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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后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

2013-04-10张之沧

社会科学 2013年10期
关键词:极权主义霸权阶级

张之沧

以拉克劳 (Emesto Laclau)、墨菲 (Chantal Mouffe)、鲍曼 (Zygmunt Bauman)和阿伦特(Hnnah Arrendt)等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在西方世界颇具争议。在诺曼·杰拉斯和利奥塔等人看来,他们寻求的马克思主义实质上“是对社会主义原则的背叛,与其说是后马克思主义,不如说是前马克思主义或马克思主义”。而戴维·福加斯和德里达等人则认为他们“对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综合具有一种真正创新的品质”①[英]斯图亚特·西姆:《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吕增奎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至于拉克劳等人则认为自己“对马克思主义概念的批判分析以及随后构建的后马克思主义范式,更新了马克思主义传统,并推进了它的进一步发展”。他们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作为有效的和可行的政治力量实现其社会主义目标的唯一途径”②[英]保罗·鲍曼:《后马克思主义与文化研究》,黄晓武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尽管迄今对后马克思主义仍是各有所议,但本文还是想阐释他们出自对人类命运倾心关注的良知所陈述的旨在拯救社会主义和全人类的人道主义。后马克思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一种转向和修正,在一系列理论观点上都进行了大幅度的迈进。他们反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绝对固定主体、匮乏主体和特权主体”;反对阶级斗争还原论;主张站在普遍主体和完善人性的高度来解放人类。在政治观上,提倡从宏观权力进入微观权力,从阶级政治转向非阶级政治,从对立政治转向对抗政治,从暴力革命转向激进的多元民主,从生产进到生活;要求人们不要对古老的社会主义顶礼膜拜;宣扬差异政治、欲望政治、族群认同政治、边缘政治、文化政治;关注人类生存方式和生活风格的变革;信奉解构主义和社会多样性。宗旨是要解释20世纪末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信仰为什么崩溃?反思那阻碍我们前进并陷入困境的错误和原因。它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是“自由漂动的关系”。其愿望是“超越马克思主义,同时保留它最初的解放精神”①[英]斯图亚特·西姆:《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吕增奎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0、27页。。

一、反对阶级主义政治

传统马克思主义坚持一个基本观点:私有制是万恶的根源,只要发动无产阶级革命,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摧毁私有制,建立公有制,就可以消灭阶级和剥削,消灭异化劳动,从基础上根除滋生一切罪恶的根源。然而严酷的现实却总是违背理论的预测。至少从苏联到东欧建立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国家,不仅没有给人类带来富有,相反是加速度地滋生堕落和腐败。尤其在前苏联社会主义政权卵翼下的数以千万记的官员几乎无一不是拥权贪财、纵情尽欲的无耻之徒和自私懒惰、心胸狭窄、工于心计的庸碌之辈。在这些人眼里,“人即猛兽,权力就是不择手段地玩弄权术”。“权力意志”掌握在统治者那里,就是强权政治。结果,不仅是公有制没有能给人类带来光明,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也没有能够挽救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的覆灭。原因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和公有制都不能祛除人性在权力至上的社会背景中必然发生的异化。而且这种异化在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中要比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来得更迅猛和广大。

对此,许多目睹社会主义理想失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仅早就以非常敏锐犀利的目光洞察到无产阶级政党在掌握政权之后必然要迅速地发生腐败和异化,而且从理论上认识到正是存在于许多马克思主义执政党中的那种狭隘的阶级主义心态成为重大社会变革的障碍,而且在总体上堕落成工人阶级的压力集团战术。这种具有自我挫败感的“阶级斗争还原论”,留给人们的往往是一个不幸的选择,即要么是极权主义,要么是社会民主主义。而这两种选择本质上都只会有助于维持资本主义的统治。为此,“拉克劳和墨菲完全拒绝这样的选择,由此拒绝阶级观念本身”②[英]斯图亚特·西姆:《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吕增奎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0、27页。。在他们看来,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带有强烈的暴力性质。结果必然是日益官僚化、意识形态化;政治上养尊处优、欺压百姓;经济上贪污腐化,挥霍无度。而这些人唯一遵循的哲学理念就是无休止地争权夺利和无情斗争。他们将阶级斗争放在一切人权、人道和伦理道德之上,并据此创立一种决定无产阶级斗争方向的空洞理想。

针对上述现状,拉克劳和墨菲说:我们要祛除偶像崇拜和理论权威;要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遗产中解放出来;不能再用“阶级还原论”来维护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和实质。这种阶级主义是把无限复杂的社会现实简单化。其实人总是个体的、多样的和极具丰富性的,不能用“阶级”一词蔽之。尤其在市民社会,抽象的阶级概念几乎完全背离人性。因此,眼下必须高举激进民主的战斗口号,与其他理论进行自由竞争。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也需放下身段接受和容纳其他压力集团;要允许“个人自由地参加和退出具体的斗争,而不是作为有纪律的干部服从任何类型的政党的总路线”。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垮台的惨痛教训告诉我们,“一党专政”的国家制度必然会导致党权大于法权,障碍民主政治,最终导致无产阶级政党、政权及其卵翼下的官僚集团一起被推上历史审判台,而跟着遭殃的当然还是广大百姓。

这当然不是说今天应当一劳永逸地为“社会主义写讣辞”。因为社会主义的覆灭还不是必然,只是眼下要汲取许多教训。需要人们清醒地认识“与建立更公道、更人道、更自由、更利于他人的社会这一社会主义原则和历史使命相冲突的一切现象和行为,都会削弱社会主义的地位”①[南]米洛斯·尼科利奇:《处在21世纪前夜的社会主义》,赵培杰译,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308页。。只有当无产阶级克服了资本主义对其阶级意识的破坏和侵蚀,才会真正赢得胜利;才能最终建立个体和社会、自由和秩序、有产和无产、民主和集中的统一体;通过对现有阶级的超越,使“每个人的才能随着所有人的才能的自由发展而自由和谐地发展”②[加]罗伯特·韦尔:《分析马克思主义新论》,鲁克俭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09页。。

当然,后马克思主义者对共产主义的前景并非如此乐观,但试图从新的高度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的伟大理想,却是其努力的目标和方向。他们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中,看到无产阶级专政失败的现实,促使他们坚定不移地反对激烈的暴力革命和极端的政治变革。他们站在多元论立场上,呼吁摆脱“宏大思想”计划,“反对一种总体化理论,呼吁妥协,怀疑权威,对所坚持的任何意识形态立场保持开放的精神”③[英]斯图亚特·西姆:《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吕增奎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66页。。坚持把所有人从剥削压迫中解放出来,使之获得平等和民主的希望,不管这种剥削压迫是伴随资本主义生产还是其他制度而存在。比如利奥塔等人就把马克思的政治观斥责为一种乌托邦式的宏大叙事;认为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没有超出近代形而上学范围,仍然包含着现代政治固有的经院哲学的局限。而“后马克思主义政治观的一个重要取向就是拒斥总体化的同源性的基础性权力,转而寻求一种异质性权力概念。这一观念的现实结果便是对趋向于日常生活的微观政治的关注与倡导”④周凡主编:《后马克思主义:批判与辩护》,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为此,他们竭力主张权力的异质化、微观化和去中心化,坚持全体公民都是平等的政治主体。

这正如史蒂文·塞德曼对微观政治做的精彩论述:“如果权力在社会领域中四处弥散,如果权力已经被编织进入日常生活这张无形的大网,那么,社会冲突和反抗就不可能集中于某一处。政治反抗运动就不可能被归于诸如反政府主义、反资本主义或反父权制的旗帜之下。社会反抗也必然是复杂多样的。反抗的实践也一定是局部 (地域性的)、分散的,并遵循其特定的社会领域(如监狱、学校、性)所特有的社会逻辑。”⑤[美]史蒂文·塞德曼:《有争议的知识:后现代时代的社会理论》,刘北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页。比如近些年所谓“有序的社会形态”中不断增生的各种斗争形式:“新女性主义的兴起,少数种族、族群和同性恋团体的抗议运动,边缘人群发起的反体制的生态保护运动,反核运动,处于资本主义边缘地带的国家中发生的种种不定型的社会斗争等,都意味着社会的冲突性质正在逐步扩大到一个更加宽广的范围。在那里正在形成一种潜势,一种向着更加自由、民主和平等社会前进的潜势”⑥E.Laclau,Ch.Mouffe,Hegenomy and Socialist Stratery: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Verso London,1985,P.1.。这些新涌现的“积极现象”,特别是西方社会面临的日益严重的控制危机和平等主义威胁,一方面,在日益迫使新左派理论家以一种新的理论构架重建激进政治的话语空间。另一方面,也激励着后马克思主义者去解构阶级主义政治的理论基础,推出新的社会政治理论。

他们在积极推进从宏观权力进入微观权力的基础上,通过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和阶级分析范式的质疑、修正和抛弃,竭力倡导从阶级政治进到非阶级政治,坚信当代政治对抗运动已经不再围绕阶级来组织和进行。因为眼下政治斗争的关注点已经从“生产场所”转移到微观的、人人皆主体的日常生活领域。这不仅导致人们的政治观念和意识形态的破碎化、个人价值取向和行为选择的个体化,从而拉大了客观阶级归属与主观阶级认同之间的距离,也同时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政治形成一种强劲的消解趋势。特别是拉克劳和墨菲继马克思·韦伯和吉登斯之后,一直试图通过疏离马克思的阶级概念的经济基础,而将其化为乌有。他们否定意识形态的阶级性直接决定于经济基础和生产方式,认为那至少是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话语相互结合的产物,并非每一种意识形态都有必然的阶级归属。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既不是一种决定和被决定关系,也不是一种完全对应的关系。许多意识形态都是中性的或非阶级性的,从而使得意识形态具有一种超越阶级和社会现实的纯粹性质。这样一来,拉克劳等在拒斥“经济决定论”和“历史决定论”的基础上,便实现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内在颠覆,并将其阶级概念和意识形态的固有秩序倒置过来。在他们看来,不是阶级决定意识形态,而是意识形态形塑了阶级。这种颠覆当然也是一种发展。它所具有的“非阶级”的政治理论特色,至少标志马克思主义在后工业社会进入一个新阶段。

拉克劳等人否定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和概念,也就自然否定了马克思的轴心概念,政治斗争理论,主张新时代应该从以往的“对立政治”转向“对抗政治”。过去马克思总是把政治理解为阶级统治和政治革命,即一种令整个人类病痛和恐惧的社会实践。然而今天,我们必须抛弃阶级,将阶级和政治脱离,要在阶级退出或消失的地方重建政治的威严。具体而论:

在承认现代社会日益频繁增生的各种社会冲突的前提下,为了将新形式下的社会冲突和阶级斗争纳入一种新的概念框架和分析策略对其进行新的诠释,拉克劳和墨菲提出一种新的政治理念,其核心概念就是“对抗”。他们认为,马克思的阶级政治实质上是一种“对立政治”,而他们的非阶级政治则是一种“对抗政治”,以此,反对马克思将多种多样的异质性的对抗关系统统还原为阶级对立,从而压制和排斥了一些在当代社会越来越变得重要的紧张和冲突关系。一如缪尔·鲍尔斯所言:“马克思把社会生活中个别的层面当作理论上不可分别的层面来对待的倾向也表现在他把统治、剥削和阶级这些术语简缩为单一的用法,其结果是导致了大多数形式各异的统治——帝国主义、对妇女的暴力、国家专制主义、种族主义、宗教不宽容、对同性恋的压迫和其他诸如此类的统治——或者落入晦暗,或者落入阶级分析的模型。马克思话语之中术语的这种简缩使我们或者无视以诸如战争掠夺、对于妇女和儿童劳动的家长制的控制、国家对于经济活动的控制和强制纳税之类的机制为基础的各种剥削形式看作阶级关系的结果,或者也许视为这些关系的长久存在所必需的条件关系的结果。”①Samuel Bowles,Herbert Ginitis,Democracy and Capitalism,Basic Books Inc.1986,p.19.

在拉克劳等人看来,现实中的许多冲突和斗争都不能被仅仅上升为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诸如霸权主义、法西斯主义、国家主义、官僚制度、父权制统治,甚至是贪污腐败、荒淫糜烂等都不能只用阶级概念来解释。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源自人的恶本性。人就是一种欲望动物。阶级和阶级对立是暂时的和局部的,而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各种矛盾和对抗却是普遍和永恒的。那种以为“终究可以消除对抗的想法”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不过人类还是可依赖一种新方式生存和共处的。为此,墨菲在《政治的回归》一书中,勾绘了一种“激进和多元民主”的前景。在这里,他要求放弃主张“抽象人性”和“统一主体”的启蒙主义和普遍主义。他认为这些概念将变成未来的民主革命继续拓展的障碍。他指出,“今天正在被诉求的那些新的权利所表达的是差异,……而且这些差异再也不是可以被普遍化了的权利”②[英]尚塔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王恒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3页。。它们是特殊的、多样的和异质性的。在这个意义上,普遍主义并没有被抛弃,只是被特殊化了,只是要求创造新的多元的和更为自由的主体。因此激进的民主革命主张,人们可以为多种多样的民主而斗争,可以进行反种族主义、反性别主义和反资本主义的斗争。因为我们每个人“总是多样的和矛盾的主体,总是属于多种多样的共同体的居民,总是由多种多样的话语所建构,总是偶然地、临时地在那些主体地位的交合处被缝合而成”③[英]尚塔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王恒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3页。。因此,对于发展旨在使个体主义的一种新形式成为可能的多元化民主,不仅十分重要,而且能够同时避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所共生的有关危害和牺牲民主的隐患。

拉克劳等围绕这种全新的对抗观念建立的新的社会理论和政治哲学,不仅对陈旧的阶级斗争理论进行了解构,也使得“社会对抗”在理论和实践层面成为当前许多政治哲学研究的中心内容。它取消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截然对立的二分法,也站在亚里士多德的“人是一种政治动物”的高度论证了“政治的根本化”和“民主的彻底性”。政治就是要实现一个原初主体和全民性的普遍自由与民主。民主不是经济的附属,相反经济和自由市场都是政治民主建构的结果。民主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是人性的要求和展示,也是现代主体多元性和异质性的反映。任何社会,都只有利用民主政治给全体公民提供公平合理的机会,控制和保证生产资料的充分利用,才能够最终实现多数人向往的理想社会。因此实现政治的彻底民主不仅是全人类的渴望,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正基于此,拉克劳等人才竭力主张:人类“要以一种保证最大可能的‘自决’的方式来‘扩大民主革命’。”①周凡主编:《后马克思主义:批判与辩护》,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295、164页。

二、批判和重构霸权概念

拉克劳等人面对不断涌现的新的社会冲突和蓬勃兴起的新的社会运动,认为马克思主义需要修正以往建立在阶级斗争、战争和暴力基础上的霸权概念。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一切都仍然悬而未决的世界,也即“一个具有将近无限发展能力的‘开放’世界”②[英]斯图亚特·西姆:《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吕增奎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对于这样一个世事无常的世界,如果仅用马克思主义描绘的历史必然性来解释和指引其中发生的一切事件和运动,就太过武断和太远离现实。通过对霸权概念的重构,可以将眼下发生的各种新社会运动都用来构建一种激进的民主政治。其实,“霸权既不是一种契约的结果,如同霍布斯海怪兽中的那种情况,因为构成霸权的关系常常改变了霸权主体的身份。它也不必然和公众空间相关联,就好像黑格尔的‘普遍阶级’的概念一样,因为霸权的生成背景是始於市民社会的层面。最后,它也不同于马克思的那个作为一个普遍阶级的无产阶级概念,因为它也不是来自那最终导致霸权状态萎缩和政治终结的的人类和谐。相反,霸权关系是一种构成性政治”③E.Laclau,Ch.Mouffe,Hegenomy and Socialist Stratery: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Verso London,1985,introduction,XIII.。既然如此,面对各种矛盾冲突蜂拥而至的现当代,必须采用新的社会主义策略以应对新的形势和局面,要充分认识正是“这种新的社会冲突形式为一种走向更自由、更民主和更平等的社会创造了潜力,而且不只是创造了潜力”④周凡主编:《后马克思主义:批判与辩护》,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295、164页。。它将颠覆以往的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的理论体系,把认知和分析的基础从复杂的经济政治结构转移到各种话语层面。

由此,拉克劳等人抛弃了传统的物质和精神的对立,要求解放话语的“无限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倡导社会的多元性,主张突出和扩大“偶然性观念”,强化人的认知和实践能力的能动性与创造性;激烈批评“社会主义未来的根据是历史规律的说法”;赞成索雷尔所谓“未来是不可预见的,并且取决于意志,而统一性仅仅由冲突构成”的说法;断言“只有当霸权概念脱离阶级及历史规律的时候,民主实践才能建立起来”。只有在人们承认民主任务没有一种必然的阶级特征时,以及只有在以彻底的方式放弃阶段论、避开先锋者的操纵以及阶级霸权与民主任务之间的外在性时,群众民主实践的深化才能够得以实现。为此,他们主张应该利用“社会集体的霸权性统一的思想”来替代前定的阶级联盟;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极权主义霸权解释;认为这种政治战略的极权主义和先锋主义源自他们对本质主义阶级范围的使用。特别是斯大林主义给俄国带来的灾难和最终的失败完全是背叛理性的结果。他所制定的那些武断的、无根据的霸权规划只有通过神话、意志和无休止的冲突才能确立。不过这也反过来证明,即使在斯大林的霸权主义那里,生产关系也不是首要的,社会阶级也不等同于社会的能动性和创造力。政治就是服从国家的权力和利益。

所以,霸权概念应该同时从阶级和经济话语中解放出来。在建构历史集团时,对政治、思想和道德领导权的强调,要脱离前定阶级或阶级各个部分之间的联盟的思想。在理论和实践中,要将关系先于结构;要将各个集团之间的关系放在意识形态的背景之上,而意识形态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够被定义为是对物质基础的反映。要确认“政治主体不是阶级而是复合的集体意志”。特别是反映霸权阶级的意识形态并没有一种必然的阶级属性。依照尼采的说法,是“语言创造了而不是揭示了世界的深层结构;定义即是权力”。

基于上述见解,拉克劳等论述了一种非本质主义的霸权思想和基本原理。认为霸权是多维的:一是,由于社会是多种特殊集团和需要组成的多元体,因此必然构成权力的不平衡性,即权力并不是平均地在不同个人之间分配的。二是,要解放某个普遍主体,就需要进行政治权力的平衡作用,只有取消普遍和特殊的对立,或只有利用普遍性颠覆特殊性,霸权才能存在。三是,尽管霸权主张普遍和特殊的不可比性,但是它所要求的一个近似虚空的能指的产物却能够吸收普遍而达到自身的再现。四是,霸权作为构造社会秩序的一种条件,总是能够给那些代表某种特殊身份的行为者带来更多的东西。因为“普遍是一个空的场所和一个空无,它只能被特殊填空,但正是通过它的虚空,它在社会关系的建构和解构中产生一系列重大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个不可能的、同时又是必要的对象”①[美]朱迪斯·巴特勒:《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胡大平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页。。因此,就霸权实践的操作领域由社会的开放性和能指的不固定性所决定而言,霸权实践正在被修补、充填和缝合。任何封闭的思想体系都不能够解释一种原则上不确定的世界经验。为此,他们建议人们要从思想的真实对象转向构成它们的话语,这将开辟一个巨大的新的研究领域。据此,他们把霸权构建为一种统一的象征秩序,从而摆脱了与作为政治危机和社会危机的最终原因的阶级或生产方式的任何必然联系。并在此基础上,突出霸权概念中的差异性一极,认为在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分层形式中,确定一种具有重要意义的历史变革,就是走向差异之极的转变。这是在新的社会运动和斗争形式中,实现现代民主取代前现代民主的关键。

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霸权,其实就是建构社会统一的实践。它位于两种社会极端性之间,即有组织的结合和绝对的斗争两种社会形式之间。在这里,社会同一性是霸权实践的条件。随着社会发展不断要求打破原有的同一性,建构新的差异体系,体现霸权接合的实践领域也就会逐渐扩大。在这一流动、延异和扩大的过程中,自主性便成为霸权建构的形式。比如国家就被建构为一种相对自主的形式。同样新社会运动作为更广泛的霸权斗争的一部分,其自主性也必须得到捍卫和加强。这样,在一种开放的社会形态中,就不可能有任何必然的霸权中心,不管其基础是外在的物质条件还是一种特权主体。霸权实践的基础是弱化所有形式的必然观念,拒绝任何明确的节点和权力中心思想,因为霸权斗争通常都是围绕这些节点展开的。在这些地方,只有通过否定、分化和对抗,一定的社会形态才能够把自身构造成一种总体化的存在,因此社会形态的存在不可能成为政治实践的客观基础。相反,一切社会形态都是“霸权接合”的结果,是霸权接合塑造的一种能够在其中自行运作的特定空间。

比如目前社会形态的构建,就体现在各种相互结合的新社会运动中,体现在诸如反核运动、反种族主义运动、女权主义运动、地方主义运动、反官僚运动等社会斗争的连接中。同时也证明在一种更加多元的氛围中,自主性、差异性、变化性和自由选择已经成为社会和个人日益显著和积极的价值观。在现代世界中,差异的倍增和政治空间的增值有一种历史的逻辑。各种新兴的差异要求社会主义者重新考虑平等与自主性,反对潜在的强制和同质化的平等主张。虽然“任何霸权规划都不可能完全建立在民主的逻辑之上,但是也不必由一组社会的肯定性组织建议构成”②周凡主编:《后马克思主义:批判与辩护》,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0页。。社会主义者需要考虑的不仅是民主与等级制之间的对立,而且是不同社群的具体身份。因此,每一种激进的民主政治都应该避免由极权主义的理想国神话和改良主义、实证主义与实用主义所代表的两个极端。激进民主的明确价值观之一就是使得一切事物都成为开放性的,都是不同话语和斗争的离心性、自主性与对抗性的建构。特别是社会和政治的同一性,即社会霸权,不是经济基础的产物,而是意识形态的建构物。

这种霸权观念既是对社会主义思想的现实危机的一种反应,也说明各种冲突已经在发达资本主义中产生出来,而且对其用阶级动力学无法轻易地解释这些冲突。如果社会主义者要继续是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霸权斗争中的竞争者,那么他们就不得不重视多元性和差异性思想,不得不承认没有铁定的历史规律,也不存在工人阶级的特殊使命。在竞争的方法和途径上,必须摒弃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还原论、功能主义、本质主义和普遍主义”,将自由意志论和多元论引入新的社会运动和社会斗争之中。过去被看作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实际上具有“真理的政治”性质。建立在经济决定论和阶级还原论基础上的马克思主义也许能对先前的社会形态做出分析,却无法分析目前这个具有完全不同“决定因素”特征的社会形态。新的社会形态更应该考虑主观认同、话语本性、凸现的偶然性以及最广泛的人道主义。社会是人造的产物,绝不能离开人的智慧和创造性来谈论社会文明和历史发展。

三、反对极权主义

以鲍曼和阿伦特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者则主要从反极权主义角度表达了人道主义。在他们看来,近两个世纪兴起的一种有别于民主制的新型政府形态极权主义,作为人类史上的一种独特而恐怖的政治现实和集暴力与权力于一体的政治力量,“它激进而又寻常,它是一种新奇的政府,表现的是理性政治关系的形式而不是内容。历史舞台上的这位新生事物是虚假政治的极端形式”①[加]菲利普·汉森:《历史、政治与公民权:阿伦特》,刘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4页。。它除了可被用来分析屠杀数百万犹太人的希特勒政权和惩处数百万前苏联党员的斯大林政权外,也适用于许多其他的独裁主义国家。但无论是何种国家,只要是极权主义占据统治地位,实际上就会毁掉这个国家。因为极权主义至少在四个方面激烈地扼杀人性,违背人道和自食其果。具体而论:一是它公开蔑视法律和法律机构,拒绝接收意识形态命令之外的一切法律。“在意识形态上将无法律性 (lawlessness)合理化。”②[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29、428页。二是通过国家机器对公民实行全面的恐怖统治,包括建立党卫军、克格勃和集中营,进行流放、管制、清洗和屠杀;剥夺人类应该享有的思想权、言论权、行动权、政治权、自由权及生存权。三是通过纽带和株连的群体性惩处方式摧毁一切传统的家庭形式、私密关系以及个人生活的私人空间和政治空间。四是全面推行官僚制政府,依赖警察专政破坏法律制度;培植“政党之上的政党与力量”,以清除和镇压一切不利于极权统治的言论和行动。“在这样一个极权主义国家中,不是一个领袖而是一个政党,在以政治运动摧毁全部社会阶级结构并创造出一个‘大众社会’之后,取缔了其他所有政党,建立起绝对权力。这种新型政府既没有政治上的反对派,也没有传统共同体来对其进行制约。它凭借全面恐怖的体制深入到生活的所有层面。”③[美]伊丽莎白·扬·布鲁尔:《阿伦特为什么重要》,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页。结果使极权主义常常具备一种显著特征:个体成员必须无条件地和一如既往地忠诚与顺从极权主义领袖。特别是那些位于战争前线的一代人,他们出自反人道主义和反自由主义的本能,对暴力、权力和残酷所作的出色而又机智的赞美,其实“是从帝国主义精英们拙劣而又傲慢地作出‘科学’论证而开始的。他们认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斗争就是宇宙规律”④[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29、428页。。也正因为如此,极权主义在一切政治活动形式中,公开鼓吹和选择恐怖主义。这种恐怖主义将摧毁人的自由、平等、民主、多元性和丰富性,且最终是通过暴政削除一切人为的法律界限。

关于极权主义的起源,至少有如下方面:接连不断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危机;垄断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形成与发展;种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蔓延;一般民众的支持,尤其是暴民公认的动机、目标和实践;最后,一切极权主义归根结底都是源自人的欲望和野心。这里不只有政治家和野心家的欲望与野心,就是被本能和欲望、贫穷和苦难辖制和统治的广大民众也常常构成极权主义这架残酷无情和灭绝人性的机器的帮凶。“与职业犯罪相比,他们往往能够犯下更大的罪行,只是这些罪行组织有序,且摆出一付例行公事的样子”。但比较起来,现在早已突破政治经济界限的整个帝国主义才是现代极权主义形成的基础性要素。因为正是帝国主义的发展导致政治经济权力的集中。马克思认为这是一种社会进步,因为它的坚实的经济基础为社会主义铺平道路。而在阿伦特看来,帝国主义为完善社会控制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政治形式。这种政治形式的基本原则是:“权力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无限积累。”①[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80页。而权力积累和资本积累不过是同一硬币的两面,它们都是扩张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渗透和扩展。

当然极权主义在共产主义国家产生的原因有所不同,那就是它主要产生于执政党大力宣传和实施的阶级斗争,以及意识形态的绝对统一性。在那里,政党命令,也即意识形态渗透到现实的一切领域和人的灵魂中。所有想在这种虚假的极权主义天地间飞黄腾达的人都必须俯首帖耳和言听计从。在极权主义横行无忌的过程中,受执政党和最高统帅统一领导的国家机构和错综复杂的组织形式,其作用举足轻重。它反映了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组织形式既为那些狂热追随极权主义的人提供了“一座通往正常状态的桥梁”,也为那些政治家实现自己的野心,最终是大权独揽和为所欲为铺平了道路,创造了条件和机会,使其既驾驭着国家也驾驭着历史。正是由于极权主义产生于上述环境和背景,所以它给人类带来的危害也是巨大的。

首先,极权主义把阴谋家和谎言家的处境政治化、制度化和神圣化。在这个意义上,那些所谓的领袖人物实际上是“现代形象和高级的群众政治操纵术制造的一种假象。”一旦倒台,便臭名昭著和一无所有。几乎没有人会真心拥戴这些政治领袖,平时人们听命于他及至高呼万岁,那主要是因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非心悦诚服地顺从他的能力、威望和人品。这种神圣化的结果,在国家内部是导致领袖人物的极权和独裁,其所作所为常常是目无党纪国法。对外是导致大肆推行侵略扩张和试图控制全球的大国沙文主义、殖民主义和民族主义。

其次,“为了狂热地追求意识形态目的、维护组织的等级制度,极权主义领导最终会不惜牺牲国家的真正利益”②[加]菲利普·汉森:《历史、政治与公民权:阿伦特》,刘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201页。。他们会置广大群众的个人利益于不顾,大力推行意识形态的恐怖主义和暴政。在他们看来,个体是被淹没在社会之中的。而且他们眼中的民众、朋友和敌人都是具有阶级性的。也就是说,他们都只是一种概念性或逻辑性的存在,而非自然的、历史的和具体的存在。判刑和惩罚也都是依据“犯罪者”属于何种阶级、民族或国家。因此在极权主义国家,最大的罪犯就是“阶级敌人、叛徒和卖国贼”。结果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人自危,人人都可能犯下与他个人无关联的罪行。许多极权主义国家设立的“集中营类似物”,实际上都是一些超现实的地狱,一些操纵人类灵魂的工具和试图改造人性的实验室。其中罪犯们犯下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滔天大罪实际上都是发生在“幽灵世界”的莫须有。结果,这种全面统治的建立、个体最终的毁灭,创造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世界。由此,阿伦特结论:“在政治生活的历史上,没有什么比极权主义更能彻底地破坏我们作为政治存在的人类地位。”③[加]菲利普·汉森:《历史、政治与公民权:阿伦特》,刘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201页。

那么究竟如何来消除极权主义,以免除它施加在整个人类身上的灾难和枷锁?一些马克思主义也可能赞成:在普遍有着物质保障的开放空间,让人们平等地参与真正的权力运作的民主运动,也许能够成为对付极权主义的一剂灵丹妙药。然而阿伦特则认为,这种观念实际上没有摆脱由极权主义宣传的意识形态的魔咒的束缚。她在一片“和平与民主”的舆论呼声和虚假的氛围中,坚定地主张一种新的革命精神和行动。她认为革命作为一种开创新事物、新事业的大规模的普遍运动,能够中断历史进程使其突然重新开始,开始一个全新的故事。这就是在革命的过程中,真正的革命者“敢于蔑视一切现存权力,敢于挑战一切世俗权威,他们勇敢而无畏”。所以革命就是创新和解放,就是渴望为自由、平等建立一个新居。

事实上,也“只有发生了新开端意义上的变迁,并且暴力被用来构建一种全然不同的政府形式,缔造一个全新的政治体,从压迫中解放,以构建自由为起码目标,那才称得上是革命”①[美]汉娜·阿伦特:《论革命》,陈周旺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也只有这种革命才能够真正展现一种独特的表现人类开创精神的革命现象和创造真正的公共领域的革命形式,从而激励人们去无拘无束地自由行动,去“让生命充满华彩”。革命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目的,并不在于它使用暴力消灭了敌人,而是因为它总是内在地包含一种真理,创造了一种新的希望和“神示”的开端。这个充满自由的开端,恰如奥古斯丁所言,“‘创造了人,一个开端形成。’这个开端由每一次新生来保证;这个开端确实就是每一个人。”②[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596页。因此真正的人道主义,就是保障每一个人都能够成为一个创造历史的独立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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