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然无为道术兼在——《庄子》对老子形象的塑造及其反思
2013-04-08孙雪霞
孙雪霞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学术界对老庄关系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尽管老庄各有特点,但同为先秦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老子是道家的创始人和奠基者,庄子是该派的集大成者;老学启发了庄学,庄子是老子的正宗后学。另一种则认为,老庄并非同属一派,老子是老子,庄子是庄子,他们非但没有传承相继关系,而且其哲学主张、人学追求迥然异趣。双方各执一词,都有相当的合理性。这一问题的讨论,引发了我们对《庄子》文本中老子形象的极大兴趣。崔大华先生在其《庄学研究》一书中设有“《庄子》中的老子其人”一节,考证了老子的生平行迹,着力证伪了老子与孔子同时或在先的事实。崔先生看到了“《养生主》篇认为老子并没有达到‘至人’境界,和外、杂各篇极力推崇老子是‘大成之人’、‘古之真人’、‘古之博大真人’”①崔大华:《庄学研究》,第391、392、391页,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的不同,他说:“老子其人在《庄子》内篇和外、杂篇中的地位或受到的评价并不相同一样。”②崔大华:《庄学研究》,第391、392、391页,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但他没有注意到老子形象在内篇中的多面性。与此同时,崔先生也对庄老思想的异同做了比较,其中所列条目都相当中肯;但是庄子如何以及为何塑造如此多面的老子形象,崔先生则语焉不详。本文力图通过对《庄子》内、外、杂三篇中老子形象的全面梳理,把《庄子》中的老子形象真实而立体地呈现出来,并由《庄子》塑造的“这一个”老子形象,来探寻庄子眼中的老子及其反思老子的深层原因。
一、悬解未解博大真人
老子在《庄子》内篇一共出现三次,三个老子形象的精神内涵并不统一。老子在《养生主》中初次登场,一亮相便遭庄子贬剥。《养生主》的主旨是为了阐明护养生之主——精神,提示养神的方法莫过于顺任自然。文章写道:老聃死时,其朋友秦失前往吊唁,看到“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崔大华点评此处曰:“老聃确是个真实的人,并非是漠然无情、长生不死的‘至人’,未能逃脱死亡的大限,也有遗情遗爱于人间。”③崔大华:《庄学研究》,第391、392、391页,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只是,崔对老子的赞美正是庄子所要批判的:老子未能使人忘其生死,遗其哀乐,已然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的遁天之刑,如何比得古之真人?正如林希逸所言:“老子之死,其弟子之哭,无老无少,皆如此其悲哀,此必老子未能去其形迹,而有以感会弟子之心。”①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第52、88、152页,陈红映校点,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老子有门徒曰庚桑楚,治理畏垒之地颇有成效,畏垒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庚桑楚却南面不释然,为何?庚桑楚解释说:“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勺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庄子·庚桑楚》)原来庚桑楚觉得自己未能做到如“春气发而百草生”般顺任自然,而是让声名张扬,实在有负先辈教诲,故心中不愉。
两相对照,我们不难看出,真正的“至人”应该是使“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而就这一点,《养生主》中的老子显然未能做到。所以,《养生主》的这段描写,明写秦失懂得“安时处顺”,能达到“帝之悬解”,实则暗讽老子遁于天理,背于情实。
《德充符》之老子宅心仁厚,相信后天学习可以解除先天之桎梏。文章写道:叔山无趾和孔子初次见面,孔子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叔山无趾觉得孔子此言是对他“无趾”的歧视,大为不快,拂袖而去并到老子面前把孔子说成是一个德行全失、以求声名为务的鄙陋之人。事实上,叔山无趾对孔子所言的“尊足者存”一席话,已让孔子幡然大悟。孔子随即教导弟子曰:“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林希认为:“此言亦有益于世教。”②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第52、88、152页,陈红映校点,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孔子已经俯首认错,叔山无趾的表现未免显得无礼而刻薄。相形之下,老聃则敦厚仁慈得多,他说:“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老子之言是顺着叔山的语意往下说的:既然孔子以名闻为己之桎梏,那么就应该让他了解死生为一致、可和不可为平齐的道理,以解除他的桎梏。此处老子并不直接臧否孔子的为人,他只是说即使孔子是追求声名之人,也应该帮他去除束缚,使其复通于道。通过老子这番话我们可以看出:“这一个”老子不但有着一颗宽厚的心,并且相信不管人的本性怎样的顽冥不化,都可以通过智者的点化、自身的学习来解除桎梏,得以解放。
内篇中,老子还在《应帝王》中出现一次。《应帝王》主要讲述如何治理天下的问题,关于该篇的结构,存在两种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开头分列四个寓言——齧缺与王倪,肩吾与狂接舆,天根与无名人,阳子居与老聃的问答——以否定仁义法度之治,提出淡漠无为的明王之治;有人认为开篇三个寓言批判了仁义、礼法的政治论,主张淡漠自然才能治好天下,阳子居与老聃的寓言是对前三者的总括,揭示了“立乎不测,游于无有”的无为之治。前者以陈鼓应先生为代表,他认为开头四个寓言步步推进、层层深入,从对理想统治者的描述:心胸舒泰,纯真质朴,不用权谋智巧,也不假借任何仁义名目去要结人心;到对暴君之行的批判:以己之意的经式义度终难使人心顺服;到对政治权力的厌恶及对治人观念的反驳,认为“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则天下治矣”;最后由老子总结“明王之治”的本质:“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已,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③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592页,中华书局2001年版。后者以曹础基先生为代表,他认为季咸以能测知人的生死寿夭自我标榜,结果在壶子面前以失败告终,是“可测”的破产,反证必须“立乎不测”;儵、忽凿死了混沌,是“有为”的恶果,反证必须“游于无有”④曹础基:《庄子浅注》,第118页,中华书局2000年版。。然而,不管阳子居与老聃的寓言是四则寓言层层递进的终结,还是概括上文的点睛之笔,该寓言所处的关键位置显而易见,庄子对“这个”老子的推崇也就昭然若揭了。
同一个老子,在内篇中出现的形象却不统一。林希逸解释曰:“(《养生主》)处先把来自贬剥,便是为贬剥尧舜夫子张本。这我於老子亦无所私,而况他人乎!”⑤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第52、88、152页,陈红映校点,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可聊备一说。笔者认为,从《庄子·内篇》三个老子形象的微妙差异可以看出,老子在天才独造的庄子眼中,虽然有其过人之处,但并非绝对理想之人物,比起庄子心向往之的至人、神人、圣人、真人,老子不过是一介凡人。既然是凡人,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便在所难免,就像崔大华所说的,老子也会死,老子之死也会让人哭。老子甚至还没达到黄帝之治时“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庄子·天运》)的境界,临尸而歌、鼓盆而歌不可能在老子身上发生。庄子没有拔高老子,没有把老子作为一个“神”来处理,甚至没有直接对老子作出评判,他让老子自己说话,让老子身边的人对老子发表种种不同的意见,从而多视角、多层面地把老子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二、善为人师焕然成龙
外、杂篇中老子形象主要是“为人师”。首先是“为孔子师”。老子与孔子的师承关系不见于《老子》也不见于《论语》,只在《史记》有所记载。司马迁云:孔子年二十左右曾到周问礼,所问之人便是老子。孔子离开周返回鲁国时,老子送他这么一句话:“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史记·孔子世家》)老子与孔子这一段问答成了《庄子》外、杂篇中踵事增华的底本。《天地》、《天道》、《天运》、《田子方》、《知北游》等篇,分别记载了孔子就“如何治道”、“何为仁义”、“如何得道”、“如何游心于物之初”、“何为至道”等关键问题向老子请教的事迹。《庄子》中孔子将老子视为“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庄子·天运》)的龙,面对老子或语重心长、或冷嘲热讽的教导,甚至是“夫子乱人之性也”(《庄子·天道》)的指责,孔子都欣然接受,并心悦诚服说:“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庄子·田子方》)可谓是不惜自贬家门而极力抬高老子。
除了为孔子师,《庄子》外杂篇中的老子还为其他贤人师:其一,为阳子居师。阳子居在《应帝王》和《寓言》中以老子学生的身份出场。成玄英注曰:“阳子居,姓杨名朱,字子居。”①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第172页,曹础基、黄兰发校点,中华书局1998年版。阳子居是否就是那个主张“贵己”、“为我”的杨朱,学界尚无定论。不管阳子居与杨朱有何联系,《庄子》中的老子是其老师,则毫无疑义。《山木》写道,阳子居和弟子到宋,宿于逆旅,看到旅馆主人尊宠丑妻而冷落美妻,感到很奇怪,旅馆主人说:“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居听后对其弟子说:“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意思是行贤者如果能去除自贤之心,那么到哪都会受欢迎。但就是这么一位贤人,在《寓言》篇中老子面前,竟也成了“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的不可教之人。不管是《山木》对阳子居的“褒”,还是《寓言》中对他的“贬”,着力突出的都是老子的盛德。贤人的光芒固然耀眼,却依然在老子的笼罩下黯然失色,这正是从一个侧面显现了老子真光不辉的难以企及。其二,为庚桑楚师。如上所述,庚桑楚乃老聃之弟子,偏得老聃之道。《庚桑楚》一开篇便讲述了庚桑楚的令德,在其无为之治下,畏垒之地取得了大丰收。畏垒之民对他心存感激,便商量着把他“尸而祝之,社而稷之”,庚桑楚得知后大为怅惘,觉得有背老子之教导。其弟子南荣趎听了庚桑楚“南面不释然”的原因后,蹴然正坐,向他请教何为“道”。庚桑楚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庚桑楚觉得自己能给予南荣趎的已经穷尽,如果南荣趎想取得更大的进展,则必须求学与老子。此处的写法与写阳子居又有不同,作者一开始便着力渲染庚桑楚的美好德行,但一提到老子,庚桑楚不但自叹不如而且时时以老子之教导为准则。这一节老子并没出场,看似处处写庚桑楚,实则处处写老子,作者巧妙地将老子高迈之德行烘托于无形之间。
三、寓言家言共生互生
《庄子·天下》篇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第一篇学术研究综述,是作者对当时学术状况作的一次整合和评说,其中也对老子作了总的评价。《天下》篇认为老子“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作者称赞老子为“古之博大真人哉”,但仍然“未至于极”。这与《庄子·内篇》对老子的描写大致相符。《天下》篇最推崇的当数庄子,作者认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庄子才是真正不可指摘的天人,庄子的学说才是天道的体现。由此可见,《庄子》外、杂篇中把老子描写成一个至高无上的典范,不仅有溢美之嫌,而且有悖于内篇中老子形象的精神实质。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庄子》内篇与外杂篇老子形象存在的这种矛盾呢?
古往今来,以儒解庄、以玄解庄、以禅解庄、以理解庄、以文解庄……纷来沓至,精彩纷呈,而我们一直试图以庄解庄。所谓以庄解庄就是把《庄子》看成一个活泼动态而非僵化凝固的群落,在这个群落中,内外杂三部分如星云流转,又似丛林蔓生,他们彼此不同却非决然分裂,他们共生互生“通天下一气”。
这样一种理念,基于下列两点共识。第一,《庄子》内篇是由庄子本人所作,《庄子》外杂篇则是由庄子学生及其后学所作。从庄子在世的战国到《庄子》文本在魏晋时期的流行,其间除了荀子在《解蔽》中提到过庄子,孟子、《吕氏春秋》等等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按照闻一多先生的说法,“庄子果然毕生是寂寞……可是暂时的沉寂毕竟只为那永久的赫烜作了张本”①王元化:《释中国》,第912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只是闻一多忽视了一点,庄子所著的不过七篇,而《庄子》中绝大部分的文字却非庄子所著,他的沉寂果然有千年之久吗?历史文献显示庄子门徒寥寥无几,也就是说,创作《庄子》外杂篇很可能大部分并非庄子门徒。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就此有个大胆推测:在战国之后,《庄子》的传播与研究一直没有间断,除了司马迁为其立传、班固将其列入《艺文志》之外,更多的便是以对《庄子》内七篇的进行摹写来展开。第二,《庄子》的寓言艺术历来为人们所激赏,但是,仅仅把寓言看成《庄子》使用的一种修辞,则实在低估了寓言在《庄子》中的重要地位。换而言之,与其把寓言看成一种艺术手法,不如将其看成《庄子》文本的存在方式。孔子也好,老子也罢,这些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到了《庄子》世界中,也成了寄寓情感与思想的载体而已。所以,任何将孔子老子等人物坐实的企图都是徒劳的。也就是说,《庄子》中的老子形象不能与历史的老子一一对应,他只是《庄子》塑造的一个托名为老子的人物而已。
达成这两点共识之后,我们运用以庄解庄的方法分析《庄子》中的老子形象,其在内篇与外杂篇中的矛盾性也便迎刃而解了。首先,既然老子只是一个寓言形象,那么他在内篇中不同场合呈现不同的姿态便不难理解,而且,《庄子》内篇中的老子形象基本可以代表庄子对老子的总体评价:老子是有道之人,但还不是庄子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其次,通过对内篇与外杂篇内容的比对训释,我们可以发现,外杂篇有的是对内篇的顺势继承发展,基本符合《庄子》内篇中老子形象的精神实质,如《天下》;有的则是对内篇的逆势发挥,偏离甚至背叛了内篇中老子形象的精神实质,如《天运》《天道》等。
《庄子》内篇与外杂篇共同形成一个不断吸纳又不断稀释的思想动态群落与天然生态圈;《庄子》因其动态而有内、外、杂的分野,又因其思想的分野而保持天然的动态性。《庄子》不是以同一性,而是以动态的活泼性,克服其论说中隐藏的差异性、变化性。通过老子形象在《庄子》中的不同呈现,我们做的便是《庄子》中老庄关系的一次循环往复的历史性还原。
四、入老出老于斯为新
如前所述,老子的身影、老子的言说乃至老子的思想都活跃于《庄子》文本,庄子及其后学对老子的“兴趣”是显而易见的。海德格尔说:“兴趣的意思是:处于事物之下,在事物之中,或处于一事物的中心,陪伴在它旁边。”②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第1207页,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内篇中庄子讲“明王之治”,与老子所提倡的“圣人之治”共同指向“无为而治”;庄子言“游世于淡”,与老子所讲的“复归于朴”可谓不谋而合。外、杂篇对老子的称引随处可见,两者文字互见之例不妨略举一二:
《胠箧》:“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见于《老子·三十六章》。
《天地》:“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见于《老子·五十七章》。
《天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见于《老子·五十六章》。
《庚桑楚》:“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见于《老子·七十一章》
《庄子》对老子的反思则是因为老子有着让庄子为之倾心的东西。所谓“倾心”就是赞同。老子让庄子倾心,庄子的赞同“维系着”或者说“看护着”老子思想的本质,老子思想通过庄子得到传承、改造和发展。没有庄子的倾心,老子也依然存在;但是,缺少庄子的道家学派,能否在先秦与儒墨平分秋色,又能否在后代源远流长,则成了很大的疑问。再者,对老子的这份赞同也召唤着庄子进入与老子契合的境域中。老子这一形象最早在《庄子》中出场,虽然已有学者指出老庄之间的本质区别,但汉代以降,人们把老庄并称,总有着无法一笔勾销的理由,老子对庄子的影响无法抹杀,任何割裂两者千丝万缕联系的企图都将是徒劳的。老子自然无为、返朴归真之道让庄子倾心,庄子守护并进入了这一方与老子精神气质相契合的境域,持存了《道德经》也成全了《庄子》。
然而,庄子的“赞同”并非无原则的认可,如果仅是对老子的“认可”,那么庄子只能是老子的影子,而难以成为阔步独行的庄子。此处我们无妨举一例加以说明。
《庄子》在老子形象的塑造过程中,有两个概念值得注意,即“撄宁”与“无撄人心”。“无撄人心”出现在《在宥》篇中崔瞿和老子的一段对话中。崔瞿,不知何许人也,他问老子:“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子随即回答曰:“女慎无撄人心。”老子认为天下之所以脊脊大乱,罪过始于黄帝的“撄人心”,而要改变这种“殊死者相枕,桁杨者相推,刑戮者相望”的局面,唯有“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可见,在老子看来,撄人心者,罪莫大焉。而在《大宗师》中,得道之人女偊认为“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见独——无古今——入于不死不生”是学道的基本进程,进而他总结道:“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将、迎、毁、成乃物自然而然之状,唯有在撄扰纷乱之中让定者持存,才能进入无生无死之境。林希逸云:“撄扰而后见其宁定,故曰‘撄宁’。”正如《应帝王》所说的:“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只有到了“至人”的境界,才能从外物的撄扰中超脱出来,物物而不物于物。可见,“撄宁”是学道者的瓶颈,突破它便能在道行上有质的飞跃。
学道如此,治世亦然。所以,如果说“无撄人心”真是老子的政治主张,那么庄子之“撄宁”无疑将其理论大大地推前了一步。毕竟,人心之无撄,只是一种理想的愿望。现实生活中,到处充斥着撄扰人心的因素,一定要坚持“无撄”,已是不可能的奢望,所以庄子倡导之“撄宁”,是负负得正的结果,是学道者突破世事纷扰通往“至人”境界的道路,是哲理玄思与现实人生有效结合的创造。“无撄人心”只在一个向度上思考,“撄宁”则是迂回中前行。也许两者在境界很难分出仲伯,但至少庄子的“撄宁”更契合当时人们修身、君王治国的现实状况。
可见,赞同是交流的机缘、沟通的造化、互动的场域。在交流、沟通与互动中,庄子、老子显示自身,通过各自的显示,或者说倾诉,新的且往往是决定性的疑问便常常被引发。对庄子而言,老子与其说是“可疑之物”,毋宁说是“可问之人”。庄子并不试图去证实或证伪老子的种种学说,他不想陷于是非论辩的僵局。他让老子从其自身出发,言其所言,行其所行,而由此提供了一个清楚的理由和一个自由的支点,使庄子能够将属于其本质的东西召唤到面前和身边。在朝向可问之物的征途上所作的游历不是“历险”,而是“归家”,因为那里没有胜负得失的忧患,也没有强弱高下的分野。“归家”之途是欢欣而自然的回归之旅。如果说惠子是庄子现实中的论辩对手,那么老子就是激发庄子沉思的潜在动力。
所谓“沉思”,其本质在于探讨意义,这意味着比单纯意识到某物更多的东西。假如庄子只是意识到老子的存在,那他还没在沉思;沉思比这更多,它是对可问之物——即老子——的泰然处之。可问之物所激发的沉思不同于战国时期名辩家“白马非马”、“离坚白”、“合同异”的是非纷争。沉思,不是对可问之物充满敌意的挑衅;恰恰相反,它是对可问之物洋溢祥和的泰然处之。通过沉思,庄子没有滞留在老子之处,而是走向了另一个场所。从沉思出发,一个贯穿在庄子各种言语行为之中的空间才得以开启。庄子沉思的本质与仁义教化不同,教化是将一个榜样带到面前,然后根据这个榜样来构造其所作所为。教化需要一个事先确定的典范和一个全面稳固的立足点,教化的理想是预设一个在任何方向上都已确定的关于人的前提,而这个前提的确立又必须以一个不变的、不可抗拒的信念为基础,这似乎是孔子一直努力的方向。《论语·乡党》篇不就是极力确立一个模型和寻找一个立足点?庄子不关心典范与信念,他的兴趣在于叩问可问之人。教化隐去,可问之人打开了通向新场域的大门,庄子带着沉思走出老子。
庄子及其后学都“沉思”老子,但随步履开始之处的路段不同,随步履所踏过的路途不同,随途中对可问之物所做的远眺不同,沉思之路也在不断地变化。老子形象在内、外、杂篇中何以存在微妙的差异,也许还可以从此处寻到某些原因。至于《庄子》文本中哪一个老子形象更切近真实之老子,这些都不再重要,因为它们都是庄子及其后学的沉思之作,即便当中也许有人在某一次达到了沉思的最高阶段。沉思需要鼓励,需要应和。可问之人难以穷尽,对此所作的不懈探问有时也会模糊不清,应和化解了探问的清晰或模糊,在适当的时候甚至失去探问的特征而成为简单的言说。我们应和庄子的沉思,我们沉思着庄子的沉思,我们的沉思同样需要鼓励。
庄子时代,老子已是一个在历史中抽身而去的所在,神秘已然蔓生,然而,对可问之物的泰然处之使庄子能对神秘虚怀敞开。这一刻,进入老子本质思考之缘域的庄子,才终于走上一条通往新基础的道路。在这个新的根基上,属于庄子的永恒创作最终扎下新的茁壮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