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的整体论研究范式
2013-04-06许继红
许继红
(太原师范学院政法系,山西太原030012)
威廉斯是英国新左派与伯明翰学派的领军人物之一,作为一个来自于城乡交界处、置身于精英与大众生活之间的“边界人”,他以其跨学科的研究视域,从文学和文化研究出发走向社会批判,立足精英文化阵营为大众文化的合法性做辩护,从“自发的马克思主义”转向“自觉的马克思主义”,追求走向共同文化的理想社会。
威廉斯将解释学从哲学移植入社会,他从文学文本走进社会“文本”,将工业、民主、文化的漫长革命当作一个大型的“社会文本”,用历史主义、人类学、民族志、整体论的研究方法,进行了“细读式”分析研究,从而对“整体生活方式”,特别是现代传播技术和整个人类文化乃至社会制度的发展演化这一“文本”进行了全面“解码”,创造了文化唯物主义的“文本”与“解码”的研究模式。
威廉斯思维方式的独到之处在于其贯穿始终的整体论研究路径。他从文化的整体观出发,开创了“中介论”的认识论、文化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以及“技术即文化”、“媒介即文化”的技术研究的本体论思想。
一 文化是整体的生活方式
威廉斯强调文化存在的整体性。威廉斯以其整体论的思维方式进行文化研究,形成其理论研究的主体部分,也奠定了其研究体系的理论基石。他批判地继承了前人文化研究的成果,透视出精英主义的实质,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一系列创造性的工作,使得英国文化研究进入一种全新的状态和阶段。
威廉斯对前人的文化研究“文本”进行了“解码”:继承阿诺德对文化“最好的思想和言论”的解读,提出了理想型的文化定义;认同利维斯关于文化是“优秀文学作品”的理解,提出了文献型的文化定义;沿袭艾略特关于文化是“整体生活方式”的定位,提出了生活类的文化定义。但威廉斯之所以是威廉斯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他在包容基础上的创新,3种不同的文化界定,在威廉斯这里成为一个整体,而且最重要的是对于“整体生活方式”的强调。他通过“整体生活方式”这一文化界定,进一步提出“文化是日常的”(culture is ordinary),将文化延伸至普通男男女女的日常经验,这就意味着文化是普通人的文化而不是少数人的专利,是社会所有阶层的共同财产。由此,他开启了将文化作为一个动态的“人类构成性过程”[1]20,而非一个静态概念的解读方式。这样的文化界定方式充分体现出文化观念的过程性、开放性:一种对活生生的现实生活过程的强调,一种对大众与大众文化的开放。
威廉斯这一整体论的文化解读,也使“文化这一概念本身被民主化和社会化了”[2]。他的整体论视角,使他看到了当时占据统治地位的精英主义文化研究阵营中的精英们所不屑于去看或一味否定的大众文化的现实意义与理论价值。法兰克福学派和“利维斯主义”都以消极悲观的眼光看待大众及大众文化,前者将大众文化看做是被强大的工业社会机器倾轧出的僵死的标本,后者将大众文化看做是威胁传统文化的污浊的洪水猛兽。威廉斯指出:“事实上没有大众,只有把人们看作大众的方式。”[3]威廉斯一语道破天机,对“大众”的这一解读使得“大众”不再只是一个固定的实体,而是被赋予一种价值关系,具有一定社会关系、政治立场和利益关系的群体,由此为现代或后现代对大众文化作辩护的理论思想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支点。
尽管威廉斯是为大众文化的合理性作辩护的先驱之一,但是在威廉斯的视域里,并没有因支持大众文化而贬斥精英文化。他认为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一样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种文化形态,二者是没有那么鲜明的界限和区分的,只是其功能不同、受众不同而已。由此看来,他反对的是精英主义,即将精英文化看作唯一正确的文化的做法。“威廉斯的研究并不像霍加特,更不像后来的文化研究者那样全神贯注于通俗文化(进而陷入新的通俗文化与高雅文化的二元对立模式),而是花了大量精力研究现代主义以及先锋派等高雅文化,将各种文化现象平等对待,消解了文化研究的二元对立模式。”[4]8在威廉斯看来,精英主义错误的根源在于绝对、武断地认为精英文化就是优秀文化,而大众文化就是劣质文化。事实上,两个阵营的文化都各有优劣,人类应当将优秀的文化成果进行推广,优秀的文化应当被全人类共享。只不过在以往的社会中,这些“美好的”文化成果总是被少数精英所垄断和掌握,所以,在一个大众化的社会中,我们应当打消那种文化不应有的阶层分隔,真正地将人类的优秀成果为全人类所享用。在这样的文化普及过程中,大众由以往的懵懂无知会逐渐地走向明理通达,从而迎来一种全新的共同文化世界。
二 认识是充满“中介”的复杂过程
威廉斯尝试用“中介论”提升“反映论”。威廉斯用“中介论”对传统的“反映论”“文本”进行了“解码”,以此回归认识成果与认识对象在现实中的“交融”状态。威廉斯清楚地意识到,“现实”与“关于现实的言说”[1]99之间、人们对现实的认识产生的理论成果与现实之间,在存在状态上本身就是一种二元对立的状态。但是,威廉斯强调人类的认识目的和任务就是:尽量真实地贴近现实,将其复杂的整体性状态进行尽量清晰而真实的表达。威廉斯看到,“‘中介’作为描述‘社会’与‘艺术’,或者‘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关系过程的术语,其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1]98
威廉斯通过“中介论”破除“反映论”中直接反映社会现实的思维习惯,而将认识的重心移向了反映过程的复杂“中介”环节,这些“中介”既包含认识主体的内心世界,也包含认识客体自身的反作用力,还包含着注重社会因素对认识过程的“伪饰”(如作为阶级基础的“意识形态”的干扰)等,这些中介因素对于认识过程和认识结果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直接关系到认识的质量问题,而这些却是被“反映论”所忽略掉的。“‘中介’意在描述一个能动性的过程。它最突出的基本意义就是在对手和陌生人之间进行调解、协调或解说的行为。它在唯心主义哲学中则一直是这样一种概念:在整体性中调和对立。由于各种分立力量之间的相互作用,一种更为中性的意义也得到了进一步发展。‘间接的’与‘直接的’之间的差异发展为强调‘中介’是彼此分立的各种活动之间的间接联系,或者说中介(agency)。”[1]97-98通过“中介论”威廉斯进一步肯定了艺术不只是直接反映社会现实、上层建筑,不是简单反映基础、文化是社会的中介。“中介论”纠正了反映论中的简单化和机械唯物论的缺陷,充分强调了人类作为认识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强调了认识不是对现实生活的被动的影像反映,而是一个积极能动的创造过程。
“中介论”无疑是威廉斯整体论思维方式的又一成果和明证。当然,威廉斯也意识到了“中介论”存在的不可避免的二元论实质。“‘中介’的消极意义是与积极意义并存的。……几乎在所有情况下,它使根本性的二元论得以永远存在。”[5]99所以说,归根结底“中介论”仍然属于宽泛意义上的反映论传统。[4]356最重要的是,通过“中介论”,威廉斯强调了认识过程的整体性,并在此基础上更为强调了文化的物质性、文化的社会实践性,以及对于文本的扩大化解读方式的关注。
三 文化活动是物质生产形式
威廉斯以整体论为基础建构了文化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式。威廉斯整体论思维的最大成果就是文化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式,文化的整体论界定正是其理论基石所在。
威廉斯从“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观出发,进一步指出文化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物质性作用。威廉斯将人类一切的行为和思想都纳入文化的轨道即一种现实生活的轨迹来加以诠释,即便是对事实进行理论性的剖析,他也是以一种“整体观”的视角给予一种尽可能与事实相符的评述,而杜绝纯抽象、纯理论的一分为二的二元论研究方法的解释。在他看来,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既包括经济活动,也包括人类的观念活动。正如威廉斯所言:“物质因素本来就是文化的应有之意,但随着文化的概念化和理想性的发展过程,物质逐渐被抛离出文化的场域以外,文化成了一个远离物质世界的精神性存在。”[1]19从词源上来看,文化是指对植物的栽培,后来才引申到对人的培养,也就是说,文化本来就是一种具有强烈物质性的存在,精神性的存在只是一种词义上的延伸和派生。威廉斯在这种更多关注文化的精神性含义的时期,以整体论的思维恢复文化原本和现实的物质性特质,从而引出文化唯物主义这一全新的“方法指南”或“研究范式”。[5]
威廉斯对文化唯物主义的建构立足于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文本”的“解码”,他反对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二元划分,坚持把政治、文化等原来归属到上层建筑领域的部分分离出来,把它们与物质活动等同起来,强调“一个单一而不可分割的过程”。威廉斯坚持认为,物质生产、政治的和文化的制度及活动与意识之间“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如果不是为了分析的目的而不能将它们分开,在根本意义上,这些不是分离的‘领域’或‘要素’,而是整体,是现实的人的特殊活动和产品。”[1]70也就是说,文化是一种物质性存在,是“基础”的一部分,而非从属于上层建筑的纯观念形态的存在。
造成文化唯物主义与“经济决定论”之间重大分歧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其产生的现实条件的不同,文化唯物主义产生的历史前提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状况,而非马克思所说的发展中的资本主义社会背景。在马克思的时代,对生产力的定义是“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这种能力被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与“工业”、“资本主义商品生产”几乎画上了等号,这种能力在当时也就主要体现为一种物质力量。而在威廉斯生活的发达资本主义时期,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物质生产的内容已经远远超越于衣食住行这些基本需要,更多地延伸到文化、精神等非物质需要的满足。这种时候,经济基础、政治国家和文化霸权形成一个关系总体,共同决定着社会的发展,那种二元区分的“经济决定论”自然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因此,威廉斯指出:“应把所有的文化生产作为物质性的社会实践来理解,不能把它们从所产生的社会性和历史性的情境中的具体考察中分离出来,或者说从对它们的假设、方法、效果、提议的相关分析中分离出来。”[6]在威廉斯看来,这种物质生产概念忽视了政治、文化生产的物质性,因而它不是过于唯物主义,而是不够唯物主义。
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批判经典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强调的是一种多元互动的过程论。作为一种研究范式,文化唯物主义的重点不在于理论本身,而在于实践问题、实际问题的解决。[5]94威廉斯的研究方法做到了历史语境、理论方法、政治介入和文本分析相结合。[7]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是在英国经验主义传统哲学的影响下,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在新时期下的一种诠释。他反对的是庸俗唯物主义、庸俗马克思主义的唯经济决定论,其理论前提主要还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正如他所言,文化唯物主义“潜在于历史唯物主义内”,[8]是对马克思主义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新运用和新发展。
“‘文化唯物主义’的提出和建构,不仅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思想在英国文化研究中的新发展,而且标定了‘文化学转向’的路标。”[9]文化唯物主义形成的时期,也正是现代传媒技术盛行的时期,这些技术对于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的影响引起了威廉斯充分的关注。
四 技术即文化
威廉斯突出了技术在文化整体中的核心地位。威廉斯也特别关注了技术在文化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技术化文本”的界定和解释的范式两个方面。在他看来,现代技术深度参与的技术化社会这一大型“生活文本”,具有整体性和现实性,日常性的“技术化文本”成为威廉斯技术解释学的庞大资源。威廉斯生活在一个传媒盛行的时代,媒介自然也作为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成为其研究的中心。他将现代传媒技术作为文化本身来对其内在机理进行研究,即对传媒技术的产生动因和发挥作用的形式的研究。由此威廉斯实现了其技术解释学思想的一个重大突破:对技术的本体论定位与分析。
“中介论”的基本精神和思维路径与解释学存在如出一辙的特质,其成为威廉斯技术解释学的认识论范式的原因不言而喻。威廉斯技术解释学思想中贯穿的就是一种“中介论”的认识论路径。他对传统“反映论”的传媒技术解读方式进行了批判。在他看来,技术并非是一种单纯的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工具,技术从产生到使用,都渗透着人类的主体意向和社会制度的作用,它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不是被人类创造的对象并对人类社会发挥作用甚至进行控制的外在手段。将技术视为外在手段进行认识的做法是一种“反映论”的认识路径,这种观点在技术的产生阶段,将技术看作被创造的对象、客体,而在技术的使用阶段,则将其看做是独立的发挥作用、对人性进行异化的罪魁祸首。这种技术与人二元对立的“反映论”认识范式,将技术视为抽离于人类社会而独立存在并独立发挥作用的因素,是很难接近多元的现实技术化生活文本的。
文化唯物主义作为技术解释学的方法论范式,强调一种“意向介入”式的技术分析模式与技术、文化、社会制度的互动论。威廉斯将技术看作人类的一种文化现象,把传播技术当作整个人类技术的一个缩影,认为技术从其产生、发展到发挥作用的整个过程,都绝非像技术决定论或技术被社会决定的理论那样,将技术单独地抽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进行研究。技术的产生,与个人乃至社会的意向有着休戚相关的联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这些意向是促生技术的根本动因。而技术一旦产生,在其使用过程中总是处于一种核心的地位,这种核心地位决非是指技术决定论所说的技术单方面创造了其他一切相应的社会现象,而是作为一个主要因子在一种相互作用与渗透中彼此建构的过程。威廉斯将技术当作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并非技术在异化生活,而是技术本身就是生活的技术,是属于社会的技术,是一种现实的存在,而非一种抽象的异己力量。作为生活一个部分的技术本身与整个生活方式中的其他部分之间是一个密切互动、相互促进的存在和发展过程。
五 结语
综上所述,威廉斯以自己独到的思维方式,实现了理论上的一系列创新和突破,威廉斯在英国乃至世界赢得了很高的荣誉:“英语世界最权威、最坚定、最有原创性的社会主义思想家。”[10]
第一,以整体论的研究路径将文化研究推入一种全新的状态和阶段,标定了“文化转向”的新路标。威廉斯因此成为英国文化唯物主义思想的鼻祖、英国伯明翰学派的领军人物,被誉为“文化主义当仁不让的灵魂人物,对文化研究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非一般人可以比肩。”[11]
第二,开创了文化唯物主义这一新时期的全新研究范式和方法指南。威廉斯结合晚期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状况,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原则,在批判经典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的局限性的同时,开拓性地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向文化唯物主义新阶段的发展,使马克思主义研究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有了新发展。其思维方式与研究范式对于我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和参考价值。
第三,开启了媒介研究的本体论传统。他实现了传播学研究的一个重大的范式转变:将研究视角从媒介外部转入媒介内部,使得媒介自身的特质在全方位的研究角度中得到了身份认同和正确定位,也就是说,威廉斯使得媒介进入文化研究的中心,同时文化研究进入到媒介本身内部。威廉斯彻底将以往“技术与文化”的技术认识论思考和研究模式转换为“技术即文化”的技术本体论研究范式,也彻底改写了技术内史的研究范式——一种尝试在内史与外史之间找到一个契合点或关联区域的思考路径。[12]
当然,对于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也不乏批判的声音。正如特里·伊格尔顿在《批评与意识形态》一书中的评判:从来没有人把基础/上层建筑的区分当作一个经验问题。伊格尔顿将威廉斯对经验的执著视为其全部著作的中心和主题,而这种执著体现在文化唯物主义中产生的可怕力量和严重缺陷,就在于威廉斯将社会制度的各种因素与物质性等量齐观,忽视了某些因素的优先性。[14]因为要回归经验的真实,“所有的复杂结构都被单纯化了”。[15]这些批评无疑道出了威廉斯思维方式和学术思想上存在的不足。但是,威廉斯所引发的对他的思想的批判,也正是他的重要学术贡献之一。不可否认的是,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的整体论研究范式,注重动态的过程,在文化、技术、社会、政治之间创建关联,从而为研究不同领域的问题创造了理论基础和方法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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