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民间:黄陂木兰传说的保护路径
——以民俗学为视角的研究反思
2013-04-10张静
张 静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纽芬兰纪念大学民俗学系)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木兰辞》这一千古名篇自古就受到人们的喜爱,木兰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为生动、著名的女性形象之一,是无数文人墨客、民间艺人、普通百姓称颂的对象。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木兰走出了国门。迪斯尼公司于1998年推出他们全力打造的动画巨制《花木兰》,引起轰动。中国古老的传说被外国人搬上荧幕,这极大地刺激了国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大量的相关文艺作品涌现出来,有电视剧、电影、戏曲、歌剧、话剧和杂技等;与此同时,地方木兰传说和文化日益受到重视。传说为木兰故里的湖北黄陂、河南虞城、陕西延安等地重修古迹,举办旅游文化节,地方文化工作者和不少学者也积极地投入到保护和研究工作当中,取得了不少成果。在如火如荼开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过程中,木兰传说得到了从中央到地方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2008年,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与河南省虞城县两地联合申报的木兰传说(Ⅰ-50)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遗名录,2011年,陕西延安市宝塔区被增添进入扩展项目名录。
一
木兰传说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广泛的流传。如果按照较为公认的说法,最早记录木兰传说的文本《木兰辞》为北朝民歌,那么迄今它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在唐代的诗歌中,杜牧、白居易等人都赞美过这一传奇的女性,可见那个时候木兰传说已经在社会上流行。湖北黄陂、河南虞城、陕西延安、安徽完县等地都自称是木兰的出生地,因为都流传着美丽动人的传说,存留相关遗迹以及民俗信仰活动。木兰传说历经千余年的流传和演变,一方面保持了故事的基本脉络,即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另一方面实现了地方化,深深扎根于地方文化传统之中。
黄陂的木兰传说历史悠久,唐代大诗人杜牧任黄州刺史期间(会昌三年,公元843年)游览木兰山,留下《题木兰庙》一诗:“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可见当时木兰庙已经存在,那么木兰的传说和信仰应该更早,因此,黄陂木兰传说至少有1200年的历史。黄陂木兰传说主要集中在北乡长岭、塔耳、姚集一带。在黄陂,木兰一般被当地人尊称为木兰将军,原本姓朱,生活在隋末唐初,生于大城潭,学艺木兰山,葬于将军坟,这三个地区也是木兰传说较为集中的地区。大城潭是木兰的出生地,原本是一个三面环水,有着高大城墙的古镇,商贸发达,古时候称为双龙镇,她的父亲朱寿甫(朱天禄)与妻子年过半百无子,在木兰山的祈嗣顶祷告,求来木兰。木兰从小聪明伶俐,曾经跟随大悟山的丧吾和尚和木兰山的铁冠道人学文习武,研习兵法和武艺。在木兰山上,她与祖师爷下棋(棋盘石)、开辟山路(好汉坡),与狐狸精斗法(风洞)。接到兵书后,木兰决定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当地乡亲一夜之间为她铸好兵器和铠甲,留下许多铁渣子,后来这个地方叫做铁石墩。木兰在战场上结识了花阿珍(敌方女将或者当地妇女),两人成亲。她立下众多功绩,打败了跟她在木兰山结仇的狐狸精独手大仙,从士兵升为将军,凯旋还朝,婉拒封赏,决定回乡侍奉双亲,在向花阿珍阐明真相后,两人结为姐妹。回乡以后,木兰为乡亲们做了很多好事,深受爱戴,可惜后来,她被奸臣污蔑谋反(或者被乡人诬陷失贞怀孕),在(滠水)河边剖腹洗心以证清白,死后她被埋葬在木兰山北山脚下的将军坟,旁边修建了将军庙。唐太宗知道错杀木兰将军,命令在木兰山上修建木兰殿和“忠孝勇节”牌坊纪念她。将军死后,多次显灵,守护一方,成为乡亲爱戴尊敬的神灵。至今,木兰山香火不绝,将军坟、将军庙也仍为周边村落的信仰中心。
有关木兰的遗迹和古迹也主要存留在上述地区:木兰山、木兰川、木兰寺、木兰殿、将军庙、将军坟、铁屎墩、仙河店、一里河、棋盘石、好汉坡、剑劈石、飞来石、眼泪凼。每一个地名和古迹的背后都是一则动人的传说。非常可惜的是,相关的重要遗迹在“文革”期间被破坏殆尽。1966年,几乎是一夜之间,将军庙被拆除,所有的神像全被打碎,留下的只有门前那对白果树和一对大石狮子。木兰山情况类似,所有的建筑,除了玉皇阁,全部被拆除,材料运走修建工厂,僧人和道士被迫还俗离开木兰山。十多年的时间,木兰山一片荒凉。80年代初,地方政府决定恢复木兰山,重建庙宇,邀请离开的僧人道士回山。木兰山作为宗教圣地和旅游景点被开发,与此同时,相关的文化工作也提上日程,木兰传说的搜集、整理、出版始于这个时期,相关的研究逐步展开,近三十年来,相关的政府部门、大批地方的文化工作者、木兰文化的爱好者为木兰文化的复兴付出了大量的努力。20世纪90年代末在世界范围兴起的木兰文化热和近十年开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为黄陂木兰传说的传承和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契机。
近三十年来,黄陂木兰传说保护与传承取得了大量成果,大致包括七个方面:
1.传说的搜集、整理和出版。自20世纪80年代初恢复木兰山的工作开始,对木兰传说的搜集和整理的工作就提上了日程。曾经在木兰山风景管理处工作过的黎世炎先生和长岭文化站的杜有源先生在80年代几乎走访了木兰山周边的每一个村落,搜集记录了大量的木兰传说,其中一部分可以在出版物中找到。早在1983年,《黄陂文艺》编辑部编辑刊发了《木兰山的传说》,1984年,王汉清编著《神奇的木兰山》,2006年,在原书的基础上增添有关木兰山文化的其他内容后,仍以此书名再版。这些书面文本为后来木兰传说的研究和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提供了基石。
2.文献材料的搜集。木兰传说不仅以口头的形式流传,也以书面文学的形式存在。道教传本《木兰从军》和手抄本《木兰宝传》被发现并被复制,同治《黄陂县志·木兰志》也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其中《木兰志》辑录了历年来有关黄陂木兰将军和木兰山的材料,包括明代辽东巡抚张涛《题建木兰山将军庙奏疏》、《木兰古传》(失名),介绍木兰将军生平和事迹的传记三篇,游记诗文十多篇,善书《木兰从军》以师徒相传的方式在黄陂民间流行百年。这些材料提供了多个深入研究的角度,比如木兰及其传说与道教、佛教和民间宗教的关系,古代黄陂木兰传说和木兰山的状况,与明清通俗小说和宝卷等文艺形式的关系等。
3.遗迹的修缮和重建。木兰山的庙宇曾有七宫八观三十六殿一说,“文革”期间尽毁,历经近三十年的修缮,现在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据统计,山上佛教庙宇六座,道教宫观十六座,僧道合计23人[1]。当初修缮的时候,利用了大量原有的材料,采用传统的干砌的方法,使木兰山的建筑仍然具有一种古朴的美。比如木兰将军坊的大部分石雕都是原来的,花纹精美,气度非凡。木兰殿在山腰的原址重建,殿内按照原有格局,立有木兰的三座神像,分别是将军像、戎装像和闺阁像,展现了将军传奇的一生。
4.木兰山宗教和文化的恢复。为了恢复木兰山的宗教和文化,地方政府做了大量工作,诚心邀请“文革”期间还俗的僧人道士回到山上主持庙宇的工作,现在山上仍有数位“文革”前甚至解放前就已经上山的僧人道士,比如迎恩宫的展宗一道长,年过八旬,德高望重,被大家尊称为“展爷”;娘娘殿的付道长记忆力甚好,调查过程中,她坐在一旁,及时纠正徒弟们讲述中不清楚的地方。他们经常给大家讲述木兰的传说和山上的历史,为传承木兰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5.研究工作的开展。地方文化工作者和专家学者都参与到木兰传说、木兰文化的研究工作中。软润学考证黄陂境内有个古木兰县[2],黄锂对木兰文化及其发展都有精彩的论述。《木兰文化新论》[3]和黄陂木兰文化研究会编写的《木兰文化(一)》[4]两本专著集中了十多年来的研究成果,包括来自学术界、地方文化界的学者专家们的文章近五十篇,从历史、文化、文学、艺术、旅游、民俗等各方面探讨了木兰文化。历经二十多年的编纂,《木兰山志》于2009年正式出版,该书系统全面地介绍了木兰山的自然、地质、历史、文化等,其中很多内容与木兰及其传说相关。
在研究过程当中,“木兰文化”得以逐步建构。黄锂为“木兰文化”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历史、定义和特征。木兰文化发端于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形成的重要时期——西汉文帝时期,酝酿于魏晋南北朝,形成于隋唐。他对木兰文化进行了如下界定:“发端于古代巾帼英雄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以家国情怀为核心,以忠孝勇烈为基本内容的一种道德型民族传统文化的总和。”[5]木兰一下子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代表。
6.相关文艺作品的创作。黄陂的地方文化工作者和文艺团体积极投入到木兰传说的再创作中,较有影响的有:周大望的《花木兰传奇》[6],明德运的长篇历史小说《花木兰》[7],楚剧《少年花木兰》[8],《木兰山组歌》,还有湖北大鼓、大量诗歌等其他文学作品。《木兰山诗词集》[9]辑录了吟咏木兰的作品八百五十一首。此外,还有剪纸、雕塑、书法、绘画、楹联、连环画、邮票等艺术创作。
7.木兰文化品牌的利用和开发。木兰文化成为促进黄陂旅游开发的最大品牌,“木兰八景”已形成规模效益,包括木兰山、木兰湖、木兰天池、木兰川大余湾民俗村、木兰古门、木兰清凉寨、木兰云雾山、木兰草原等各具风情的景点。每年的木兰文化节成为一张推广木兰文化和黄陂旅游的名片。黄陂各地以木兰命名的店铺、产品不胜枚举。
二
笔者从2004年开始关注黄陂木兰传说,以此为硕士和博士论文选题,并于2005年元宵节期间、2010年2月至7月底、2011年9月至10月,在木兰山、将军庙和大城潭做了持续、细致的追踪式的田野调查,采录了当代活跃在民众口头的传说,考察了许多与木兰相关的遗迹和古迹。
民俗学关注一个民俗事项,主要包含三个要素:文本(text),讲述者或传承人(informant,teller,narrator,performer)和语境(context)[10]。从这三个要素切入,反思黄陂木兰传说保护中出现的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民俗或民间文学的文本(text)的属性是复杂的多元文本形态。
既可以是口头的,也可以是书面的;既可以是完整的,也可以是零碎的;既可以是叙事的,也可以是其他方式的;既可以是民间的,也可以是官方的;既可以是世俗的,也可以是宗教的;既可以是原始的,也可以是再生的。
就黄陂木兰传说而言,拥有所有上述性质的文本,但是在保护和研究的过程中,那些书面的、完整的、叙事的、官方的、再生的文本受到关注,其他的文本则被束之高阁或者从调查整理阶段就被忽视。在搜集整理以及运用的过程中,我们往往关注的是形式完整的那些文本。简短零散的文本也有其价值的,特别是对于民间文学和民俗学来说。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群众记忆完整的故事传说很难,但是他们能记住并讲述的,必然是印象非常深刻的,也许就是木兰传说中曾经非常流行的文本。在将军庙附近村落走访过程中,雷金华讲,将军庙门口的那口水塘曾经叫“搭命塘”,来历是木兰将军在仙河店剖腹之后,走到这个地方,口渴想喝水,就舀了这个塘的水喝了,结果死在这里。这一讲述得到了另一位村民的证实,可见这是当地流行的一则传说。他们村还有一个地名叫血里湾,说是木兰将军从仙合店那边过来,血流在这里。这两则简短的传说在我所接触的书面材料中没有见过,但是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它们可以把木兰将军的一系列传说通过地名串连在一起:大城潭、仙河店、一里河、血里湾、搭命塘、将军坟、将军庙。这两则地名传说将木兰的生与死的传说,即她在仙河店剖腹洗心的传说和葬在将军坟的传说串联起来。有的人记得这一点,有的人记得那一点,综合起来,也许就是非常完整的传说文本,所以不能忽视那些非常零散简短的文本。
此外,宗教文本没有得到重视。黄陂木兰传说与道教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道教徒中仍流行或保存着《木兰传》小说,《木兰醮科》、《朱木兰救世真经》和《木兰宝传》,这些资料很少被纳入研究视野。经过比较,这些文本与当今流行的文本存在很大的差别,应该是黄陂木兰传说较为古老的形态;此外,对这些文本的研究,考察木兰传说与佛教、道教和民间宗教以及通俗文学的关系,有利于考证其来源和发展演变的轨迹。
另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是出版发行物中的官方传说文本与口头文本、民间文本存在很大的出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很多仍活跃在口头的传说文本并不见于之前的书面材料。有一则传说流传非常普遍,说的是木兰回乡之后,因为发身(长胖)了,家里的一个堂嫂就说她怀孕了,木兰没有办法,与她打赌,输的人要把头砍掉。木兰剖开自己的肚子证明没有怀孕,嫂子的头被割掉了。老人们回忆,将军庙之前有一个塑像,提着一个女人的脑袋。将军庙一带的几乎所有民众和木兰山上的部分人都持此种说法。可见这则传说应该是非常古老而且流传非常广泛,但是书面文本中却从未见过,那么是当初没有采录到,还是在整理、编辑出版的过程中被有意识地去掉了呢?第二,所谓官方的权威的文本严重脱离传统。最有代表性的官方文本莫过于《木兰传说》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文本。该申报书将木兰传说分为以下九个部分进行介绍:木兰出世,少年木兰,替父从军,塞外征战,立功凯旋,皇上封赏,辞官回乡,生死恋情,终老故里。对比该官方文本与笔者调查搜集的文本和其他记载,发现有明显的改动之处:1.木兰生活的时代由地方传说之中的隋唐改为汉朝,此说法来自黄锂的研究成果;2.木兰的师傅丧吾和尚和铁冠道人不再出现;3.增加了皇帝欲纳木兰入后宫的情节,该情节与河南虞城木兰传说相同;4.伍登此人并不见于口头传说,而是出现在道教传本《木兰传》中,他与木兰并没有产生恋情,只是普通的战友,关于两人相恋的情节出现在后来黄陂文化人的文学创作中,并被不断加以渲染;5.木兰高寿而死的传说见于同治《黄陂县志》所辑录的《木兰古传》,但在调查过程中并未发现口头文本;6.口头文本中,木兰之死都是悲剧的,被诬陷谋反或者失贞怀孕而剖腹洗心以证清白。可见,申报书中的官方文本是一个综合各种材料或研究成果,甚至带有虚构成分的文本。
地方政府将大量金钱和时间投入到再创作文本,也即那些官方的、精英的文本中,比如《木兰组歌》、楚剧《少年花木兰》等,目的在于向全国推广木兰文化,这无可厚非,但是真正根植于黄陂民间的口头传说、民间资料却完全没有得到重视,在研究、宣传中没有任何地位。这使真正的黄陂民间木兰传说与世人隔绝,同时使伪民俗在主流话语中逐渐占据统治地位,同时使官方和民间的隔离和对立逐渐形成,严重影响了木兰传说的保护和传承。
讲述者或传承人是民俗和民间文学研究中不可缺失的一环,国内外对故事讲述者、对非遗传承人的研究都属于此类。但是国内学者对传说的讲述者和传承人的研究相对较少。
民间文学的相关体裁中,神话、史诗和故事以及讲述者、歌手或传承人相对容易发现,其研究成果也较多,但是传说的讲述者往往数量众多,却难以发掘杰出的讲述者,国内对其的关注和研究也相对较少。在黄陂木兰传说的保护和研究中,就讲述者而言,地方文化工作者完全取代普通民众成为公认的木兰传说的传承人。黄陂区委的黄锂、黄陂人武部的明德运、长岭文化馆的杜有源、木兰山武术学校的甘治国被任命为传承人,这四人中只有杜有源一人生长于木兰故里,从小接触木兰传说,并从事过搜集工作,但是他和其他三人一样,都以研究者的身份进行讲述,他们的讲述全部都是再创作的文本,他们的文章、著作都打上了深深的个人烙印,并且在木兰传说的保护和传承体系中占据了统治地位。这些讲述者是造成官方和民间文本巨大差异性的源头。
即使是民众中较为杰出的讲述者,如木兰山的展道人、付道姑,其讲述、生活史等重要的第一手研究资料并没有纳入搜集整理的计划中。他们仍然是按照传统的方式,在宗教群体内部自发进行讲述,没有充分发挥积极作用。随着老一代宗教人士的离世,许多问题成为谜案,比如手抄本《木兰宝传》一直保存在古金顶,住持马至立只知道这是师傅遗物,不清楚来历。弄清此抄本的来历有助于解决黄陂木兰传说的来源问题。
民间广大的传承人完全失去了话语权,他们的讲述缺乏必要的搜集整理和调查研究。他们如何看待木兰及其传说代表着民间的立场和审美[11],是推动木兰传说在当地生根发展的重要因素。在调查过程中,民间讲述者对木兰被诬陷失贞而剖腹洗心的悲剧充满了同情,有的甚至忍不住流下眼泪,在他们看来,木兰是一个聪明能干、孝顺父母、保家卫国、个性刚烈的邻家女子,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悲剧人物;同时,她也是一个爱护百姓、守卫一方的神灵。口头讲述中,木兰之死是重复率高,也最精彩的部分,是口头传统的主体内容。这与官方的、学术的讲述者口中那个高大全的道德偶像或者靠近当代主流价值观的自立自强、勇于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相去甚远。此外,他们的讲述中所携带的重要信息也被淹没,比如他们曾经提到在村落中广为流传的刻本小说、将军庙的修建、朱氏家族的历史等,这些信息对于研究木兰传说在黄陂的历史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
民间传承人不受重视,同时也因为官方和民间传说文本的巨大差异,直接造成了两者间的不满和对立。官员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村民们没有受过教育,讲不清楚,有的带有迷信色彩;地方群众认为官员和学者们胡编乱造,玷污神灵。官员和专家走马观花式的考察,并未深入民间,无法获得有价值的材料和线索,严重局限了他们的研究和创作,只能大量运用第二手甚至第三手的材料,或者与黄陂木兰传说无关的文献和材料,甚至自我创造;民间传承人无力改变现状,只能任凭流传千百年的木兰传说自生自灭。
三
语境(context)是民俗学研究的重要内容。本·阿莫斯将其划分为两大类:场景的语境(contexts of situation)和文化的语境(contexts of culture)。前者是讲述和表演民俗事项的具体语境,后者则是包含所有因素的最广泛的语境[12]。
从语境的角度来考察,木兰传说原有的生存和讲述语境遭受严重破坏,新建立的语境脱离历史和传统。场景语境的消失是社会历史发展的结果,这也是民俗和传统文化的保护面临的重大问题,黄陂木兰传说讲述的场景语境虽然面临着消亡的危机,但是依然存在,木兰山的宗教群体、当地人仍然自由讲述着木兰将军的传说,对于这样的语境并没有得到重视和鼓励。甚至可以创造新形势的相关语境,鼓励讲述者积极参与,从内部激活木兰传说的保护和传承。
就文化的语境而言,黄陂木兰传说相关遗迹和古迹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比如大城潭,原本是地方的商贸中心,三面环水、二龙戏珠的风水宝地,坚固高耸的城墙,高大壮观的城门,甚至还有传说是朱木兰出生的朱家台子老屋。现在的大城潭,除了隐藏在树丛中的残破城墙和已经干涸并被辟为菜地的护城河,已经看不到大城的影子。二龙戏珠的珠是河对面的一块大石头,现在石头上修建了一座小泵站。将军坟耸立千百年,仍屹立在一座高台上,坟上树木葱郁;但是将军庙在“文革”期间被打砸破坏,21世纪初修建的新将军庙无人管理。还未上漆的木制神像散落在庙宇内,被人肆意破坏。那对有着神奇传说的大狮子,被遗弃在村口多年后,竟然在数年前莫名其妙失踪。两地村民都希望能弘扬木兰文化,对政府曾经的计划非常支持甚至充满期待,但是久久不见行动,消极情绪逐渐蔓延。相关遗迹,即“传说核”[13]的消失对传说的传承和保护是非常不利的。如果将军庙还在,到访的人会问将军庙是纪念谁的,有什么故事和传说,这是传说被不断讲述的重要语境。
相反,在旅游开发过程中,一些与木兰毫无关系的景点被冠以木兰的名称,在所谓的“木兰八景”中,只有木兰山与木兰是息息相关的,其余的木兰湖、木兰天池等与木兰没有任何关系,那些所谓的传说和故事是地方文人的编造,这一点他们自己都承认了。这形成了一个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现象,真正木兰文化的遗迹没有得到保护和开发,与她无关的却声名鹊起,后来居上。从木兰传说的保护角度来看,旅游开发却是能从某种层面上对木兰传说的保护起到积极正面的影响,但是这种开发也有不合理的层面,甚至混淆视听,破坏传说的本真性。在这些伪造的语境中,传说没有生存和生长的土壤,缺乏生命力和活力,沦为招揽游客的噱头。
结 语
黄陂木兰文化的研究大致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1.历史的,重在考证,回答木兰生平的问题,生活在什么时代,是否为黄陂人;2.文化的,重在构建系统的木兰文化,并挖掘其文化内涵和价值;3.文艺的,考察典籍、当代各种创作形式中的木兰形象;4.宗教民俗的,考察木兰山的宗教文化、周边地区的民俗文化,特别是与木兰及其传说相关的;5.创意产业的,从文学艺术再创作、文化旅游以及其他产业开发的角度考察木兰及木兰文化。研究方面,重点在于历史研究;保护方面,集中在旅游产业和文化产业。
民间传说是中国民间文学的重要体裁,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黄陂木兰传说可视为众多列入各级“非遗”名录的传说项目的一个代表,其保护和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具有普遍性。从民俗学的角度出发,依照文本、讲述者、语境三个方面进行分析发现,黄陂木兰传说的传承和保护存在着脱离传统,远离民间,逐渐官方化、精英化、个人化、市场化的倾向,民间和官方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保护和传承表面繁荣,内部存在众多问题。近几年,黄陂木兰传说的传承、保护和研究有陷入僵局的趋势。只有回归民间、回归传统、回归真正的民俗,从文本、传承人、语境多个方面进行扎实细致的工作,木兰及其传说才能从原有的土壤中吸取养分,继续茁壮成长,其相关研究也才能得以推进。
注释:
[1]万学洪主编:《木兰山志》,武汉:长江出版社,2009年,第90页。
[2]阮润学:《黄陂境内有座古木兰县城》,《炎黄》2002年第3期,第34—37页。
[3]蒋红瑶主编:《木兰文化新论》,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
[4]木兰文化研究会编:《木兰文化(一)》,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8年。
[5]黄锂:《木兰文化初探》,《武汉文博》2002年第2期,第16—21页。
[6]周大望:《花木兰传奇》,武汉:武汉出版社,1999年。
[7]明德运:《花木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
[8]导演、编剧高秉江,武汉市艺术学校、黄陂区楚剧团联合创作演出,2005年11月首演。
[9]《木兰山诗词集》编审委员会编:《木兰山诗词集》,1999年3月。
[10]Titon,Jeff Todd,Text,inEightWordsfortheStudyofExpressiveCulture,Ed.Burt Feintuch,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3,pp.69~98.
Georges,Robert A.,TheGeneralConceptofLegend:SomeAssumptionstobeReexamined andReassessed.InAmericanFolkLegend:ASymposium,Ed.Wayland D.Han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pp.1~20.
[11]Degh,Linda,LegendandBelief,inFolkloreGenres,Ed.Dan Ben-Amos,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pp.93~124.
[12]Dan,Ben-Amos,“Context in Context”,WesternFolklore52,1993,pp.215~216.
[13][日]柳田国男:《传说论》,连湘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