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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
——以莫言获“诺奖”为契机

2013-04-08王玉珠

关键词:世界性诺奖民族性

王玉珠



再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
——以莫言获“诺奖”为契机

王玉珠

民族性与世界性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建构的基本命题之一, 莫言获“诺奖”成为总结和推进该命题的一个契机。近百年来,中国文学在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双向建构中,既收获了丰硕成果也显示出明显的缺失和偏颇。在平等参照的基础上,“诺奖”开阔的批评视野、相对稳定的认知构架和评判标准以及从容不迫的文化姿态,成为反思中国现当代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重要启示,并有助于我们更为理性地看待当下文学在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上的突破及其前景。

莫言; 诺贝尔文学奖; 中国现当代文学; 民族性; 世界性

2012年10月,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公众“诺贝尔情结”所释放的巨大情绪力量推动下,这一文学事件迅速在文坛内外掀起了热议,莫言获奖的原因尤其得到了多维度的阐释。而回到文学本身的意义上讨论莫言何以获奖,我们理所应当首先要观照的是来自“诺奖”评审委员会的颁奖辞,即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我认为,这两个“融合”恰恰是对莫言作品民族性与世界性品格的具体阐释,它带出的一个值得总结和继续深入的话题是我们应当怎样审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在近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双向建构既收获了丰硕成果也显示出明显的缺失和偏颇,莫言的获奖终于为我们的不断指认提供了一个具有示范意义的具体对象;而潜藏在颁奖辞背后的西方主流文学界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评判也为我们反思现当代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成果与缺失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和启示。

一、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建构图景和路向

自中国现代文学诞生开始,文学的世界性与民族性以及获取这两种属性的文学的世界化与民族化问题就纠缠在一起进入了知识者的视野之中,成为近百年来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的一个较为凸显的基本命题。是借鉴西方艺术资源与经验,还是向传统与民间学习,成为作家与理论家共同面临的一个方向性的选择问题。他们在这一问题上的挣扎与决断呈现出不同历史语境所独具的特征,又显示出不同阶段之间某种特定的内在关联,并最终勾画出中国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历史图景和路向。

以“五四”文学革命为标志,中国文学在跨入现代的同时也开启了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双向建构的序幕,在总体上,“彻底反传统、全盘西化”的现代化路径选择使得文学世界性的建构成为这一阶段更为着力的方面。在“五四”知识者的视野中,西方文学代表了世界文学的潮流,因此中国文学的世界化即世界性的获取必然要采取西化的道路,世界化等同于西化并构成文学现代化的实质性内容。在根本上,“五四”文学革命的发生本身就借用了西方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变革精神,而白话文运动等具体举措也都在思想或方法上借镜于外国。在理论建设方面,胡适、陈独秀以及周作人等的文论文章都明显体现出以西方文学为参照或从西方文艺思潮中汲取理论源泉、借鉴西方文艺运动经验的倾向和特点。而在创作实践上,“五四”文学现代精神与现代形式的建立也都是通过径直急取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各种文学及哲学思潮而实现的。可以说,“五四”新文学的确“极端的承受外国影响”*梁实秋:《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浪漫的与古典的?文学的纪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6页。,“西化”构成了“五四”新文学建构自身并追赶世界文学潮流的路径和方向。相比之下,“五四”新文学民族性的建构在整体上是被忽视的,借鉴传统与民间以建设新文学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在理论上,周作人的民歌辑录与民俗研究是在人类学的范围内进行的,它们与文学之间的重要关系尚未被充分认识。在创作上,刘半农、沈尹默等初期白话诗人对民歌或旧诗文的借鉴虽然较为出色,但其创作路子却远不能构成新诗建设的主要路径,并很快被郭沫若所引领的绝端自由的西化诗风所遮蔽;鲁迅所开启的“乡土小说”虽然在民俗乡情的描写上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但其艺术上的民族化追求又是被西化的“启蒙”精神内核所统摄的。而学衡派的“昌明国粹”以及胡适在“五四”后期大力提倡的“整理国故”都被认为是对“五四”现代化精神的背离而遭到了批判。

进入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五四”以来的“西化”路向在新的文学语境中发生了逆转,文学民族性的建构成为这一阶段讨论的侧重点,“民族化”与“民族形式”成为论述的两个关键词。首先是1930年围绕《前锋周报》和《前锋月刊》兴起的带有国民党党制文化色彩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但是这一运动在理论和创作上都未能产生重要影响。与之相比,“左联”所推行的文艺大众化运动对于文学民族性的追求更为彰显和有力。民族旧形式由于天然地具有克服“五四”新文学脱离大众倾向的优势,因此成为了探求现代文学新的民族形式所特别倚重的资源。瞿秋白在《大众文艺的问题》一文中就明确指出:“革命的大众文艺在开始的时候必须利用旧的形式的优点——群众读惯的看惯的那种小说诗歌戏剧。”*瞿秋白:《大众文艺的问题》,《瞿秋白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3页。但民族化并不是革命作家和理论家们的自觉选择,它更多地是作为大众化运动的手段和途径而存在的,这充分表明了民族性建构始终是依附于阶级斗争和现实政治的需要的,是革命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随着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民族意识的高扬也使得现代文学的民族性建构获得了更为有力的关注,并与整个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总体目标保持了一致。由于在文学内容上爱国主义成为创作毋庸置疑的共同主题,因此关于文学民族性的建构最终依然落实到“民族形式”的问题上。在解放区,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中关于“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页。的论述成为“民族形式”的权威性定义,并得到了周扬、艾思奇、何其芳等解放区文化工作者一律正面的阐发。然而随着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对于文艺的工农兵方向的确立,文艺的民族性建构进一步明确地被大众化所要求的“喜闻乐见”品格所规定,表现为对民间形式的选择和利用,并成为了延安文学和解放后十七年文学创作的主潮。总的来看,1930年代以来对于文学民族性建构的强调乃至单向突进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走向了一定程度上的偏狭和封闭,但在这一过程中也偶有较为辩证的声音出现。在国统区有关“民族形式”问题的争鸣中,胡风就在《论民族形式问题》一文中指出,民族形式应该 “反映民族现实的新民主主义的内容”,同时不能排斥外来经验。*胡风:《论民族形式问题》,《胡风评论集》(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34、258页。尽管他对外来经验的理解仅仅局限于国际革命文艺的经验,体现了视野的某种偏窄性,但这一视角毕竟显示了他辩证和历史的眼光。此外,郭沫若、茅盾等人有关民族形式的探讨也显示出了较为辩证的眼光,并推动了国统区民族形式的论争走向深入。而在创作中,部分作家的作品也并不像理论上强调的那样过分忽视了对于文学世界性的建构,反而是表现出了颇为明确的世界性意识与人类性要素,实现了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一定程度上的平衡。例如京派作家就有着对于人性的执着抒写,“七月”作家群也有着对于人类性内涵的着意表现,钱钟书则更为明确地表示,《围城》所写的“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钱钟书:《〈围城〉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2页。。即便是在民族化色彩浓重的作家赵树理那里,由于《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等作品站在民间本位的价值立场上来观察农民的命运变迁,在琐碎的农村日常生活的描述和农民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中反映了农民在现代革命中的实际生存状态与精神变革历程,因此昭示出了其小说创作贴近基本的生存与生命层面的本质特征,作品也具有了共通的人类性的精神涵蕴。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文学创作自主空间愈发收缩和文学规范日益窄化的总体趋势下,文学的民族性在被高扬和彰显的同时,文学的世界性因素和人类性要素却越来越受到压抑和遮蔽,甚至在“文革”中发展为一种极端民族主义文学禁锢,也因此完全淹没了对于文学世界性的探索。

物极必反。进入20世纪80年代,在相对封闭近30年之后,中国文学发出了“走向世界”的强烈诉求,文学世界性的建构再次凸显于人们的视野之中。一方面是对“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一基本公式的质疑和反思;另一方面则是关于中国文学走向以及如何走向世界的热烈探讨。为了使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命题获得坚实的理论基础,歌德、马恩以及别林斯基等对于文学世界性的论述被大量地援引;同时,论者还通过回顾和梳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外国文化和文学所产生的重要影响和作用,来为文学走向世界提供历史依据。而在如何建构文学世界性的问题上,世界性视野和与他民族之间充分的文化、文学交流得到强调,《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一文中“世界文学的总体格局”概念的提出以及《走向世界文学》*曾小逸:《走向世界文学》,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3页。一书中对于“世界性文学交流时代”的确认,即是较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例证。此外,论者还提出了诸多建构文学世界性的具体举措,如在文学内容上书写世界意识和人类性要素、在艺术表现上认可技巧的通行共用、在推介实践上加强宣传介绍等等。总体上来看,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呼声不是空泛的,但从早期“意识流小说”的创作和“现代派”技巧的推介,到“走向世界文学”口号的提出,再到“先锋小说”的形式主义与哲学探求,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其间始终伴有激烈的思想争鸣和学术交锋。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大讨论、1983—1984年文艺界的“清污”斗争、有关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思想激荡等从侧面显示了文学“走向世界”的合法性备受质疑的情形,因此一方面是“走向世界”的呐喊,另一方面则是对于文学的民族个性与民族辨识度的呼号。推而广之,从“现代派”文学到寻根文学、从先锋小说前期的现代主义探求到其后期的民间转向,以至新世纪对文学“世界性因素”和“本土经验”的双向探讨,整个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发展始终在民族性与世界性之间谋求某种交替式的平衡和协调。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推进和全球化现实语境的生成,文学世界性的建构所遭遇的认知阻力逐渐减少,而有关民族文学特异性的探讨也进一步走向了深入。

如果说以上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路径的梳理和思考呈现的是一种本土视野的话,那么莫言的获奖可以说为这种梳理和思考带来了另一个向度的参照和评价视角。以“诺奖”为代表的西方主流文学界在这一命题上持怎样的评判标准?显示了怎样的审美趣味?会为今后的创作走向和理论建构提供怎样的启示?这些问题的回答,意味着我们同样需要以世界眼光来审视自我。这并不表示“诺奖”为代表的西方标准是高人一等的先在准则,但在平等参照的基础上其批评视野和认知构架等无疑显示出相当的意义。

二、“诺奖”参照下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思考

实际上,“诺奖”在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向度上并无具体而微的判断标准,就是其整个文学评判标准也是十分模糊的。按照奖金创始人诺贝尔先生的遗愿,文学奖应赠与“在文学上能创作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这一表述所包含的主观色彩和模糊性显而易见。在思想倾向上,“理想主义”本身就是一个可以反复探讨和不断阐释的内涵丰富的范畴;在艺术表现上,“最佳作品”的尺度更是难以把握,加之评委们在审美趣味、鉴赏眼光等方面的个人性因素以及地域、民族、语种乃至政治等非文学因素的时有干预,增加了“诺奖”的偶然性,因此它并不具备普世的价值。但客观地说,“诺奖”又是目前世界范围内最具公信力和影响力的文学奖项,它在百年来的历届评选中基本保持了公正性,绝大多度获奖者都是实至名归的,因此“诺奖”成为我们评价自身文学无法绕开的一个重要参照。“诺奖”对于莫言小说民族性与世界性品格的高度肯认,也促使我们以更为平和公允的心态看待它所带来的对于中国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启示。

首先,在批评视野上,“诺奖”近年来对文学世界性与民族性的双向认可对我们走出在二者关系上的认识误区具有启发意义。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诺奖”一直较为封闭地将视野局限于西方文学界,体现出鲜明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化格局的日益推进,这一倾向有所消解,越来越多的非西方作家作品得到观照,“诺奖”也开始显示出真正的面向世界的意义和开阔的世界眼光,那些在“存在”与“人性”的层面上具有价值立场上的普世性的作品尤其受到“诺奖”的青睐。同时,对世界性的肯定并不意味着“诺奖”对文学民族性的忽视。近年来,“诺奖”西方色彩的淡化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它对于其他地域和民族文学的接纳和认可,拉美、亚非以及其他地域和民族独特的异质文化和本土特色得到关注,对自身民族文化开掘颇有力度的作家越来越多地被遴选到“诺奖”的平台之上,并因此被推介给全世界的读者。因此世界性、共通性与本土性、民族性交融在一起,成为“诺奖”价值体系中重要的考量因素。相较之下,“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一度成为中国文坛主流的价值判断和文艺导向,尽管这一理论命题在强调民族文学的身份意识和独特性方面有其部分真理性,但对民族性单一向度的强调也正显示了其片面性。在延安时期以来的民众本位思想的进一步发挥下,这种片面性所蕴含的反现代的价值观念就直接导致了文学视野和交融的阻隔,即便是到了重新开放的1980年代,在一种偏狭的民族意识和确认民族身份的焦虑情绪支配下,这一理论模式再次在文学“走向世界”的呼声中风行开来,以致视学习和借鉴外来文化为不正之风和文艺逆流。但实际上,“民族性”相对于“世界性”并不具有优先地位,它更不是文学批评的“最高标准的试金石”。“真正的艺术家用不着花费力气就是民族性和人民性的, 他首先在自身中感觉到民族性,因此,不由自主地把民族性的烙印镌刻在自己的作品上面。”*[俄]别林斯基:《对民间诗歌及其意义的总的看法——兼论俄国民间诗歌》,见《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第187页。因此,过分强调文学的民族性反而会成为文学走向世界的绊脚石,尤其是在当今全球化的文化语境中,在坚守文学民族性的同时更要以世界意识来观照人类共同价值观,在人类性的视野上来审视自身民族,从而实现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完美融合。

其次,“诺奖”相对稳定的认知构架和颁奖理念,以及相对单纯的文学标准,成为我们反思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重要参照。百年来,“诺奖”始终着力于表彰那些关注人类处境、书写人性或是探索自由与理性的作家,尤其激赏散发出理想主义光辉的作品。尽管在不同的语境中评审会对“理想主义”一词作出变动不居的阐释,但总的来说这些阐释并不构成对“理想主义”的歪曲和丑化,在围绕宗旨的前提下反而呈现出一种可贵的包容性。同时,尽管“诺奖”的颁发不排除一些偶然性因素,但它始终力求以文学作为唯一的评判标准,尤其力求避免干预政治的倾向。莫言作为一位官方色彩浓重的主流作家获奖,恰恰说明了“诺奖”秉持了一直以来相对稳定的颁奖理念和单纯的文学标准。相比之下,我们对于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建构与评价都超越了美学层面而带有着强烈的政治文化蕴含,使文学承载了过多非文学的使命。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以来,文学主潮变得空前政治化,出于文艺服务于政治的需要,文学世界化被严重遮蔽,而民族化则被偏狭地等同于大众化,这一理论导向使得文学创作不惜降低自身的艺术性以迁就工农读者的阅读能力和审美习惯。这种建立在民众本位思想基础之上的民族化实际上构成了对文学现代性启蒙的一种抵制乃至解构,是不利于文学发展的。到了新时期的开放年代,文学世界性的建构虽然被重新启动,但同样掺杂着太多政治意识形态的因素,例如在对西方“现代派”的学习中采用了保留其形式而抛弃其内容的做法,主要就是为了规避政治与文化上的风险,以致获得了外在形式和内在观念分离的“伪现代派”*黄子平:《关于“伪现代派”及其批评》,《北京文学》1988年第2期。的称号。如果说以往我们过多地从非文学的角度来看待文学是受特定历史阶段社会政治和体制等因素制约的话,那么在文学生存语境愈发宽松和自由的今天,我们就应该给文学“松绑”,回归文学来看待文学本身,对莫言获“诺奖”也应当作如是观,这恐怕是看待和评价文学的更为明智的态度。

最后,与以“诺奖”为代表的西方文学界在文化上的从容心态相比,中国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百年来的建构史始终伴有着强烈的文化紧张感和焦虑感。尽管世纪之交“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陈思和:《20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中的“世界性因素”的几点思考》,《中国比较文学》2001年第1期。命题的提出,以世界性视野确立了20世纪中国文学在文学交流中的主体地位,但主体文学身份和对话资格的确立并不意味着这种对话就一定具有平等性,西方文学进入中国遭遇主体建构环节也并不能因此改变中国近百年来文学落后于世界文学主潮的事实。同样不可否认的,则是西方文学以其颇为顺利而完备的现代化进程而获取了世界文学格局中的强势乃至中心地位,并因此具有了从容不迫的心态。相比之下,中国新型民族文学的建构始终伴有文化危机意识和紧张感。在现代文学的开创期,“五四”知识者取西化路径以开启文学现代化历程就带来了对于文学民族性丧失的焦虑,恐惧“‘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因此国粹派随即兴起;而鲁迅则更“恐惧”国粹派的兴起会使中国人“从‘世界人’中挤出”。*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六》,《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3页。这种文化紧张感在新时期开放年代到来之后重新得到体认。一方面是渴求被世界认可的“走向世界”的呼声,另一方面则是挖掘民族文化积淀的文学“寻根”,二者殊途同归,都是秉持着强烈的文化危机感焦躁地寻求新型民族文学资以对话世界的应有地位和身份。而在1990年代以来,随着文化全球化趋势的不断推进,出于对同质化过程中迷失自我的忧虑,“去西方化与寻找中国性”*代迅:《去西方化与寻找中国性——90年代中国文论的民族主义话语》,《文艺评论》2007年第3期。成为较有影响力的一种共识,这种共识中则更多地隐藏着文学民族性建构的焦虑和思索。不过,在“现代性”追求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话语建构的基本目标和本质内涵的语境之下,对于文学民族性建构的焦虑与思考则推动文学创作实现了乡土与民间转向,最终实现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巨大转换。当然,如何规避民间叙事维度的文学民族性建构所存在的局限性,消除建构中的焦虑情绪与紧张感,既有待于中国文化软实力整体上的提升,也需要我们在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建构中进一步调整视野与心态,最终实现二者的和谐交融。

在“诺奖”的立场参照下,以强烈的问题意识以“他者”的眼光重新打量中国现当代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建构,并着重探讨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和误区,并不意味着对于近百年来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全然否定和批判。实际上,中国文学的现代发展中诸多合理的主张与“诺奖”所代表的批评视野和价值立场有着一致之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历史进程中,同样有部分作家以及理论家既体现了自觉的民族意识,又具备了开放的世界眼光,同样生成了大量既有着普遍的世界性蕴涵和艺术技巧、又有着特异的中国精神与风格的文学作品,无论是老舍、沈从文、萧红、曹禺等处于时代“边缘”的作家创作,还是历来被视为代表了现代文学主要成就的鲁迅、茅盾、赵树理等人的创作,都实现了对于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较为贴合完满的双重建构。而新时期以来,在日益开放和多元的文化语境中,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得到了更为自觉和明确的观照与重视。在经过不断的理论讨论与写作实验的探索之后,众多作家对于文学的价值意蕴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在独特的个人性风格之上,其作品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也达到了相当的文学史高度。这使我们能更为从容地观照莫言等当代作家在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上所取得的突破,并更有理由期待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可能性前景。

三、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的突破与前景

在“诺奖”的平等参照下,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建构历程中的确存在明显的偏颇和缺失,而且以理性而平和的心态来看待,这些偏颇和缺失并不会因莫言获得“诺奖”而被遮蔽或抹煞,而“诺奖”的意义也应当得以恰当的评估。显然,跳出西方中心主义的视野局限,将莫言获奖放置于全球化趋势不断迫近、多元文化格局逐渐形成的背景下,更能恰切地对这一文学事件的意义作出解释,也更能彰显出中国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以及所具有的重要价值与意义。就莫言获“诺奖”的意义而言,毫无疑问首先是“诺奖”对其个人文学成就的确证,具体而言,是对其作品“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从而出色地融合了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一种激赏。莫言在其创作中坚守民间叙事的立场,观照故土“高密东北乡”所承载的民族历史,挖掘寄寓其中的人类共通的情感和思想,在民族生活独特性的魔幻书写中表达了对人类共同命运与生存体验的人文关怀,因而其作品在思想内蕴上既突出了独特的民族性,又蕴含了人类精神的相通性要素。而在艺术表达上,他既秉持了中国传统的叙事方式,又充分借鉴了西方文学经验,同样达到了较高的思想艺术水准。实际上,就整体水平而言,自1990年代以来,以“莫言水平”而实现了对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成功把握的作家并不在少数,余华、贾平凹、张炜、李锐、张承志、陈忠实、王安忆等作家在展示民间文化形态、书写民族历史生活的同时,也较有力度地对人性、人的存在以及人类心灵进行了探索和追问,并体现了出色的艺术独创性,因而代表了1990年代以来文学的最高成就。因此,尽管不必因莫言获“诺奖”而过分拔高对于当代文坛的评价,但倘若说这一奖项的授予也意味着对中国当代作家的集体性认可和对中国当代文学气象的整体性肯定,应该是并不失当的。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相信莫言的获奖是在于其作品的文学品格本身,而绝非对“诺奖”的迎合,何况迎合并不一定奏效,因为对方并不会以此降低自身的权威性。

我们这里以“诺奖”为代表的西方文学标准作为参照来审视中国新型民族文学的建构历程,但绝不意味着惟西方标准马首是瞻,毕竟单一的横向对照并不能完整地评价这一建构历程的成就与缺失,它只作为一种视角而非标准被借用。如果说莫言获“诺奖”确实为我们重新审视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提供了一个契机的话,那么我们既看到了建构中的缺失和偏颇,也看到了在消化缺失与偏颇之后所取得的丰硕成果。总体上,尽管在倾向上各有偏重,对于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建构在逻辑理路上已由长期以来各持一端的相互对立逐渐走向了辩证统一。实际上早在19世纪前半期,俄国民主主义批评家别林斯基就对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辩证的解释:“只有那种既是民族性的同时又是一般人类的文学, 才是真正民族性的;只有那种既是一般人类的同时又是民族性的文学, 才是真正人类的。”*[俄]别林斯基:《对民间诗歌及其意义的总的看法——兼论俄国民间诗歌》,见《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第187页。这一经典性论述在认同文学民族特性的同时又显示出了一种敏锐的世界意识与开阔的世界眼光,因而对当下中国文学实现民族性与世界性具有辩证性质的双重建构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在日趋同质化的世界文化图景中,中国文学的现代发展必须要具备属于本民族文学所特有的基本属性、精神气质以及风格特征,从而以鲜明的民族个性区别于其他民族文学,避免本民族文学在文化同质化趋势中走向迷失和消融;但是,对于民族文学价值的珍视与对民族文学独特性的强调并不意味着在民族性建构上单向突进和盲目追求,否则只会导致文学视野的阻隔与文学交融的难以实现,最终导致民族文学走向自我禁锢与衰落。在建构文学民族性的同时也需要以世界性为中国文学现代发展的基本诉求和重要表征,要通过艺术形象与具体的艺术描绘体现出“全人类性”*蒋国忠:《什么是文学的世界性》,《上海文论》1987年第2期。,尤其是在世界一体化趋势日益明显、文化与文学对话日益频繁的今天,只有在表达独特的民族性特征的同时融入具有人类普遍性和共通性的思想情感、理性愿望、审美趣味等要素,才能以其同质性成分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学建立起广泛而密切的联系,从而共同推进各民族文学相互渗透与相互交流的世界文学时代的到来。同样,文学世界性的建构也并不意味着取消本民族文学的特质,异质性成分同样构成文学对话与交流的前提所在,因此文学世界性的建构又不能无条件地向世界文学投入,而是必须确保具有一定稳定性的民族特征得以彰显。尽管民族性与世界性二者之间的辩证统一还需要不断的探索与实践,但在历经了近百年的不断追寻之后,中国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水到渠成地取得了突破性成就,而莫言的获奖正为这种成就提供了一个可以指认又具有示范意义的具体对象。同时,在当下文坛一大批“莫言水平”的作家的创作中也出现了大量在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建构上较为出色的经典性作品,这无疑显示了作家们在艺术独创性之上对于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寻求所达到的高度。这一高度的持续和不断提升将有赖于作家既以民族历史和当下中国经验作为观照的基点,又以世界文化视野审视民族文化的独特个性,以此突破民族的片面性和有限性;既以鲜明的民族辨识度实现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学的对话,又深化对自身民族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最终以独特的艺术个性走向深邃的民族性与普适的世界性的双重自觉。

[责任编辑:以沫]

On the Nationality and Cosmopolitanism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Take Mo Yan’s Acquisition of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as an Opportunity

Wang Yu-zhu

(School of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Baoji University of Arts & Sciences, Baoji 721013, P.R.China)

The problem of nationality and cosmopolitanism is one of the basic proposition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Mo Yan’s acquisition of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in 2012 could be an opportunity to summarize and promote this proposition. In the process of literary modernization over the past century, the nationalization and cosmopolitanization gained fruitful results with obvious deficiency. On the base of equal comparison, expansive view and stable cognitive structure as well as simple literary criteria of the Nobel Prize could be the important enlightenment for us to review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ity and cosmopolitanism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Mo Yan;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nationality; cosmopolitanism

王玉珠,兰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兰州 730000),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宝鸡 7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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