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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领导权”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生产格局

2013-04-08金春平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西太原030031

关键词:领导权知识分子文学

金春平,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西太原030031

“文化领导权”(hegemony),也被称为意识形态领导权,源于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安东尼奥·葛兰西对俄国十月革命取得胜利而德、意等中、东欧国家革命失败的反思,其本质是一套无产阶级实施权力争夺的革命战略问题,即无产阶级只有首先取得文化领导权,才可能获得对整个国家的控制与领导。社会政治学领域中的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理论在文学史研究中的实践应用,对我们重新认识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规律和内在驱动力,重新认识中国文学生产的基本格局和未来走向,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当谱绘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生存的生态图景,我们无法避免诸如市场、网络、资本、消费等关键词与文学的暧昧关系,这些外部因素的介入,不仅重塑着文学生产主体的创作心态,也深刻地影响着文学消费主体的接受心理。文学作为信息生产与信息消费主体之间生成与接受的场域,俨然扮演着如德弗勒所说的“用来传播人类意识的载体或一组安排有序的载体”[1]25的媒介角色,主体之间信息沟通是否顺畅有效,文学生产的主体阶层是否能够占据文化引领的制高点去征服和导引文学消费的主体阶层,决定着文学当下的生存姿态与未来的发展趋势。因此,文学作为文化领域中的重要内容,其百年来的发展历程、背后的操控力量其实是不同文化阶层对文化领导权的掌控与争夺的历程,文学的演变史与文化领导权的更迭史有着惊人的吻合和内在的呼应。可以说,文化领导权(对于文学来说则是文学领导权)的历史阶段性建设、共融和抵牾,文学所蕴藏的文化意识形态信息在生产者与接受者之间沟通的不断“调整”与“错位”的历史曲线进程,恰恰暗合着中国文学发展历程的脉搏,影响着特定时期的主体心态、文学思潮、文本类型和文化取向。在文化领导权的百年争夺战中,中国文学也逐渐构建起了独特的文学生产主体格局、文学生产类型格局和文学生产话语格局。

一、有机知识分子:权力构建的主体类型与培养

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的理论基础主要包括“国家”概念的重构(特别是对“市民社会”以及对“市民社会”实施文化领导的策略)、文化领导权实施战略——“运动战”与“阵地战”、文化领导权实施主体——有机知识分子等方面的阐释。葛兰西认为,“有机知识分子”是实施文化领导权夺取的主体。所谓“有机知识分子”是指拥有特殊意识形态的社会群体,他们坚信自己文化形态的真理性,并身体力行的为特定阶级夺取文化领导权力而服务,因此,有机知识分子“是上层建筑体系中的‘公务员’”[2]7,“服务于‘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或国家’,是上层建筑的‘活动家’,上能创造各类科学、哲学、艺术,等等,下能管理和宣扬早已存在的、传统的、日益积累的智识财富”[2]8。有机知识分子的作用主要是通过各种宣传媒介,引导、教育和影响预期社会群体的思想意识形态。20世纪中国文学的文化领导权主体呈现出的是三足鼎立的类型格局,即代表国家政治文化的左翼知识分子,代表西方现代文化的启蒙知识分子,代表传统民间文化的传统知识分子。

“左翼话语”的有机知识分子秉持着革命理想主义信念,并在信念的感召下,力图变革社会与改造世界,打造一个理想王国。他们身上典型地体现了儒家的“治国平天下”的“士”风传统,他们以实际行动参与着中国历史的进程,并将为“人民”、“国家”、“革命”而献身作为最崇高的政治理想。左翼知识分子秉持的改造方式是“先立新国,新民必立”,这种崇高的革命理想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使他们在处理个人与国家的矛盾时,自觉地将个体利益置于理想化的人民、国家和革命利益之下。新中国成立之后,左翼知识分子也就演变为国家知识分子,但其基本的人民观、革命观、国家观和历史观则保持着内在的一致性。因此,左翼知识分子构成了国家实施文化领导权的最强有力的“有机知识分子”主体。

“启蒙话语”的现代知识分子同样是西方现代资本主义和民主文明意识形态的“有机知识分子”。他们以“自由”、“理性”、“科学”与“民主”为自己的理想标准,以“个体性”与“独立性”的价值立场去考察和改造中国,他们的理想领域与左翼相通,都是将“人民”、“国家”、“革命”视为理想实现的终极领域。与左翼知识分子不同,他们的改造思路是“欲新一国,必先立人”,因此,传统国人的精神问题和人性根性就成为他们所主要关注的对象,“揭露”与“批判”也成为他们介入民众、国家和政治的主要方式,他们高举“启蒙主义”大旗,在科学理性与自由民主等西方现代文明之光的灼照下,凝视着人性与社会的阴暗,并通过艺术的方式直面着封建文化浸染下的种种弊端,以此来警醒国人,希冀通过自我反省与觉醒的方式来达到人的“思想革命”的目的,最终实现“新民”到“新国”的宏伟蓝图。

“民间话语”的传统知识分子,恪守着中国传统乡土文化和群众文化的思维方式,捍卫着本土底层民众的审美趣味,并将之作为自己的最高艺术追求,他们拒斥国家政治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对自足文化圈的侵扰,因此,民间话语的传统知识分子,同样也是为传统乡土族群文化和底层大众服务(包括农民和普通市民)的“有机知识分子”。与前两者的“文以载道”的观点不同,他们最大程度的挖掘和发挥着传统民间文化特别是文学的娱乐功能,尤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工业文明的进步,大众文化越来越成为民间文化的主要内核,其权力主体即市民阶层也正成为这一知识分子群体的主力,他们的艺术创作以感官享受、欲望刺激、性情放纵、情感恣肆、流行时尚、娱乐消费为文化旨归,放弃了宏大叙事与远大理想,浸淫于日常生活的底色当中,甚至正日渐显示出反叛国家政治文化和现代理性文化的“反现代性”倾向的“后现代性”特征。

三类有机知识分子主体阶层,其培养方式主要是来自知识分子群体内部的自然分化。由于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大多受到过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因此,左翼知识分子与启蒙知识分子其根源是同一的,只是在不同的中国历史发展阶段和话语情境下,他们因价值理念的分化,或者分道扬镳,或者貌离神合,“救亡”与“启蒙”的变奏就是一个未必全面但却形象的知识分子道路选择的轮廓。

具体而言,左翼知识分子的培养主要是在“救国”与“建国”理想的感召下,从现代知识分子内部分化而生成的。左翼文化的执政者还通过阶段性和集中式的思想改造与政治运动,树立和强化这一群体“救亡中国”的革命化价值观念。比如1930年“左联”的成立基本可以看成是中国共产党团结进步知识分子实施救国救民的非强制性的思想改造运动,“左联”不仅清算了之前各类文艺派系斗争的思想局限,更主要的是统一和集中了价值观念与思想倾向,并通过渐进性的方式培养了自己的“有机知识分子”,对多元化的思想立场进行了整体规约;之后的延安整风运动中对艾青、丁玲、萧军、王实味等的批判,以及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更是成为左翼文化掌握文化领导权之后培养其“有机知识分子”的纲领性文件,凡是与其标准与导向相左的文艺思想,都须经过自我改造才能获得生存权利,其影响一直延续到当下;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一系列文学批判和思想改造运动,尤其是反右运动都以遏制自由主义和启蒙主义的话语权为目的,力图将这类非左翼知识分子改造成为左翼话语、政治话语和国家话语的支持者和捍卫者,希冀他们将启蒙身份置换为学习身份,将批判立场置换为拥护立场,从而试图达到左翼话语和国家话语在文化领导权中的主导地位。因此,左翼知识分子的培养方式主要是以“从改造到认同”的方式进行的。

启蒙知识分子则秉持着现代性立场,他们将自由、民主、文明、理想视为人类社会的最高标准,尤其是他们普遍有着留学日本和欧美的经历,西方工业文明所带来的巨大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实绩,使得启蒙知识分子更加坚信惟有批判传统、学习西方,才能获得民族再造与国家新生。他们对西方现代文明的顶礼膜拜也更多地有着自觉的“认同”,或者说他们被西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所孕育的现代民主文明所统摄和同化,而且深信不疑,他们始终将独立批判、个体自由、启蒙理性、文化反思、专制反叛等,作为他们在价值追求领域的安身立命之本。因此,中国现代启蒙知识分子的培养采取的主要是对西方文明“主动认同”的方式进行的,并一直延续至今。

与启蒙知识分子对西方现代文化趋之若鹜的情状相似,“民间话语”的知识分子也对传统文明(包括传统的乡土文明和新兴的都市文明)呈现出臣服姿态。他们始终以自信的姿态,浸淫于本土性和民族性的乡土文明当中,挖掘着本民族文化在时代转型和历史进程中的优越性,笃信本民族传统文化是接近完美无瑕的文化类型,探幽着本民族文化在济世救国方面的独特功能,因此讴歌与赞美乡村文明和乡土人性成为他们的永恒基调。随着中国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蔓延,乡土民间文化逐渐衍生出了市民大众文化这一崭新形态,因此,民间话语的知识分子也分化为乡土民间与市民民间,大众文化以其消费性、感官性、娱乐性、日常性、世俗性等成为这一文化形态的典型特点。其相应的“有机知识分子”也为了迎合大众上帝而逐渐丧失了民族国家的政治情怀与启蒙批判的个人情怀,而是更多地融入到了大众狂欢和时代喧嚣当中。因此,民间话语的知识分子(包括乡土和都市)的培养方式也主要是“主动认同”。

当然,由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同根同源性,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也存在着主体分裂的特点。左翼知识分子当中相当一部分人并未完全能放弃启蒙知识分子的内在传统,尽管他们努力向着纯粹左翼的方向学习和迈进,但在进行艺术构思和价值判断时,那种反对专制、独立批判的思想锋芒还是会随时闪现出来,如延安整风运动中受到批判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野百合花》、《还是杂文的时代》等,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等作品受到批判,就是因为在左翼身份与启蒙身份之间因含混性而导致自我身份认同的分裂。同样,启蒙知识分子也存在身份认同的困惑,比如鲁迅、胡风等作家,在坚持启蒙批判的同时,也在一些杂文和诗歌当中,看到了农民大众身上所蕴藏的积极的强烈的革命热情,而这种热情恰恰是改造旧世界的涅槃般的力量。即使是如民间话语的知识分子,在肯定传统文明的同时,也在反思着传统文明可能存在的滞后性或封闭性,所以沈从文后期的《长河》等作品,不再是如《边城》那般的通透明澈,而是开始关注阶级斗争、国民革命等属于左翼意识形态的内容,尤其是他的都市小说,基本是坚持着乡土文明的启蒙立场,去揭示、批判和反思现代工业文明的种种弊端,暴露着人性之恶的阴暗。因此,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保持各自意识形态“有机知识分子”属性的同时,也融合、交织和混杂着其他意识形态“有机知识分子”的文化属性,从而造成20世纪知识分子群体性的对现代性问题认知的“集体焦虑”。

二、文学生产:权力构建的实施媒介

“有机知识分子”只是建设文化领导权的人力支撑和智力保证,他们深知实现文化领导权争夺战胜利的关键是要获得最大化的民众认同。因此,作为文化领域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学领导权,知识分子深刻地体验到只有读者大众的广泛支持,只有文学当中意识形态内容的最广泛传播和认可,文学领导权争夺战才可能取得胜利和稳固。在葛兰西的国家观念中,“国家=政治社会+市民社会”[2]222,国家的统治权力分为“强权”和“同意”两种。在政治社会领域,国家主要采取强制式的统治;而在市民社会内部,则主要采取“引导”、“说服”、“教育”等方式,使其自愿接受某一阶层的意识形态领导地位,“同意”是最终结果。“说服”和“同意”构成了对市民社会文化统治的主要方式。而文化领导权的争夺战方式,他认为要依靠逐步渗透的“阵地战”。所谓“阵地战”是指当资产阶级掌握着文化领导权时,无产阶级只能建立自己的文化战线和文化阵地,通过媒介宣传、组织建设等方式,将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信息渗透进对方思想领域,最终夺取国家政权。

20世纪中国文学的文化(文学)领导权从1942年到“文革”结束之后,基本属于“左翼文学”一元掌控,但在其余发展阶段均未形成一元霸权格局,而是呈现出三元鼎力的不均衡态势,并处于被不同文化阶层掌控的更迭动荡中。在各个历史阶段,对文化领导权的构建就成为各类有机知识分子的中心任务,并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文学生产这一实施策略。媒介作为“用来传播人类意识的载体或一组安排有序的载体”,是抽象信息得以传播、感知和被接受的物质性载体,广义的媒介本身就包含了文学生产。因此,在领导阶级与被领导阶级之间的信息互动中,文学生产也就等同于文学媒介。文学媒介的传播就是将某一文化主体的意识形态转化为语言为主的信息符号,受众接受之后再转化为可感知的文学形象,进而将其所包含的信息思维或文化符码传递给接受主体,并被其理解和认同的一个从抽象化到具象化的过程。因为文学媒介信息生成的最终指向是接受源即大众,所以各种类型的文学信息只有被接受主体所接纳或识别,或者说这些信息能否与接受主体达成信息沟通的有效性,决定着文学作品及其所蕴含的意识形态信息和文化理念能否会得到大众的“认同”和“支持”,并关联着能否掌控文化领导权这一根本问题。某一意识形态阶层的“有机知识分子”正是通过文学生产这一信息媒介,对民众进行说服和感染,并将相应的价值信息侵入大众思想领域,赢取大众的“主动认同”和“积极支持”,从而达到夺取文化领导权的目的。“知识分子可以通过制定和传播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来整合其他阶级、阶层的知识分子,使广大民众在这种潜移默化的熏陶中自愿地认同统治集团的统治,维护统治阶级的地位,保证市民社会各组织与群众同意统治阶级的社会秩序与规则,从而维护统治阶级政权的合法性”[3]335。在这一过程中,文学媒介或曰文学生产,俨然承担着为夺取文化领导权对民众进行“引导”、“说服”、“教育”的宣传作用,以期“产生某种程度上完全一致的集体意志,而达到这种程度,才能出现在时间和地理空间上协调一致并同时发生的行为”[4]7。

文化领导权的征服对象即受众主体常被称之为“大众”或“民众”,而它却是一个大而化之的模糊概念,因为大众是一个包括不同的文化背景、价值诉求、生存理念等的概念,这种差异性也使得中国文学的生产很难找到一种所向披靡地能被“所有”受众接受的文本类型。为了构建文化领导权,获取最广泛最有效的民众支持,现代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现代民族国家”这一带有全民性、民族性和现代性的文学主题,进而对民众进行精神与思想的文学幻化的“想象共同体”培植。

作为现代性产物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建设诉求,是国人近代以来备受西方列强压迫而产生的集体意识,选择这一主题进行具象化和想象化的文学表达,构建代表某一意识形态主体话语的乌托邦,是能够激起民众集体心理期待和审美期待的最有效途径。但面对日益严重的民族生存危机和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重任,知识分子对建设现代国家和现代民众却采取了多样化的改造之径。以鲁迅为代表的启蒙知识分子认定“欲新一国,必新其民”,他们坚信现代民族国家首先是国民精神的现代化,未来的民族国家将是一个类似于西方国家那样的以民主、理性、自由、科学为社会秩序准则和价值标准的国家,只有国家体制和国民精神健全健康,才能建设高度发达的现代物质文明和政治文明。鲁迅潜在的以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的高度现代化发展模式作为参照,认为中国与日本之间的差异首先来自于国民性的差异,来自于中国传统封建文化对国民精神活力的蒙蔽。因此,他认为当下中国的首要问题就是对大众进行启蒙,输入西方现代文明,对封建礼教和国民劣根进行不遗余力的批判,以此建设现代国民精神和现代民族国家。这是一种带有激进色彩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方式,这也形成了20世纪文学中非常重要的启蒙主义文学传统。启蒙主义式的民族国家想象,将知识分子在社会阶层结构中的地位不自觉地置于先锋角色和真理主人,契合“士之仕也”的认同心理,也符合中国知识分子对如何建设现代国家的集体认知。相应的文学生产,则是以鲁迅的乡土寓言式作品为代表,将国民性批判、封建文化批判、专制主义批判等作为此类文学的主要价值取向,并从“五四”时期的乡土小说系列,一直蔓延到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生产支流中,并得到了秉持启蒙现代主义知识分子的坚定的主动的认同。鲁迅派的文学生产为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占据文化领导权的一个制高点,提供了不可超越的主题和仿式。虽然这一传统在实践中屡遭被启蒙对象的误读,“当他(赵树理)手捧《阿Q正传》,刚念到阿Q与小D在钱府的照壁前展开‘龙虎斗’,父亲就失去了恭听的兴趣。‘得!得了!收起你那一套吧。我听不懂!’和清老汉摆摆手,把早烟袋往腰里一别,扛上锄头下地去了,临走时顺手揣了一本《秦雪梅吊孝》。”[5]44启蒙者与被启蒙之间的思想鸿沟愈演愈烈,尤其是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反叛崇高、消解启蒙、解构中心似乎已经成为启蒙主义最大的文化障碍。与鲁迅用“启蒙”与“批判”进行现代民族国家建设思路不同,以废名、沈从文、凌叔华、萧乾等为代表的民间话语知识分子则是挖掘和展示着传统乡土文明中的美好诗意,以此灼照行将湮灭的被都市文明所扼杀的人性美好,试图在理想与现实的参照对比中,警醒国民,实现民族品德的重塑,以及现代民族国家的重建,这是一种带有文化保守色彩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方式。相对应的文学生产深刻地影响着秉持民间传统文化立场的作家,一只延绵到当代的孙犁、汪曾祺、刘绍棠、邓友梅、张炜等的创作,“他们以自己的乡村经验积存为依托,以民间风土为灵地,在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的浪漫绘制中,构筑抵御现代工业文明进击的梦中桃源。”[6]72无论是启蒙式的民族国家想象,还是保守式的民族国家想象,他们都将精神层面的“立人”作为实现理想乌托邦的首要条件。

从蒋光慈肇始的“革命+恋爱”的左翼文学,直至新世纪以贾平凹、阎连科、尤凤伟、周大新等为代表的农村小说,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更多的投向了政治层面和物质层面。在左翼知识分子看来,民众对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的巨大诱惑首先来自物质和政治的现代化,因此必须首先解决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温饱生存问题,解决民众在社会阶层结构中的被压迫地位;其次,只有重新进行社会阶层的划分,使最具反抗精神的底层民众得到真正的政治权利,实现彻底的政治解放,才能获得精神优越和人格尊严,“现代民族国家”的勾勒正是左翼文学能够被大众所认同和支持的巨大理由。因此,左翼知识分子不遗余力的在文学中对现代民族国家在物质层面的现代化、政治权力的现代化注入了更多的想象性幻化,“建设新中国,推翻旧中国”就成为他们追求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基本思路,而要想实现这一集体的革命诉求,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与之相对应的文学生产,则是一系列的左翼文学作品,如“革命+恋爱”系列的蒋光慈的《咆哮了的土地》、阳翰笙的《地泉》、柔石的《二月》、叶紫的《丰收》系列、丁玲的《田家冲》,“社会剖析派”茅盾的“农村三部曲”、吴组缃的《樊家铺》、沙汀的长篇“三记”、艾芜的“异域风情”系列,解放区文学的“山药蛋派”等,他们将革命化和政治化的“民族国家想象”幻化,并理所当然地被大众所认同,而大众对左翼文学所勾勒的现代民族国家乌托邦世界的向往与倾心,恰恰是左翼文学能够被革命派知识分子和底层民众所认可的重要理由,并由此构建起自身在多元文化格局中居于主流性的文化领导权地位。“有机知识分子”通过文学媒介对民众群体进行“民族国家想象”的信息普及、文化引导、身份重设与生存幻化等的符码植入,最终建构和维持着特定群体的意识形态与审美思维,从而进行着为某一阶层掌握文化领导权的“阵地战”式的文学实践。

三、文学格局:权力重构的文学效果

从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由于无产阶级掌握着绝对的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当代中国的文学生产呈现出一元独霸的局面。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悄然兴起的大众文化,以其感官性、消费性、娱乐性、传媒性等特点,俘获着民众的审美趣味,获得了继左翼文学之后最广泛的民众文化认同。因此,文化领导权重新进入一个争夺战当中,并被多元化的意识形态阶层通过分子运动般的“阵地战”进行着重组。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文化领导权战争中,有机知识分子尤其注重利用现代媒体来构建文化领导权,即他们越来越借鉴、借助文学之外的现代传媒形式,进行意识形态引导,营造集体心理期待,并进行着相应的文学生产,以此实现文化领导权的强化或巩固。文学在这场权力夺战中一改之前为构建文化领导权而形成的“媒介”属性和“工具”属性,反而成为了检验某种意识形态是否获得民众“主动支持”和“经济认同”的“媒介镜像”和“权力结果”。从这一意义上说,在现代传媒语境下,哪个文化阶层及其“有机知识分子”控制了现代传媒资源,并利用传媒资源对群体意识进行不同形态的文化导向,谁就掌握了文化领导权的制高点。对文学来说,其结果就是与某类群体文化特征相符合的文学作品被大众所认同,进而形成不同的文学思潮和美学趋向。当下的文学生产领域,由于文化领导权被国家、知识分子和大众三方共同掌控,因此,文学生产也呈现出三种不同的话语模式。尽管三者的界限呈现出独立和互渗的交融状态,但最大限度的同化、影响自身以及自身之外的接受群体,却是他们占据媒介资源权力的共同特征。

当国家意识形态或政治意识形态占据着文化领导权主体时,其所代表的是国家主流文化对大众思想的控制,权威性是国家意识与媒介权力融合之后的典型特征,它所引导或幻化出的媒介效果是国家想象、民族现象或革命想象,等等,并通过各种传媒形式、政治运动、政治宣传,向所有受众传播出去,造成具有阶段性特征的声势浩大的文化战略,从而给所有国人带来无法抗拒的深远的文化根植。这样,党的先进性领导、红色革命传统的弘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倡导等内容通过与文学的联姻,不仅满足了大众对国家政治想象的审美期待,还可以反哺这种国家意识形态的集体凝聚力,强化这种潜意识的审美积淀,维持和稳固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构建的民众文化基础。其中以“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最为典型。由于这一历史阶段是以阶级斗争为全民社会活动的主要内容,因此,无论从政策导向、群众运动,还是报刊宣传、文艺演出,都是以“政治”为话语核心,以“英雄”为价值楷模。但抽象性的政治宣讲毕竟缺乏具象性,全民在期待英雄的同时又难以形成具体的英雄想象,于是就有了众多对英雄的文学叙事与塑造,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大量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的涌现。如1958年以来的《创业史》、《红旗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的出版盛况,尤其是出版于1961年的《红岩》,“《红岩》一出,全国为之轰动,到处形成了《红岩》热……《红岩》带着一种崭新的思想感情以及与这种思想感情相适应的艺术特点参加到优秀长篇创作的行列里来。”[7]144并在不到两年内的时间创造了发行400多万册的最高纪录。如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1966年,文艺圈内外经常可以听到对这部作品的赞美声,称它是‘里程碑’、‘教科书’。文化名人、评论家都写文章剖析这本小说的成功之处,小说一版再版,各地的报纸、杂志或选登或连载,真叫一时洛阳纸贵。”[8]而书中经典的4秒钟描写“几乎是有口皆碑,都说写得好,写得精彩,不少人用这段文字当做朗诵词,还有一些中小学生能背诵这一段文字。”[8]上世纪 90年代以来“五个一工程”文学作品的打造,“主旋律”文艺作品的推广,就成为代表国家主流文化取向、表现新时代国家意识形态价值观的艺术载体,并最终演变为当下文学发展洪流中的一个强大的审美分支。进入新世纪以来,反映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国共战争以及政治名人的各类文学作品的热销,都显示出国家政治主流文化利用现代传媒资源,引领着其在文化领导权方面的强势力量,虽然它正经受着以“经济”与“竞争”为市场规则和以“新奇”与“猎艳”为价值取向的“大众文化意识形态”的日益挤压。

知识分子精英占据文化领导权的主体地位,主要以“五四”时期和上世纪80年代的新时期初最为典型。在百年来的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知识分子不仅扮演着文化激进的角色,而且以其带有本质性的属性——反传统复古、立新图志、批判痼疾,而成为时代演进与民众立人的启蒙先觉者。鲁迅、茅盾、巴金、老舍、郑振铎等新文学领袖与干将,都曾不遗余力地将大量心血投注于主持和编撰各种文学期刊,利用现代报刊这一重要媒介资源,大力宣传科学、民主等西方新观念、新思想、新文化,为新文学的登场而造势。在此基础上,新文学干将都尽可能地将一些老牌文学刊物如《小说月报》等改编成新文学的大本营,以此实现与其他旧派小说争夺读者市场、扩大社会影响的目的。通过占据20世纪20年代媒介主体如期刊、期刊广告、戏剧等,新理念得以推广,广大的民众逐渐适应新文学的内容、形式、理念,新文学才逐渐成为文化领导权中的重要一元。比如胡适的《尝试集》,从1920年3月亚东图书馆出版,到1953年亚东结束,总印数达47 000册;鲁迅的《呐喊》,从1923年到1930年,先后13次重印;郭沫若的《女神》在1921年8月初版后,曾多次重印;郁达夫的《沉沦》出版之后的两三年印数就达到20000余册,出版之后一个月之内,重版三次;张资平的《冲击期化石》出版后同样畅销……20世纪80年代作为二次启蒙的高峰期,由于对科学知识、对知识分子的重新渴望与尊重,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在这个时代理所当然地取得了文化领导权的制高点,不仅各类文学期刊大量复刊或创刊,而且读者市场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泛,如《当代》、《十月》、《花城》、《芙蓉》;各种不同的文本实验也竞相涌现和热销,如巴金的散文,顾城、海子的诗歌,张贤亮、余华、苏童、莫言等的小说的疯狂阅读,都反映出民众对知识分子文学的强烈文化期待。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20世纪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在文化领导权的格局中,所占据的份额正日益萎缩,纯文学期刊因失去民众基础,纷纷向大众化风格转型,纯文学作家也不得不依靠现代传媒,尤其是借助电影和电视媒介去争得民众的支持和认同。即使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引发了公众对纯文学的关注,但这种阅读的热潮,似乎更多的是公众、现代媒体、影视机构与出版商的一次全民合谋,大家在共同消费“诺奖”事件,很大程度上所追求的并非对莫言文学本身的重新认识,而是巨大的商业利益。但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毕竟为曾一度沦入边缘化的知识分子精英文学重掌文化领导权提供了无可辩驳的现实可能性。

毫无疑问,新世纪以来市民大众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文化领导权的制高点,并从原来的民间文化衍生出结合了市场经济与商业消费的“大众文化”。消费性、娱乐性、狂欢性是其典型的大众文化特征,它往往需要依靠市场大众的需求,投其所好,在市场原则的支配下,尽可能多地获取商业利润。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市民大众(市民大众既是文化领导权的支配者,也是文化领导权的被支配者)往往会努力占据现代传媒资源,如网络、期刊、杂志、广告、电影、电视、报刊等传播媒介,尽力推广一种经济原则和消费文化,并重构着市民大众的价值原则,消解着人们对于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和知识分子高雅文化的关注热情,追求当下性、及时性、享乐性,追求欲望的放纵、视觉的盛宴、财富的标榜等。而媒介资源的领导群体,不仅深谙与其本质同类的大众市民求新、求奇、求欲的审美本性,还以此为依据,常以中性的面目和无原则的价值立场,以温情或刺激的想象方式,向人们提供一种幻觉文化,而这种幻觉文化虽然和民众生存的现实并不发生直接联系,但市民大众却愿意将自己疲惫不堪的心灵浸淫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在自我陶醉中享受着世俗生活的彩色图景,在媒介的引导下实现着个人向往和兴趣的重调。因此,大众文化占据媒介资源平台时,它给大众所塑造的是无可抗拒的世俗生活的美丽光彩。因此,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文化的蔓延,不仅吞噬和解构着之前的国家主流文化和知识分子精英文化的基本模式,而且大有俘获和同化二者之势。典型的现象就是,以政治文化宣扬为核心的红色经典作品与以独立、自由宣扬为核心的严肃作品的市场化和消费化。借助于这种传媒文化氛围的侵袭,文学出版物敏锐的以同样的审美格调进行复制性生产,特别是由于大众文化在不自觉中被市民社会最大程度的自觉、主动认同,轻易地就将国家意识形态话语和知识分子精英击垮,因此,主流文学和精英文学当前不得不借助于大众文化占据着文化领导权的制高点这一优势来获得自身的发展和生存,因此也就出现了三者融合在一起的新型文学生产——不仅都市情感小说、反腐题材小说、家庭婚姻小说、玄幻武侠小说成为大众阅读的热点,而且即使如革命题材和军事题材小说如《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幸福像花儿一样》、《士兵突击》、《狼烟北平》、《历史的天空》、《血色湘西》等,也通过大众文化的现代媒介传播策略,诸如文化包装和传媒效应(尤其是影视效应)获得了市场运作的巨大成功。

当前,市民大众阶层继续通过多样化的现代媒体,进行大量的信息轰炸,幻化出符合青少年、网虫族、打工族、草根族、都市白领、小资精英、城市中产阶级等群体文化特征的审美镜像,不断将新鲜的信息符码植入接受主体的美学心理和接受范畴,形成具有明显群体特征的身份意识、生存意识与文化意识。而文学生产再以符合群体特征与文化认同的文学形式,将这种集体意识以文学信息的方式物态化和媒介化,因而特定群体的生存体验与心理感悟等精神性需求,就得以在图像与语言的张力性空间中驰骋而获得慰藉与满足,并获得其幻化的带有精神优越感的身份想象。本世纪之初青春文学、网络文学的崛起,以及与之相对应的青春文学和网络文学阅读中的“造星”现象,让郭敬明、韩寒、宁财神、唐家三少等作家一直稳居福布斯作家排行榜前列,而其人其文俨然已经成为少年观照世界、解读社会现实的另类群体的形象代言人。无论是郭敬明的图书生产、韩寒小说的翻版发行,还是王朔、海岩、都梁的影视文学,都借助着现代传媒力量,对大众进行着文化品位的塑造与幻惑,一次次掀起了大众对其文学的跟踪式阅读热潮,在奠定广泛读者基础、获得民众文化认同之后,大众文化也取得了这场文化领导权争夺战的胜利,完成了世纪之交大众狂欢的文化盛宴展览。

结 语

文化领导权理论其实质是以从“斗争”到“霸权”、从“文化战争”到“阶级斗争”为核心的文化战略思考,因此,“战”和“斗”成为其基本前提,话语权的“占有”和“维持”是其终极目标。作为文化领域的重要分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轨迹,当下文学生产的基本格局,以及文学生产的未来走向,都可以看成是不同意识形态主体进行文化领导权这场漫长而激烈的争夺战的结果反应。一方面,在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文化领导权往往是在分与合的张力中处于动荡状态,并被不同意识形态的文化主体支配着,呈现出的是彼此交融却又互相冲突的消长态势。在这一“夺取”到“维持”的过程中,文学生产既充当了前期争夺战的信息传播媒介,同时也担当着文化割据和文化领导权确定和胜利之后的文化实践结果。由于文化权力格局在未来的动态重组中的持续性和不确定性,文学思潮的动态演变也是必然的。另一方面,文化领导权理论在强调文化权力的“斗争”本质属性的同时,却忽视了文化“和谐”的重大价值。对于文学生产来说,既要看到文学所负载的意识形态理念,在国家建设与民族重建过程中的“工具性”,也不能忽略文学生产与人类精神和人性奇观的深刻联系,毕竟文学的功能绝非“载道”、“明志”,还有“怡情”、“悦性”的审美、娱乐等功能。当下时代的文化景观和文学生产,其实远非上述图景勾勒那么简单,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文化共时并存,经典祛魅、权威消解,文化权力的占据几乎是“众神狂欢”。特别在新世纪以来大众文化兴起的当下语境中,文学权力主体除却进行话语权的争夺之外,更应着眼于整体的文化建设和文学发展,各类文学主体应彼此借鉴对方文化内核的优秀质素,反思各自文学类型的局限性,积极进行文学生产的价值重建。而各类“有机知识分子”也应充分把握和提取本主体阶级意识形态当中最富生命力的文化要义,并与文学进行艺术性的嫁接和融合,从而培植民众的持久认同,占领文化领导权的制高点。而能否得到民众广泛和主动的认同,既是决定特定文化主体当下生存权利和未来处境的关键因素,也是决定中国文学未来走向与思潮演变的根本动力。

[1](美)德弗勒:《大众传播通论》,颜建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

[2](意)葛兰西:《狱中札记》,葆煦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3]葛兰西:《葛兰西实践哲学》,徐崇温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

[4](俄)谢·卡拉-穆尔扎著:《论意识操纵》,徐昌翰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

[5]戴光中:《赵树理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6]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7]阎纲:《小说论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8]贺捷生:《<欧阳海之歌>前后的金敬迈》,载《中华儿女》199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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