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余华《兄弟》的创作困境
2013-04-08宋立国
宋立国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7)
2006年余华的《兄弟》一经出版,便迅速进入到人们的阅读世界,发行量在较短的时间内突破百万本,成为中国文坛上一部力作。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一方面延续了先锋文学的创作思路,另一方面在叙事上融入了人性的温情,将创作的目光集中到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思考上,他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及全新的叙事模式引起了文坛的巨大轰动,使沉寂的文学重新回到人们的阅读视野,开拓了新时期文学的新方向。但就《兄弟》这部作品而言,它仍有诸多不足。过度追求语词的快乐和所谓的“灵魂驱使”,使作者在作品的许多环节处理上比较粗糙,部分情节的描写并不完整、真实;过多的感官宣泄和肆意调侃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作品本身所应该具有的悲情基调,冲淡了作者着力表现的悲剧意味和讽刺精神,使其在喧嚣和浮躁中深陷大众的庸俗观念不能自拔;极度冗长的叙事模式里所包含的内容与情节单一性以及文学市场化的外在推动也使得整部作品缺乏浓烈的历史厚重感和历史使命感,这些“硬伤”使得《兄弟》问世后饱受争议,备受诟病。
一、文学先锋性的迷失和挣扎
(一)创作上的细节失真
先锋文学在创作上把语言和叙事模式作为最高的文学追求,他们一方面追求语词的快乐,在语言和结构的多样变化中达到对于文学传统的反叛;另一方面也多以现实生活为创作蓝本,并没有脱离现实生活的土壤。在余华《兄弟》创作中,作者强调他是在写中国近四十年发展的历史,却出现了很多细节上的失真,部分情节的描写过于简单和随意,有时只是依靠自己的主观意愿去还原历史从而走入误区,这一方面是对历史的自我解读和写作要求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先锋作家作为20世纪80年代后期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对于历史现实和文学积淀的缺失,这两点成为先锋文学发展到后期的值得关注的问题。作品里关于李光头的“爆发史”叙述细节值得关注和思考:小说中李光头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文化教育、年仅二十就能成为福利厂厂长,后来通过收购大量破烂成为破烂大王并逐渐发家,从作者描述的作品事实和当时的社会事实看,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人们生活困顿不堪的社会,是不可能产生堆积如山又具有很高的回收价值和财富创造价值的破烂,这个前期的铺垫就使得李光头的成长史从一开始就充满质疑。到后来,他在人力、财力等方面都没充足准备的情况下,用神奇消失的两个月时间去飘洋到日本收购了几千吨“垃圾西装”并独自运送回国,在上海和刘镇等地四处贩卖,这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会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商业活动同时又是一种违法的行为,在作品中却受到了作者接连的赞扬和鼓舞。作者在李光头暴富后为他制造了“处美人大赛”和飞上太空的荒诞故事,更加脱离了作品本该具有的先锋意识和现实精神。同时,在对李刚这一人物的悲剧命运描写上如结尾处“卧轨全尸”的情节建构上也存在问题,这些作为推动整部作品情节发展的重要细节和叙事框架在细节上的处理失当也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作品的说服力和可信度,使得整部作品的质量有所下降。这时候不禁要问,文学的荒诞性是否是对于现实细节的脱离与失真?依托历史书写的先锋文学是不是只是对历史的肤浅认识和自我解读?答案必然是否定的。易卜生说:“生存就是和灵魂作斗争,写作就是坐下来审判自己。”余华在对中国四十多年的历史进行无情审判的同时,是否也该从艺术创作和文学建构上对自己来一次公正的审判。作为先锋文学后期的代表作《兄弟》在这方面是需要作家和读者去认真推敲和思考的。
(二)情节结构重复单一
从先锋文学诞生之初,余华便是凭借着对暴力、死亡和丑陋人性的描写确立了自己的先锋特色。余华说:“暴力是与生俱来的,人为了生存就必须拥有一定的权利,权利的获得和维持又必须借助暴力,所以暴力是潜在人内心深处。”①作者从这一创作意图出发,从《现实一种》里借助暴力的复仇和极度的渲染死亡将情感完全地抛却,再到《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中对于死亡和苦难直接的、甚至是血淋淋的残酷描写,一方面带来的是心灵的巨大震撼,另一方面则是来自灵魂的真实恐惧。也使得这一创作风格存在着很多争论的地方。在《兄弟》中作者更是将其一贯的风格甚至是部分情节毫不修改地运用到作品中,他在关于鲜血和死亡的细节描写上可以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极度冷血的程度。在李兰得知宋凡平的死后到达现场后,作者充分发挥了他的“创作优势”:
“宋凡平的血迹仍然在那里,暗红的泥土上还有十几只被踩死的苍蝇”,“她低头看着地上已经发黑的血迹,又抬头看看四周,看看两个孩子,她的目光在含满泪水的眼睛里飘忽不定。然后她跪了下去,拉开旅行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件衣服铺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苍蝇捡起来扔掉,双手捧起暗红的泥土放在衣服上,又仔细地将没有染上血的泥土一粒一粒地捡出来,再捧起那些暗红的泥土放入衣服。”②
这里的细节描写不知道对于作者想要表达的中心究竟有多大意义,是亲情的感动还是现实的残酷,难道将恐怖与丑陋最大限度地放大才是文学先锋性的终极目标?但是作者在这些能体现他创作风格的部分依然情有独钟,各种血淋淋的场面一个接着一个,宋凡平的死成为了全书最悲情的部分也同时成为了作者最具“创作优势”和恐怖意味的部分,作者结合自己对当时穷苦生活的理解和认识,为宋凡平精心地安排了一口不够长的棺材,紧接着,读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情节展示在了读者的面前:
“因尸体装不进棺材,必须把小腿砸断,砸断后再弯过来……然后就开始砸,先是用砖头砸,砸碎几块砖,不行,再改用菜刀的刀背……砸出了沉闷声,砸出了骨头被砸断的响声,砸得棺材里到处骨头、砖头的碎片,总算砸开了膝盖,砸断了小腿,于是,将两条断了的小腿搁在大腿上……”②
作者在其自身的文学创作思路和叙事结构上的重复以及对暴力、死亡细节着力、残酷、冷漠的描写,是为了满足自身文学先锋性叙事的需要,还是为了制造氛围来吸引读者的眼球,可能无法有个确切的结论。但是,作为先锋性文学的代表,作为可以销售几百万册新书的作家,余华是否也考虑过他的书中一直表现出对于暴力和死亡的过度迷恋和单一描写会给许多极度迷恋甚至是崇拜的读者们有什么样持续性地影响,是不是在短暂的温情的结束之后重复着的就是人性的残酷、冷漠和丑陋,是不是这就是真实的生活?作家的创作思路能否从简单重复走向内容多元,这些问题也会伴随着现代文学的发展以及余华自身创作的不断转变而受到持续的关注。
二、文学市场化的蚕食和消解
对于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不可避免地走向市场化和文学消费化的先锋文学,李平说:“每个作家在他成为先锋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潜伏着走向背叛的危险,这个危险就是无处不在的世俗诱惑。对于一个作家,特别是一个初涉文坛的作家来说,这种诱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家面临的世俗利益的诱惑,一是作家经历的世俗生活的诱惑。”③可以说,文学的市场化发展,既为作家带来了文学创作和文学传播的重要机遇,也给作家带来了文学创作方向和作品接受内涵的深度伤害,所以我们从《兄弟》的部分内容及其市场化的发行和运作中也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看似文坛成功却是可怕的伤害,从某种程度上说,文学自身的审美价值正在逐步地被市场化蚕食和消减。
(一)迎合大众猎奇心理导致欣赏水平降低
纽约时报评述说:“《兄弟》一书充满电影画面般的描写﹐有的尺度甚至很大胆﹐这也是很多中国文学学院派专家对此反感的重要原因之一”﹐《望东方周刊》副总编孙凯表示﹕“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位有名的作家﹐曾写了那么多好作品﹐现在却写了这样一本粗糙荒谬的小说﹐就像肥皂剧。”④虽然这样的评价对于《兄弟》这部作品而言有些偏激,但也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兄弟》在创作中存在着迎合大众口味以求得在文学市场有所作为的投机心理。在全书的开篇对于女性屁股的偷窥特别是一些细节上的描写让人难以接受,赵诗人和李光头的种种对于性的渴望和解读也产生很多的误区,这会使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到对于性的猎奇而忽略了对于事件本身存在意义的深刻思考。在书的下半部,虽然作者意在用荒诞的手法来表现现实,但也存在着很多庸俗的内容,比如李光头异想天开搞起了处美人大赛,在大赛推波助澜下,惊世骇俗的处女膜经济应运而生,李光头和林红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而悖逆了社会道德伦理,这些充满了人性的虚假和对金钱的狂热追求的市场化成分,在极为冗长、繁杂和过分夸大的情节叙述中更多地是在追求语词的快乐和个人欲望的满足,这在一定的程度上达到吸引甚至是迎合读者心理的创作意愿,同时也是《兄弟》相对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高贵自我人格精神的和人道主义所表现出的过分文学市场化的显著特征。黑格尔说:“在艺术里,这些感性的形状和声音之所以呈现出来,并不只是为着它们直接本身或是它们直接现于感官的那种模样、形状,而是为着要用那种模样去满足更高的心灵的旨趣,因为它们有力量从人的心灵深处呼唤起反应和回响。”⑤《兄弟》中作者的肆意欢愉、戏谑夸张的闹剧甚至还有些过火的情节四处泛滥,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兄弟》所传达的对于生命、亲情和尊严的坚守这一相对沉稳的主题。从文学的社会功能和社会价值角度看,《兄弟》价值特别是下半部的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相比于余华以前的作品是削弱的。
(二)文学消费性的推动
余华曾说自己永远不会写超过30万字的小说﹐可《兄弟》一口气写了51万字。对此,余华表示﹕“这是一个例外﹐我还是更愿意写20万字上下的小说﹐读者看起来更舒服些。可谁知道呢﹐也许下一部作品﹐我会写得更长。”⑥相比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而言,《兄弟》在篇幅上是余华长篇小说中最长的,但是其作品并没有在文字的运用和情节的描写中展现出应有的历史厚重感和时代责任感,反倒是揉进了更多世俗化的东西,使其变得冗长而又乏味。而余华在小说的发售上也是刻意安排,一方面是以作品中的部分内容为噱头进行大肆宣传,另一方面是以上下两部间隔发售推向市场的方式来吸引读者的眼球,从而推动了《兄弟》的市场关注度。正像上海文艺出版社主编郏宗培说:“我们感恩于余华这样兄弟般的作家,他使我们的出版社初步摆脱困境,走向一个良性发展的过程。”⑦在市场化的商业社会中,大众传媒的发达和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文学的人文主义精神价值正在被淡化,文学日益边缘化和泛商品化,“写出文化意义与商业收益高度结合的作品”代表了部分作家“最大的梦想”,⑧余华自然不是一个例外,他在追求《兄弟》所传达出的文化意义的同时也在极力地提高其商业价值,所以其数以百万计的新书发售数量甚至成为图书出版商的“救世主”也就不足为奇。也许现代中国的文坛该反思一下什么叫“赢得读者”?读者不光是空间范围的、短期效应的,也是时间范围的,长期效应的。用历史的眼光来看,纯文学读者不比通俗文学的读者少。文学消费性的客观作用也使得《兄弟》这部作品在消费文化和市场文化中迷失了先锋精神,文学的通俗性和大众化越来越强,丧失了先锋文学的叛逆性和颠覆性,⑨市场化成分增多而文学自身的审美价值相对被冲淡,文学的审美功能降低,是需要不断克服和抵制的。
当文学从“无名”和沉默中以先锋性的“拯救”姿态重新回到人们的阅读视野和批评视野的时候,我们更应该深刻地意识到,文学不仅是市场化和商品化发展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人们精神需求和自我价值追求的一部分。每个作家和每一部作品都在经受着文学创作的困境和突破,经受着市场化的消解和反思,同时也在经受着时代的选择和历史的考验。而处在这个特殊时代的余华本人和作品也需要不断开创新局面,重新出门远行,获得新的自由。
注释:
①余华:《没有一条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②余华:《兄弟》,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③⑧李平、余华:《在细雨中无声的呼喊》,《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第61页。
④纪军:《特稿﹕余华笔下的神经错乱的中国画面》,余华新浪博客,2006。
⑤黑格尔:《美学》.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第二卷。
⑥余华:《兄弟》序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⑦郏宗培:《看〈兄弟〉怎样打天下》,《编辑学刊》,2006年第4期。
⑨杨静:《从〈兄弟〉浅谈余华先锋性的迷失》,《文艺生活·文艺理论》,2009年第2期。
[1]黄钰,杨虹.生命、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兄弟》的另一种解读[J].理论与创作,2008,(4).
[2]史莉娟,刘琳.在裂变与沉淀中行进——2009年余华研究综述[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10,(5).
[3]仇静,范钦林.余华《兄弟》的生存困境[J].文教资料,2009,(34).
[4]陈思和.我对《兄弟》的解读[J].文艺争鸣,2007,(2).
[5]马跃敏.《兄弟》:余华的困境与歧途[J].当代文坛,2006,(2).
[6]赖志伟.《兄弟》:余华小说主题的变奏——从苦难温情,再到欲望四溢的时代[J].法制与社会,200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