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初次仕杭词用典分析
2013-04-07曾丹
曾 丹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用典又称用事、使事、隶事,是唐宋诗词中常见的表达手段。刘勰《文心雕龙》篇中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1]其中,据事、援古就是指用典。苏轼词的特点之一就是在词中大量用典,且这个特点在苏轼第一次出任杭州通判时就开始显露。1071年,也就是熙宁四年,苏轼因其政治见解得不到神宗皇帝的采纳,于是自请外任杭州通判,直到熙宁七年才调离。[2]在这三年期间,苏轼一共创作了36首词,而本篇论文旨在探究这36首词的用典情况。
一 典故的内容
统计分析《苏轼词编年校注》[3]中所辑录的36首词,发现用典达34处之多,约占杭州词的94%。如《双荷叶》中的“绿衣偷结”一句,典故出自《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此为“经”。《菩萨蛮》中“扁舟下五湖”典故出自《国语·越语下》:范蠡辞与越王,与西施乘轻舟游于五湖之事。此为“史”。《江城子·玉人家在凤凰山》中的“立马看弓弯”,典故出自《说郛》:传《春阳曲》,凤卒诗,请曰:何谓弓弯?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状以示凤。词中“弓弯”即运用典故之意而指舞姿。此为“子”。又如《劝金船》中“杯行到手休辞却”化用了韩愈《赠郑兵曹》中“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莫过酒”一句,作者化用此句为客人劝酒。此为“集”。从上可以看出,苏轼用典遍布经史子集,具有“驰骋百家、搜罗万象”的特点。
从事典的内容来看,其所涉及的人物多为以下几类:一为放诞不羁的狂士,如醉后自称中圣人的徐邈,幕天席地的刘伶。二为淡泊飘渺的隐士,如缑山成仙的周灵王太子,不慕名利的严子陵。三为功成名就的雅士,如精通音律的周瑜,百姓为其堕泪的羊祜。从苏词典故中所涉及的这些人物可以看出,苏轼在经历了仕途上的第一次挫折后,开始仰慕风流才子、文人雅士。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中曾说:“观人于揖让,不若观人于游戏......词不知不觉反而把他更真实的自我表现出来。”[4]由此,我们可大胆揣测,苏轼在杭期间的内心状态,虽没有泯灭用世之心,但较前期相比,杭州的风土民情、自然美景已部分分散了苏轼对朝廷政治的关注,他的用世之心开始转向民间。
杭州自古以来就是我国山水秀美的地方,苏轼的故乡四川本来也是以风景美丽著称,但他一到杭州就感慨道:“故乡无此好湖山。”[5]所以郁郁不得志的苏轼,一到杭州任上就醉情山水,与友人、歌妓饮酒作词,借此摆脱烦扰。如《行香子·过七里濑》:算当年、虚老严陵。这是苏轼在杭州任上巡行富阳、新城、桐庐时过七里滩而作,该词描写了七里濑的优美景色,表现了作者对江南水乡的热爱。词中“虚老严陵”借用后汉书中严子陵不慕光武名利,不屈不挠,终耕于富春山的典故,流露出一种功名虚无、江山常在的人生哲学。[6]又如《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是苏轼在杭州与张先同游西湖时所作,词中“忽闻江上弄哀筝”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的诗句: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苏轼与张先泛游西湖,听闻水上有筝声,两人忘情山水,自得其乐。
但是苏轼绝不是一味游山玩水,不务正业,他也心系百姓,渴望有所作为。如《南乡子·和杨元素》中“何日功成名遂了”化用《老子》卷上第九章: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苏轼内心渴望自己是功成身退到杭州而不是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外放到杭州。同时词中的另外一句“堕泪羊公却姓杨”化用了《晋书·羊祜传》:“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这里是以杨绘比羊祜,“羊”“杨”音近。苏轼赞杨元素在杭任上的业绩,受到百姓的爱戴、拥护,从中也可看出苏轼内心渴望像杨元素一样在杭州有所作为。又如《祝英台近》中“谁念萦损襄王,何曾梦云雨?”一句,作者引用《乐府诗集》之宋玉《高唐赋序》中楚襄王与巫山之女云雨之事,借历史神话以讽刺积贫积弱的宋王朝现实,抒发词人的忧民之情。[7]从苏轼所引用的这些典故,我们不难看出苏轼虽游离于京城,在杭州游山玩水,但爱民之心没有减退,正如他自己所说:“政虽无术,心则在民”。[8]苏轼在杭州任上确实也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如赴湖州相度堤岸利害,而后又协助陈述古修复钱塘六井,[9]解决了老百姓的用水问题,所以杭州人民对苏轼是非常感激的。
二 用典的技巧
从用典的技巧来看,这36首词已初步显露了东坡词对典故的驾驭能力,他用典能浑化无迹,融入己作,多活用典故而非生搬硬套。《古汉语修辞简论》[10]参照高式的分类法,根据古汉语中用典的实际情况,将用典的方式分为明用、暗用、反用、借用、化用五类。而苏轼的这36首词运用了其中明用、暗用、化用这三种主要的用典手法,下面就举一些具体的例子来做具体的分析。
1.明用。
明用,常用的是只用典故的字面意思。如《南歌子》中“但得周郎一顾、胜珠珍”一句,典故出自《三国志·周瑜传》,周瑜精于音律,每次得曲,即使反复咀嚼了三遍以后,如果还发现曲中的错误,一定要回过头来修改,所以当时民间有童谣称“曲有误,周郎顾”。这首《南歌子》作于楚州太守的宴会上,苏轼用此典故意在点明相较于珍珠缠头,楚守舞鬟更期盼能够遇到像周瑜一样精通音律的知音。有些典故的含义与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完全一致,也可算作典故的明用。如《瑞鹧鸪》中“水云先已漾双凫”中的“双凫”两字,典故出自《后汉书》卷八二上《方术传》:“王乔者,河东人也。显宗世,为叶令。乔有神术,每月朔望,常自县诣台明。帝怪其来数,而不见车骑,密令太史伺望之。言其临至,则有双凫从东南飞来。于是侯凫至,举罗张之,但得一双舄焉。乃召尚书诊视,则四年中所赐尚书官属履也。”原典故略带神话色彩,皇帝密令太史举网捕捉天上的双凫,结果得到的是上书官王乔的鞋子。这里的“双凫”有“官位”的意思,而作者在这里将“双凫”喻为县令,即当时的钱塘县令周邠、仁和县令徐畴两县令。原典故与新典故的意思基本一致。
2.暗用。
暗用,作者要表达的意思,从引用的典故中看不出来,而是暗含在典故之中,必须对典故做一番分析,才能搞清楚。如《双荷叶》中“红心未偶,绿衣偷结”一句,典故出自《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古时以黄色为正色,绿为闲色。而现在以绿色为衣,用黄色为里,暗含的意思就是说尊卑反置,贵贱颠倒。而这首《双荷叶》是苏轼赠给湖州贾收的小妓荷叶的,作者把咏物与咏人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绿衣偷结”一句,实际上是暗喻贾收娶荷叶为妾,贾收之前丧妻,所以有妾凌于妻上之意。我们就光从典故的表面意思来看,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作者的意图的,这需要我们联系写词的背景细细深究才能够理解。又如《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中“更问新官,向旧官啼”一句,典故出自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越公杨元素还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陈氏,陈氏为诗:“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原典故是指陈氏同时面对两个丈夫,内心非常煎熬。而这首词则是作者借陈氏的诗句来表达送“旧官”述古,迎“新官”元素的心情,既因述古的离去而悲伤,又因元素的到来而喜悦,悲喜交加,莫可言状。
3.化用。
化用,即把典故融化在字里行间,实际上是根据作者自己的需要,将典故加以改写,有时还加进新的语言和内容。典故经过改写后,原典故的语言和内容与新的那一部分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化用既可化用古代的故事,“举人事以征义”,又可化用前人的诗句,“引成辞以明理”。如《浣溪沙·感旧》中“潘郎白璧为谁连”一句,典故出自《晋书》卷五五《夏侯湛传》:“夏侯湛字孝若,谯国谯人也,善构新词,而容貌观,与潘岳友善,每行止同舆接茵,京都谓之连璧。”原典故是说夏侯湛与潘岳交好,京城人称两人“连璧”。作者此时将典故稍作改变,把句法变为问句,声声叩问自己与亲友的离散,无人连璧,形单影只。又如《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中“何处飞来双白鹭”一句,典故见杜牧《晚晴赋》:“复引舟于深湾,忽八九之红芰。诧然如妇。敛然如女,堕蕊黯颜,似见放弃。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典故的本意指江边的红芰艳如妇人,而白鹭宛如风流倜傥的公子飞过来窥伺这个红芰美人。原典故是写美景,而在这里作者用来叙事。苏轼把双白鹭喻为同游的刘贡父兄弟,父子俩爱慕舟中弹筝女子的美丽。
细读这36首词,从所用典故的内容来分析,可以部分窥见苏轼第一次外任杭州时的内心状态,苏轼开始由朝廷走向民间,对杭州事务是外冷内热,外表淡然,洒脱,实际上内心忧切,心系百姓。而从苏轼对典故的使用频率和对典故的驾驭能力来看,苏词尤其体现了宋人“以才学为诗”的创作倾向。[11]傅庚生指出:“行文用典实,取其节文而有征也。若堆砌僻典以矜其博,或不求信雅致其意,失其旨矣。”[12]苏轼对典故的活用则避免了此弊病,而是活用典故,并无因袭古人之意,也无偷句换意之嫌,情感与典事相得益彰,两者相辅相成地融合于词作当中。
[1]吴林伯.文心雕龙义疏[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454.
[2]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5.
[3]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0.
[4]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1-12.
[5]孔凡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9:341.
[6]马学林.论苏轼的两次仕杭词[J].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07(1).
[7]叶嘉莹.苏轼词新释集评[M].北京:中国书店,2010:123.
[8]孔凡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6:1922.
[9]曾枣庄.苏轼评传[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313.
[10]赵克勤.古汉语修辞简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63.
[11]蔡凌.苏轼词中用典及其文体学价值刍议[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1(2).
[12]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