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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80载的梅娘和成为研究对象的梅娘

2013-04-07

关键词:沦陷区作家文学

张 泉

(北京社会科学院 文化研究所,北京100101)

一、1945年:沦陷区文学终结前的梅娘

1945年5月7日,德国按照盟国的要求宣布投降。1945年8月15日,中、美、英、苏政府公告日本政府正式无条件投降。

在剑与火的大动荡年代里,甚至就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反殖民战争即将取得全面胜利的决战期,日常生活,包括文学艺术,依旧在沦陷区延续。

1944年11月,由华北作家协会①华北作家协会成立于1942年9月。其宗旨为:“以五四运动后文化界光华灿烂历史之再现为前提”,“谋华北作家精神之团结,以促进文艺学术创作作品之发展,用资华北文化之再建及国民中心思想确立之一助,而实践新国民运动,完成东亚解放”。柳龙光任干事会干事长。详见《华北作家月报》创刊号(1942年10月),第4、5页。主编的《作家生活》连刊之一《黎明的喜剧》在北京出版。时值日本侵华战争的后期,“大东亚共荣圈”经济濒临崩溃,印行这薄薄的一册33页小书,已属不易,与三五年前异常繁荣的北京出版业不可同日而语。①日据时期,北京的出版业在1940年达到顶点。以期刊为例,学术、宗教杂志以及政权机关的刊物约占70%,印数很少;按文化商品操作的杂志占30%。后者发行量较大,固定订数在3 000份以上的有20种,超过10 000份的有4种。根据《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的统计,华北沦陷区与文艺有关的期刊的数量,包括在报纸上开辟的定期文艺副刊,依次为:1937年,6种;1938年,39种;1939年,72种;1940年,67种;1941年,62种;1942年,59种;1943年,63种;1944年,52种;1945年,32种。见封世辉《华北沦陷区文艺期刊钩沉》,收入钱理群主编《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史料卷》,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第583 页。

《作家生活》连刊编辑山丁②梁山丁(1914—1995),辽宁开原人。1943年秋天从“满洲国”移居北京。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山风》(1940)、《乡愁》(1943),诗集《季季草》(1941),散文集《东边道纪行》(1942),以及长篇小说《绿色的谷》(1942年在长春《大同报》连载)。沦陷后期投身共产党领导的地下活动。任报刊编辑。1957年曾被划为右派。的文章《北方的作家(1)》列于刊首,重点评介了小说家中的一时之选袁犀、③袁犀(1920—1979),辽宁沈阳人。新中国改名李克异。曾在北平艺文中学高中部就读。1941年年底,通过购买一纸“出国证”,从满洲国奉天(沈阳)移居北京。日据期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泥沼》(1941)、《森林的寂寞》(1944)、《某小说家的手记》(1945)、《时间》(1945),长篇小说《贝壳》(1943)和《面纱》(1945)等。1945年赴中共解放区。新中国成立后,在《人民铁道报》、工人出版社、珠江电影制片厂等单位工作。1980年出版长篇小说新作《历史的回声》,为构想中的四卷本东北近代史文学叙事的第一部。电影剧本有《归心似箭》(1981),为新时期文艺解冻期的焦点作品之一。梅娘和马骊④马骊(1915—1985),河北吴桥人,参加过国民党的抗日武装。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太平愿》(1943)、《骝骅集》(1945)。在新中国,曾任天津政协副秘书长、天津民革副主任。三人,文后附有他们的“作家从文小传”。“梅娘”部分如下:

(一九一七年生)原籍吉林,父为实业家,早逝,吉林女子师范学校卒业,一九三三年刊行处女散文、诗集《小姐集》,⑤1940年出版的梅娘《第二代》(署名孙敏子,长春:益智书店)的序《从小姐集到第二代》(山丁)称,梅娘《小姐集》1936年出版,同书的另一篇序(吴瑛)则说,1933年出版。何霭人编《窗前草——女子新文艺作品之一》(益智书店,1934)收吉林女子师范学校学生作品80篇。出版人宋逸民在《校后题记》中说,《窗前草》是“现代新女子创作集之一,前此国内并没有类似的东西,所以敢说是女子文艺界的创始者”(第156页)。据此,《小姐集》1936年出版说似乎较为合理。一九三五年为大同报记者,由文丛刊行会出版短篇小说集《第二代》,旋即去日本侨居大阪,书长篇小说《蟹》,一九四二年来北京,为妇女杂志嘱托,一九四四年刊行短篇小说集《鱼》,现正执笔长篇小说《小妇人》、《夜合花开》,分载于各杂志。氏为文丛⑥文丛即“文丛刊行会”,于1938年在“满洲国”新京成立。主要成员有梁山丁(山丁)、吴郎(—1961,本名季守仁)以及梅娘、戈禾(本名张我权,光复后参与国民党活动,解放后被枪毙)、弓文才(坚矢,曾任职《民声晚报》、《大同报》)、马寻(1916—,金音、马家骧,“冷雾社”成员,后来担任齐齐哈尔女国高教员)、冷歌(1908—,李文湘,长春益智书店编辑)等。编辑文学季刊《文丛》的计划落空。出版有“文艺丛书”,梅娘的《第二代》即为其中的一种。同人,华北作家协会会员。

“满洲国”日本作家、翻译家大内隆雄①大内隆雄(1907—1980),原名山口慎一,笔名矢间、矢间恒耀、矢间晃、徐晃阳、川内荛、T.O等。生于日本福冈县,1921年来华就读长春商业学校,1925年考入东亚同文书院(上海),与郁达夫、田汉相识。1929年进日本在东北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1931年参与《满洲评论》的创刊并任编辑,因左翼嫌疑遭逮捕。被解雇后,用大内隆雄署名从事中国文学的翻译和研究。1940年入满洲映画协会,任文艺课长。著有《东北文学二十年》等。曾在他编译的中国《现代女流作家短篇选集》中说“献身于文学生活将近十年”的梅娘,笔端锐利,“她的丰富的创作力为近代女作家中所稀见”,“不仅在满洲,在华北也是一流的作家”。山丁在文中赞同大内隆雄的观点,并延续他本人6年前对于《第二代》的肯定,扼要勾勒出10年间梅娘创作题材与风格的演化脉络。

半年之后,迅速委顿的北京文坛曾刊发这样一则“文化消息”:

南方女作家张爱玲的《流言》、苏青的《涛》,均在京翻印中。同时华中亦去人翻北方女作家梅娘之《蟹》。此可谓之南北文化“交”“流”。②见《文化消息》,《中华周报》2卷20期(1945年5月30日),第14至15页。注:该文未标出作者。

当年的“华中”系现今的华东。同一栏目中还有消息称,“津门来人谈,刘云若③刘云若(1903—1950),天津人,民国时期完成社会言情小说50多部。近状殊潦倒,章回小说,出版商已无人问津,报章连载小说又行减少,刘有‘无书可做’之惑”。

这是目前在北京沦陷期杂志中所看到的有关梅娘的最后报道。这表明,在抗战即将胜利之际,沦陷区一批女作家的新体文艺作品,在图书市场上超越了男性作家的章回体武侠言情类小说。

在这之后两个多月,中国南北地域广阔的日本占领区文学戛然而止。一代沦陷区作家退场。

二、80年写作生涯中的五段从文期和两段空白期

根据现有材料,从1936年《小姐集》问世,到不久前的随笔《企盼、渴望》(刊《芳草地》2013年1期),梅娘的发表生涯延绵78载。

在梅娘研究领域,从1937年《大同报》发表的《读了小姐集》,[1]到近期的《梅娘作品女性意识先锋性初探》、[2]《论梅娘小说的三大主题——情爱、人性与儿童》,[3]对于这位仍健在的作家的探讨与评说,也进入第77个年头。

出生于已经割让给沙皇俄国的海参崴,④海参崴本是中国领土。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沙皇俄国迫使清政府签订的《中俄北京条约》(1860),将其割让给俄国,并改称“符拉迪沃斯托克”,为“征服东方”之意。1891年,俄国西伯利亚铁路修至海参崴,海参崴往返于日本神户、长崎及中国上海等地的海运路线亦开通,成为连接俄、中、朝、日的远东枢纽。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新生的苏维埃红色政权忙于国内战争,日英联军于1918年4月趁机进驻海参崴和金角湾,1920年,在远东滨海地区建立了“远东共和国”。1922年苏联政局稳定后,重新控制了该地区。成长和起步于“满洲国”都城“新京”,⑤“新京”即现在的吉林省长春市。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中国东北。1932年3月1日,日本在中国的领土上炮制出“满洲国”,定都长春,改称新京,为特别市,隶属“满洲国”国务院。抗战胜利后,恢复原名长春。留学宗主国首都东京,侨居日本新闻报业中心大阪,活跃于汪精卫伪政权治下的华北政务委员会直辖市北京及沦陷区文坛,返回国共内战正酣的东北家乡,寓居光复后从日本殖民地回归中国版图的台北市北投,千里迢迢从台湾经上海奔赴北平,满怀热情地投身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的文化建设,在经历了政治运动带来的七灾八难、游历世界各地之后,依旧坚守在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的老宿舍楼里;再加上父亲从一个山东少年一跃成为东北富贾的闯关东神话——中国版的美国西部梦;日据时期执掌华北作协的丈夫柳龙光又在战后国共博弈中扮演秘密角色——随着1949年1月27日驶往基隆的上海太平轮中途失事而留下的不解谜局;仅存的女儿导演柳青历经跌宕起伏之后远嫁在中国改革开放大潮中最早投资北京房地产的北美人——从祖国的“花儿朵朵”转身变为洋商贵妇,一双孙女落户美国高科技聚集地硅谷和世界宜居城市之冠加拿大温哥华——“新时期”的新移民,三个重孙子在北美出生——教育中的中华传统文化因素让他们更加健美……梅娘的人生历程和社会关联,涵括了和折射出近代中国100多年以来的演化史,丰富多彩又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对此加以梳理和阐释,可以做成诸如《“新京”(长春)作家梅娘的中国意义——从“满洲国”到日本到沦陷区及其后》之类的大文章,略施铺陈和想象,也可以演绎出波澜壮阔的编年史大戏。

限定在文学的范畴之内,梅娘的创作大体上分为隔断清晰的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1933年至1945年,16岁至28岁,大约12年。

中等学校就学,短期担任过报纸编辑、杂志顾问。作品署名主要使用孙敏子、敏子、玲玲、芳子、莲江、①存疑。据《满洲帝国国民文库第十四次征文揭晓》(《大同报》1936年9月27日第1版),与梅娘同时获得新诗奖(二等奖)的有“徐莲江”。梅娘等。除了《小姐集》《第二代》外,梅娘印行的单行本还有小说集《鱼》(1943)、《蟹》(1944),以及大量的儿童读物,如中国故事篇《白鸟》(1943)、《风神与花精》(1943)、《驴子和石头》(1943)、《聪明的南陔》上下册(1944)、《女兵木兰》(1944)《英雄末路》(1944)、《少女和猿猴》(1944)、《飞狐的故事》(1944)、《兰陵女儿》(1944)等,创作童话《青姑娘的梦》(1944)等。长篇小说连载有《小妇人》(1944)、《夜合花开》(1944—1945),日本长篇小说翻译连载有《白兰之歌》(1939—1941)、《母系家族》(1942—1943)。

第二阶段,1953年至1957年8月,36岁至40岁,大约4年。

时任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编剧。署名孙加瑞、刘遐、瑞芝、孙翔、云凤、落霞等。主要在上海发表了大量的散文及小说连载,应邀为北京的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辽宁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写中外文学名著的连环画文字脚本,如《格兰特船长的儿女》(1958)、《爱美的丽雅》(1959)等等许多。单行本有通俗故事《尉迟恭单鞭夺槊》(1957)、《吴用智取华州》(1957)等。②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梅娘被划为“右派”,在供职单位就地接受劳动改造。这一写作阶段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爷爷和孙子》,刊上海《新民报》1957年8月28日,署名云凤。1958年,对“右派”的处理升级。5月30日,在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召开的全厂职工大会上,突然宣布开除梅娘公职,直接押送公安机关劳动改造,行前不允许与家中的孩子见面。

第三阶段,1958年秋至1960年冬,不到3年。

梅娘被关押在北京北苑农场。为了增加农场的收入,劳改农场当局就地取材,组织劳教人员中的外文专家搞翻译。对犯人来说,这既是专业工作,也是个人价值的体现,同时又避开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求之不得。梅娘参加了翻译小组,承担日文翻译,由于文字功夫扎实,也参与其他语种译文的润色工作。出版物不使用个人署名,如梅娘参与文字加工的西班牙文小说《三角帽》,①博园译《三角帽》,原作[西班牙]亚拉尔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6月。译者署名“博园”,为劳改农场所在地“北苑”的谐音。

第四阶段,1979年6月至1986年,62岁至69岁,大约8年。

1978年冬季,梅娘的“右派”罪名被去除,恢复了在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的公职。从1979年开始,用笔名柳青娘在香港以及上海、北京发表随笔和短小的译文。

第五阶段,1987年(70岁)至今,已有25年。

1987年,刊发在《东北文学研究史料》第五辑上的长文《写在〈鱼〉原版重印之时》,首次恢复使用梅娘。此前一年,梅娘的名字已重返新时期文学场域。1986年6月19日,春风文艺出版社在沈阳召开东北沦陷时期作品选《长夜萤火》(女作家小说选集)研讨会。作为入选作家,梅娘与蓝苓、②蓝苓(1919—2003),原名朱昆华,笔名莉莎、林苓、阿华、朱华。河北昌黎人。黑龙江省女子师范毕业后,到齐齐哈尔市同信小学教书。1946年参加革命工作。1952年调北京,任职报刊、出版社。田琳、③田琳(1916—1992),本名田樱,黑龙江省汤原县人,曾留学日本。1943年在“满洲国”被逮捕,1944年出狱后任“满映”脚本创作员。朱媞④朱媞(1923— ),生于北京,幼年迁居东北,毕业于吉林女子中学师范班。1948年参加中共东北民主联军。等人一起出席会议。⑤扬宇《〈长夜萤火〉座谈会述要》,见《社会科学辑刊》1986年第5期。在这个阶段,梅娘已发表的作品以散文随笔、翻译为主。出版的单行本有:

1992年:《南玲北梅:四十年代最受读者喜爱的女作家作品选》(刘小沁编,海天出版社),收梅娘两篇作品。

1997年:《梅娘小说散文集》(张泉选编,北京出版社)。

1998年:《寻找梅娘》(张泉主编,香港明镜出版社);《梅娘代表作》(范智红编选,华夏出版社,丛编:中国现代文学百家),后更名为《鱼·蚌·蟹》、《梅娘文集》、《梅娘代表作·鱼》等,不断重印。

1999年:《梅娘小说·黄昏之献》(司敬雪编选,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年:《大作家与小画家》(梅娘与芷渊、茵渊的通信集,香港日月出版公司);《玉米地里的作家——赵树理评传》(梅娘译,[日本]釜屋修原作,北岳出版社)。

2002年:《梅娘——学生阅读经典》(江啸声选编,文汇出版社);《又见梅娘》(陈晓帆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年:《梅娘近作及书简》(侯健飞编,同心出版社)。

2011年:《邂逅相遇:梅娘、芷渊、茵渊书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香港天地出版公司2012年出版了该书的增订版。

合计12本书。代表作均为1945年以前在日本统治区发表的作品。因此,梅娘的历史定位是殖民地作家。

在第二、第三和第四个写作阶段,未署用“梅娘”,处于匿名状态,但同样是勾勒历史中的梅娘和梅娘笔下的历史的不可或缺的时段。

在梅娘80年从文史中,有两个较长的写作空白期。

第一个写作空白期从抗战胜利到1952年。在此期间,或为躲避战后国民政府的清查,或为远离激烈的国共内战,或为跟随从事秘密工作的丈夫,梅娘携带着女儿在南北各地迁徙,最后定居北京,努力融入与民国完全不同的新社会体制。

第二个写作空白期为1961年至1978年。因患肺结核获准离开劳改农场后,梅娘成为在社会上受管制的地、富、反、坏、右人员,彻底没有了单位——如果劳改农场也算个人可以依赖的单位的话。为了养家糊口,为了给患有特殊慢性病的儿女筹措医药费,梅娘只能千方百计寻找各种各样的零工,包括一般由男性承担的重体力劳动。

对于一位早慧的作家来说,28岁至35岁的7年、43岁至61岁的18年,是创作的黄金期。在这25年间,梅娘失却了写作的条件,后一阶段甚至丧失了做人的资格。①史铁生回忆说:“又过了几年,梅娘的书重新出版了,她送给我一本,并且说‘现在可是得让你给我指点指点了’,说得我心惊胆战。不过她是诚心诚意这样说的。她这样说时,我第一次听见她叹气,叹气之后是短暂的沉默。那沉默中必上演着梅娘几十年的坎坷与苦难,必上演着中国几十年的坎坷与苦难。往事如烟,年轻的梅娘已是耄耋之年了,这中间,她本来可以有多少作品问世呀。”详见史铁生《孙姨与梅娘》,载《北京青年报》2001年5月22日。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进入新中国以后的写作阶段,梅娘要在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以及置人于死地的批斗改造中,连续不断地交代历史问题。起初被动、而后主动地进行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以求洗心革面,破旧立新,重新做人,努力把新的社会准则和写作规范植根于自己的思维和记忆里,落实在行动上。只有这样,才能存活下来。历史在当代的变异不可避免,长寿作家的作品尤其如此。这一面向对梅娘的影响,目前还没有被充分评估。但研究这一面向的目的,不在对当事人做价值评判,而在考察具体个体与时代变迁的互动及意义的生成史。正是由于无视或混淆了时代和语境,②这是需要深入探讨的,对其初步的描述,参见张泉《殖民/区域:建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种维度——以日本占领华北时期的北京台湾人作家群为例》,(《文艺争鸣》2011年第9期)以及《深化中国沦陷区文学研究的一种方式——东亚场域中共时的殖民体制差异/历时的时代转换维度》(《上海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使得某些新时代研究者有关梅娘的结论,看似先锋和尖锐,却轻易地遁入剥离了全部复杂性和生动性的全盘否定窠臼,藉此,日据区中国新文学重被归零——尽管这是文学批评无法承担之重。③王劲松《殖民异化与文学演进——侵华时期满洲中日女作家比较研究》,四川大学博士论文,2007;王劲松、蒋承勇《历史记忆与解殖叙事:重回梅娘作品版本的历史现场》,北京:《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事实是,在与梅娘同时代的民国时期的作家中,因无法适应和跟上新旧中国的时代转换,有一大批人在新中国或主动、或被动终止了文学创作。④见张泉主编《当代北京文学》上卷第一章第三节“当代北京的人文环境与文学的演化”,北京出版社,2008年。与他们相比,在数不尽的艰难困苦和绝望屈辱中,梅娘还是跟上了形势,四次跻身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学场域,或华文文化场域,勉力为文,算得上是其中的灵活善变者、勤奋者和佼佼者。2009年,为褒奖梅娘为新中国文学事业做出的贡献,中国作家协会颁予她“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和奖章。这一褒奖受之无愧,尽管梅娘后来的文学成绩无法与民国时期相比。

不过,仅凭梅娘一己之力,这也是很难做到的。促成因素还有强势话语霸权未能荡涤净尽的宽容和同情——文学场域中少数权势人物的青睐、好意甚至是利用,使得梅娘能够在边缘和夹缝中顽强觅得她的表达和想象空间。比如,劳改农场里的“翻译组”。又如,“右派”是被剥夺著作权的,在梅娘被打成“右派”后,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及时将由她改编的连环画的署名改为“落霞”——既是自保,也别有一番意味。再如,一些著名的主流作家与梅娘友好,即使是在她落难或者情况还不明朗的时候,也时出援手。而在个人信念和性格的层面上,梅娘之所以能够与众不同,除了始终不渝的女性文学追求外,还有绝地求生的母性生存意志——她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不容否认,稿酬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生活、医药费用的燃眉之急。

梅娘的写作史,是一部以笔为工具的女性、母亲、单身女人的个人奋斗的历史。

人类史是人的历史。聚合了丰富的社会时代内容的个人史,无疑会大大丰富平面化的历史——教科书类型的标准化历史。从作品扩展到作家的身世与环境,梅娘及其家族史的特点是,历时/共时的跨度均异常宽阔。这在风云变幻的中国现代史上实属独一无二,是探讨和佐证19世纪末至21世纪初中国乃至东亚的跨世纪变迁的难得的作家传记个案,值得加以梳理和研究。

三、梅娘研究状况及有待拓展的方面

编年的历史,能够准确展现特定研究对象发生和发展的脉络。

与梅娘的写作史相比,梅娘的研究史要简单一些:以1984年为界,①在黄玄的《东北沦陷期文学概况(三)》一文中,出现介绍梅娘的文字。该文刊黑龙江《东北现代文学史料》第9辑(1984.6)。海外要稍早一些,始于1980年。分为两个阶段。

在第一阶段,有关梅娘的评论多为短文和报道。早在1937年,《大同报》就刊出了书评《读了小姐集》。1939年,短评、报道有《写在刊载〈白兰之歌〉的前面》《六甲山下访梅娘——赴日视察别纪之一》等。1940年,有《从小姐集到第二代》、《关于梅娘的创作》、《第二代(书评)》等。1941年,有《回顾1940年满系文坛(三)》、《〈第二代〉论》、《煞有介事的〈第二代〉》、《评〈第二代〉》等。1942年,有《古城的收获——对几个新进作家作品之综合的评介》、《〈四月文艺〉读后杂感》等。1944年,有《〈第二代〉评介》、《北方的作家(1)》等。“满洲国”著名作家山丁对于《第二代》的评语是:“狂野地运用了文士所不敢用的语汇,大胆地采取了文士所不能取的题材,以她那支获有定评的笔,泼辣地描写着一群游尸似的男女和一群浮浪的孩子。”[4]批评家韩护认为,《第二代》“以自由主义的思想作为基点。它既异于个人主义的文学,更异于社会主义的文学。然而它并不弃舍个人的自由的要求,也不抛弃社会主义的理想。是以热情与哀怜的情绪作为文学的骨骼,多方面地捕捉人生的动静。它的最高无上的目的,仍然是在发挥文学的技能,以求人类自由权柄之恢复”。并且,韩护还把她作为“直接间接对于满洲文运有着不可否认的推动的功绩的女性作家”,与萧红相提并论。[5]北京沦陷区的评论者概括了短篇小说《春到人间》的两个特点:“一,浓厚的感情自然的融流于读者的心坎;二,锐敏的观察和宇宙观念而使笔尖形成一只扑打丑陋的鞭子。”①见《编后记》,《国民杂志》第2卷4期(1942年4月),第46页,本文未注明责任人。

获奖也是一种评价。

1936年,梅娘的《世间》获得“满洲帝国国民文库第十四次征文”新诗一等奖。②见《满洲帝国国民文库第十四次征文揭晓》,《大同报》1936年9月27日第1版。梅娘的新诗《世间》刊《大同报》1936年10月4日第6版《文艺》副刊,署名玲玲。有关文本由日本首都大学东京(前东京都立大学)人文科学研究科大久保明男教授惠赠,谨致感谢。《往事》获得“满洲帝国国民文库第十五次征文”短篇小说一等奖。③见《满洲帝国国民文库第十四次征文揭晓》,《大同报》1936年11月2日第3版。梅娘的短篇小说《往事》在《大同报》1936年11月10日、11日、12日第6版《文艺》副刊上连载,署名玲玲。同样感谢大久保明男教授提供材料。

1937年,梅娘的《慈爱的满洲大地》获得“满洲帝国国民文库第廿二次征文”新诗奖。④蒋蕾在《精神抵抗:东北沦陷区报纸文学副刊的政治身份与文化身份》(博士论文,吉林大学,2008)中提及。感谢蒋蕾教授惠赠原作。

1943年年底,在日本东京召开的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之后,梅娘的小说集《鱼》被追加为“选外佳作”,获得第一届大东亚文学赏“副赏”。

1944年11月,在汪伪政府首都南京举办的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上,梅娘的小说集《蟹》获得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赏。

1945年以后,作为作家的梅娘在文化场域中失踪。

世事沧桑。时至20世纪80年代,当被异化的无产阶级革命话语霸权逐步消解的时候,重新回望那个在两极对立中久违了的民国时代,人们的阅读对象已不满足于叱咤风云的军政商界要员、耳熟能详的主流作家,部分兴趣开始转向在社会大变局中潮进潮退、岁月留痕的传奇文人,他们扑朔迷离的往事,他们影影绰绰的身形,试图通过史料梳理、人物寻访,发现被尘封的或被改写的历史,重现当年的真情实境。包括梅娘在内的一大批一直被宏大革命叙事排除在外的民国文人,恰逢其时。

1984年,在中断了35年之后,大陆读书界再度对名为“梅娘”的这位作家予以关注。相关评论和描述,大致分为大众传媒和学术研究两个部分。

流行报刊上描写梅娘的“报告文学”,比专业期刊上的文章略晚一些,但数量和社会影响要大得多。从1987年《一个女作家的一生》,[6]到 2012 年《不老的纤笔——并非传奇的梅娘》,[7]梅娘的故事被不断地讲述:“人在边缘”、“桑榆非晚”、“梅花香自苦寒来”、“不是咏梅胜咏梅”、“暗香浮动月黄昏”,以及被历史误认和遗忘的梅娘、寻访梅娘、偶见梅娘、走近梅娘、印象中的梅娘、又见梅娘、长夜萤辉话梅娘、壮心猛志话梅娘、现代文坛的传奇人物梅娘等等,题目各有不同,情节大体接近,集体渲染和构建出“不向厄运低头的一代才女”。

除了平面媒体外,网络、电视等立体媒体也制作了梅娘访谈视频,如新浪播客/生活频道的《梅娘回忆一生写作历程》(2006年12月20日)、CCTV-10“子午书简”栏目的《民国的身影——揭秘梅娘》(2010年第21、22期,1月20、22日)等。几家有志于“口述历史”的机构,已经和正在把梅娘列为对象。

最早把梅娘纳入学术研究范畴的,是海外1980年出版的两部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我国台湾刘心皇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史》[8]首次罗列了梅娘的主要作品目录。美国耿德华的《被冷落的缪斯——抗战时期的上海北京文学》,[9]试图把北京、上海沦陷区文学“纳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的主流中去”,在欧美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具有重要的开拓意义。不过,该书北京部分的材料过于单薄,未能勾勒出北京文学的概况。比如,梅娘仅在该书《文学及政治对文学的干预》一章中述及,耿德华本人也在书中直言不讳地表示,留有存疑和不解之处。

在大陆,在1987年印行的一种非正式出版物上,刊出了首篇叙述梅娘的长文。①胡凌芝《“超然派”的足迹——梅娘小说漫评》,《东北文学研究史料》第5辑(哈尔滨,1987.11)。后收入《蹄下文学面面观》(胡凌芝,长春出版社,1990)。

1990年,《中国新文学大系·短篇小说卷:1937—1949》第4卷(上海文艺出版社)选收了梅娘的《黄昏之献》。这对正在回归文坛的“梅娘”来说,其象征性非同一般。因为,仅就作品的出处而言,这篇小说原刊日资华北交通株式会社的《新轮》,[10]一家为保障华北铁路运输线畅通服务的行业刊物,后又收入获得过“大东亚文学赏”的小说集。按照传统的评定方式,比如刘心皇《中国沦陷区文学史》制定的标准,作品属“汉奸文学”。虽然此前《长夜萤火》、②收入了梅娘的小说《蚌》、《侏儒》、《春到人间》、《黄昏之献》等。见梁山丁编《长夜萤火》,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小说三卷》③收入了梅娘的《春到人间》、《行路难》、《蟹》。见孔范今主编《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小说三卷》,济南:明天出版社,1990。等,均大胆选收了梅娘的多篇作品,但由于90年代初沦陷区文学研究还未整体浮出水面,由于《中国新文学大系》在中国现代文学学术体制中的特殊地位,该书系把梅娘等沦陷区作家纳入的意义,还是有所不同的,具有指标性。

1991年,《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把包括梅娘作品在内的华北沦陷区小说设为专节。著者杨义指出,与袁犀相似,梅娘的作品多以中下层知识者为描写对象,“洋溢着人间写实或心理写真的探索文学意味”。《侏儒》、《蚌》突破了狭隘的爱情题材,“兼备质朴辛辣和疏简清隽的笔致,时露嘲讽,既没有多少女儿气,又不乏女性意识,对玩弄女性的男子极尽揶揄之能事,对社会上的卑弱者致以深挚的同情,笔端饱含着热情与哀悯的人道主义情绪”。他认为,也许还不必拿梅娘与张爱玲相比,但她的《蚌》象征着一种别样的生命形式,“为有追求,又受播弄的女性唱了一曲悲凉的生命之歌”。[10]

1993年,学科专业刊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长文《梅娘论》。作者徐迺翔说,梅娘在女性作家群中也许并不十分突出,但在沦陷区女作家中是引人注目的。“南玲北梅”之说已无从考证,不过,梅娘“那质朴而清隽的创作风格,恰也与同时代的张爱玲构成了鲜明的对照”。[12]海外知名学者东京大学藤井省三、哈佛大学王德威、驹泽大学釜屋修等也注意到了梅娘,均撰文予以评介。①藤井省三《读书笔记——〈南玲北梅〉(中国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日本《读书界》1993年第6期;王德威《读梅娘的〈蟹〉》,台湾《联合文学》第105期(1993年7月);釜屋修《中国文学鳞爪——关于梅娘》,日本《季刊中国》1994年春季号;等等。

1994年,《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一书把梅娘辟为专节《梅娘——刚柔相济的独特女性视角》,②张泉《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第195—203页。该节存在一些史料错误,也有因时代隔膜而产生的不当,比如把梅娘的“庶出”说成是“私生”,等等。提出了一些看法。比如:

首次把梅娘的《蚌》、《鱼》和《蟹》三篇小说放在一起,将其界定为以女权主义思想维系的“水族系列小说”。此说被广泛认可,而后有一批文章直接以“水族系列小说”为题做梅娘研究,③如《抒张个性 追求自由——梅娘水族系列小说中女性形象》(王艳荣《学问》2003年第12期)、《女性关怀与女性批判——梅娘水族系列小说解读》(褚洪敏,《济宁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4年第5期)、《潜沉在海底的水族——从梅娘小说看沦陷区的女性写作》(陈洪英,《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负重的飞翔——读梅娘及其水族系列小说》(吴双芹,《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8年第4期)、《人性的呼唤——梅娘水族系列小说笔下女性的命运》(严雷,《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梅娘水族小说的审美意蕴》(万志全,《名作欣赏》2008年第8期)、《梅娘小说的叙事话语与性别——以水族系列小说为分析对象》(向叶平,《池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等。一些教材也对梅娘的小说做了叙述。[13]

又如,《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将梅娘与同时期上海沦陷区女作家张爱玲、苏青作对照,提出了一些深化梅娘研究的要点:“梅娘的作品与中国‘五四’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关系更为密切……注重人与人的现实社会关系,在奋力鞭挞假丑恶的时候,并没有泯灭对于真善美理想的企盼。”梅娘的故事“大多发生在城镇,就是那些依然活动在农村的人物,也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传统色彩较为浓重的城市文明的熏染。梅娘作品中绵延不绝的顽强女性意识和独特的叙事风格,正是积重难返和多灾多难的现代北地都市文明的产物。”后来,又做了补充:“梅娘作品的显著特点是博施济众的泛爱胸襟,积极入世的主观视角,非常规化的女性语言。她关注和爱护的是女人,却流泄出对人的关注和爱护。她呼唤和向往的是女人的地位和权力,却流泄出对人的地位和权力的呼唤和向往。这样的品格,无疑与新文学同步并丰富了新文学的总体画面,是沦陷区文学没有空白的又一个例证。”[14]

深化沦陷区作家研究,打破全盘否定沦陷区文学的成见是关键。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后改称“华北政务委员会”,辖四个省、三个特别市,人口号称近亿,是近代中国最大的日本占领区域。正是基于对一大批作家的文学文本的考察和分析,《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一书提出了与以往不同的判断:华北沦陷期文学的主体接续新文学传统,没有因异族入侵而中断,是中国抗战时期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能够跻身于中国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学和世界反法西斯文学,应当融入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一基本判断,源于个案研究,反过来可能也会有助于进一步的个案研究。

对于笔者本人的梅娘研究,也有评论认为《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介绍了梅娘建国前的文学活动,简要分析了她的每篇小说。该书虽然多是简要评论与介绍,却运用了大量史料,为人们进一步了解梅娘提供了广阔的空间”。[15]又说:“在他研究梅娘的论文中,作家与学者的立场完全融合在一起了……从他的多篇论文中可以看出,研究者成了作家的代言人,文中的论述、引证和结论都是为了更好地阐释梅娘文学活动中的革命与反抗因子,研究者加入了作家自我‘正名’的行列。”(第30—31页)前说是实情,后说则不免臆断。

到目前为止,我关于梅娘的评介,始于1994年出版的《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一书,实际上也止于1994年。在写作该书的近10年间,我未曾与沦陷区健在作家有过直接接触,包括梅娘。也就是说,在我对沦陷区文学的总体估价形成之前,没有会见过任何沦陷区作家。①个中缘由,参见张泉《认识梅娘的历史》,北京《新文学史料》2002年第2期。我后来的几篇有关梅娘的文章,源于书籍约稿,由于当时工作任务已转向了其他方面,基本上是《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内容的平面延伸,所谓“代言”,也就无从谈起。

《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一书没有“阐释梅娘文学活动”,只是根据其第一创作阶段的主要虚构作品,综述了梅娘的女性主义写作特点,及其文学的和社会的意义。如果从中读出了“革命”,那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意义上的文学革命,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如果读出了“反抗”,那也是反抗封建和男权,不是直接反抗殖民,最多只是流露了对于异族劣迹的不满。②我曾把北京沦陷期新文学遗产,大致分为:公开抨击忤逆贰臣的作品;大胆影射和控诉日伪强盗行径的作品;真实再现沦陷区城乡残酷现实的作品;继承战前文学信念和创作风格的作品。并把梅娘归于最后一类:“有着鼎贵家庭背景的梅娘,在创作中恪守平民女权立场。她的所谓‘水族’系列小说……等作品,以刚柔相济的独特女性视角,展示人世间的不平和女人的不幸。由于中篇《蟹》展现了沦陷区大家庭破败的过程,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大家庭题材作品发展链条上的一个环节。”见张泉《反抗军事入侵与抵制文化殖民——抗战时期北京沦陷区文学中的民族意识与国家认同》,《北京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该书在给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沦陷区文学乃至中国沦陷区文学“正名”的同时,也首次构建出北京沦陷期的文学史框架。[16]梅娘只是书中所论及的近百名作家中的一位。

我一向认为,在处理虚构作品以外的现实世界时,更需坚持言之有据的原则,而且,孤证和自述只能仅供参考。这样,就很难“加入了作家自我‘正名’的行列”,不可能“作家与学者的立场完全融合在一起”。比如,15年前,我偶尔涉及梅娘的纪实文字时,就发现了一些有待商榷之处,并一一做了辨析。[17]若干年后发生的有关梅娘的争论,其实那时我就已经讨论过了。

1997年,梅娘在新中国的第一个个人作品选本《梅娘小说散文集》出版,一些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学生开始把兴趣投向梅娘,第二年就有论文从性别的角度讨论梅娘的小说。③见刘爱华的《女性关怀与男性批判——梅娘小说创作论:(上)》载《丹东师专学报》,1998年第3期,64-69页,以及刘爱华《女性关怀与男性批判——梅娘小说创作论》(下),载《丹东师专学报》,1999年第3期,1-3页。

“拨乱反正”初期的梅娘研究,以概说和评判为主。而后,纳入学术体制的梅娘研究进一步细化和专业化。学位论文、期刊论文是检视作家研究现状的一个抽样指标。这里,仅以主题“梅娘”对知网这一个数据库做简单检索,由此来略见一斑。

以一定篇幅论及梅娘的博士学位论文有六篇。①《孤独的舞蹈——东北沦陷期女性作家群体小说论》(刘爱华,东北师范大学,1999)、《秋水斜阳芳菲度——中国现代女作家传记研究》(朱旭晨,复旦大学,2006)、《20世纪中国小说性爱叙事研究》(王彦彦,兰州大学,2007)、《殖民异化与文学演进——侵华时期满洲中日女作家比较研究》(王劲松,四川大学,2007)、《精神抵抗:东北沦陷区报纸文学副刊的政治身份与文化身份》(蒋蕾,吉林大学,2008)、《伪满洲国时期东北知识分子的日本认识》(傅羽弘,东北师范大学,2008)、《抗战时期东北作家研究(1931—1945)》(范庆超,中央民族大学,2011)等。

硕士论文在数量上比较大,2004至2007年4年间,9篇,2008至2012年5年间,18篇,合计27篇。

学术期刊文章1979至1997年19年间,6篇,1998至2007年10年间,54篇,2008至2012年4年间,37篇,合计90多篇。

所涉论题相当广泛,包括传记生平研究、作家论、作品研究、女性小说研究、女性主义研究、比较研究、影响研究、风格研究、精神分析研究、叙事话语研究、性别研究、旧作修改研究,等等。

这表明,梅娘已经成为关注度较高的学术研究对象。

2012年5月23日,中国现代文学馆二期常设展览《中国现当代文学展》,在做了大幅度的补充修订后,正式对公众开放。其中,“沦陷区文学”板块中的“华北地区”部分,仅选张秀亚、梅娘、白羽三人。梅娘纳入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定位,再度予以表现。

目前,尽管梅娘研究在数量上已相当可观,但主题接近的趋同化现象也是显而易见的。进一步深化梅娘研究的题目和领域,仍为数不少。例举如下:

在文类方面,讨论小说比较多,其次是散文。其实,梅娘还涉足多种样式。如儿童文学,包括通俗故事、童话、连环画解说词以及书信、日记等,而且数量非常大。梅娘的本职工作是农业电影制片厂的编剧,职务写作也是梅娘创作的组成部分。

就梅娘的五个创作时段而言,目前的研究多集中于第一阶段即日据时期的殖民地写作,其次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时段。实际上,梅娘的其他三个创作时段,也各有特点。如覆盖1953年至1957年8月的第二阶段,作品形式多样,发文量非常大。比如,一篇冠名《什么是爱情》的中篇小说,就连载了54次。

梅娘同时代人研究。梅娘阅历丰富,不同阶段直接的、间接的社会交往均非常广泛——从伪政权教育督办周作人到香港的小女生。这个题目无疑会支撑起一个有意思的专项研究。

在基础性资料整理方面,至今没有较为完备的梅娘年谱、梅娘作品系年、梅娘研究目录等。这些本应是作家研究学位论文的不可缺少的部分,由此也见出,大陆的学位论文的撰写有待规范。资料来源除出版物外,还应该有个人及相关机构的档案。后者对于作家生平研究尤其重要,还未见有人涉及。

不能不提的还有传记:至今还没有一部梅娘传。“迷一样的梅娘”——撰写经历如此丰富的梅娘传,肯定会面临诸多挑战,史实辨析就是其中之一。是挑战,同时也是梅娘研究突破的机遇。梅娘传也可类型多样:文学故事类传记、学术考据类传记、评判质疑类传记。不妨先易后难。

当然,除了史料的挖掘和领域的扩展外,研究的深化更期待方法的引进。梅娘评介中的一些争论,关涉殖民地文化研究的一般问题,加以辨析,或许会有助于对于研究方法的注意。这当另文专题讨论。

[1] 菊子.读了小姐集[N].大同报,1937-01-20(6).

[2] 谢青.梅娘作品女性意识先锋性初探[J].现代妇女,2013,(2):26-28.

[3] 田赛男.论梅娘小说的三大主题——情爱、人性与儿童[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12.

[4] 山丁.从小姐集到第二代[M]//梅娘.第二代.新京(长春):益智书店,1940:1-3.

[5] 韩护.《第二代》论[N].大同报,1941-01-14(6).

[6] 陈放.一个女作家的一生[J].追求,1987,(3):62-64

[7] 翟永存.不老的纤笔——并非传奇的梅娘[J]. 炎黄世界,2012,(12):26-30

[8] 刘心皇.中国沦陷区文学史[M].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268.

[9] E Gunn.Unwelcome Muse:Chinese Literature in Shanghai and Peking,1937—1945[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0.

[10] 梅娘. 黄昏之献[J]. 新轮,1942,(3):78-83.

[11] 杨义.多元探索与袁犀,梅娘,关永吉[M]//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375,380-382.

[12] 徐迺翔.梅娘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1):67-80.

[13]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17.

[14] 张泉.梅娘:她的史境和她的作品世界[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7,(2):48-56.

[15] 周琼.走进梅娘的精神世界[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1:4.

[16] 李洪岩.中国沦陷区文学史研究的新突破——《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简评[J].北京社会科学,1995,(3):127-129.

[17] 张泉.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中的史实辩证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1):298-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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