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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魏晋风韵的“清”

2013-04-07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风韵玄学嵇康

王 卉

(广西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魏晋风韵,虽已久去,但说来总令人神往。由正始才俊何晏、王弼到竹林名士嵇康、阮籍,中朝隽秀王衍、乐广至江左领袖王导、谢安,莫不是崇尚自然、超然物外、清峻通脱,自有一种不以时务为怀的高情远致,教人景仰。这种率真任性而风流自赏的风韵与其时盛行崇尚老庄的玄学不无关系。“人的真情因流贯玄理的血液而高,而远,而清,而深,而淡,而神,而韵。”[1]259“高”、“远”、“清”等既是人物品藻之准,也是艺术风格的一种概括。由魏晋风韵而衍生的多个审美范畴中,“清”较为典型地代表了魏晋名士的审美取向。在魏晋南北朝,“清”这个审美范畴在人物品藻和文艺审美中大量出现,受到世人的推崇。如《世说新语》中有关人物品藻的篇章就有“清通”、“清真”、“清远”、“清令”、“清疏”、“清醇”、“清贞”、“清蔚”“清悟”等多个带“清”字的评价。而在文艺审美中,魏晋南北朝许多作家的文学风格也体现出“清”的特点。如嵇康的诗,刘勰《文心雕龙》评价为“嵇志清俊”,还有鲍照、陶渊明、谢灵运、吴均等人的创作风格也具有“清”的特点。

作为魏晋风韵的突出特征,“清”的内涵十分丰富。就认识上讲,与汉之清浊之气有关,但它非就宇宙生成的角度而言,乃为本体追求的一种表现,在当时也常以自然、天然、玄远、平淡、超逸、旷远、高踔、神明、高、深、简、约、通、达等概念反映出来。[1]265据此可以把“清”的内涵概括为两方面。首先,是与浊俗相对,与“骨气”相连,包含有明确、简约、高远、脱俗等意思,表达一种空明澄澈而超世脱俗的高雅情致。嵇康其人其文都是这一方面的典型代表。曹魏后期,政局混乱,曹芳等皇帝既荒淫无度又昏庸无能。司马懿父子掌握朝政,废曹芳等昏君后,大肆诛杀异己。文人的命运由此出现转折,山涛投靠司马氏,阮籍本有济世志,但不满于司马氏的统治,故以酣饮和故作旷达来逃避迫害,最后郁郁而终。嵇康不同于前二人,以坚决坦荡的态度拒绝司马氏,还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表明自己对司马氏阴谋篡魏的不满与鄙夷,招致司马氏的厌恶而惨遭杀害。临刑前一曲《广陵散》,不仅是音乐绝唱,更是嵇康高洁人格的绝唱。“嵇康为人清正高洁,其诗其文也充满着高情远致。他的诗以表现其追求自然、高蹈独立、厌恶功名富贵的人生观为主要内容。”[2]37《幽愤诗》中“与世无营,神气晏如”、“煌煌灵芝,一生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3]282-283等诗句表示对自由生活的向往,语词清俊,文气高古。再看他的四言诗《赠秀才十八章》的第十四章:“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通过想象其兄在行军休息时游猎弹琴、神情悠然的高超境界,表现自己对哥哥的寂寞怀念之情。这首诗语言自然天成,生动传神,“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两句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因为这两句诗塑造了一个十分旷远、高古的境界。“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是同时进行的两个不同动作的描写:诗人在弹琴心却不在琴,远眺归鸿却又无意于此。这里的意象被作者虚化了,它所暗含的是象外之意,“诗人将深衷的情感寓于虚化的景物之中,移诸读者的联想世界,将人们的目光引向具体形象之外,俯仰天地,静观万物,从而领略清峻玄远的审美情趣。所谓“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也就是用清净的心境去领悟宇宙、领悟自然。[4]“目送”、“手挥”、“俯仰”、“游心”间的深意,全靠读者凭借想象,深远、淡泊、空明……尽可纵情驰聘,言有限而意无穷,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嵇康的其他诗歌如《游仙诗》、《答二郭》三首、《述志诗》二首等都表现了他鄙弃世俗、回归自然的高蹈隐逸之志。

“清”的另一含义是相对于人为雕琢而言,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天然之美,这种美重神轻形。曹植《洛神赋》中描绘洛神的天然美以及《世说新语》对王羲之“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形容都是对这种自然美的推崇。除了人物品藻有这种的审美意识外,在文艺审美中,这种自然美风格也大量存在,主要体现在文学创作实践上。根据创作方式的不同,又可划分两种不同的追求。第一种是南北朝民歌那种不拘形迹的纯天然艺术创作。这类作品多是民间创作,它没有专业文人那种强烈的锤炼意识,也没有对深远、隐约的作品主旨追求。有的只是十分真淳的情感冲动和简单直白的语言表达。如“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子夜歌》)[3]381、“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子夜四时歌·秋歌》)[3]383、“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子夜四时歌·冬歌》)[3]383、“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华山畿》)[3]383、“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歌辞》)[3]390、“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陇头歌辞》其三)[3]391。以上这些民歌,以清新浅近的语言,描绘了丰富多样的生活与自然景色。或表达对爱情的渴望与执着;或诉说对心上人的相思之情;或抒发游子在外漂泊的痛苦之情。一幅幅生动的面面通过简洁的描绘展现在读者眼前,既富有生活情趣,又真切可感,别具一番率真自然之美。文学来源于生活,正是这种来自民间的不加润色的情感表达赋予了这些诗歌鲜活的生命力。

与民间不加雕琢的自然相比,另一种自然是庄子提倡的那种“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神化境界。这是一种不露痕迹的雕琢,正如元好问所说的那样,“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于平淡自然中包含深意。陶渊明的创作是这种审美风格的典型代表。他一生安贫乐道、崇尚自然,既洒脱恬淡又质朴真率,反映在其文学创作上,也是以自然为主,追求质朴的文风。他的作品多选取大自然或乡间的景物入诗,不追求曲折的情节,也不使用艰深晦涩的辞藻,意思明白晓畅。但陶渊明的作品又不只是对常见的事物作简单的描写,看似平淡朴素,却别有深意,可谓“平淡中见警策,朴素中见绮丽”[2]68,通过白描日常生活人人可见之景来表达高于世人之情,追求人与自然的融合。如他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首田园诗选取的意象都是农家常见事物,画面也是常见之景,但其中包含的人生哲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从生活中体会到。宁静的环境,高远的心境,让人心神舒畅,二境合二为一更让人回味无穷;采菊东篱,偶然回首间,悠悠眼帘中是南山的一片美景,人与自然在此刻融为一体;夕阳西下,飞鸟归巢,何等安详满足,面对此情此景,已不知用何种语言方能表达心中微妙的感觉。只是整个身心被带向不可言说的无限,不知是回归到最本真的人性,还是最纯粹的快乐。在这首诗里,大自然的景、作者的情以及其中包含的理都在简单的画面描绘中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表面看似平淡自然,内里却蕴藏着不可落于严笙的深意,是陶渊明与大自然融合为一体时所作的哲理思考。其他的诸如“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杂诗》其一)、“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杂诗》其二)、“众鸟欣有托,我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等诗句都是言浅意深,看似平淡实却很精彩。

“清”的内涵丰富,与其形成因素有着密切联系。“清”的形成受到多方面的影响。首先,随着东汉末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土崩瓦解,与之相应的儒家思想也就失去了昔日的权威地位。儒家重现实,尚权威,追求壮观华丽、重视人为雕琢之美的传统也随之不再受到推崇。随着轻世俗而重自然的思想变化,士大夫们不再追求人为雕琢的华美形式,而重视内容与自然,因此,与繁华绮丽相对的清新也就流行起来。

其次,魏晋六朝的乱世背景对“清”的形成起促进作用。魏晋六朝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汉末的战乱、三国的纷争、“八王之乱”、西晋的灭亡与晋室的东迁,北方十六国的混乱及之后因朝代更迭带来的各种战争,既造成生灵涂炭,也使得士大夫们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祸福的无常,更让敏感的文人内心时常充满忧苦,无处排解而寄情山水,于自然山水中抒发心中的哀愁。同时,美丽壮阔的大自然也以其山水的灵性浸润士大夫们的情怀,塑造其旷达、率真、自然的情怀。高风亮节的嵇康,安贫乐道的陶渊明、坦腹东床的王羲之,他们都不以时务为怀,放下世俗的纷纷扰扰,投身大自然,沉醉于山水之间,追求高雅的情志。在游乐山水中,心灵受到大自然的涤荡,他们可以将心中的愁苦抛诸脑后,内心得以在山水间休憩,最后在与大自然的融合中找到精神的归宿。因此,嵇康才会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旷达情怀,陶渊明才会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悟,王羲之才会有千古流芳的《兰亭集序》。常以自然山水为怀,感悟自然的阴晴风雨,也丰富了他们的创作,对其作品风格的形成起一定的促进作用。

最后,玄学的兴盛对“清”审美意识的形成有着深刻影响。玄学,是老庄思想在魏晋时的新变化,它是“玄而又远之学,其基本特征是‘略具体而深究抽象’,表现于天道之求,则不拘其所构成之质料之为何,而进谈其本体的存在,反映在人事,则以形迹为粗,轻而略之,而致力于研明内部神理之妙”[1]255。它的目的在于论证名教与自然的统一。这说明玄学提倡的是重主体、重才性、重个体人格而轻视外在形式,简而言之,就是重神轻形。魏晋士人清谈之风盛行,人人都重视谈玄,善于谈玄,玄学成为主流的哲学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当时审美意识的形成。“清”就是在玄学的促进下形成的一个审美意识,玄学重神轻形、崇尚自然等观念因此构成了“清”的内涵,有“玄”才有“清”。此外,玄学对人与自然的主客渗透也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玄学崇尚自然,在玄学思想的影响下,魏晋士大夫一改以往对自然山水的看法,开始走近自然,不仅欣赏自然的美景,也用心灵与大自然对话,捕捉自然山水蕴含的神韵。正如于民先生说的,人以玄对山水,则山水亦以玄对人,山水非只给人以外部形象之美,而是“以形媚道”。形不过是手段是末,而形内形外所隐含的道才是最主要的,才是本。[1]270士大夫们对自然山水的欣赏,目的不在其本身,而在于领略其中的妙趣,进而体悟自然之道。这样,玄学的哲理思辨与想象的意象巧妙地结合,才能达到一种玄虚空灵的审美境界。

“清”崇尚自然,追求玄远等内涵正是在以上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作为魏晋风韵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呼应了魏晋风韵的精神,成为当时士大夫追求的一种人格美,文学创作上的一种风尚,丰富了魏晋六朝的审美,也影响了后世审美风格的发展——作为与绮丽相对的清新风格逐渐建立起来,并受到人们的推崇,成为中国古典文学风格中的一个主流。

[1]于民.中国美学思想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皮元珍.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论嵇康娱情山水的艺术心灵[J].求索,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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