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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中庸〉学研究》导论

2013-04-10乐爱国

社科纵横 2013年2期
关键词:孔颖达郑玄章句

乐爱国

(厦门大学哲学系 福建 厦门 361000)

清人全祖望称朱熹“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1](P1495)。朱熹讲“天人合一”之道,察乎天地,涵括世间万事万物,至大而无外,可谓“广大”;深入具体事物,洞悉隐微,涵养心性,至小而无内,可谓“精微”;汇汉考据、词章之学与宋义理、心性之学于《四书章句集注》,集诸儒之大成,可谓“综罗百代”。

朱熹重视读书,尤重“四书”,以为“四书”乃“‘六经’之阶梯”[2](P2629)。而且,在朱熹看来,读“四书”应当“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3](249)。他还说:

盖不先乎《大学》,无以提挈纲领而尽《论》、《孟》之精微;不参之以《论》、《孟》,无以融贯会通而极《中庸》之归趣;然不会其极于《中庸》,则又何以建立大本,经纶大经,而读天下之书,论天下之事哉?[4](P515)

在朱熹看来,《大学》是纲领,《中庸》是大本;同时二者又相互贯通。这就是他所谓“《大学》是通言学之初终,《中庸》是直指本原极致处,巨细相涵,精粗相贯,皆不可阙,非有彼此之异也”[5]。

因此,要真正了解朱熹以“四书”学为核心的学术思想体系,就应当肇始于他的《大学章句》,①终结于《中庸章句》,以揭示朱熹“致广大而尽精微”幽深玄远的“天人合一”之道,展现其“综罗百代”继往开来之深邃意蕴。

儒家《中庸》学兴盛于宋代。宋初大儒范仲淹、胡瑗、陈襄、欧阳修等,都对《中庸》有所研究。此后,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解说《中庸》,并对《中庸》的思想作了深入阐发。尤其是“北宋五子”,即周敦颐、邵雍、张载、二程,从理学的角度诠释《中庸》,对《中庸》的思想作了富有创新的发挥。二程门人吕大临、苏季明、游酢、杨时、侯仲良、谢良佐、尹焞等,共同切磋,相互砥砺,也对《中庸》作了各自的解说。

朱熹自十五、六岁时开始读《中庸》,三十岁左右而有《中庸集说》。三十五岁前后,朱熹对杨时门人张九成的《中庸解》作了批评。此后,他热衷于《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即“未发”、“已发”问题,经历了从“中和旧说”到“中和新说”的转变;四十八岁时,朱熹成《中庸章句》,并撰《中庸或问》和《中庸辑略》;六十岁时,正式序定《中庸章句》,从而构建了精到的《中庸》学体系。

朱熹《中庸》学是对“北宋五子”尤其是二程《中庸》学的继承和发展。但由于二程没有留下传注《中庸》的完整文本,而且在朱熹看来,二程门人也没有能够很好地继承二程的《中庸》学思想,因此,朱熹继承二程《中庸》学思想作《中庸章句》,这本身就是对于二程《中庸》学思想的新贡献。

重要的是,朱熹《中庸》学在吸取二程《中庸》学思想的同时,又有所创新,从而把儒家《中庸》学发展到新的阶段。与作为汉唐《中庸》学代表的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中庸》相比,朱熹《中庸章句》提出了许多不同的重要观点和思想,主要有以下九个方面:

第一,与郑玄、孔颖达只是从经学角度解读《中庸》不同,朱熹《中庸章句序》以为《中庸》是子思“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进而提出了“道统”概念以及从尧、舜、禹至孔子、子思、孟子,再到周敦颐、二程的传道系统。而且,朱熹认为,这个传道系统所传之“道”在于“心”,在于《尚书·大禹谟》所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他作《中庸章句》正是为了接续这个传道系统。这就把《中庸》摆到了“道统”的位置上加以解读,使之具有了更为深层的理学意味。

第二,与郑玄、孔颖达把“中庸”解读为“中和之为用”而把“中庸”之“庸”诠释为“用”或“常”不同,朱熹《中庸章句》讲“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而且,朱熹把“庸”解说为“平常”,也不同于二程讲“不易之谓庸”,是对二程的“中庸”解说的创新。尤其是,朱熹特别强调“中庸”的“平常”之意,反对把“高明”与“中庸”二者分离开来,片面地讲“高明”,而是倡导一种“行远自迩,登高自卑”的境界。

第三,与先秦以及汉唐儒家强调人之性与物之性的区别不同,朱熹《中庸章句》把“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解读为:人与物具有共同的“天命之性”,并“各循其性之自然”而各有其“道”,所谓“修道”则是圣人依据“道”而对人与物作出不同品级的节制和约束。既讲人之性与物之性的共同性,又讲二者的差别性,从而将视野扩展至更加高远的人与自然的统一。

第四,与郑玄、孔颖达把“慎独”理解为“慎其闲居之所为”、“慎其独居”不同,朱熹《中庸章句》认为,《中庸》所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意在“未发”时戒慎恐惧,旨在“存天理之本然”;“君子慎其独”意在“已发”时谨慎于“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旨在“遏人欲于将萌”。这就把“慎独”理解为谨慎于“己所独知”的内心活动,把关注点直指人的行为背后、更为精微的心灵。

第五,与郑玄、孔颖达以天地阴阳解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同,朱熹《中庸章句》以为“致中和”就能达到“静而无一息之不中”而“吾心正”,“动而无一事之不和”而“吾气顺”,因而能够把握“天下之大本”、“天下之达道”;在此基础上,通过“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就可以达到“天地位”,“万物育”。

第六,与郑玄、孔颖达将“君子之道费而隐”解说“道德违费则隐”不同,朱熹《中庸章句》将“费”释为“用之广”,将“隐”释为“体之微”,进而阐述了道兼体用、体在用之中、用是体之发见、体用一源等问题;特别是通过讨论道之用广以及体在用之中,以说明道的无所不在和无所不包,并且要求“由庸行之常,推之以极其至”,达到“天地圣人之所不能尽”。

第七,与郑玄、孔颖达把“诚”理解为“信”而内涵于“三达德”、“五达道”之中不同,朱熹《中庸章句》从天道与人道合一的层面,把“诚”界定为“真实无妄”,既是“天理之本然”,又是圣人之德,从而把“诚”看作是“三达德”、“五达道”的形上学基础,并进一步讲“诚”所以“成己”,“成己”然后“成物”,引领儒学进入了新的高度。

第八,与郑玄、孔颖达把《中庸》第三十三章引《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中的“不显”解说为“显”不同,朱熹《中庸章句》以为这里的“不显”意在不显,以此推崇圣人的“不显之德”,以阐发圣人幽深玄远之意和“不显之德”的成德之序,因而要求在极盛之时,不求人知,然后“反身以谨独”,“以驯致乎笃恭而天下平之盛”,从而达到“中庸”之极致。

第九,与郑玄、孔颖达把《中庸》分为上、下两篇不同,朱熹《中庸章句》把《中庸》整合为首尾一贯的完整一篇,并且强调《中庸》前半部分讲“中庸”,旨在讲“中即诚”,后半部分讲“诚”,旨在讲由“诚”而“中庸”;从而提出“诚”为《中庸》之枢纽,以“诚”贯穿于《中庸》之始终,把儒家《中庸》学推向了又一个更高的层次,体现出“诚”是朱熹理学的最高境界。

除此之外,朱熹还对《中庸》中所提出的其它许多问题作了深入的研究和独特的诠释,并提出了新观点和新思想。例如:

对于《中庸》讲“未发”、“已发”,朱熹讲心的“未发”、“已发”,以为“未发”时“心具众理”,“未发”与“已发”不可截然分开;同时,又在此基础上讲“敬”,讨论“敬”与“未发”、“已发”的关系,要求以“敬”贯穿于“未发”、“已发”之始终,并且还进一步认为,“诚”比“敬”更为根本。

对于《中庸》讲“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朱熹通过分析“君子”与“小人”对于“中庸”的不同作为,进一步讨论了“知、仁、勇”及其与“中庸”的关系,认为“知”应当知而不过,并且兼行而有仁;“仁”则在于能择、能守,不仅出自真知,而且需要“无一毫人欲之私”;“勇”就是坚守到底。所以,朱熹认为,知、行依乎中庸,并且能够坚守,不半途而废,这就是“知、仁、勇”的中庸之德。

对于《中庸》讲“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朱熹讲“尊德性”与“道问学”二者不可偏颇,并且强调“以尊德性为本”、“以尊德性为主”,同时又十分重视“道问学”,强调二者“交相滋益、互相发明”。在如何“尊德性而道问学”问题上,朱熹讲“存心”与“致知”交相发明,“如车两轮,如鸟两翼”,既强调“存心”在于“敬”,以“敬”为致知之本,又反对把持敬与致知割裂开来,并且还认为,涵养与致知“本不可先后,又不可无先后”,要求既“以涵养为先”,又不可“专于涵养而不致知”。

对于《中庸》讲“至圣”、“至诚”,朱熹把二者统一起来,讲圣人至诚,而能尽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能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并以此阐述圣人与天地同体、同用、同德,至圣与至诚互为表里,至诚之道与至圣之德并非二物,从而以“诚”把圣人之德与天地之道合二而一。

由此可见,朱熹《中庸》学不仅深入阐述天道、人道,探讨心性、修养,最能体现朱熹的理学思想,而且提出了不少新观点、新思想,是中国古代《中庸》学的新发展。尤其是,朱熹《中庸》学从人与自然统一的视野强调人与物的共同性,从天道与人道统一的层面强调真诚、真实;这些对于我们今天舒缓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是有积极意义的。

现代学者对于朱熹理学的研究,大都先是从一些哲学概念出发,研究朱熹的理气论、心性论、格致论、理欲论,诸如此类。近年来,学者越来越注重研究朱熹经学,特别是研究朱熹“四书”学及其与理学的关系,其中也涉及朱熹的《中庸》学。但是,这些研究更多的是从宏观上探讨朱熹经学与理学二者的相互关系,对于其中具体的思想内涵、概念转换和内容阐述,尤其是对朱熹如何通过经学阐发理学的概念和思想,实现从经学向理学的过渡,还缺乏更为深入细致的分析研究。至于更加具体而直接地从朱熹《中庸》学入手,研究其与理学的关系,则尚待展开。

“中庸之难行”[6](P1528),“《中庸》之书难看”[7](1479),朱熹《中庸章句》亦难读,但是,又不能不读。《<中庸>学》一书运用大量翔实的资料,深入分析朱熹《中庸》学的学术背景、思想来源;通过朱熹《中庸》学思想与郑玄、孔颖达《礼记正义·中庸》以及“北宋五子”及其门人《中庸》学的比较,展示朱熹从理学角度对《中庸》的独特解说和创造性诠释,尤其是对于中庸、天道人道、心性、慎独、已发未发、诚等诸多概念的发挥与创新,全面系统地阐释朱熹《中庸》学思想及其对于儒家《中庸》学的继承和发展,从新的视角揭示朱熹“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的丰富思想内涵,以及朱熹理学的天人合一的“诚”的最高境界。

注释:

①为此,笔者曾先作《朱子格物致知论研究》(岳麓书社,2010年),以入朱熹学术思想体系之大门。

[1][清]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第二册)(卷四十八)[M].晦翁学案上,中华书局,1986.

[2][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七)(卷一百五)[M].中华书局,1985.

[3][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十四)[M].中华书局,1985.

[4][宋]朱熹.四书或问·大学或问.朱子全书(第 6册)[M].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5][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六)答黄商伯(四)[M].四部丛刊初编本.

[6][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四)(卷六十三)[M].中华书局,1985.

[7][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四)(卷六十二)[M].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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