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批判与实证:德国传播研究的进路及其反思

2013-04-06

关键词:传播学报刊辩论

李 漫

(1.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84;2.根特大学文学与哲学学院,比利时 9000)

德国久负盛名的思辨理性和严谨学风,以及人才辈出的知识界,使得任何梳理欧洲传播思想的著作都不能绕过德国。

由于德国传播研究中批判路径广为人知,以至于在中国传播学界批判路径几乎成为德国传播研究的代名词,也因此使得德国传播研究的另一条路径,几乎为人们所忽视。与许多其他国家一样,了解德国传播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应当有两个角度:一是众所周知的规范性的角度,或反思性的批判研究,最著名的就是法兰克福学派的诸位大家,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以及哈贝马斯等人;另一个则是不太为人熟悉的描述性的角度,或科学化的定量研究,即对大众媒介及其行为的经验研究。前者被认为是在一个广义的范畴中讨论传播,后者则是在狭义的范畴中研究传播。

关于思辨的、批判性的哲学/思想路径的基本观点和渊源,前人之述备矣。因此,本文仅在必要时对批判路径稍加提及,而主要着眼于扼要介绍另一条较少为人所知的实证路径的历史及其与规范路径的关系。事实上,对一些实证主义的传播学者来说,这个较少论及的狭义的传播研究路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播研究路径。

一 德国传播研究的历史轨迹

当下的德国传播研究在德文中称为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即传播学。从其词根可知,这是一门研究传播(Kommunikation)的科学(wissenschaft相当于英文中的science)。究其学术史本源,这种路径的研究范畴主要来源于Zeitungswissenschaft以及Publizistikwissenschaft,这两个德文词在译为英文都作journalism,或者译为汉语时都作新闻业。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两者既相同又互有区别,前者更显而易见的是其词根中报纸(Zeitung)一词,而后者则具有类似于英文publicity的“广而告之”性质,强调大众传播的特征。因此后者近似于今日中国之大众传播学(包括新闻学,广告学,舆论学等),前者则近似于中国的报刊理论一词。报刊理论(Zeitungswissenschaft)在德国是有悠久历史的,然而由于二战中臭名昭著的纳粹宣传思想以及报刊理论的影响,使得Zeitungswissenschaft如同宣传(propaganda)一词带有了某种特殊的含义,使得德国学界在二战后许多年里都对此有所避讳,似乎研究Zeitungswissenschaft颇不光彩,因而对报刊理论未能做出及时的学理反思[1]。这一点与法国学界的传播研究有很大区别,法国学界由于没有道德上的负疚感,因而对传播学所涉及一些基本概念从知识论的角度进行了大规模而无禁忌的辩论,并由此出发展开了基于符号学和文化人类学视野的法国式传播思辨路径。德国的传播研究其传统基于报刊理论(Zeitungswissenschaft)之上,而拓展至大众传播学(Publizistikwissenschaft)和媒介研究,因而他们主要的研究兴趣和焦点是大众媒介(Massenmedien),媒介化传播(vermittelter Kommunikation)[2,3]。被视为传播批判理论重镇的法兰克福学派,在严格意义上并非传播研究的专门学派/学者,他们从思辨的高度来批判反思人类的交往/传播行为,在一个更为抽象的语言阶梯上讨论交往/传播问题,也因此他们虽然涉及传播的概念,但他们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是传播研究的专门学者,而自视为哲学家或者社会学家①并且他们对于传播研究的影响力也是有一定局限的,这一点下文将有所交代。。那些真正自认为是传播研究者的德国学者们则多半出自德国大学的传播相关学术和研究机构。

在当代德国学院式教育体系中有着专门的传播学科,很多大学有类似于中国大学中的新闻与传播学院、传媒学院或者研究所,比如德国最大规模的著名公立大学之一明斯特大学(Universität Münster)有一个“传播学院”(Institut für 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值得注意的是其前身称作“传播与新闻学院”Institut für 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 und Publizistik),而首都最大的著名研究型大学柏林自由大学(Freie Universität Berlin)则有一个“新闻与传播学院”(Institut für Publizistik-und 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另外,在德国有两个最为著名的媒介研究机构,较大的一个是Deutsche Gesellschaft für Publizistik und 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DGPuK德意志新闻与传播研究学会),另一个是Gesellschaft für Medienwissenschaft(媒介研究学会,其前身为Gesellschaft für Film-und Fernsehwissenschaft即电影与电视研究学会)。顾名思义,这些学院和机构所作的研究,基本上都聚焦于三个关键词,即:传播学(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大众传播学(Publizistikwissenschaft)以及媒介研究(Medienwissenschaft)。正是在这些学院和机构中工作的学者们,从事着专门的、狭义的传播学研究②关于kommunicationswissenschaft一词含义由狭义渐向广义扩张的趋势,请参见第136页关于DGPuk的脚注以及德国学界战后重构学科合法性的文下注。。

这些传播研究机构和学者组成的学术共同体,其学术渊源须追溯到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德国。1916年莱比锡大学出现德国第一个专门研究新闻业的研究所,由此德国的传播研究便从研究报刊理论开始了学科建设的第一步。其时,德国的报刊理论(Zeitungswissenschaft)主要是由规范性的历史研究方法论路径占据着统治地位,其中有部分学者结合了现象学理论路径,还有些则借用了符号学的理论路径[4]。这里所谓规范性的历史研究方法论路径,其实质是通过阐述占主导地位的思想观念以及与之相关的社会现象,来证明当下观念结构以及观念制造者的合法性。因此,当时的报刊理论,在学术归属上仍然寄篱于人文学科的领域。随着希特勒纳粹政府的崛起,1933年3月13日第三帝国成立了所谓的帝国公众启蒙及宣传部(Reichsministerium für Volksaufklärung und Propaganda),由戈培尔主管,对报刊广播等媒体进行强力控制,使之成为纳粹在思想领域的宣传工具。因此毫无疑问,在纳粹德国期间,报刊理论是带有极强“价值倾向”与“道德预设”的。正由于此,二战之后,报刊理论及媒介研究成为一个门庭冷落的学科,甚至于学科自身的合法性还需要通过长久的辩论才得以重新建立,并且直到二十多年后才逐渐有更多的学者重新开始专门进行此类研究。而从二十世纪60年代开始,德国的传播学研究刻意地远离了其原本从属的人文学科(Geisteswissenschaft)的学术渊源,而转向社会科学(Sozialwissenschaft)的研究路径。这种转向的意义是深远的,本文不就此问题做详细论述,只需指出这种转向的背后有其复杂的政治与哲学双重历史背景。

尽管在1970年代与1980年代之间,批判理论(主要是法兰克福学派)在德国盛起,然而其理论批判的对象及哲学反思的目的,都不仅仅局限于传播概念、传播范畴以及传播实践本身,而是剑指人类文明的何去何从(马尔库塞)、现代性的利弊得失(阿多诺)以及人类共同体交往理性的旨归(哈贝马斯)等重大问题,因此正如上文所论及的,他们并不自视为传播学者。即便是他们的理论探索被纳入传播研究之中,批判理论也在1980年代之后逐渐退出了德国传播研究的主流[5]。因此,一方面“传播”批判理论在德国以至世界范围内,影响极其广泛,而另一方面,仍然立足于批判立场和反思视野来进行传播研究的学者,在德国传播研究界也屈指可数。有德国学者甚至根据范畴界定、文献引用及身份归属等等参数,认为严格来说,仅有四位批判路径的传播研究学者:Jörg Aufermann(1940),Franz Dröge(1937-2002),Hanno Hardt(1934)以及 Manfred Knoche(1941)[6]。批判理论之所以未能在德国传播学界(狭义的传播学界)造成如其在政治、哲学、文化等其他思想领域内所造成的深远影响,原因是复杂的,但纳粹德国的意识形态控制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应该是最重要的因素。纳粹德国的报刊理论(Zeitungswissenschaft)或者宣传思想(Propaganda),同魏玛共和国时期的报刊理论在本质上具有很强的继承关系。而纳粹“思想一体化”(Gleichschaltung)的意识形态纲领也体现在其报刊理论及宣传思想中,比如恶名昭彰的种族歧视的仇闪主义(Antisemitism),集权主义,以及传播/宣传的刺激-反应理论等,都通过类似于《报刊理论手册(Handbuch der Zeitungswissenschaft)》之类的宣传思想材料体现出来[7]。这种德国传播研究中的魏玛传统,就其研究范式的规范性而言的确与批判学派是一致的,但其对于价值的表达却与批判学派相左,前者积极,后者批判,前者专门关注传播领域,后者关注宏大历史叙事。因此,同是规范性研究范式的批判学派与魏玛传统却是有很大不同的。但正由于二者同属于规范性研究范式,因而当规范性研究范式在传播研究学科的合法性论争中落败后,批判学派便必然像魏玛传统一样在传播研究领域中失去了学术影响力。

魏玛传统,通过研究传受二者之间的传播过程、影响受者的众多社会因素,以及相应的传播效果,来实现表达某种价值观或意识形态的目的。既然这种传统已经由于纳粹德国的原因而濒临破产,那么作为“描述事实”而非“表达价值”的美国实证主义的研究路径成为德国学界的选择也就不足为奇了。上文提到的德国最大传播研究机构“德意志新闻与传播研究学会(DGPuK)”,其研究宗旨一直到2008年之前,都明确将易被意识形态利用的人际传播(interpersonaler Kommunikation)排除在研究范围之外也是如此①此后DGPuK逐渐将人际传播重新纳入研究范畴,这意味着德国传播研究学界已经走出了意识形态的阴影,重新面对传播的各种理论路径。见http://www.dgpuk.de/index.cfm?id=3372(2012.02.21),DGPuK明确表示“传播学与媒介研究将自身界定为:一门通过跨学科的手段进行研究,并兼具理论性与实证性的社会科学(Die Kommunikations-und Medienwissenschaft versteht sich als theoretisch und empirisch arbeitende Sozialwissenschaft mit interdisziplinären Bezügen.)”。因而可以认为德国传播研究领域中的思辨路径正在复苏。。为了避免理性的滥用,避免学术研究的价值倾向,避免学术为政治所利用,这种魏玛时期以及二战时期的传播研究路径便被刻意回避与忽视了。这种重建学科的尝试,在本质上是哲学思潮中批判理性主义在传播研究中的反映。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各种人文学科,并且其理论中也包含了对理性滥用的强烈批判,却也因其理论中不可避免而具有的价值判断和理论立场,在已经刻意社会学科化、价值中立化了的传播研究领域影响较为有限。换言之,在这种背景之下,重建德国的新闻与传播理论是相当困难的,应该说德国传播研究的学科重建是在激烈争论“什么样的研究路径具有合法性”的前提下开始的,辩论之后,似乎德国传播研究界形成了一个共识,即不让任何意识形态有机会出现在传播研究领域,也因而实证主义这种似乎价值中立的研究路径成为当然的选择[1]。

但是,德国传播研究界通过激烈的学术辩论才得以实现的这种研究范式的转换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问题意识呢?而这场学术辩论又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展开的呢?不清楚这一辩论过程和问题意识,我们是很难理解当下的德国传播研究的。而要描述这场长达十年的思想论辩,最简单的办法是首先对学科关键词的演变作一简短回顾,再了解辩论双方的主要论点以及这些论点产生的历史语境。

二 德国传播研究中两种不同学术立场的学术辩论

德国传播研究的学术史从一开始就与政治脱不了干系[1]。本文开篇即已提及,当下德国的传播研究称为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传播学),但这门学科的学术源头是魏玛时期以至纳粹时期的Zeitungswissenschaft(报刊学/报刊理论),由于这个词所具有的负面历史意义,导致德国新闻传播研究这门学科的合法性危机。因而从1945年第一次使用,到1960年代末基本确立,学界通过辩论最后事实上用Publizistikwissenschaft(大众传播学)替换了Zeitungswissenschaft(报刊学/报刊理论)来重新构成传播研究的学科合法性(文注见下页①1970年代开始,学界又通过多次小规模辩论逐步用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传播学)替换了Publizistikwissenschaft(大众传播学),意味着这门学科的研究范畴重又扩大,至可以重新容纳心理学、美学及文化研究等方法论。但这种变化趋势仍然是缓慢的,这一点可从DGPuK“研究宗旨”陈述的谨慎转变得见端倪。Averbeck,Stefanie&Kutsch,Arnulf(2002):“Thesen zur Geschichte der Zeitungs-und Publizistikwissenschaft 1900-1960”.Medien & Zeit[J],Nr.2/3,S.57-66。另:参见 Pürer,Heinz(2003):Publizistik-und 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ein Handbuch[M].UVK Verlagsgesellschaft mbH,Konstanz.44-45.以及本文第136页关于DGPuK的文下注。)。而这场辩论正是在学科关键词的转变过程中展开的。由于二战中纳粹政府支持下进行的报刊理论和宣传/传播研究使得整个德国传播研究学界为之蒙羞,因而讳言报刊理论。然而研究报刊理论的魏玛传统仍然是许多学者所依从的研究路径,因此尽管他们一方面羞于使用Zeitungswissenschaft 一词来描述他们自己所做的研究,并努力将自己的研究与意识形态控制撇清关系,另一方面他们却仍然依从魏玛传统的方法论范式。这种现象遭到了另外一些学者的强烈批评,他们认为唯有彻底与魏玛传统的传播研究范式切断联系,才能真正恢复德国传播研究的声誉。

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的支持者之间发生这场学术辩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虽然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辩论结束之后,规范性研究并未完全消失,但德国传播研究的主流范式终于从规范性的魏玛传统转向了描述性的美国实证主义传统[8]。这场辩论牵涉的学者众多,也不仅仅限于新闻与传播研究的范畴之内,但辩论的发起者和主将主要是两位学者,一位是提出了“沉默的螺旋(Schweigespirale)”②关于“沉默的螺旋”假说与纳粹思想之间的关系,陈力丹曾专门写过“‘沉默螺旋’与法西斯主义的关联辨析”一文,基本上否定了二者之间的必然联系,本文同意陈力丹的观点。假说的诺依曼(Elisabeth Noelle-Neumann),另一位则是她的博士生导师杜威发(Emil Dovifat)。这两位都是DGPuK的荣誉会员,但在学界也都曾因有无纳粹背景而颇受争议。杜威发是魏玛时期报刊学的创立者,很有学术地位,他的报刊理论教科书《报学(Zeitungslehre)》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他身高近两米,不怒自威,很有学者的派头,发言时雄辩有力,加之其独特的个人气质,他的观点往往令听众为之折服[9]。作为杜威发的博士生,诺依曼年轻而有主见,在1950年代初,她的“阿伦斯巴赫舆论研究所(Institut für Demoskopie Allensbach)”就因其实证研究而闻名德国。然而正是杜威发的这位高徒,比任何其他学者都要坚决果断地反对她导师的研究路径。他们之间的辩论言辞激烈,路线之争近乎有拔刀相见之势,但二人的私人关系却并不因学术分歧而受到任何伤害,他们将学术分歧与私人生活清晰分割,在这一点上足为后世学者楷模。

两位学者的论辩,首先是从新闻/报刊/传播这门学科的处境开始的。由于上面已经提及的纳粹时期的影响,战后的德国新闻传播学界萧条不已,由于各方的政治妥协,使得专门的新闻业务及新闻从业人员的培训不再成为一个专门的、独立的学科。杜威发本人曾与新闻业关系密切,在这种环境下感受到了其毕生从事的学科面临着巨大的合法性危机,因而他在辩论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坚持新闻传播学科的学术独立性和政治独立性[9]。而诺依曼面临的问题则是虽然她的研究所在德国很出名,但实证研究路径在德国普遍不受尊重。两个学者面临的具体问题虽然不一样,但问题的背景却是一致的,即如何重新确立新闻传播研究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合法性。

这场学术交锋主要是以一个名为《Publizistik(大众传播学)》的杂志作为论辩平台而展开的。这份杂志创建于1956年,特别耐人寻味的是,它的期刊名称及其特殊身份——作为当时联邦德国唯一一份新闻传播研究学刊,本身就是从1945年开始的学科关键词转换的讨论结果,也似乎预示着这场发生于该刊物的学术论辩的结果是什么。在这份刊物上,杜威发陆续发表了四篇重要文章,而诺依曼也针锋相对的发表了四篇,这些文章的时间跨度有十余年。

杜威发的第一篇文章发表于《Publizistik(大众传播学)》的第一期,是论辩的嚆矢,也是他本人立场的宣示:《作为科学的新闻传播学(大众传播学):渊源、现状及任务(Publizistik als Wissenschaft.Herkunft-Wesen-Aufgabe)》。而诺依曼在1960年发表了一篇介绍实证主义方法论的文章《大众传媒的作用:实证研究现状的报告(Die Wirkung der Massenmedien.Bericht über den Stand der empirischen Studien)》,以一种客观冷静的方式宣示了实证主义的登场。于是杜威发在1962年对实证主义方法论的出现作出了某种回应:《大众传播的结果(Ergebnisse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而这又几乎立刻招来了诺依曼的回应,1963年她发表了影响深远的《意见与意见领袖:论实证研究方法在大众传播研究中的应用(Über den Fortschritt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 durch Anwendung empirischer Forschungsmethoden)》。诺依曼此文一出,几乎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确定了论辩的优势。而杜威发随即在1964年发表了《大众传播学的任务(Aufgaben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一文,该文严格意义上说不属于学术论文,只是重申了自己的立场,并强调了大众传播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所在。然而这篇文章之后,诺依曼连续发表了两篇论文《大众传播学中实验方法的作用(Die Rolle des Experiments in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1965)以及《信息与舆论:一个无偏见问题的注解(Information und öffentliche Meinung.Anmerkungen zu einer unbefangen gestellten Frage)》(1966)。这两篇文章中诺依曼虽然并不能彻底说服她的论敌,但她“科学”化的、“客观”的学术立场和冷静而无懈可击的论辩语言,却基本上确定了实证主义方法论的完胜态势。此后杜威发一直没有回应,直到1969年,即他去世的那一年,才发表了最后一篇文章《我们时代的语言(Die Sprache unseres Faches)》,带着某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色彩,试图扭转学科研究范式从规范性向描述性转变的大势,也由此可见杜威发对这场辩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那种至死方休的决绝[10,11,12,13,14,15,16,17]。可以说,这场论辩从 1956 年《Publizistik(大众传播学)》杂志创刊开始,到1969年杜威发去世才基本上尘埃落定。结果当然是以诺依曼为代表的描述性的实证研究范式大胜,取得了从那时开始直到当下的德国传播研究的主流方法论地位。

我们可以将二者的主要论点集中概括如下:

杜威发强调传播的公共意义与政治意义,强调必须存在独立自主的、自由自决的媒体/报刊,由他们发出自己具有正义价值判断的声音,才能避免其自身为集权主义势力操纵,避免公众因此为集权主义势力左右。他认为在商业化的媒体以及政治谎言面前,侈谈价值中立无疑是对公众的不负责任。他不相信实证主义的研究范式能真正展示出大众传播过程中应该而且必须具有的道德责任,他宁可相信传播研究自身的责任应该通过自身的道德示范来呈现。他认为新闻传播研究必须有清晰易懂的学科语言,而不是用看似权威的数学公式让媒介从业人员逐渐疏离。他认为新闻传播学科应该有自己的研究范畴,不能无止境的将各种广义范畴内的传播现象容纳进来,因为他认为这样会模糊了本学科的研究重点,从而从另一个角度令学科丧失了核心意义和存在合法性[10,12,14,17]。

而诺依曼的立场则是用全新的实证的,“科学”的路径来重建学科,她在其著名的《意见与意见领袖:论实证研究方法在大众传播研究中的应用(über den Fortschritt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 durch Anwendung empirischer Forschungsmethoden)》论文中语带讥讽地指出,光靠思辨并不能带来研究的进步[13]。她认为必须要借鉴美国的实证研究的方法,提倡采用社会学、社会心理学以及统计学等手段来进行传播研究,这些手段不仅效率更高,并且更加客观,她提倡运用自然科学的工具来量化研究对象,用数据而不是用思考来推导结论。她认为应该从价值/信念导向的研究范式转向知识导向的研究范式,并且犀利地指出这种转向不仅具有学术史的意义也同时具有政治史的意义。她雄辩地列举各种数据证明传播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行为,而不是一种精神性的或者思想史意义的行为,因而更应该运用社会学的、实证主义的手段而非人文的、哲学思辨式的规范性手段来进行研究[11,13,15,16]。

杜威发与诺依曼两人的辩论过程当然还有很多具体的细节,但上文所述基本是二人的核心观点,也是论辩双方各自据理力争的要害所在。这场辩论中双方的论点在今天看来似乎都并没有太多学理上的创见,而更多的是学术立场之争。然而正如上文提及,即使是这种立场之争,也是基于同样的前提的,因为双方都是为了德国传播研究学科能够摆脱由纳粹德国所造成的恶劣名声,双方都是为了学科的重建而思考出路。双方的出发点一致,而选择的道路不同。平心而论,二者的观点各有道理,谁也没有真正驳倒对方,因而并不能简单从最后辩论结果来衡量论点的成败。恰恰相反,虽然最终由于德国特定的政治背景,以及全球范围内的方法论范式的转换,诺依曼所倡导的描述性的、实证的、“科学”的方法论范式取得了主流传播研究范式的地位,但杜威发的论点及焦虑却随着时间的流逝,重新成为一种对传播研究中实证主义方法论范式进行反思的重要思想资源。并且恰恰是由于这两位学者所代表的辩论双方的学术交锋,才共同重新确立起德国的新闻传播研究的学科合法性,并且重新挽回了因纳粹德国那段历史所破坏的研究声誉。

三 对两种不同学术立场辩论的思考

这场辩论值得特别注意的有三个问题,即这场辩论的学术背景是什么,这场辩论的政治背景是什么,以及这场辩论的遗产是什么?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们不得不“庸俗”地提及库恩所言的范式转变,即从18、19世纪以来,西方的知识体系日益出现了一种倾向,自然科学的影响越来越大,逐渐渗透进社会科学的研究领域,这既有自然科学自身发展的原因,也有哲学内部的实证主义的里应外合的原因。可以说,由事实命题不能推出价值命题,或者说从“是什么”不能推断出“应当如何”,这一休谟问题的提出,对西方知识界影响极大,学术争论不休,并逐渐由这一论断的支持方掌握了主导权。这个问题当然有其悠久的认识论二分法的历史根源,即主客二分,事实与价值二分。但不可否认,正是休谟问题的提出,才令整个西方知识界形成了分裂,虽然正反双方都有很多大哲学家在论证自己的观点,但整个知识体系的发展趋势是承认价值与事实的分离,以及学术研究日益规范化、科学化。而二战以后的西方知识界由于众所周知的政治原因,以及20世纪哲学上的语言学转向等诸多思想界从“玄学”向“实学”的实证主义转向,都使得杜威发与诺依曼为首的两派争论带有了大时代的色彩。因而,在这个学术研究范式从规范性向描述性转换的时代背景之下,德国传播研究的这场论辩结果自然也就在某种程度上是先天决定了的。

对于第二个问题,这场辩论的政治背景是什么,上文已经多次提及了纳粹德国的影响,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未曾提及:当时的德国一分为二——联邦德国与民主德国。二战结束后,美苏两个阵营的对立以及德国的分裂,使得在联邦德国所进行的这场学术辩论,具有双重的政治意味。其一即是向过去告别,其二则是向未来展望。对于向纳粹德国的恶劣影响告别这一点,论辩双方是有共识的,而他们论辩的结果事实上也表明了,通过否定魏玛传统的规范性路径而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历史。因为魏玛传统中所包含的价值判断和思辨理性,在纳粹时代曾被集权主义者所利用,因此告别魏玛传统也就是告别纳粹,也就是告别历史的沉重包袱。这个逻辑是比较清楚的。然而辩论双方虽未曾明言,但他们的辩论结果却不言而喻的具有另一重的现实政治寓意,即对同样被西方世界认为是集权主义的苏联阵营的批判姿态和政治期待。毫无疑问,如果仅从“客观”性、“科学”性以及“价值中立”这几个标准来看,杜威发所代表的魏玛传统显然不如诺依曼所代表的实证传统那么有说服力。因为当一份满是数据和计算公式及其论证结果的报告,和一份写满一位学者用名誉和信用作担保的道德判决书放在一起,二者谁更容易获得信任是无需再作解释的。这种描述性研究范式的成功,在无形中便具有将之普适化,可以推及任何国度的寓意。在被西方世界认为是集权主义的苏联阵营里,具体而言即民主德国,那里的传播研究和传播实践,在联邦德国的学者眼中,正是魏玛传统的另一种恶劣的表现形式,令联邦德国的研究者们联想到戈培尔指导下的魏玛传统复活。因此,哪怕仅仅是作为一种学术示范,诺依曼这一方也从辩论之初就已经获得了胜利。

真正值得深思的其实是第三个问题:这场辩论的遗产是什么。若干年前辩论双方留下的各种论点和问题,在若干年后,宿命般的又各自重新以新的方式再次逐渐浮现:什么才是传播研究的目的?传播研究本身是否应该有价值判断?声称价值中立的科学工具/方法论是否真的可以中立?传播研究的学科疆界究竟在哪里?当下的德国传播研究者们也正在重新思考着前辈学者们曾经论辩过的各种问题。对这些问题的重新思考,大致基于两个原因:首先,由于当初辩论双方的交锋并未解决观点上的分歧,这种分歧只是由于政治和历史的原因暂时以一方的胜利而被搁置了;其次,这场辩论的结果反映出当时西方知识界对理性主义滥用的恐惧心理,因而这种结果在当时是进步的,然而当科学主义或哈贝马斯所称的“客观主义”,成为一种新的恐怖性压抑力量,于是这场数十年前的辩论就值得重新聆听并从中汲取新的思想养分。需要指出的是,在当下的德国传播研究界,仍然是由描述性的美国实证主义研究范式占据着统治地位,但可喜的是,德国传播研究界终于在辩论结束的几十年后,开始真正反思那些辩论中提出的问题,也出现了一些有意义的研究成果。当然,真正做到规范性研究与描述性研究平分秋色,还不是短期内所能达到的目标。

最后,可以借用一位德国传播研究者的论文题目来结束本文,同时对德国传播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提出一个值得中国传播研究者反思的问题:这是“德国特有的吗(Typisch deutsch)?”[18]

[1]Hanno Hardt.Am Vergessen scheitern[J].Essay zur historischen Identität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1945-68,Medien und Zeit,2002(vol.17 iss.2/3):34-39.

[2]Stefanie Averbeck,Arnulf Kutsch.Thesen zur Geschichte der Zeitungs-und Publizistikwissenschaft 1900-1960[J].Medien und Zeit,2002(vol.17 iss.2/3):57-66.

[3]Stefanie Averbeck.Kommunikation als Prozess:Soziologische Perspektiven in der Zeitungswissenschaft[M].Münster,London:LIT.1999.

[4]Hans Traub.Grundbegriffe des Zeitungswesens[M].Stuttgart:C.E.Poeschel.1933.

[5]Rainer Winter,Peter V.Zima.Vorwort:Die Aktualität der Kritischen Theorie[M].Rainer Winter,Peter V.Zima(Eds.),Kritische Theorie heute,Bielefeld,Germany:Transcript.2007:9-20.

[6]Maria Löblich,Andreas Matthias Scheu.Writing the History of Communication Studies:A Sociology of Science Approach[J].Communication theory[1050-3293].2011(vol.21 iss:1):1-22.

[7]Hans Bohrmann/Arnulf Kutsch.Der Fall Walther Heide:Zur Vorgeschichte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J].Publizistik.1975(20):805-808.

[8]Kurt Koszyk,Karl Hugo Pruys.Stichwort Publizistikwissenschaft[M].Kurt Koszyk,Karl Hugo Pruys.Wörterbuch zur Publizistik.Munich:Taschenbuch Verlag.1969:303-305.

[9]Klaus-Ulrich Benedikt.Emil Dovifat.Ein katholischer Hochschullehrer und Publizist[M].Mainz:Matthias-Grünewald-Verlag.1986:6,22.

[10]Emil Dovifat.Publizistik als Wissenschaft.Herkunft-Wesen-Aufgabe[J].Publizistik.1956(1):3-10.

[11]Elisabeth Noelle.Die Wirkung der Massenmedien.Bericht über den Stand der empirischen Studien[J],Publizistik.1960(5):532-543.

[12]Emil Dovifat.Ergebnisse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J].Publizistik.1962(7):78-81.

[13]Elisabeth Noelle-Neumann.Meinung und Meinungsführer.Über den Fortschritt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 durch Anwendung empirischer Forschungsmethoden[J].Publizistik.1963(8):316-323.

[14]Emil Dovifat.Aufgaben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J].Publizistik.1964(9):34.

[15]Elisabeth Noelle-Neumann.(1965)Die Rolle des Experiments in der Publizistikwissenschaft[J].Publizistik.1965(10):239-250.

[16]Elisabeth Noelle-Neumann.Information und öffentliche Meinung.Anmerkungen zu einer unbefangen gestellten Frage[J].Publizistik.1966(11):355-370.

[17]Emil Dovifat.Die Sprache unseres Faches[J].Publizistik.1969(14):5-8.

[18]]Katja Schwer. Typisch deutsch? Zur zögerlichen Rezeptionder Cultural Studies in der deutschen 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OL ]. Elektronische Publikationen derUniversität München. Kommunikations - und Medienforschung.Münchener Beiträge zur 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Nr. 2,März 2005. URL: http: / /epub. ub. uni -muenchen. de /archive /00000521 /

猜你喜欢

传播学报刊辩论
百强报刊
央行行长们就应对气候变化展开辩论 精读
词典引发的政治辩论由来已久 精读
如何赢得每一场辩论
IBM推出可与人类“辩论”的计算机系统
《小学生必读》再次入选向全国少年儿童推荐百种优秀报刊
2016央视春晚“咻一咻”的传播学解析
传播学视阈下新一代“四有”革命军人的培养研究
相遇中的“传播”:传播学研究反思
在“门”字内加字可以组成新的字,试着填填下面的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