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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直议莫言与诺奖》

2013-04-06孟祥中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诺奖小说家李先生

孟祥中

(山东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山东 济南 250002)

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引起莫言热是很正常的事。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对莫言的作品仍然持不欣赏的态度,说三道四,进行批评,也完全是正常的现象。但是,像李建军先生的《直议莫言与诺奖》(《文学报》2013年1月10日的“新批评”双周刊第39期,《文学自由谈》2013年第1期)那样,心设鹄的,大张挞伐,惊语迭出,破绽影随,把莫言的作品及创作思想损得一无是处、全面彻底否定是不正常的现象。对此,沉默见容,情理难依,循声问道,实有必要。

李先生的大作《直议莫言与诺奖》,一开头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带刺的油滑。莫言的获奖虽不能说是实至名归,但也绝不至于是“愕然”。前几年就有媒体报导,莫言被提名诺奖候选,以及国内外评论家看好的评价。莫言虽不能说是中国作家群中最优秀的一个,但有相当实力,写作甚丰,颇有影响,是不应回避的事实。更为直接的因素是,几年之前,李先生就曾“预言”莫言将获诺奖。虽然此“预言”非彼预言,但对这件事的关注是事实。在这样一系列背景下,莫言得了诺奖,怎么会弄出一个“愕然”呢?一向倡导严肃认真的李先生,这一“变脸”,着实把读者涮了一把。

至于说,诺奖“颁给了现在仍然是中国人的中国人”。这不是俨然学者玩起了超级大忽悠吗?反唇相讥,莫言获诺奖遭到了“现在仍然是中国人的中国人”李先生的否定,作何解读?比这更让人惊诧的是,明明莫言已经获得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李先生仍然坚持说,诺贝尔文学奖“不可能成为一个能够将中国文学包纳在内的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文学奖”。诺奖奖给了莫言不算包纳中国文学?只有奖给李先生推崇的一大批中国当代作家才算包纳了中国文学?如此思维令人难以理解。如果李先生文章的开头对莫言的国籍问题是一个大胆的妄言、不尊重人的玩笑,转瞬话语之间莫言在李先生笔下已不包括在中国作家队伍里了。有的读者可能难以置信,请细读李文。这是事实,不是逻辑推导出来的。

李先生的大作开头故作惊人,一以贯之,惊人到底。

李先生说,汉语“是一个无法进入的封闭结构”,“即使那些孜孜无倦、用力甚勤的汉学家,包括在中国生活了许多年的外国人”,对中国文学“犹不可得其仿佛大概”,莫言获奖是诺奖评委们“误读的结果”。显然,这种偏激情绪左右下的逻辑推论,对前提条件缺乏周延的考虑。其结论貌似有理,实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汉语是历史悠久的语言,文化含量极其丰富,但不是封闭的、古奥的、高深莫测的语言,更不是不可掌握的语言。如果像李先生说的那样,汉语就是一种没有规律可循、不科学的语言,即没有生命力的语言。只要是人类已经创造出来的、科学的东西,都有规律可循,人们都能掌握,这是自然和社会发展的普通法则。

早年,西方学者把汉语说成是原始状态的语言,是他们的傲慢与无知。今天,李先生把汉语说成是“深度语言”,西语是“浅度语言”,也不尽然。西语(包括俄语)也是一种有悠久历史的语言,也有自身的优长,曾经创造了世界文学史上一个又一个的辉煌。李先生对这些辉煌的成就也十分推崇。五四以来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提出汉语改革的问题,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西语并非是想象中的那种“浅度语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鲁迅、毛泽东。毛泽东甚至说,汉语最终要走世界文字拼音化的道路。鲁迅、毛泽东对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的修养深厚,深谙汉语言的壶奥,他们对汉语言发表一点意见,还是蛮有资格的。

照李先生的说法,诺奖评委们无法进入汉语的“封闭结构”,读不懂中国文学。如此逻辑思维,中国人永远也得不到、或者说不应该得到诺奖。李先生一方面如数家珍,“我们中国当代有的是非常优秀的作家”,他们完全有资格获得诺奖;另一方面却说,“我们时代的文学并不成熟……仍然是‘不配’获奖的。……仍然差得很远。”自己如此的逻辑思维,怎么能激烈地批评他人不懂逻辑呢?

莫言小说人物的塑造与描写,不拘一格,浪漫洒脱,极具诗情画意。且看《檀香刑》第六章,孙眉娘在月光下抒发自己对钱丁的爱情:“鸟,鸟儿,神鸟,把我的比烈火还要热烈、比秋雨还要缠绵、比野草还要繁茂的相思用你白玉雕琢成的嘴巴叼起来,送到我的心上人那里去。只要让他知道了我的心我情愿滚刀山跳火海,告诉他我情愿变成他的门槛让他的脚踢来踢去,告诉他我情愿变成他胯下的一匹马任他鞭打任他骑。……鸟啊鸟儿,你赶紧着飞去吧,你已经载不动我的相思,我的情,我的相思,我的情好似那一树繁花浸透了我的血泪,散发着我的馨香,一朶花就是我的一句情话,一树繁花就是我的千言万言,我的亲人……孙眉娘泪流满面地跪在了梧桐树下,仰望着高枝上的鸟儿。她的嘴唇哆嗦着,从红嘴白牙间吐露出呢呢喃喃的低语。她的真诚感天动地,那只鸟儿哇哇地大叫着,一展翅消逝在月光里,倾刻便不见了踪影,仿佛冰块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线加入到火焰里。”这种独特、执着、坚韧、细腻、像烈火般相爱心情的精彩抒发,被李先生斥之为“费解”、“不真实”、“不感人”、“毫无美感”,也无“中国性”可言,是“从西方文学趸来的魔幻现实主义”。对于这样通俗流畅、绘声绘色的描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莫明其妙。孙眉娘在月光下,对着鸟儿倾诉心中的挚爱,情景碰撞,火花迸发,天上人间,出神入化,美不胜收。这样的描写是属于莫言的,是中西手法融合的产物。这样的描写“不感人”、“毫无美感”,什么样的描写才能感人,才能有美感呢?让作家无奈,令读者犯晕。

莫言对孙眉娘的心理描写,批评家可以不欣赏,萝卜白菜各有所好。但至少不应否定其“中国性”,这样,就把话说绝了。这样的描写与中国文化血脉不通,中国文化岂不是太贫乏了!莫言的写作既不像中国的,也不像外国的(“趸来的”)。这是一道两难选题,难死作家,忽悠了读者。难道莫言真的什么都不像吗?是的,李先生大作的通篇主旨就是如此,完全彻底否定莫言。

中国古代就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等诸多这方面的佳句。诚然,古代文人的诗句反映的情感含蓄而复杂。现在的小说家受其熏陶,浮想联翩,想象出符合现代社会、人物情感的意景,顺理成章。谁人不知,一声“月落乌啼,千年的风霜”,红遍了中国大地,经久不衰。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推陈出新。别人做了,红得发紫;莫言做了,惹来李先生愤愤不平,责难一堆。如此批评,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再看李先生否定的莫言小说中的另一段描写。莫言在《天堂蒜薹之歌》中对四婶的女儿金菊有一段这样的描写,“她的脸,圆圆的,像葵花盘子一样圆圆的脸上涂着一层葵花瓣儿般动人的金黄。她身材不高,身材健壮,活像一头小牛犊子。她已经二十岁了。我该行动了。她身上的热量已经辐射到我的身上。”李先生指责,这是莫言对西方文学的“拙劣模仿”,“是纯粹的文艺腔,读来给人一种半生不熟的肉麻感觉”。这样的描写,不应该是西方文学独有的,中国的作家、批评家,也不应该固守着纤纤素手、弱不禁风、人比黄花瘦的模式。中国唐代就有以妇女健壮为美的审美风尚,现实生活中也不乏青春期活力四射的健壮女子。看来,李先生对朴素的、散发着泥土和青草味的农村山野生活比较陌生,对把青春少女描写成活力四射、像“小牛犊子”一样,感到很不舒服,产生一种“半生不熟的肉麻感觉”。但这是生活、真实的生活,只有莫言这个曾经的放牛娃才能捕捉到的审美指向。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看到活力四射的健壮少女,会觉得不文雅、不够温柔。这是少数人的审美指向,并非大众的审美意愿。对于大众而言,健壮是美的第一要素,健壮的身体是人生幸福的基本依托。这一点,即使身为贵族少爷的贾宝玉也懂得。他虽然在情感上疏离薛宝钗,但羡慕她有健康的身体,看到宝钗“肌肤丰泽”的胳膊,慨叹这胳膊若长在林妹妹身上就好了。

把这种不多见的对青春少女的描写斥之为给人一种“半生不熟的肉麻感”,是智者千虑一失。莫言写出的是“半生不熟的肉麻感”,意味着还没有达到“肉麻”的水准。莫言是个“农民”,他是不写“肉麻”的,更不可能写出“熟的肉麻”。正像焦大,他是不爱贾府上的林妹妹的。

李先生是文坛一把快刀,在指向莫言小说的表现手法时,杀向最精彩处;在否定莫言的整部作品时,砍向获茅奖、有创意的《蛙》。李先生说,“《蛙》的主题是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也是很容易引起西方读者注意的一个主题。然而莫言却无意从正面进入……将叙事的尖锐性钝化了……几乎毫无‘敏感性’可言,绝不会让任何人觉得‘不自在’。莫言小说叙事的平衡术实在太老练了。”李先生的思维又乱套了,在其心目中莫言是一个“无思想和无深度”的作家,“他丧失了对‘客观性’的敬意和起码的感知能力”。像这样一个连起码的感知能力都丧失了的人,他怎么能玩得了老练的平衡术呢?甚至说,“莫言的‘平衡术’远在王蒙这样似乎很老练的前辈作家之上”。这话着实有点离谱了,一把火烧了莫言,还捎带“邻居”。醉翁之意不在此,足以洞悉李先生不把莫言置于死地决不罢休的初衷。

李先生一方面批评莫言的写作是“迎合西方人想象的行为和心理”,却又批评莫言在《蛙》这个“很容易引起西方读者注意的一个主题无意从正面进入”,这是自相矛盾的。指责《蛙》没有“倾斜的、犀利的、单刀直入的方式来介入现实”,也是不公允的,不符合小说反映的实际情形。在《蛙》中,作者把现役军官在计划生育中所遇到的进退维谷、难堪无奈与痛苦,以及所产生的不幸都写进去了,或者说,作者把“自己”都赤裸裸地写进去了,说《蛙》没有正面介入现实是自欺欺人。在计划生育思想与传统思想的激烈碰撞中,小说反映了许多家庭悲剧,是带血的现实主义,没有丝毫夸大。面对小说反映的现实情景,文学批评家自己不会觉得“不自在”,也就罢了,还把话说绝了,代表所有的人,“绝不会让任何人觉得‘不自在’”。对此用“麻木不仁”一词表达已经不够了,应该是为了一个目的,不顾良知,蛊惑舆论,误导读者,批臭莫言。

莫言的写作是在不断突破狭窄的思维定势中前进的,对文学风格进行强有力的变革与创新,是他一贯的思路。像《蛙》这个关于计划生育的主题,已经写得出人意料地淋漓尽致了,要想再上一层楼,达到所谓的理想境界,只不过是一种期望。莫言在现有的思维时空中已经做到了“极致”。在汪洋恣肆、大跨度的想象中巧妙地与现实正面的、侧面的生活丝丝相连,读来沉重,意味无穷,催人思考,这是中国当代历史中一页永远的伤痛、一个永远解不开的两难选题,现实就是如此。

李先生对莫言小说的批评,有一个既定的规尺,作品中的人物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小说中的人物畅说欲言,批评这是“让人物说作者的话”,并且夸张为“作者自己的语言狂欢的洪流”,“歇斯底里的疯狂,卡通式的简单”。作家创作中情感的涌动、高涨,是李先生的大忌。人物的话语少了,就说,“莫言小说的致命问题,就是感觉泛滥”。莫言写作中的情感,多一点也不行,少一点也不行。在李先生的心目中,莫言的小说一无是处。这不是笔者读李先生的大作归纳出来的结果,而是大作中批判的激情处处可见。

一会儿批评“莫言小说叙事的平衡术实在太老练了。而真正的现实主义,就其内在的本质来看,是拒绝‘平衡’的,而是倾向于选择一种犀利的、单刀直入的方式介入现实”。一会儿却又批评莫言的小说“缺乏一种创造性的审美平衡能力——他常常单向度地渲染一种情调和行为,这种渲染虽然给人留下尖锐而深刻的印象,但也显得苍白、空洞甚至无聊”。两处批评,两相映照,彰显出批评家高超的语言艺术,本来是自相矛盾的批评,在语言的花样翻新之下,似乎显得各有其妙。且不说什么单刀直入地介入、单向度地渲染,这类撩人眼球的乱云飞渡,直白地问一下,作品苍白、空洞、无聊,能给读者留下尖锐、深刻的印象吗?反之,给读者留下尖锐、深刻印象的作品,能是苍白、空洞、无聊的吗?一方面要求小说写作拒绝平衡,又要求作者写出“一种创造性的审美平衡能力”。实在太难了,让小说家无所适从。批评家到底要求小说家怎么做?小说家怎样做才能进入批评家之瓮?

李先生批评莫言对西方的写作方式“拙劣模仿”,与中国传统文学、口头文学“背道而驰”。不仅如此,甚至指责莫言不懂逻辑、文理不通、违背文学写作常识,一言冠之,“莫言写作最大的问题,就是‘文芜而事假’”。“文芜”,已是文坛三流以外的作家;“事假”,文坛蟊贼也。原本一个好端端的作家莫言,只因得了诺奖,一夜之间,大祸从天而降。

李先生为了把莫言彻底批倒批臭,批了作品还不罢休,祭出了狠招,指责莫言对文学理论常识性的问题错误百出。为此,我们就鉴赏一下李先生批判、否定的莫言在不同场合说过的、关于小说写作体会的话,看孰是孰非。

第一段话,“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近了政治。小说家总是想关心人的命运,却忘了关心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李先生认为这段话“文理不通”。为此,还改写了一遍。笔者认为,这段话没有任何毛病,不仅如此,而且含义深刻,富有哲理。政治、权势炙手可热,不容触犯,小说家是知道的。所以,当小说家写小说的时候,就想离政治远一点。由于小说家的责任心,“总是想关心人的命运”,在写作过程中,是饱含着对生活的体验、对现实的感触而进行的,写作激情涌动,往往就会不由自主地让人物说一些离经叛道的话,做一些政治不见容的事,这就违背了远离政治的初衷。小说家的命运受到政治干预,产生悲剧,这是见多不怪的事。

小说家关心人的命运与关心自己的命运,是对立关系,二者是矛盾的,这是简单而普通的道理;所谓统一,也只能是相对的暂时的。李先生说小说是“自在之物”,不可能触犯政治。“自在之物,怎么可能自己逼近政治呢?”如此之说,大谬不然,小说作品能与普通之物等同吗?小说是有“生命”的创作之物。小说家在写作过程中打上了自己思想的烙印,好的小说是呕心沥血之作,跳动着作者的脉搏,全身心地沉浸在人物的悲喜苦乐之中。巴尔扎克在写到小说中的人物自杀的时候,就感到自己的口中有砒霜的苦味。小说写就之后,随着时代的变迁,还在不停地变化着。这充分说明它不是普通的“自在之物”,它与时代、社会、政治,有着永远割不断的关联,这是常识。

李先生对上面的那段话是这样改的,“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政治却自己逼近了小说。小说家总是关心自己的命运,却忘了想着关心人的命运。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这样的小说家不会产生悲剧,他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不关心人的命运,不会触犯政治、权势,怎么会产生悲剧呢?一句富有哲理的话经李先生这么一改,蹩脚味陡然而出,难脱画蛇添足之臼。如此颠白为黑,忽悠读者,匪夷所思。

第二段话,2005年在一次会上,莫言谈自己的写作体会时说,“我认为一个作家思想太过强大,也就是说他在写作一部小说的时候,想得太过明白,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会大打折扣。因为作家在理性力量太过强大的时候,感性力量势必受到影响。小说如果没有感觉的话,势必会干巴巴的。”莫言的这段话,没有什么毛病,李先生为进行批判,制造出两个“假想敌”。一个是,“没有思想的叙事,必然是浅薄而混乱的叙事”;第二个是,“‘理性力量’与‘感性力量’,从来就不是冰炭不可同器的对立关系”。莫言的话清楚明白,根本就没有李先生设定的这两个问题。莫言没有说叙事不要思想,也没有认为理性力量与感性力量“是冰炭不可同器的对立关系”。是谁认为理性力量与感性力量二者之间“是冰炭不可同器的对立关系”呢?李先生说“从来就不是”,现在也没有人说“是”,李先生批的是谁呢?直说莫言说的吧,自己也觉得不妥,理不直气不壮,达不到自己预设的批判温度,于是用了一个假设词组“从来就不是”,就理直气壮地批起来了。实际上批的是一个设定的词组“从来就不是”,而不是真实的莫言。莫言说这段写作体会的时候,为了不让人产生误会,或被人抓小辫子,在一段话里用了三个不能“太过”,设了三道防线。莫言的三层“伪装”还是混不过李先生的犀利眼光,被抓了一个“现行”。如此做法,有“自恃”欺人之嫌。

小说写作过程中,理性力量不能太过强大,太过强大了,写出的作品势必干巴巴的。这不是莫言的创新,是老生常谈。李先生把小说写作的常识误认为是莫言的别出心裁,弄出如此的“乱子”,或许是什么规律的惯性,不可避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是不言是非的。

一部《红楼梦》,之所以对读者有吸引力、耐读,就是因为它富有浓浓的感性力量的亲和力,而不是过于强大的理性力量的说教。一部李先生推荐的《白鹿原》,也是理性力量淡淡的,感性力量厚厚的。这是文学创作的普遍规律。写作不能忽视理性的力量,更须注重感性的力量,这是作家职业的特点,有什么好非议的?

第三段话,还是2005年莫言在一次会上说的,“也有人说,莫言是一个没有思想,只有感觉的作家。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批评我觉得是赞美。一部小说就是应该从感觉出发。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要把他所有的感觉都调动起来。描写一个事物,我要调动我的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我要让小说充满了声音、气味、画面、温度。”莫言说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写作应该从感觉出发,没有把话说绝了,某种意义,即某种程度,无须剖白,还有一个出发点,也就够全面的了,或者说已经辩证了,也合乎只说正确大话的心理定势了。在莫言没有说只要感觉、不要思想的情况下,遭到了李先生的强烈不满,指责莫言无边界的感觉,“感觉的泛滥”,“侵犯性的感觉”,“‘感觉主义’的动物”,等等,连珠炮似的一大串言过其实。李先生在不知不觉中蹈入了自己批判的“语言狂欢的洪流”、“歇斯底里的疯狂”。莫言没有把话说绝了,而是李先生为了使批判的话语有杀伤力,自己把话说绝了。这也是《直议莫言与诺奖》大作的普遍现象、最突出的特点。

其实,莫言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时时牵挂着思想,对思想还是很在意的。2000年3月在一次演讲中他曾经动情地说,作家应该为人类的前途焦虑、担忧,苦苦思索人类的命运,只有这样的写作才是有价值的。在《蛙》中,“他”姑姑的未婚夫驾机潜逃,村里人捡拾宣传单等,天衣无缝地与《蛙》的计划生育主题关联起来,坦然暴露,无情讽喻,全方位地展示了计划生育工作者的处境和各种遭遇。

小说写作就是应该从感觉出发,生活触动了作家的灵魂,产生了写出来的欲望,甚至不写出来就感到内疚,直至寝食不安。这时,作者调动起自己的触觉、视觉、听觉,深深地感受到所描写的人物时,才能写出人物的音容笑貌、哀愁苦乐,让人物立起来、活起来。人物活起来,需要作者全身心的投入,与所塑造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近距离、零距离地接触。这样塑造出来的人物才富有生活气息,给人以真实感。曹雪芹的贾宝玉、林黛玉,鲁迅的阿Q就是如此。鲁迅不调动起自己的触觉,怎么能写出阿Q捏了小尼姑的脸一把,就觉得自己的大拇指与食指有点滑腻?李先生自己也无可奈何地认可,“就算小说写作的确应该从感觉出发”。这不就得了,再批判,除了强词夺理,不可能有奇迹出现,至多是抓鸡不成,落了一把鸡毛。

文学写作从感性出发,这是圭臬。思想蕴涵在写作的过程中,随着人物的成长、情节的发展变化逐步形成。不从感觉(生活)出发,从思想(概念)出发,那不是文学。我们曾经有过从思想(概念)出发写作的“先进”经验。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笔杆子的写作模式,强调思想先行(主题先行)的写作指导思想,虽然经历了历史的洗礼,不能说对我们的文学批评与创作的影响已经殆尽。

第四段话,2000年3月,莫言在题为《福克纳大叔,你好吗》的演讲中说,“每当我拿起笔,写我的高密东北乡故事时,就饱尝了大权在握的幸福,在这片国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我让谁死谁就死,让谁活谁就活”。李先生读到莫言的这段话,大为光火,指责莫言“骄倨傲暴”,“一意孤行的独断和不可一世的骄横,是写作领域的‘无法无天’的‘专制主义’”。对莫言的这段话给出如此的评价,让人大跌眼镜。李先生铮铮厉言,掷地有声,自以为批评无比神圣。其不知,类似于堂·吉诃德大战风车,预期无望,收获的是读者的窃笑。令人遗憾,错把小说家莫言当法官来审视,把小说家之言当作执政者的“就职演说”。这种现象的出现,显然不是李先生尚未受到过文艺学的启蒙,而是为了彻底否定莫言,激愤得晕了头,浑了脑子,急不择言,把话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笔者的认识与李先生的认识正好相反。作为一个小说家,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十分清楚,是在玩幽默,玩潇洒,展示出一种率真与浪漫的豪放情怀。小说家在写作过程中,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喜怒哀乐,霄衣旰食,呕心沥血。尔后谈写作体会时,小说家放松一下,放言一把,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放言,成了批评家笔下的“暴君”、“恶棍”,冤哉,天下奇闻。

奇闻不奇,奇文不孤,再如李文的批评,莫言“写人物毫无规矩地乱闹,写他们在酒缸里头撒尿,在娶亲路上颠轿,在高粱地里睡觉”。乍看是“乱闹”,实则是小说家为文之道。古人说的“文以载道”,指的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小说;从本质意义上说,小说难以承受济世兴邦之重。说得雅一点,小说是虚构的,俗一点说就是“乱闹”。孙悟空七十二变,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不是“乱闹”是什么?说实话,莫言“乱闹”的本事极为有限,不过是对已有的素材加了点作料而已,并没有多少新鲜货色。酒缸里撒尿是民间奇闻逸事,娶亲路上颠轿是民俗写实,高粱地里睡觉是旧闻新抄,新闻还可能发生;连圣人都是山坡上“野合”而生,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难道只有外国小说里描写的贵妇人爱上穷小子,在庭院深深的后花园里偷情,那不叫“乱闹”?心智也不残缺,情感也不粗糙,行为也不幼稚,是富有诗意而不乏“高尚而美好的情感”?让人不无惊讶,文艺批评何时也感染上“双重标准”的病毒?如此评批,不是以文艺家的眼光而是以道学家的心态审视小说。莫言说的本来是一些寻常巷陌事,却把它当成了丢中国人脸面的新奇创造,自作多情,担心外国人误读,伤了国人的尊严,批得激情四溅、得意洋洋,弄得读者眼花缭乱、不假思索,还真能把你唬一下。把话说穿了,外国人不是傻瓜,他们很清楚中国的过去和现在,他们不会“误读”莫言;莫言也不傻,他不会糟蹋国人、丑化国人(包括他自己)。把外国人和莫言看得智商比自己低、头脑僵化、不懂文学、不如自己精明,这才是真正的误读。

通观李先生“直议莫言”的大作,不难看出,是有备而来,使出浑身解数,全面开火,说欲置之莫言“死地”而后快,不为夸张。为了摧毁莫言,指责莫言在一系列常识性问题上犯低级错误,李先生老是拿一些常识性问题教育读者,丑化莫言,故弄玄虚,弄巧成拙,始料不及,不是莫言在一些常识性问题上犯错,而是李先生在一些常识性问题上犯浑。

概而言之,李文的突出特点有二:一是为了完全彻底否定莫言,自恃真理在手,激情不羁,思维走偏,话语极端,导致上下文、前后文自相矛盾;二是为了把莫言损得一无是处,不惜自己违背文艺学启蒙常识,强行铿然批评。

“直议莫言”是李先生文学批评道路上极不光彩的一站,不是因为完全彻底否定莫言,而是言之无理,无理到违背文艺学启蒙常识。同时,也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李文在上海《文学报》与天津《文学自由谈》上同时发表,如此完全彻底否定莫言的大块文章,却不容他人与其商讨。现实可以创造,但历史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即使公器在手、法术无边,也是徒劳的痴心妄想,一厢情愿,可笑复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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