蕉园五子”。清中叶,女诗人张清溪曾创办清溪吟社,成员均为吴中人,被称为“吴中十子”。

女性结社赋诗等社会活动,曾一度被当时的社会所认可,她们甚至凭借自己的诗作文集,获得了一些经济收益。而即便是在古代男性中,凭借文学创作获益的情况亦不多见。《红楼梦》中描写的菊花赋诗、海棠结社、怡红行令、潇湘论文的情景,便是清代贵族女子文学活动的生动写照。

然而,此类女学并不能替代女性教育,充其量,它是正统女性教育的附属或衍生现象。《红楼梦》中的小姐,个个都会刺绣女红,虽性格各异,但形容举止皆大方得体,这并不是依靠读书赋诗习来的。

《牡丹亭》这出戏称为“闺塾”,而塾师陈最良的确并非浪得虚名,他说:“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可见他并没有依从男性教育的基本法则来教育杜丽娘,而是依从女性教育的规范来规劝她。

“女训、女则、女传,古人莫不于是为兢兢然。”

另一个传统女性教育的佐证便是丰富的女性教育教材。

《闺塾》一出中,塾师陈最良教小姐杜丽娘读的是《诗经》。《诗大序》称“《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而陈最良的解读也正是由此发散而来的。只是小姐读了这一章,并未体会到“后妃之德”,而是慕色思春,引出了下面的情动。

倘若陈最良继续讲下去,可能就不仅仅是《诗经》了。

北宋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在《家范》中写道:“古之贤女无不观图史以自鉴”,“七岁始诵《孝经》、《论语》,九岁为之讲解《论语》、《孝经》及《列女传》、《女诫》之类,略晓大义”。足见女性教育并非“愚民”教育,而是有其自己的思路和规划。

古代女子教育所使用的教材,在初期与男子所使用的蒙学读物相同,其目的都在于令其识文断字,通晓大义。然而,后期的教材则逐渐不同于男子所使用的儒家教案,自成一套体系,显示出其为“女学”的特点。

古代女学教材的最大特点是内容全部集中于妇德、妇职和闺门礼仪,

TIPS

《女论语》,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与《女诫》、《内训》、《女范捷录》合称《女四书》。

《女论语》(节选)

第一 立身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 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 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 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第二 学作

凡为女子,须学女工。纫麻缉苎,粗细不同。 车机纺织,切勿匆匆。看蚕煮茧,晓夜相从。 采桑摘拓,看雨占风。滓湿即替,寒冷须烘。 取叶饲食,必得其中。取丝经纬,丈疋成工。 轻纱下轴,细布人筒。绸绢苎葛,织造重重。 亦可货卖,亦可自缝。刺鞋作袜,引线绣绒。 缝联补缀,百事皆通。能依此语,寒冷从容。 衣不愁破,家不愁穷。莫学懒妇,积小痴慵。 不贪女务,不计春秋。针线粗率,为人所攻。 嫁为人妇,耻辱门庭。衣裳破损,牵西遮东。 遭人指点,耻笑乡中。奉劝女子,听取言中。

第三 学礼

凡为女子,当知礼数。女客相过,安排坐具。 整顿衣裳,轻行缓步。敛手低声,请过庭户。 问候通时,从头称叙。答问殷勤,轻言细语。 备办茶汤,迎来递去。莫学他人,抬身不顾。 接见依稀,有相欺侮。如到人家,当知女务。 相见传茶,即通事故。说罢起身,再三辞去。 主人相留,相筵待遇。酒略沾唇,食无义箸。 退盏辞壶,过承推拒。莫学他人,呼汤呷醋。 醉后颠狂,招人怨恶。当在家庭,少游道路。 生面相逢,低头看顾。莫学他人,不知朝暮。 走遍乡村,说三道四。引惹恶声,多招骂怒。 辱贱门风,连累父母。损破自身,供他笑具。 如此之人,有如犬鼠。其中影响较大的教材有四类。

第一是纪传类教材,如刘向《列女传》,分为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七类,每类代表人物十五人。《列女传》以正统封建伦理道德观念为褒贬准绳,标榜“君臣、父子、夫妇三者,天下之大纲纪也”,宣扬贞顺节义、宽容去妒、循法守礼等妇德,同时也对一些关心国事,具有通才卓识、机敏干练、富于聪明才智的民间女子予以赞扬。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为妇女立传的专史,体现了对妇女“兴国显家”作用的充分肯定和高度重视。

第二类是阐明义理类教本,如班昭《女诫》分卑弱、夫妇、敬顺、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篇,着重从理论上论证女子立身处世的道理,并具体规定了约束女子言行的准则。《女诫》是集女教大成之作,被奉为古代女子教育的经典,被誉为“简要明肃,足为万世之规”。

第三类是论传综合类教本,如吕坤《闺范》共辑录了经传典籍及历代女教家训的“嘉言”,选摘了历代妇女可资效仿的“女子之道”“夫妇之道”“妇人之道”“母道”“姊妹之道”等九类“善行”,流传颇广。

另外还有仪则规范类教本,如《女论语》分立身、学作、学礼、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训男女、营家、待客、和柔、守节十二章,语言浅显通俗,对推广普及正统女教发挥了深远的影响。

女教教材多由帝王后妃、重臣名儒亲自撰写,无疑再一次证明了社会对于女教的高度重视。唐代长孙皇后“传古妇人善事,勒成十卷,名曰《女则》,自为之序”。武则天召士人撰写《孝女传》、《古今内范》等书,并以女皇名义颁行天下。明代数位皇后分别撰写了《内训》、《女鉴》、《女训》,帝王为之作序。其余刘向、班昭、蔡邕、诸葛亮、曹植、魏征、解缙、张居正等名家也都有此类著述。

古代女学教材形式多样、通俗易懂,不同年龄、阶层的人士可以依照具体情况取用。在成百上千种女教读本中,既有面向宫闱后妃、官宦闺秀的,也有面向乡姑村妇的。形式上,或纪传,或论说,或图像,或格言,不拘一体,灵活多样,满足了向不同社会阶层和不同文化层次妇女施教的需要。“夫画者,所以助教化,成人伦”,为普及女教,增强吸引力和感染力,著者还尝试为女学教材插图配画。刘向把《列女传》“画之于屏风四堵”,顾恺之为《女史箴》作插图,仇英为《列女传》配图像,这些图文并茂的读本,使空洞的说教变得形象生动起来。

古代女学教材独特之处还包括,大部分女教读本出自女子手笔,如汉代班昭晚年“但上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加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他门,取辱宗族”,编写训女之作《女诫》。也有以父母亲长教女的形式写成的,如唐代郑氏为侄女写《女孝经》,“戒以为妇之道,申以执巾之礼”,寄寓了对侄女的殷切期望和谆谆教诲。

“千里之应系乎居室,万化之原起于闺门。”中国传统女性教育源远流长,女学教材,相较男子所学的儒家经典,更为原始。粗粗一瞥,便可见其广博繁杂。时人常抨击古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殊不知“无才”并非意指“愚昧”,而是劝人不要耍弄心机,心有旁骛,而应温柔敦良,宽厚待人。

女性教育得以绵延千年,皆系于中国古代稳定的宗族社会结构,反之,教育本身也维护着这种社会结构本身的稳定性。至清末,出现了大批女子学堂,则是“西学东渐”的产物,与传统女学已无实质上的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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