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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政治的角力
——论“十七年”美国文学译介与研究

2013-04-07哈旭娴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译介作家文学

哈旭娴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们回顾1949—1966年那段尘封的历史,百感交集。这段历史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中前所未有的话语统一,强大的政治力量最终令文学领域内的一切异质思想噤声;“政治”先于“艺术”的文学评判标准不仅抑制了国内优秀文学的创作,也将一大批意识形态相左的外国文学作品排除于国门之外。梳理这17年美国文学在中国的译介与研究状况,我们发现,在政治驯化的表层之下,文学工作者私人的审美旨趣成为一股潜在的暗流,与政治规范在文学领域展开角力,令文学的译介活动混合着政治与个人情结的双重性质。只是政治力量太过强大,以至于令人忽略了艺术在“十七年”文学活动中的存在。事实上,对艺术审美的追求早已根植于新中国第一代文学工作者的灵魂之中,成为了他们的生活状态,因此,这些文学工作者自身的艺术素养在政治因素的压力下作出妥协和让步的同时,也在可行的范围内采取了适当的策略作用于文学活动。

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政治推进

建国后中国文艺思想很大程度上受到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政策的影响,追随苏联奉行的现实主义至上的文艺观念,不仅是在文学创作上,现实主义也成为翻译界用来甄选和规约外国文学的重要标准。我国对美国文学的译介,介绍最多的前几位作家: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德莱塞、欧·亨利等人都是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美国文坛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左翼文学盛行,被称为“红色的三十年代”,期间诞生了一大批信宣扬无产阶级理想的左翼作家。今天看来,左翼作家如霍华德·法斯特,艾尔伯·马尔兹,迈克尔·高尔德等人作品的艺术价值不高,国内80年代之后编撰的外国文学史著述中对这些作家介绍很少,美国国内文学史对他们的评价也不高。但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在中国受瞩目的程度,远高于美国国内认可的一流作家。应该承认,他们在新中国初期享有的声名与他们的文学价值不相匹配,他们占据了新中国文学的太多空间,而两次大战期间的很多美国一流作家的作品在中国基本未被翻译,如:斯科特·菲茨杰拉尔德、威廉·福克纳、尤金·奥尼尔、埃兹拉·庞德等人很少被新中国的文学工作者们谈及。文学接受偏离文学本质,与政治挂上钩,必然导致这些一流作家的文学地位和文学价值被政治叙事所遮蔽和悬置,无法在新中国初期获得应有的重视和评价。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不仅影响了我国外国文学的摄取标准,新中国成立之初,我们对外国文学的评说也是以“现实主义就是一切”①雷内·韦勒克:《批评的概念》,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229页。的苏联观点为导向。在苏联,由高尔基最初提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观在政治作用下成为庸俗社会学的表现,从本质上背离了现实主义。他们将文学简单地二分为无产阶级文学和资产阶级文学、革命文学和反动文学、现实主义文学和反现实主义文学。庸俗社会学观点在我国文学批评与文学史领域影响深远,直到80年代初期都没能完全脱离它的桎梏。建国后的一段时间内,在评说美国文学时苏联学者的观点常被提及。这么做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文艺工作者尚不熟悉应该如何在一元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中言说文学,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一致;更重要的原因出于新中国文学工作者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苏联文学批评模式因与我国具有共同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层面,符合我国文学文化领域内的思想建构需求,因此,引用苏联学者的观点可以避免犯“政治路线”上的错误。此外,从国家层面讲,引用同盟者的观点也是一种情感认同的传递,是国家发展过程中的文化战略表现。

1958年北京师范大学编写的《外国文学参考资料》美国文学部分,90%的内容直接译自苏联学者的论文;王科一在《德莱塞和他的〈美国悲剧〉》一书的后记中提到他对苏联学者观点的借用;黄嘉德的文章《美国民主诗人惠特曼——纪念“草叶集”初版一百周年》也参考了苏联学者M·孟德森的相关研究。②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孟德森的《惠特曼评传》,黎维译。该书根据苏联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瓦尔特·惠特曼》译出。霍华德·法斯特事件最能体现建国初期我国在文学上对苏联的追随。法斯特在美国本土的文学地位并不高,很多文学史著作只是将其定位为历史小说家。③参见埃默里·埃利奥特主编:《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朱通伯等译,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年版,第713页。而在苏联,法斯特被政治化为“争取和平与民主的战士”④苏联文学报:《霍华德·法斯特的“个别事件”——揭露美国反动政治的文件》,《文艺报》1954年4月。,他的主要著作都被翻成俄文,并在1953年被授予“斯大林文学奖”。1957年法斯特公开宣布脱离美共之后,他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形象一夜之间由“和平战士”转变为“共产主义的叛徒”。苏联《文学报》1958年第13期发表多篇文章批判法斯特的“修正主义”。我国紧随其后,《文艺报》1958年第8期以刊载了我国著名作家巴金、曹禺、袁水拍等人批判法斯特的文章。巴金先生因没有从始至终以阶级斗争的视角撰写文章,反而从知识分子的心灵来解释这一事件,对法斯特的退党寄予一定的同情,遭受各方质疑。最终,巴金先生不得不公开检讨自己的“过失”。巴金先生检讨事件说明,个人声音被强大政治话语挤压为异质存在,正面冲突只会导致前者的毁灭。文学工作者在这种弥漫四散的政治压力下,最终选择与国家意志保持高度一致,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内化为文学活动的原则和方法。

50年代后期,由于中苏两国政治关系的转变,我国开始疏远和背离俄苏文学,客观上讲,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调整为欧美国家文学在中国腾出更多的接受空间。《文艺报》于1957年第12期刊登文章《打开通向世界文学的大门》,谈到将译介工作局限于苏联文学的危害,“使我们目光狭窄。……对西方文学的忽视,正是新文学达不到应有水平的原因”⑤冯锺璞:《打开通向世界文学的大门》,《文艺报》1957年第12期。。这篇文章后来被定为右派言论,但在当时,《文艺报》的言说表明了官方意识形态在外国文学选择中的一次重大转变。从翻译的数量来看,1949—1950年出版的美国文学译作为29 种,1951—1952年两年间翻译出版的美国文学数量为17 种,1953—1959年7年间推出了142 种翻译作品,1960—1966年则迅速跌至27 种。⑥各时间段出版的美国文学译作数字转引自孙致礼:《1949-1948:中国英美文学翻译概论》,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这些数字是主流价值取向转变在作品翻译出版中的直接显现。

二、艺术审美的低语

在推行现实主义至上的新中国,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理应是受到抵制的,然而我们所见的事实却不是这样,不少美国浪漫主义作家,如欧文、库珀、霍桑、朗费罗、麦尔维尔、惠特曼等在建国初期得到进一步译介,结集出版了不少他们的作品。这一现象,一方面可以视为20 世纪上半叶外国文学传播的余脉,但从本质上讲,浪漫主义作品中与生俱有的超越性、对世俗的反抗和对自由的呼唤,契合了建国后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文学工作者尤其是翻译者在浪漫主义作品合法地位获取上功不可没。虽然无法改变作者赋予文本的故事体系,建国后,译者常在前言介绍中植入无产阶级话语,以此介入文本意义生成,对文本原有的意义系统进行重组和变异。译者在浪漫主义作品中机械地套用批判公式的“曲线救国”方式,为作品披上了“批判”的外衣,赋予了一部作品存在的合法性。那些我们今天看来荒唐可笑的文字,饱含了译者的良苦用心。例如,霍桑《红字》前言,译者在1954年版本的前言中引用了苏联出版的《美国诗文选》的观点:“(拿姗弩·霍桑)是一个保守的浪漫主义者,他忌恨美国资产阶级的市侩和虚伪。……这里要提醒读者,美国大多数初期的移民者都是清教徒,这些属于资产阶级的人们,从封建的欧洲逃亡到了美国。”①侍珩:《新译本前记》,载《红字》,侍珩译,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1页。而在1948年出版的由同一译者翻译的版本前言中,却没有上述这部分阶级表述,更多地谈论了作品理解以及翻译中的插曲。伊格尔顿说过,“所有文学作品都是由阅读它的社会‘再创作’的……没有一部作品和当时对它的评价,能够简单地、不走样地传给新的读者群。”②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15页。我们在这里不仅要看到文学领域内的泛政治化阶级斗争的言说解读系统,文本原有的意义在译者介绍中被悬置、过滤。我们更应该注意的是译者无奈举措背后的积极意义,译者的阶级批判话语赋予了西方浪漫主义作品在中国的合法身份,它们通过“误读”的方式才有了和中国读者对话的机会。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美国文学以现代主义文学成就最高,在公开层面,这些现代主义作品无法和大众见面。但是,少数现代主义的作家作品却能借助于“批判对象”的身份出现在少数人的视域中。《麦田里的守望者》和《在路上》是以内部资料的形式发行;196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发行了周煦良等译的《托·史·艾略特论文选》,这是新中国翻译出版的第一部西方现代主义作家文论集;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西方文学组编选了一部二卷本的《现代美英资产阶级文艺理论文选》,由作家出版社内部发行;同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编印了一本“内部参考资料”——《美国文学近况》,介绍了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等人的作品,这是“十七”年对美国当代文学的一次真正关注。③方长安:《“十七年”文坛对欧美现代派文学的介绍与言说》,《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上述几部作品和著作在中国有着共同的标签——反动、腐朽,它们的出版是用来证明资本主义社会没落、社会主义具有光明前途这一命题的例证。无论最初的目的为何,我们都不能否认作品背后译者在文本择取和翻译过程中付出的努力以及他们表现出的学术素养,这批早期资料,影响了80年代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发展。

建国后的17年间,国内学者就美国文学撰写了一些评论文章,这些文章总体上体现了阶级的眼光和批判的意识,带有浓厚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作者刻意在政治上保持与西方意识形态的距离,运用批判的眼光审视美国作家和作品。但是,无可否认的一点是,新中国的文学言说者往往具有很高的学术素养、完整的知识结构,很多作者对古典文学以及离我们很近的现代主义非常了解。但是,鉴于时代规约的言说语境,个人的艺术言说空间被宏大叙事话语体系逼仄。他们在进行专业性作品解读的同时不得不时刻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同时,自身的艺术素养又会在不经意间跃然纸上,因而文章常常游走于作品的“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之间,学术热情与政治理智穿插交错,折射出那个年代的文学工作者在政治立场与审美趣味取舍上的矛盾心态。

三、译介和研究在择取对象上的背离与统一

新中国在文学评说中,体现了对象择取的意识形态层面的二元对立:作为进步作家被介绍,或是作为“反动典型”被批判。与文学评说相对,由于政治考量、译者介入、政策转换等多种因素的合力,在翻译对象的择取上则更多体现了阶级模糊性和多样化特点。

1949—1966年间国内文学评说关注的美国作家,以霍华德·法斯特为最,其余依次为惠特曼、马克·吐温、海明威、杜波依斯、德莱塞、艾略特、赛珍珠。而同时代国内共翻译美国文学作品200 余种,涉及作家70余位,其中,以马克·吐温最受关注,出版了他的作品30 种。此外,杰克·伦敦、法斯特、德莱塞、马尔兹、欧·亨利、休斯、海明威、朗费罗、欧文等作家也是国内出版较多的美国作家。我们发现国内评论和译介在美国作家择取上表现出不尽相同的关注倾向。作家本人创作的作品数量固然直接决定了作品的译介数,但是,通过两组数字的差异我们也可以一窥文学译介与文学评论所承载的不同的社会政治功能,以及个人艺术审美与国家政治间力量悬殊的博弈。

国内翻译文学是以新中国广大民众作为外来文学的接受主体,因此在外来文学资源的择取时,作品的革命性和阶级性成为首要条件。向广大人民群众揭露资产阶级的“剥削本质”,宣扬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人民为争取光明和自由所进行的英勇斗争,激发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成为建国初期外国文学作品必须承担的社会政治功能。基于政治意识形态赋予文学的教化功能,国内在美国作家的选择上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同情中国人民的进步作家,如马克·吐温,另一类是“资本主义掘墓人”式的批判作家和无产阶级作家。这就造成美国文坛20 世纪30年代兴盛的左翼文学在新中国翻译界颇受青睐。30年代中期,经济大萧条刚刚过去,很多美国作家都在辩论社会主义的目的,并企图在作品中作具体化的表现。虽然美国国内主流文学史对这批左翼作家的作品评价不高,但是它们的意识形态吻合了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时代话语,成为了新中国美国文学译介的重要资源,很多作品被多次重印,发行量巨大。数据显示,处于译介前5 位的美国作家,除了马克·吐温,其他4 位中,杰克·伦敦是美国早期的社会主义者、无产阶级文学的先驱,德莱塞、马尔兹、法斯特等人都是左派作家,德莱塞还在逝世前加入了美国共产党,是一位坚定的共产主义理想的信奉者。

为何在评论界关注对象中出现了意识形态对立的艾略特和赛珍珠?从文学承载的政治功能角度来讲,作品译介针对的是广泛的全体民众,以单向、简单灌输的形式,承担宣扬革命、揭露阶级压迫等社会主义建设赋予的功能;而文学评论的接受主体则是国内少数文艺工作者,因此在宣扬无产阶级革命的基础上,将持不同意识形态的美国作家作为“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从否定和批判的角度加以言说,以此来提高文艺工作者的政治素养和批判意识是文学批评承载的批判功能之一。在宏观层面上,统一国内文艺工作者的思想于一元化的官方意识形态体系是建国后文艺工作的重点。以《文艺报》为首的各类文学刊物正是担负了统一文艺工作者的思想、贯彻毛泽东文艺路线等职责。这就不难理解,我国在“十七年”的文学译介活动中,基本不涉及艾略特和赛珍珠等人的作品,而在批评接受领域,他们却颇受关注。主流意识形态主导着文学交流在不同层面的推行,它建起接受屏障,将不符合标准的作品剔除出大多数人的接受视阈;而针对知识层次相对较高,且具有相对思想独立性的文艺工作者而言,要完成对他们的深层次思想改造,必须从暴露事物的“本质”入手,而不能一味采用屏蔽和筛除等简单方法。因此,可以说缘于接受主体差异而赋予文学活动的不同功能,是引发翻译界与批评界在对象选择上存有差异的原因之一。我们在这些批判言说中不能忽视的是言说者的主观意志,他们的言说既是对国家意志的附和,换个角度,批判也是接受的一种方式,为我们了解美国文学开启了一扇窗。

不难看出,在捍卫和服务新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政治语境中,外国文学工作者作了妥协,同时他们也在灵活运用工作赋予他们的权力,在狭窄的文学空间下,根据自身审美标准选择多样风格的外国文学作品与读者分享。此外,文学工作者的内在审美情趣又受制于时代规范,因此,他们往往处于两难之间,表现为文学评说中的矛盾心态。应该看到,“十七年”的美国文学译介和研究对新中国文学发展的贡献不容忽视,50—60年代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固然是对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呼应,但是美国的左翼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巴金、丁玲、骆宾基、矛盾等人初期的创作转型。60—70年代,海明威、惠特曼、杰克·伦敦、马克·吐温等人的作品无声地滋养了很多中国作家,为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复苏和爆发积蓄了文学能量。美国文学中传递的自由、积极、乐观、平等等思想吻合了新时期中国作家的精神诉求和创作心态,而美国文学中新颖的创作技巧和富有个性的创作风格为中国作家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部世界的窗户,成为很多中国作家创作灵感的来源和文学创作模仿的对象。美国文学也在80年代之后成为影响中国文坛的重要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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