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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引《诗》论

2013-04-07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大雅文王墨家

魏 隽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一 《墨子》引《诗》概述

《墨子》共引《诗》12次,8处在今本《诗经》里可考,其余4处为逸诗。8处可考的诗句分别出自《大雅·抑》、《大雅·桑柔》、《大雅·皇矣》、《大雅·文王》、《小雅·皇皇者华》和《周颂·载见》。

《兼爱下》云:“先王之所书,《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仇,无德而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即此言爱人者必见爱也,而恶人者必见恶也。”[1]P125在当时儒家弟子积极宣扬“仁爱”思想,寄希望于君主施“仁政”济天下时,墨子独树一帜地提出了只要人人兼相爱交相利就能天下大治的思想。“兼爱”是墨家最重要也最具特色的思想,与儒家认为君主的仁爱是政局安定的根本不同,墨子认为天下混乱的根本就是人们不相爱而引发的交相攻。他认为当今天下之人是谁都不爱只爱自己:人与人之间相互算计,家族与家族之间相互掠夺,国家与国家之间相互攻伐,都通过损害他人而使自己得到利益。因此,想要天下太平就必须人人兼相爱,做到待人如待己。为了阐述只要做到“兼爱”就必能得到利益,《兼爱下》中引用了《诗经》的原文对其进行了有关论证。此处引文出自《诗经·大雅·抑》,原文为:“无言不仇,无德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2]P1168、P1172这首诗讽刺了周厉王作恶多端从而导致了国家的灭亡,毛公为此诗作序为“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2]P1162,此诗的政教意义很符合墨家论述之意。文章在引《诗》之后直接用“即此言”对“兼爱”进行了总结性的论证,即恶人者人必恶之,而爱人者人必爱之,利人者人也必利之。首先做到利人爱人,人人也必会爱我,这样也必然受到人人的回报之利。诗中所说的有德必报,善有善报的思想被墨子引申为“兼爱”之意,从而用来论证“兼爱”思想的可行性,可谓有理有据,使人不得不信服。

《尚贤中》云:“《诗》曰:‘告女忧恤,诲女予爵,孰能执热,鲜不用濯?’则此语古者国君诸侯之不可以不执善承嗣辅佐也。譬之犹执热之有濯也,将休其手焉。”[1]P51墨子对儒家学说虽多有批评之处,甚至有的观点与儒家的截然相反,但墨子早年曾学习儒家著作,又与孔子同出齐鲁之地,因此他的思想也与孔子有相通之处。例如墨子的“尚贤”思想就与孔子的“学而优则仕”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孔子认为学问做好了又尚有余力,就可以考虑做官了。孔子所认为的学问好是指德才兼备,而墨子提倡的“尚贤”与孔子认为做官应该德才兼备的观点是一致的。在《尚贤》上、中、下三篇文章中,墨家指出虽然当今的国君和贵族都希望改变国家衰败的命运,也制定了相关的政策,但国家依然不得治,甚至反而更加混乱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不能任用贤才。继而论述了国治与用贤的重要关系,阐述了自己尚贤的主张。在《尚贤中》篇中,墨家认为当今国君和贵族之所以不能用贤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治国需用贤才,而不知道用贤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古之圣王的崇高德行。此处引用的诗句出自《诗经·大雅·桑柔》,这句话的意思是“以次序贤能之爵,其为之当如手持热物之用濯,谓治国之道,当用贤者”[2]P1181。毛序为“《桑柔》,芮伯刺厉王也”[2]P1177。《墨子》的引文与《诗经》原文略有不同,原文为:“告尔忧恤,诲尔序爵。谁能执热,逝不以濯”。[2]P1181在引《诗》之前,墨子指出当今的执政者治理不好国家的原因是不能用人唯贤而是任人唯亲,接着引《诗》来阐述厉王的不用贤导致了国亡,从而再一次论证了墨子所阐述的古之圣王之所以能拱手而治是因为他们能够不拘一格任用贤才,而不是只任用与自己亲近的人。继而将“尚贤”主张的正确性进一步揭示了出来。我们可以看出墨子遵循了所引诗句的原义,用诗的本义来告诫当今执政者,在尊重原义的基础上再结合自己“尚贤”的观点进行诠释,从而达到使用《诗经》的权威性来有力论证自己观点的目的。

《天志中》云:“《皇矣》道之曰:‘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故夫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既可得留而已。”[1]P205墨家“明天志”的思想与“尚同”的思想是互为印证的。要做到“尚同”,就必须与上级保持一致,服从上级的意志。墨家认同普天之下最高的上级就是“天”,所以就必须去阐述“天”的意志是什么,只有知道了“天”的意志,才能够顺天而行,天下大同。但“天”是看不到的,必然会有人提出质疑。所以,为了论证“天”的存在,阐述“天志”的不可违,《墨子》在论述过程中,结合了《诗经》中所记载的文王顺应天意而得天下的诗句来进行了相关论证。此处诗句出自《大雅·皇矣》,毛公为此诗作序为:“《皇矣》,美周也。天监代殷,莫若周。”[2]P1017郑笺对此句诗的理解是:“上天说:‘我认为人君应有光明的德行,而不虚广言语,以外作容貌,不长诸夏以变更王法者。其为人不识古,不知今,只要顺天之法行之则可。’”[2]P1033从所引的这首诗我们可以很明显的看出墨子的用意,《诗经》中对“天”的存在明确的记载对其观点起到了有力的支撑的作用,这样就将诗句中记载的事例与文章的议论相融合,既让人感觉到其论证思路的清晰与流畅,又使其论证过程显得重实证而有权威。

《天志下》云:“非独子墨子以天之志为法也,于先王之书,《大夏》之道之然:‘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1]P220此句诗在《天志中》篇中已经引用过一次,《天志下》中又再一次引用,可见此句诗颇符合墨子之意。此处的引《诗》是向世人再一次表明并不是仅仅只有墨子是提倡“明天志”,文王也是顺应天志的。这样就将文章的论述往前又推进了一步,由叙述墨子的观点到《诗经》中的记载,层层推进,对观点进行了更具说服力的论证。

《明鬼下》云:“《大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问不已!’若鬼神无有,则文王既死,彼岂能在帝之左右哉?此吾所以知《周书》之鬼也。”[1]P238-239墨子是“有神论”者,与孔子“未知生,焉知死”[3]P113的观点不同,墨子承认有“天”,也认为鬼“固有之”。“天”和“鬼”在墨家看来都有起到监督社会的作用,他们时刻对君主、人民进行监督,惩恶扬善,因此人们除了“敬天”还要“尊鬼”。但“鬼”与“天”一样,都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所以,为了论证“鬼”的存在,墨子引《诗》来进行相关阐述。此处引文出自《诗经·大雅·文王》,原文为“亹亹文王,令闻不已”[2]P958。此诗的内容是赞扬文王是受命于天,周取代商乃天意为之。这几句诗的意思是:周作为诸侯国虽然已经很久了,但文王上能秉承天意,常在天之左右,下能体贴百姓,令周焕然一新,他的德行远播诸侯。毛公对“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一句的解释是“言文王升接天,下接人也”[2]P957。主要是从文王遵从天意实行德政来说的。而墨子把此句诗理解为文王虽已死,但如果没有鬼的话,他又怎么伴随在天子的身边呢?可见墨子此处就从诗的字面意思来进行有关论述,虽与毛公之意相差甚远,但尚能自圆其说,从而使此诗句变成了他的“明鬼”观点的可考文献资料。这样就将墨子论证其观点的过程又往前推了一步,若世人对之前论述的内容有疑义,那就引用《诗经》中的记载来进一步论证,从而让其论点显得颇为可信。

《尚同中》云:“是以先王之书《周颂》之道之曰:‘载来见彼王,聿求厥章。’则此语古者国君诸侯之以春秋来朝聘天子之廷,受天子之严教,退而治国,政之所加,莫敢不宾。当此之时,本无有敢纷天子之教者。《诗》曰:‘我马维骆,六轡沃若,载驰载驱,周爰咨度。’又曰:‘我马维骐,六轡若丝,载驰载驱,周爰咨谋。’即此语也。古者国君诸侯之闻见善与不善也,皆驰驱以告天子。是以赏当贤,罚当暴,不杀不辜,不失有罪,则此尚同之功也。”[1]P88--89墨家学派有着严密的组织和纪律,讲究对最高领袖“巨子”的绝对服从。因此,面对着天下纷争不断的乱世,他们认为是不“同上”引起的。墨子指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人人又都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所以相互指责批评,从而彼此结下怨恨,不能和谐共处。因此,墨子提出了“尚同”的思想。墨子认为要想消除天下的混乱,就应是贤者居上位,并能够做到上下一致:即民众服从官员,下级服从上级,君王服从上天,这样才能使国家井然有序,君王视听通达、赏罚分明。

文中的第一处引文出自《诗经·周颂·载见》,原文为:“载见辟王,曰求厥章”[2]P1337。诗中所记乃“诸侯始见乎武王庙也”[2]P1336,诗句的意思是周公归政于成王后,诸侯们在武王庙向成王求车服礼仪文法,所有的典章制度都按照天子的规定,没有人敢违悖天子意愿,从而不失法度。第二处和第三处引文出自《诗经·小雅·皇皇者华》,《毛传》和《郑笺》对这两句诗有不同的理解,《毛传》曰:“君遣使臣也”,《郑笺》理解为“忠信之贤人,言慎其事”[2]P564-566。而墨家将这其理解为古代诸侯不论听闻了善事还是不善的事,都会驱车赶往京畿汇报天子,从而让天子知晓民情,赏罚有凭,国家得治,百姓安居。文中第一处引《诗》是用诗句的原义来说明自己“尚同”思想的来源是可靠的,古之盛世就是以上下一致来实现的,从而有力论证了该观点的实际操作性,实现了以《诗经》所记载的事件来支撑自己观点的用意。第二处和第三处的引文,虽然墨家对诗句的理解与《诗经》原文原义不相符,但尚能根据字面的意思自圆其说,可见墨家对《诗经》原文的诠释并没有过度引申。此篇文章在前文中已论述了尚同的种种好处,在最后一段用《诗经》中记载的事例对自己的“尚同”思想进行了不容驳斥的总结。“即此语也”显示出墨子在论述自己观点时的自信与掷地有声:古之圣王之所以能拱手而治就是“尚同”的功劳,《诗经》中都有记载,你们难道对“尚同”还有什么不认可的吗?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墨子》一书引《诗》有个很明显的特征,即这八处可考的诗句都出自《雅》和《颂》,其内容都是对周文王或周武王的圣德进行的歌颂与赞扬,其作用都是作为权威的论据来对墨子的理论进行有力的支持。此八处引《诗》皆出《雅》、《颂》盖是因为其中多记载周之先王的文治武功,而墨子有着浓重的“崇古崇圣”的思想,这些引《诗》中所记载的周之圣王的事迹自然就颇得其青睐。墨子针对当时社会的种种弊病,认为当世之乱主要是因为不贤者居上位,而君王不贤就不能任用贤能的臣子,臣子的不贤又必然会影响到君王做决策时的正确性。所以,他提出了“效法先王”的思想,他认为只有以古之圣王为榜样,才能让乱世变治世。所以,在《墨子》一书中,每当墨子指出当政者的弊病并提出意见对其进行规劝时,总会提到尧、舜、禹、汤、文、武六个昔之圣王的圣德,以告诉当政者若效法先王,则天下治矣。同时,墨家也是利用这六位圣王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来论证其学派的思想是从古之圣王的德政中总结出来的,从而增强了墨家理论的权威性和可行性。此外,《墨子》所引的诗句基本遵循了诗文的原义,并没有对诗文进行过多的巧言附会。他们就诗论事,用所引诗句的字面意思对自己的观点进行相关的论证,将所引用的诗句运用得颇为恰当,没有对所引诗句进行过度地引申。

二 《墨子》引《诗》的特点

在春秋战国时期,在社会中较有影响力的儒、墨、道、法四家中,儒家对《诗经》尤为推崇。《论语》中引《诗》共8次,《孟子》引《诗》35次,《荀子》引《诗》96次。[4]P64-71《论语》中的引《诗》多为孔子与弟子讨论《诗经》时所引,如《学而》篇中记载的子贡与孔子在对“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讨论中,子贡联想到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诗既是对孔子的“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的解释。《八佾》中记载了子夏向孔子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的对话。这些反映出孔子对《诗经》的重视与推崇其政教功能的作用,即“诗以明志”。如果说《论语》中为数不算太多的引《诗》论《诗》只是体现出孔子对《诗经》的重视,《孟子》与《荀子》无疑将《诗经》由被重视推向了无比崇高的地位。孟子以自己为孔门学术之正宗传人,他秉承了孔子对《诗》的重视,经常引《诗》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将《诗》与仁义的思想紧紧地联系到一起。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3]P15孟子针对引《诗》还提出了著名的“以意逆志”说,他说:“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3]P199意思是解说诗的人,不能拘泥于文字而误解了词句,也不能拘泥于词句而误解了诗的原意,根据自己的实际体会去推测诗的本意就行了。因此,孟子引《诗》时会根据自己仁义的理念和需要而对诗句进行相关论述,大有断章取义、过度引申之嫌。如“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3]P154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些诸侯想要无敌于天下,却又不施仁政,就犹如热了却不肯洗澡一样。此句引《诗》在《墨子》中也被引用过,笔者在前文已经做了分析,得知墨子引此句诗用的是诗文的本意——劝君用贤,而孟子以自己的“意”阐述了诗句,并没有用诗文的原意,确实有断章取义之嫌。《荀子》一书引诗数量之多,为先秦诸子之最。荀子的大量引《诗》是为了突出他“为礼”的思想,以《诗经》的权威性来论证他“为礼”思想的正确性。《荀子》一书中一再将《诗》、《书》与礼乐并称,故董治安先生将《荀子》引《诗》的特点概括为“荀子称诗以隆礼”[4]P56-57。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儒家著作对《诗经》是非常重视,而且对《诗经》持充分的肯定态度,他们在论述自己的观点时,都将《诗经》视为权威的论据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与可行性,可见《诗经》在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而对儒家学术思想甚有异议的庄子和韩非子,对儒家极其重视的《诗经》毫不待见,《庄子》、《韩非子》都各引、论《诗》五次。庄子、韩非子不仅对《诗经》毫无兴趣,还对其冷嘲热讽,在文章中对其进行极力反驳。如《庄子·杂篇·外物》一文中以两个儒者在盗墓时吟诵《诗经》中“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5]P484的诗句为自己盗墓行为找借口的例子,将儒者的形象刻画得极其卑劣,对儒家的虚伪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批评。同时,让两个儒者之间用《诗经》中的句子来调侃,也着实大大地嘲笑了《诗经》一番。又如《韩非子·忠孝》一文中,韩非子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城。信若《诗》之言也,是舜出则臣其君,入则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6]P467他将儒家极其尊奉的舜之形象进行了颠覆性地描写,表明了自己对儒家的批判态度。同时,引儒家极其尊奉的《诗经》来论证舜的“无君无父”,无疑对《诗经》表达出了讽刺之情。

墨家虽和道家、法家一样对儒学学派颇有异议,但由《墨子》的引《诗》特点我们可以看出《墨子》对《诗经》采取了比较客观的态度。它没有儒家著作对《诗经》的推崇,也没有像《庄子》、《韩非子》那样对《诗经》极尽调侃、冷嘲热讽。墨子早年学习儒家学术,后虽独立其学派,但《诗经》在其心目中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为了让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和可信性,选择在《诗经》中寻找有力支持,比较客观的运用和阐述了《诗经》中有关周之圣王文治武功的记载,给自己学说的来源找到了极具说服力的例证,可见他与儒家一样肯定了《诗经》的权威性。个别地方虽有断章取义之嫌,但也体现出墨家学派注重论证的逻辑思维和冷静客观的诗学观。

[1]孙诒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2001.

[2]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Z].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董治安.先秦文献与先秦文学[M].济南:齐鲁书社,1994.

[3]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5]郭象,成玄英.庄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6]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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