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批判立场
2013-04-06马廷新唐长华
马廷新 唐长华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
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对社会的批判是其职责所在。判断一个作家是否具有知识分子立场,重要的标准是看他是否介入社会生活中,对现实生活和历史生活中的丑陋有没有敏感的揭露,对社会文化的走向有没有清醒的透视。因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受到形而上的热情以及正义、真理的超然无私的原则感召时,叱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压迫的权威,这才是他们的本色”注爱德华.W.萨义德,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3页。。
一、批判的视角:“业余者”与“流亡者”
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必须拥有自己的批判视角。在越来越专业化的社会里,所谓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多,他们有一技之长,在政治、经济、科学技术领域占据了显要位置。但是,他们只是“有机知识分子”,并非真正的知识分子。如葛兰西所说,有机知识分子主动参与社会事务,他们“与阶级或者企业直接相关,而这些阶级或者企业运用知识分子来组织利益,赢得更多的权力,获取更多的控制”注爱德华.W.萨义德,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3页。。
萨义德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既不是调解者,也不是建立共识者,而是这样一个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评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传统者的说法或作法”注爱德华.W.萨义德,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1页。。也就是说,真正的知识分子从来都是边缘人物,以边缘化的视角看待社会。这样的知识分子被萨义德称为“业余者”,他说,对职业化专门知识的崇拜是危险的,它把社会的实际的物质和政治关注让给了一种由经济学家和技术专家主宰的话语,以至于经济和技术话语被看作不仅是对现实世界最好和最自然的再现,而且是对人类事务的真实思考。正义、压迫、边缘化、全世界国家和人民的平等、民族和种族的平等等种种问题几乎都被淹没在技术化、专业化和企业化的理论话语之中。他因此主张知识分子去专业化,将批评意识用于社会的公共问题上,即知识分子必须进行干预,必须跨越边界、冲破阻碍,在那些几乎不能发表自己见解的时刻,就涉及社会、经济和外交政策等方面的重大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注爱德华.W.萨义德,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5页。
关于张炜,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现实的关注已经突破了他的专业,他没有将自己限定为一个写作者,而是关注一切可能的社会和文化领域。他关注社会现象,对一些社会话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在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之《人的杂志》中,《驳夤夜书》涉及了种种社会议题,作者以幽默机智的语言发表了自己对经济发展、腐败、体育、浪女、爱猫等社会议题的看法,有点像百科全书,无所不包,但明眼人一看即知道哪些是张炜的反讽,哪些是其义正词严的驳斥。张炜的钻研还包括文化的方方面面,齐国的历史人物、航海知识、地质学知识等,可以说,张炜已经走出了专业化的狭隘,成为一个具有广泛兴趣的“业余者”。张炜对文学的专业化、职业化也有着批评,他批评说一个古典文学研究者竟然没有读过《红楼梦》,却振振有词地说自己掌握了专业术语,了解了关于文本的一切问题,张炜批评这样的专业化,认为这样的知识分子在专业话语的操练中,已经失去了认知社会、感受文学的基本能力。
张炜以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表达了对知识分子“去专业化”的思考。《你在高原》中吕擎的父亲吕瓯,作为一个大学者几乎穷尽了一切专业知识,但他从没有思考自己生活的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更不会思考这样的社会合理不合理,只是低着头,写呀写呀,即使人家把他绑在树上抽打、关进水房挨饿受冻,他也没有一丝不满。吕擎评价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无用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有益无害”的人。与父亲相反,吕擎时时刻刻想冲破罩在知识分子头上的无形之网,在一些事件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如反对橡树路上的当权者与企业家勾结在一起,对校园土地和林子的开发。他不甘心被职业化的生活固定,与好友一起去落后的山区体验生活,帮助那些山里的赤贫者。这样一种溢出知识分子专业化牢笼的做法,使他获得了真正的知识分子视野。同样的知识分子包括《海客谈瀛洲》中的纪及,张炜不是在塑造一个精通专业航海史的学者,而是在塑造一个挑战权威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比起纪及的学术成就以及在海外发表学术著作引起的所谓政治风波来,作者更关注他的独立不阿的精神品格——他冲破道德的阻碍坚定地爱着备受侮辱与摧残的王小雯,他无视利益诱惑坚决拒绝为霍闻海这样的“战士、学者、高官”写传记……一个知识分子,不管他拥有多么广博的知识、多么专业的技能,如果他没有对现实的质疑和批评精神,那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如萨义德所说,真正的知识分子往往被驱逐出现行体制,成为一个“流亡者”。知识分子写作与作家的流亡生涯是联系在一起的,苏联的索尔仁尼琴等就是这样的流亡作家。我们说,知识分子的批评精神源自“流亡”心理,而不是现实中的“流亡”身份。知识分子从既定的文化秩序中逃离出来,获得一种心灵与思想的自由。这样的“流亡”,能使知识分子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所处的环境,即使他不是一个实际意义上的移民或背井离乡者,但他“可能以这种身份来思考,来想象和探讨,始终偏离中心化的权力结构,走向边缘,而在那里可以看到许多人通常情况下看不到的东西”[注]赵建红:《批评家的角色与职责——赛义德知识分子观探讨》,《求索》2010年第9期。。
某种程度上,我们说张炜是一个“流浪者”。流浪者与流亡者虽有所不同,但不甘心权力中心话语的束缚是一致的。张炜之所以写出《你在高原》,就是因为他是一个行走者,多年来,他走遍了家乡附近的大部分山区与平原,他的生存状态可以说是一种准流浪状态。流浪者的身份使张炜获得了精神自由,接触到了生活的底层,产生了对社会流行文化的抵制。
因为喜欢流浪,张炜笔下最有神采的人物就是流浪者。他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流浪者形象,《古船》中的隋不召,《九月寓言》中的露筋与闪婆,《柏慧》、《家族》中的宁珂、宁伽一家,《刺猬歌》里的廖麦,《丑行或浪漫》里的刘蜜蜡,《你在高原》里的宁伽、吕擎、庄周……他们之所以流浪,主要是寻找一种自由生活。这些流浪者脱离了中心生活,脱离了刻板、教条的社会环境,摆脱了主流权力的精神压迫,生活自由自在。借流浪者形象,张炜表达了对异化社会、强权社会的批判精神。
总之,“业余者”与“流亡者”使张炜获得了独立的知识分子视角,这是一种边缘化的视角,与权力中心脱离,与文化中心保持对抗。
二、批判的对象:“土野蛮”与“洋野蛮”
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张炜的批判对象极为明确,那就是“土野蛮”与“洋野蛮”。张炜说:“我希望进入的新世纪,是中国人的一个冷静的世纪。我害怕一窝风地学美国、追时髦。新成长的一代应该是热爱中华文化、吸取其伟大精华的一代,不然就没有希望。商业扩张主义、封建专制主义,分别是洋野蛮和土野蛮。我们的真正的幸福,有赖于我们亲手去打造一个知书达理的社会。”[注]赵建红:《批评家的角色与职责——赛义德知识分子观探讨》,《求索》2010年第9期。纵观张炜的创作史,我们说张炜一生致力于批判的对象就是这两个野蛮,他一生致力的目标就是打造一个知书达理的社会。
张炜看到了中国封建专制思想的流布。它不仅在封建社会里存在着,在革命扫荡了一切角落的新社会里也存在着。张炜对封建意识形态与新社会意识形态的奇特结合进行了揭露,他把目光对准了中国农村的一个个村镇,专心于描述是什么人掌握着权力,对老百姓造成了怎样的威慑,老百姓经历了怎样的历史苦难和现实苦难。建国后,政治威权人物继续实行着封建式的治理:一是“治人”,把那些所谓的政治失势人物——另一个阶级及其子孙作为打压对象,把残酷的统治法则昭显在百姓面前,让百姓为之信服和屈服;二是满足自己可耻的欲望,让野蛮的征服扩展到对女性的占有上、对弱者生活信心和尊严的剥夺上。这样的人物在张炜的小说里触目惊心,如《古船》里的四爷爷、赵多多,《秋天的愤怒》里的肖万昌、民兵连长,《丑行或浪漫》里的伍爷和小油锉,《刺猬歌》里的唐老驼、唐童父子,他们是乡村生活的霸主,充满权力欲与色欲,对老百姓构成身与心的侵害。
在张炜笔下,政治威权者的形象具有历史的深刻性,它不但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现在,不但存在于中国乡村,也存在于城市。如《柏慧》、《家族》里的柏老、“瓷眼”,《海客谈瀛洲》里的霍闻海等,在革命年代里是“风云”人物,在和平建设年代依然把握着知识文化的领导权,对人形成新的精神压迫。任何敢于冒犯他们权威的人,都会受到他们的迫害。一些敢于坚持正义和理想的知识分子,如宁伽及其导师朱亚等,都受到了威权者的诬陷甚至是非法拘禁、殴打、放逐……
张炜对中国政治威权者的塑造,最初着眼于他们对社会进步的阻碍,比如对中国改革事业的阻碍,后来张炜开始正视这些人身上的复杂性。首先,他们凶残、卑鄙、污浊,隶属于一个“向下”的家族,具有动物的野蛮、贪婪,如《家族》中的瓷眼像一只“大雄峰”统治着它的蜂巢,在整个研究所里形成了淫秽、交头接耳、不动声色的氛围,直接吞噬着朱亚、宁伽等人的生命;《丑行或浪漫》里的伍爷和小油锉,像巨型野兽和食人番,吞噬着刘蜜蜡和那些孬人的子孙……其次,他们具有超常的欲望和不一般的能力,如《海客谈瀛洲》里的霍闻海,既是一个欺世盗名、霸占少女、占据要位的无耻之徒,又是一个具有超常能力的人:在战争年代英勇善战,在和平年代钻研辩证法(不乏庸俗化)、书法、诗文、养生之道,而且在文革时还庇护过一些知识分子。总之,张炜对政治威权者的描述越来越摆脱了单一的道德判断,向丰富性开掘。再如《柏慧》里的柏老,是一个梳着大背头、占有他人研究成果的假权威,而在《你在高原》中,张炜则写到他也是一个“打工者”,被意识形态赶到了自己不擅长的学术路上,充满了精神的痛苦。可以说,张炜对威权者的描述越来越立体化。
经济社会的到来,出现了另一个现象,那就是商业扩张主义,资本越来越集中于少数人身上。张炜的作品,越来越多的写到一个个大集团,如《刺猬歌》中的唐童集团、《橡树路》中的环球集团、《鹿眼》中的得耳公司、《无边的游荡》中的大鸟集团……总之,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正在中国加速进行着,形成了大的集团,对中国大地进行着疯狂的掠夺和剥削。这在唐童的集团里表现得分外明显,他的集团由挖金子而起家,在挖金子的过程中,凭借残忍、毒辣的手段得到了大量的“金儿”,对竞争者他用暴力的武器消灭,然后用金钱的武器抹平痕迹;对反抗者他用土狼的子孙抓捕并将之投入黑暗的地洞,让其在人间销声匿迹……可以说,张炜把资本积累过程中血淋淋的现实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张炜还写到了这些集团是经济全球化的产物,与国外资本有着密切的联系,如唐童与国外的资本联合在中国的土地上修建“紫烟大垒”等,直接破坏了中国的生态环境,最后导致失去土地的老百姓的剧烈反抗。还写到了这些集团对中国的旅游开发,消灭了古老淳朴的民风民俗,让商业主义法则、金钱与欲望的身影最后湮灭人们精神上的圣地与家园。
在时代挖掘机的轰响面前,在资本与欲望的喧嚣面前,张炜看到了这些大型资本集团正带动着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看到了这些资本的占有者、这些集团的头儿身上不一般的品质。他们有很强的能力,是这个经济帝国的缔造者,而这个经济体一旦形成,他们又无法左右它的运转机能,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吸着人民血汗、营养着自己的怪兽,需要不断地循环、不断地补充血液——金钱,因此面对这个机体的嗜血性,它的创造者也是无能为力的。他本身可能是一个不算太坏的人,可能对穷人有一丝丝怜悯,如《鹿眼》中的得耳,对穷人不乏体恤,但资本这个机器的嗜血性使得他只能屈服于它的要求,任由它作恶,任由它盘剥老百姓,任由它伤害一个个天真的孩子;再如《无边的游荡》中跨国集团的老总“秃头老鹰”,本身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他个人不是我们的敌人,但他的事业却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说张炜对资本占有者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对资本主义集团或者说机器嗜血性的批判上。 张炜认识到,现在的“洋野蛮”已经占据了经济文化中心,并与“土野蛮”狼狈为奸,一起剥夺着社会资源与自然资源,老百姓和大自然是最大的受害者,他们终究要起来反抗的,他们必定要起来反抗的。张炜已经写到了这一点。
三、批判的意义:文化前瞻
八十年代张炜对封建专制思想的揭露、对改革进程中思想弊端的批判,使他赢得了主流思想界的好评。九十年代以后张炜对社会现实和文化不遗余力的批评,对“道德”近乎固执的留恋,使他抱回了一面“文化保守主义”的大旗,遭受着现代化信奉者的无情批驳。在这些人看来,张炜的精神立场是倒退式发展的,他反对一切现代化以及与此相应的文明形态,比如物质文明、科学技术、城市生活方式等……如何评价张炜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想?它是保守倒退还是文化前瞻?
文化保守主义思潮是20世纪在世界范围内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的思潮,它主要指的是现代化进程中,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出现了冲突,道德关怀和价值理想在现代生活中逐渐消退和耗尽,与此同时,工具、商品、科学、机器的价值逐渐上升,也就是说工具理性逐渐取代了价值理性。这也是弗洛姆所说的:现代人“努力地工作,不停地奋斗,但他朦胧地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会是无用的。……人创造了种种新的、更好的办法征服自然,但却陷于这些方法的罗网中,并最终失去了赋予这些方法以意义的人自己。人征服了自然,却成了自己所创造的机器的奴隶”[注][美]弗洛姆:《为自己的人》,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5页。。也就是说,现代化进程造成了人的异化,人失去了本身的价值和尊严,变成了与商品等值的工具。
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学者提出文化保守主义的理念,希望在现代化的推进过程中,继续维系一种传统的文化道德观念,重建人的价值理性,找回人的本质力量,包括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和谐。在这里,“传统是人文价值唯一可能的源泉,要重建现代人文精神,要为现代人重新找到一种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唯有到传统中去才可能找到”。张炜在1988年就写道:“在不断重复的没完没了的争执和角逐中,我渐渐发现了我们缺少真正的保守主义”,“真正的保守主义者因为极其单纯而变得可爱。他是具有质朴精神的,有可靠感和稳定感的艺术家。他由于自己独有的深邃性而赢得了至少是学术意义上的尊重。任何投机心理,与他的这种精神都是格格不入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而有些东西上帝必须让他们来看管才好”。[注]张炜:《散文与随笔》,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17页。
如何评价张炜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研究界有两种意见。一是以陈思和、吴义勤等为代表的文学史家,他们高度认同张炜的思想主张,指出张炜是当前人文知识分子的一面旗帜,在一个向商业化社会全面投降的时代,张炜的批判精神和对民间立场的坚守,具有独特的价值。陈思和从张炜的现实战斗精神出发,认为《柏慧》、《家族》继承了鲁迅的战斗精神,表达了对邪恶的绝不宽容。[注]陈思和:《良知催逼下的声音——关于张炜的两部长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5期。吴义勤、张清华、魏建等则从知识分子在当代的精神境遇出发,肯定张炜的知识分子思想品格,赞扬张炜对物化社会现实和庸俗文化的批判、对纯洁人性的坚守、对精神家园的不懈追求。吴义勤认为,《柏慧》“是一部为我们病态的文化时代和生存灵魂号脉的杰出的精神文本和文化文本,它是对我们溃败的世纪末文化的严厉洁间和最深刻馈赠”[注]吴义勤:《拷问灵魂之作——评张炜长篇新作〈柏慧〉》,《小说评论》1996年第1期。。一些研究者如邓晓芒、张光芒、贺仲明等从现代性理论出发,对张炜在市场化时代的文化保守倾向持批评和否定态度,认为张炜九十年代的创作充满道德说教,“张炜在反抗现代文明的征途上一退再退,从形上道德的追索者坠落为传统文化道德实用主义直至成为封建性道德的牺牲品”[注]张光芒:《天堂的尘落——对张炜小说道德精神的总批判》,《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张炜的思想“并不是建立在对八十年代现代性思想的坚持与发展的基础上……他所站立的是绝望的、向后的农业文化立场,所表现的是一种守旧的、没落的文化对于现代文明发展的绝望与诅咒,他的批判因此显得虚无与勉力”[注]贺仲明:《否定中的溃退与背离:八十年代精神之一种嬗变》,《文艺争鸣》2000年第3期。。他们更多看到了张炜与历史发展要求的矛盾性,指出张炜九十年代以来的思想和创作是对现代性的否定和背离。
笔者认为,判断一个作家思想与时代的关系,不能看它是否追随时代潮流,作家没有义务为一个时代唱赞歌,某种程度上,判断一个作家优秀与否的标志是看他是否具备批判精神。张炜说,文学“一个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唤起人类对一些根本问题的关注。它是一个不会间歇的、持久的、极有耐性的提醒。因为人一降生下来就陷于奔忙,缠在必要的繁琐之中,直到终了。他们遗忘的东西太多了。还有,人类的短期利益和根本目的之间总是存有深刻的矛盾,人类的欲望也牵动自身走向歧途,缺乏节制,导致毁灭。他们当有理应有一些执勤者,彻夜不眠地睁大着警醒的眼睛。这些人就是作家”[注]张炜:《文学是忧虑的、不通俗的》,转引自贾振勇、魏建:《形而上悲怆与文化操守》,《理论与创作》1997年第4期。。
张炜的知识分子立场是建立在道德基础上、以人为本的思想体系。在道德论基础上,张炜提出了他的社会理想,那就是社会发展与道德发展同步进行。以此返观历史,张炜发现了历史的悖论。社会发展以物质欲望为推动剂飞速发展着,而道德文化却是以对物质与欲望的节制、遏制作为目标的。二者的关系是矛盾冲突的关系。对此,张炜自觉站在了道德文化立场上,对社会物质文明的发展有诸多抵制。在一些历史时刻,张炜甚至产生了对现代化的愤激,他说:“有时我甚至想,与其这样,还不如再贫穷一点,那样大家也不会被坏人气成这样。大家都没有安全感,拥挤、掠夺、盗窃,坏人横行无阻……大多数人被欺负得奄奄一息的那一天,‘现代化’来了也白来,我可不愿这样等待。”[注]张炜:《文学是生命的呼唤》,《作家》1994年第4期。
张炜认为,现在的社会急于消灭贫穷,而没有注意滋生贫穷的土壤,实际上,这土壤不除去,贫穷不会从根本上消灭,而只会越来越加剧。张炜所说的滋生贫穷的土壤,造成人对人的剥削、人对人的迫害的土壤只能是“土野蛮”与“洋野蛮”。张炜从一个作家兼思想家的角度,提出社会的发展要以传统道德和传统生活方式作为平衡,这是张炜对时代发展的重要警示。
张炜的批判精神指向社会现实。他的批判是一种社会批判,对中国社会发展中各种社会力量的批判,同时也是一种思想批判。张炜认为,“土野蛮”与“洋野蛮”两种力量是中国社会迟迟不能摆脱落后走向新生的根本原因。张炜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勇气对准了中国的社会现实和思想现实,忠实记录下了历史脚步行进时的声音。张炜认为,一个知识分子首要的职责就是不能在现实面前闭上眼睛,他应该是时代的观察者、目击者、记录者,应该是一个毫不妥协的批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