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圣女祠》(松篁)试析
2013-04-08王平
王 平
(呼伦贝尔学院 政治与历史学院,内蒙古 海拉尔 021008)
李商隐是唐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其诗集注本很多,较为著名的有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等,对李商隐诗歌寄托的感情、反映的现实,以至于对其生平事迹,都有深入研究和考订,对全面了解李商隐乃至晚唐时期有重要价值。但遗憾的是,诗词方面研究者多喜欢把诗中的某个句子或者某个典故与诗人一生中某件事联系起来,却忽视了诗人当时的具体情境,因而得出的结论难以使人信服。笔者不揣浅陋,就义山《圣女祠》(松篁)诗进行论证,希冀抛砖引玉,愿与方家一道,力求为李商隐诗歌研究开辟新途径。
对《圣女祠》(松篁)一篇的研究,最为著名的是苏雪林、陶光两位先生。他们的研究中把三首诗都当成爱情诗,附会为诗人与女道士恋爱的故事。极力追索诗歌本事,却无视诗人的生平实际与整首诗的抒情内蕴。对此,壶公先生毫不客气地指出:“苏雪林的猜测和推理几乎不加节制,从而构画出几段离奇的恋情。”用这种方法而欲得《圣女祠》本旨,无异于缘木求鱼。
统观《圣女祠》(松篁)全诗,用典五处,即“三里雾”“五铢衣”“崔罗什”“刘武威”“双白燕”。关于典故的出处,前辈学者多有笺证。笔者认为,李商隐生活在道教思想非常盛行的唐代。其青年时又学道华州,同道教中人交往密切,对道教文献有深入研究,对道教有精湛的认识。所以诗人在诗里借用道家典故时,往往倾注了个人真情并融入了个人的身世遭遇与心灵体验。刘学锴先生说:“实则圣女、女冠与作者乃三位一体者。明赋圣女,实咏女冠。”笔者认为诗之圣女应是圣女、作者二位一体。明赋圣女,暗咏自己,借咏圣女而感叹自己的人生际遇。即《圣女祠》中的“圣女”,时而义山自己,时而又是义山感情寄托之对象。所以愚以为现今李商隐诗歌研究,不应泥于常态。现根据自己的理解并结合各家注疏,分析《圣女祠》首联:
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
“篁”,晋戴凯之《竹谱》:“篁竹,坚而促节,体圆而质坚,皮白如霜粉,大者亦行(作)船,细者为笛”,一般指竹林;“蕙香”俗名佩兰。古代习俗烧蕙草以熏除灾邪,故亦名蕙草。故首联为圣女祠外观:以松竹为台殿,帷幕是用蕙草熏过的,台殿的门窗上雕龙画凤,非常庄严华美。以往注李诗者亦以为“庄严炳焕,俨然带有宫殿色彩”,认为是描写皇宫或者近似皇宫的建筑。对于这两句的注释没什么大分歧。
颔联:
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
“三里雾”,《后汉书·张楷传》记载:“(楷)性好道术,能作五里雾。时关西人裴优亦能为三里雾,自以不如楷,从学之,楷避不肯见。桓帝即位,优遂行雾作贼,事觉被考,引楷言从学术,楷坐系廷尉诏狱。积二年,恒讽诵经籍,作尚书注。后以事无验,见原还家。”原意指可以用作隐身的烟雾;“五铢衣”,《博异志》“贞观中岑文本于山亭避暑,有叩门者云:‘上清童子元宝参’,衣浅青衣。文本问冠帔之异,曰:‘仆外服圆而心方正,此是上清五铢衣。’又问曰:‘比闻六铢衣者天人之衣,何五铢之异?’对曰:‘尤细者五铢也。’出门数步,墙下不见。文本掘之,一古墓,惟得古钱一枚。自是钱帛日盛,至中书令。”原意是指天人之衣。前贤以为此句是指圣女身披轻薄无比的仙衣,全身围绕于烟雾中,甚至发挥为服饰轻华之女道士。但事实上,我们从史料发现“五铢衣”另有他释。明代于慎行《谷山笔尘》记载唐代制度,“文武朝臣五时赐衣,皆以制成之衣赐之也。杜诗云:‘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又云:‘赐分双管笔,恩降五铢衣’是矣。”可知“五铢衣”在唐代为官员服装。再结合岑文本见身着五铢衣道士后,“钱帛日盛,至中书令”。这里商隐渴望成为高级官员心态尽显。结合“五铢衣”,再分析“三里雾”,那么这两句应该是暗喻当时庙堂政局混乱,使人如坠烟雾中,稍有不慎就会像张楷一样入狱甚至被诛。而要想成为高级官员,就必须尽力避开危险。
颈联:
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
“崔罗什”,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冥迹》载:清河人崔罗什路经长白山夫人墓,逢一女鬼自称汉末吴质之女,所谈汉魏时事皆与史合。临别谓崔十年后当更相逢。罗什以玳瑁簪留女,女以指上玉环赠什。十年后崔食杏未尽而死。前贤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崔罗什与鬼女有约,刘武威风流倜傥上,认为此二句乃诗人自况,表达对女道士的爱慕之情。这种解释是有违实际情况的。要准确分析“崔罗什”典故的寓意。就必须弄清楚崔罗什是什么人,崔罗什因何得到鬼女的欣赏以及崔罗什与鬼女的约定。经分析史料,一是崔罗什出身于汉唐间北方大姓清河崔氏;二是崔罗什富有才华,“弱冠有令望,被征诣州”,故途中蒙鬼女青睐;三是崔罗什与吴女有十年之约,但这个约定并非出于自愿,践行极痛苦。以李商隐对比“崔罗什”:李商隐祖籍陇西成纪,传说为陇西大族李氏一支。他同样文采出众,过圣女祠前刚中进士。故借崔罗什言己况,亦顺理成章。再回顾一下李商隐生平,开成二年年末扶丧回长安,开成三年即娶王茂元女(唐末牛李党争斗争剧烈。王茂元属李派,令狐楚属牛派),其转变实在太快。对此,后世研究者往往颇费周章而不知就里。通过全面搜集史料,我们发现:唐时进士,“榜出后至曲江大会,先牒教坊,奏请天子,御紫云楼以观,长安士女,倾都纵观,车马填咽,公卿之家,率以是日择婿焉”。乃至有榜下择婿、榜前择婿、榜前约定和榜下完婚等各种方式,俨然成为一种社会时尚。李商隐集年少、多才、士族(虽然有点没落)于一身,中进士后,成为公卿之家择婿的重点是不言而喻的。我疑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当即与商隐商讨嫁娶事宜,进而达成某种程度的约定一事。当时,商隐去兴元之因是探望病重的恩师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如令狐楚最终康复,于仕途上仍有依靠。那王氏婚约可以休矣。但如果令狐楚病重不治,则仕途失去依靠,王氏之婚约就必须慎重考虑。其后发生的事情证明,当时商隐已经有计较:若令狐楚去世,即赴王家婚约。“人间定有崔罗什”,即言此事,同时也反映了诗人痛苦的心理路程。
“天上应无刘武威”。“刘武威”典故,前代注家也莫衷一是。或以为出自《神仙感遇传》:“刘子南者,乃汉冠军将军武威太守也。从道士尹公,受务成子萤火丸,辟疾病疫气、百鬼虎狼、虺蛇蜂虿诸毒,及五兵白刃、贼盗凶害。永平十二年,于武威邑界遇虏,大战败绩,余众奔溃,独为寇所围。矢下如雨,未至子南马数尺,矢辄堕地,终不能中伤。”或以为引自刘禹锡《和乐天诮失婢牓者》诗:“把镜朝犹在,添香夜不归。鸳鸯拂瓦去,鹦鹉透笼飞。不逐张公子,即随刘武威。新知正相乐,从此脱青衣。”同代唐诗人吴融诗《上已日》:“本学多情刘武威,寻花傍水看春晖。无端遇着伤心事,赢得凄凉索漠归。”吴以为“刘武威”应是多情风流的人物。要想准确分析此典出处,就需要了解一下李商隐的行文习惯,就会发现他非常喜用道家神仙典故(如《锦瑟》《银河吹箫》等)。在这首诗里,“刘武威”之外的其余四典皆有明显道家色彩。而《神仙感遇传》为道家经典,为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撰。杜光庭生卒年与商隐首尾。刘子南故事商隐理应听过。据此推断“刘武威”应是《神仙感遇传》中的刘子南,而非刘梦得诗中的翩翩公子。这里引入“刘武威”,既不是强调其风流,也不是证明其勇武,而是借用刘子南获赠仙丸,能辟疾病疫气、五兵白刃典故,隐喻自己希望得到贵人相助,在混乱的政局中宦途平稳、不受伤害。所以说此二句乃抒发了希望得贵人相助,展示自己政治抱负并不受他人伤害,乃至如有必要,不惜做出痛苦的决定的心情。
尾联:
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钗头白燕”典故出自《洞冥记》:“天鼎元年(汉武帝年号),起招灵阁。有神女留一玉钗与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共谋欲碎之。明旦视之匣,唯见白燕直升天,故宫人作玉钗,因改名玉燕钗,言其吉祥。”神女玉钗,化燕升天,借喻商隐想询问的对象身份不凡,可以通天听;“珠馆”暗喻宫殿。如南齐王融《神仙篇》“命驾瑶池侧,过息嬴女台。长袖何靡靡,箫管清且哀。璧门凉月举,珠殿秋风回。”又如李白《双燕离》“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金圣叹释此句时,认为:“讬蹇修以为理”(以他(蹇修)为媒人,能够达到目的)。此二句为义山之感慨,想在中举后托身于贵人,借此达到自己致身通显的目的。
综上所述,全诗之意极明显。李商隐新中进士,有了进身之籍,非常想成为高级官员,一展政治抱负。而当时政局极其混乱,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危险。要想达到目的,就必须得到权贵的帮助,规避风险。但在当时,同时得到牛李两党的援助是不可能的,必须做出抉择,而这个抉择是痛苦的。《圣女祠》(松篁)表现了李商隐犹豫、彷徨的矛盾的心理,即所谓“义山自喻托足之难,非漫然之作”。
[1]陆昆曾.李义山诗解[M].上海:上海书店,1985:39.
[2]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267,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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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92,693.
[5]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4.
[6]苏雪林.玉谿诗谜[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7.
[7]杜定国.未妨惆怅是清狂──读李商隐《圣女祠》三首札记[J].攀枝花大学学报,1997,(3).
[8]胡大浚.千古香魂何处觅——李商隐《圣女祠》诗志疑[J].文艺研究,2002,(6).
[9]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0]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1]辛文房.唐才子传[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