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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墨子》“人部”字看墨子的“兼爱”与“非攻”思想

2013-04-07龚琼芳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异体字墨子用法

龚琼芳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墨子名翟,是我国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科学家、军事家、社会活动家,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倡导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等主张,基本反映了广大劳动阶层的呼声,因此在劳动人民中享有声望。墨学和儒学在战国时代并称“显学”,儒墨两家思想的争辩和对立,揭开了百家争鸣的序幕,中国传统文化的第一个“轴心时代”开始形成。《墨子》是墨子及墨家学派的著作汇编,其中既有对墨子言行的记录和对墨子思想的阐述,又有对墨家的认识论和逻辑思想的介绍,内容涵盖政治、军事、哲学、伦理、逻辑、科技等各个方面,是研究墨子及其学说和先秦诸子文化的重要文献。《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记载《墨子》著录有71篇,但六朝以后逐渐亡佚,余53篇,另有8篇仅存目录。

《墨子》文风朴实,但部分内容晦涩,加之自秦汉以降的统治者独尊儒术,墨学日渐从思想流变史上消失,以致两千来少有治墨学者,这也恰好使《墨子》文本保持了原来的面貌。自清代以来,已有学者开始校注《墨子》,对《墨子》反映的思想内容及其中保存的古文字进行研究,孙诒让更是以十年之功来校释文字、征引文献、训诂名物,并博采王念孙父子及俞樾等十多家之论说,撰成《墨子间诂》,我们认为这些都是很有意义的。段玉裁在《广雅疏证序》中曾说:“圣人之制字,有义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学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义。”可见文字只是意义的书面表达形式,通过文字这种外在的符号可以探寻人们造字之初的意义表达需求,而这种需求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到当时人们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认识能力、生活经验等的制约。陈寅恪先生亦说:“依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个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因此,从汉字入手研究文化、从文化的角度研究汉字,不失为一条研究路径。相对于其他先秦诸子典籍而言,《墨子》的内容涉及的领域更多,词汇更丰富,用字的选择方面也有很鲜明的特点,通过对《墨子》中文字的考释和整理分析,进一步发掘其所隐含的思想文化信息,无疑会对《墨子》研究起到促进作用。

裘锡圭在《文字学概要》中认为:“异体字就是彼此音义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严格地说,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异体,才能称为异体字。但是一般所说的异体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严格意义的异体字可以称为狭义异体字,部分用法相同的异体字可以称为部分异体字,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广义的异体字。”按照裘先生的定义,《墨子》“人部”字的异体字比较常见,部分“人部”字的形态及用法比较特殊,既有原为独体字但加上了“人”字旁的,又有都从“人”但其他偏旁有所不同的,还有本不从“人”却变为从“人”的。通过对这些“人部”字的考查,我们发现,这些异体字的构造和使用绝非偶然,正体现了墨子“兼爱”与“非攻”的思想。

毕沅在《墨子注叙》中说:“若本书,源流之字作‘原’,一又作‘源’;金以溢为名之字作‘益’,一又作‘镒’;四竟之字作‘竟’,一又作‘境’。皆传写者乱之,非旧文。乃若‘贼’百姓”之‘杀’字古文,遂而不反,合于遂亡之训,‘关叔’之即‘管叔’,寔足以证声音文字训诂之学,好古者幸存其旧云。”综观全书,《墨子》中此类用字情况较为普遍。如“愚”写作“遇”(《非儒下》“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偶”写作“遇”(《经下》:“疑,说在逢、循、遇、过”)、“偶”写作“愚”(《经说下》:“斗者之敝也,以饮酒,若以日中,是不可智也,愚也”),再如“堆”写作“推”(《经下》:“推之必往,说在废材”)、“堆”写作“谁”(《经说下》:“谁:并石、垒石耳”)、“唯”写作“谁”(《经说下》:“是谁爱也,尝多粟”)、“唯”写作“惟”(《经下》:“惟吾谓非名也,则不可”),还有“区”写作“欧”(《经下》:“欧物一体也,说在俱一、惟是”)、“区”写作“丘”(《大取》:“丘同,鲋同,是之同,然之痛,同根之同”)等。

《墨子》文字属于战国文字,部分文字因传写之讹而改变字形或笔画,必须结合上下文才能判断该字的实际含义。如“贱傲万民”(《尚贤中》)应为“贼杀万民”(据孙诒让《墨子间诂》:“贱傲”二字语意不伦,“贱”乃“贼”字之讹,“杀”字古文作“”,与“敖”相似,知“”讹作“敖”,又讹作“傲”也),“隆”应为“降”(《非攻下》:“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等。与战国时期的通用文字相比,就会发现《墨子》中很多字的写法较为特殊,用法也显得比较随意,但总体来看,其用字还是有一定的特点。第一,在“古字”与“今字”通行的情况下,更倾向于用“古字”。如“影”写作“景”(《经说上》“景不徙,说在改为”)、“暮”写作“莫”(《尚贤中》:“贤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腰”写作“要”(《兼爱》:“昔楚灵王好细要”)、“背”写作“北”(《非攻下》:“又况先烈北挠乎哉”)、“悬”写作“县”(《经说上》:“县重于其前”)、“值”写作“直”(《号令》:“直一钱以上”)等。第二,因作者特殊的喜好而回避或使用某些偏旁的字。如文中刻意回避某些从“戈”、“刀”、“斤”、“心”的字(如以“羛”代替“義”、以“畔”代替“判”、以“”代替“斯”、以“仞”代替“忍”等),却偏好以“人”为部首的字。本文拟对《墨子》中用法特殊的“人部”字进行分析,以挖掘其负载的思想文化、价值观念等内涵。

《墨子》中用法特殊的“人部”字,依据形体结构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原为独体字,但加上了“人”旁。如“交”写作“佼”(《七患》:“游者爱佼”)、“同”写作“侗”(《经说上》:“侗:二人而俱见是楹也,若事君”)、“比”写作“仳”(《经说上》:“仳:两有端而后可”)、“区”写作“伛”(《经说上》:“伛宇不可偏举”)、“反”写作“仮”(《经上》:“买无贵,说在仮其贾”)、“十”写作“什”(《公孟》:“今有人于此,什子”)、“五”写作“伍”(《号令》:“闻城鼓声而伍后上署者,断”)、“虎”写作“俿”(《经说上》:“民若画俿”)。

第二类:都从“人”,但其他偏旁有所不同。如“僢”写作“倖”(《天志上》:“言非此,行反此,犹倖驰也”)、“俱”写作“但”(《经说上》:“尽:但止动”)、“伍”写作“仵”(《经上》:“意未可知,说在可用,过仵”)等。

第三类:本不从“人”的变为从“人”,这一类的数量较多,最值得关注。如“逼”写作“偪”(《亲士》:“偪臣伤君”)、“戮”写作“僇”(《法仪》:“身死为僇”;《非命中》:“身在刑僇之中”)、“访”写作“傍”(《尚同上》:“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忍”写作“仞”(《节葬下》:“故百姓冬不仞寒,夏不仞暑”)、“碻”写作“傐”(《天志中》:“傐明知之”)、“遍”写作“偏”(《非儒下》:“远施周偏”)、“耻”写作“佴”(《经上》:“佴,自作也”)、“怍”写作“作”(《经上》:“廉,作非也”)、“边”写作“偏”(《经说上》:“偏祭从者,户漱免瑟”)、“贰”写作“佴”(《经上》:“佴,所然也”)、“权”写作“仗”(《经说上》:“仗者,两而勿偏”)、“剖”写作“倍”(《经说上》:“倚:倍、拒、坚”)、“袒”写作“但”(《耕柱》:“维人但歌而和之”)、“裸”写作“倮”(《公孟》:“是犹倮谓撅者不恭也”)、“猝”写作“倅”(《鲁问》:“今有刀于此,试人之头,倅然断之”)、“态(態)”写作“”(《备城门》:“视丌状”)、“蹊”写作“傒”(《备城门》:“昵道、傒近”)等。

我们知道,汉字是一种符号系统,古人制字先有意后有形,文字形体是音义结合体词的外在表现形式,字形反映了古人造字时的社会环境、生活经验、心理活动、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信息。因此,从字形出发,挖掘其蕴含的历史文化内容,探讨汉字与中国文化的深层联系,是十分有必要的。同理,《墨子》中若干古字的形体,一定也能折射出创制者和使用者的思想的痕迹。《墨子》中“人部”字的特殊用法,正反映了墨子思想上对“人”的重视。

《说文解字·人部》解释“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此籀文。象臂胫之形。凡人之属皆从人。”段玉裁注:“性,古文以为生字。”《说文解字·生部》曰:“生,进也,象草木出生土上。”可见人是万物生灵中最宝贵的。墨子所处的时代,战乱频仍,兵戈不止,百姓命如草芥,哀鸿遍野。正是基于对“人”的重视、对生命的尊重,墨子提出“兼爱”、“非攻”的主张,他的愿望是“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兼爱上》),行事的原则是“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非乐上》)。

对于战争造成的恶果,墨子在《非攻中》一文中描写得很详细:“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与其涂道之修远,粮食辍绝而不继,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饭之不时,饥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丧师多不可胜数,丧师尽不可胜计”,墨子认为“此其为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害厚矣”。《墨子》中众多“人部”字的特殊用法,正是墨子在“兼爱”、“非攻”思想指导下有意进行选择与改造的结果。

《墨子》中刻意以从“人”的字代替某些从“戈”、“刀”的字,如以“僇”代替“戮”、以“佴”代替“贰”、以“倍”代替“剖”等,我们结合字音、字形、字义简要分析如下:

“戮”与“僇”。《说文解字·戈部》:“戮,杀也,从戈,翏声。”《说文解字·人部》:“僇,痴行僇僇也。”根据徐灏注笺:“行动迟缓,盖即痴行僇僇。”参照《字汇·人部》“僇,辱也”可知,僇还表示“侮辱,羞辱”。此外,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人部》:“僇,《大学》借为戮字,荀卿书同。”《墨子》中的“戮”写作“僇”(如《明鬼下》:“是以赏于祖而僇于庙”,孙诒让间诂:“僇、戮字通”),舍弃了代表兵器的形符“戈”,使用代表生命的形符“人”,显然是受到了“兼爱”、“非攻”思想的影响。

“贰”与“佴”。“贰”的形旁“弋”形似“戈”,实际上“弋”也可以表示“系有绳子的短剑”(《庄子·应帝王》:“身高飞以避矰弋之害”),是一种兵器,还可以表示“用带绳子的箭射猎”(《玉篇·弋部》:“弋,缴射也”),是一种攻击性行为,因此一向主张“非攻”的墨子弃用“贰”,代之以从“人”的“佴”(《尔雅·释言》:“佴,贰也”)。

“剖”与“倍”。《说文解字·刀部》:“剖,判也。从刀,咅声。”《玉篇》:“中分为剖。”倍,《说文解字·人部》:“反也。从人,咅声。”“剖”与“倍”同声旁,但含义不同,墨子有意选择“倍”,应当是想借此避开从“刀”的“剖”所带来的杀伐之气。

《墨子》中也常有以“人部”字代替“心部”字的现象,例如以“仞”代替“忍”、以“佴”代替“耻(恥)”、以“作”代替“怍”、以“”代替“态(態)”等。《说文解字》:“心,人心,土藏,在身之中。象形。”除此之外,《释名·释形体》将“心”解释为“纤也,所谓纤微无物不贯也”,王先谦疏证补引阮元《释心》云:“《释名》此训最合本义,盖纤细而锐者皆可名曰心。”王先谦《释名疏证补·释形体》:“枣棘之属,初生未有不先见尖刺者,尖刺即心也。”《说文解字·刀部》:“刺,君杀大夫曰刺。刺,直伤也。从刀,从朿,朿亦声。”“心”有“尖刺”之意,墨子就自然不愿用以“心”为形旁的字了。以上所举的几例中,“”本身是“态(態)”的异体字(《说文解字·心部》:“態,意也。,或从人。”《玉篇·人部》:“,与態同。”),“仞”与“作”是读音与本字相同或相近,但含义并不相同,“佴”与本字既不同音也不同义,却被借来代替“耻(恥)”。墨子虽是从“兼爱”、“非攻”的角度选用了这些字,但必须要结合上下文才能准确理解其意义,因此给人们解读与研究《墨子》增添了不少困难。

此外,在处理一些异体字时,《墨子》一般首选“人”部字,如用“佚”、“偪”、“但”、“倮”代替“逸”、“逼”、“袒”、“裸”等。前文也提到过,还有一些字原为独体字,但在《墨子》中出现时却加上了“人”旁,使这些文字获得视觉上的突显。清代学者王筠《说文释例》卷八中曾指出,“字有不须偏旁而义已足者,则其偏旁为后人递加也”,《墨子》中这部分独体字之所以被加上了“人”旁,正是源于墨子爱“人”的思想,这充分说明“人”在墨子心目中的重要性。即使是动物“虎”,《墨子》也要给它加上“人”旁,用“俿”代替“虎”,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墨子的“兼爱”思想。儒家提倡的“仁爱”以血缘关系为基础,是有等级、有层次、有差别的爱,因此被墨子认为是“自私之爱”,他提倡无差等的爱,要求去除私心,由平等地爱每一个人而扩展到爱动物、珍视自然界中存在的每一个生命,这可以看做“兼爱”思想的升华。用“倅”代替“猝”,将形旁“犬”改为“人”,也是对墨子“兼爱”思想的一种印证;犬表示大狗,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将“犬”旁改为“人”旁,也是墨子“非攻”思想的一种引申。

在战国的诸子百家中,墨子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兼爱”、“非攻”的思想,还第一个对用“兵”攻伐的行为进行了系统反思,这些都影响到了他对语言文字的选择。无论是对《墨子》文字的考释、文字系统的整理分析,还是通过《墨子》文字来进一步发掘其所隐含的方方面面的文化信息,无疑都会极大地拓宽《墨子》研究的空间。基于以上认识,本文对《墨子》中某些“人部”字的文字特征和文化内涵进行解析,探讨它们与“兼爱”、“非攻”思想的联系,采用汉字文化学的方法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索。《墨子》用字具有鲜明的特点,除“人部”字外,“糸部”字、“手部”字等的用法也比较特殊,有待于进一步的考查。实际上,对《墨子》用字的研究也不应局限于某个特定的部首;战国时期各国“文字异形”,将《墨子》文字与各国文字进行对比研究,也将有助于我们从整体上把握汉字的演变过程,更加深入地理解其中蕴含着的丰富的文化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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