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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社会学与科学人类学的差异及启示

2013-04-06

关键词:社会学家社会学人类学

刘 兵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北京 100084)

科学社会学传入中国,并在国内引起关注已有较长的历史,尽管经典科学社会学的研究后来在国内有淡化的趋势,但后来像科学知识社会学之类的研究却在科学哲学等学科颇受青睐。相比之下,科学人类学的传入要稍晚一些,但也在另外一些像少数民族科技史等领域受到重视。思考科学社会学与科学人类学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对于我们对科学的哲学与文化等研究,是一个有现实意义的问题。

一 思考的焦点

科学社会学和科学人类学,都是在以科学为对象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相对成熟的独立学科,也构成了在STS(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这一广泛的研究领域或学科群中既有独立性又有相关性的子学科或子领域,而且除了相对独立的学科内的研究之外,来自这两个学科的研究又对同样以科学为研究对象的其他人文社会科学学科,如科学哲学、技术哲学、科学史、技术史、科技政策、科学教育、科学伦理学等等,在观念和方法两方面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正如在对科学史的编史学研究中,思考其上一级的学科(这里只是就其逻辑分级而言,而非等同于国内更带有学术权力意味的学科分级),即一般历史学的有关理论与方法,对于科学史自身或是具有与历史学一致的普遍或是体现出科学史之特殊性的理论(及立场)与方法的认识,应该是有益的帮助。类似地,科学社会学和科学人类学与其上一级的学科,即一般社会学和一般人类学在理论(及立场)和研究方法上的异同,也同样有助于我们理解科学社会学和科学人类学本身。

更重要的是,正如在前面所讲的,科学社会学和科学人类学作为影响STS研究领域中其他学科或者说子领域子方向的重要因素,以及作为带给人们对于科学技术诸方面的认识的直接研究成果,也同样值得我们理解其间在理论(及立场)和研究方法上的异同,这也同样会有益于我们更全面地理解科学技术本身及其文化和与人类及社会的关系,并理解在有着不同着重点的研究结果之间的关系,甚至于可以有针对性地(比如立足于国内学术界和在更广泛的社会中有特殊性的历史和现实)帮助我们思考和想象在未来对科学技术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有益走向。

应该说,社会学、人类学、科学社会学、科学人类学,无论就其中任何一门学科来说,对其理论、立场和研究方法等的探讨,都是巨大无比的题目,更不用说把四者都包括在内的探讨了。更何况,这几门学科又有着各自不同的历史,不同历史阶段其理论和方法均有不同,而且在历史上和当下,又存在着不同的流派。因此,本文所设定的任务,只能是以一种相当简化的方式,从个人的观点出发,就其中被认为对未来的展望有突出意义的几点,集中在研究方法及与之亦有相关性的理论立场的异同上,做一尝试性的探讨。

就将社会学与人类学具体化到科学社会学和科学人类学,或考察其对以科学为研究对象的各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学科的影响来说,最重要的渗透和影响,一是方法,一是理论(或更一般化地,也可以说是立场)。而且,这两者又是彼此紧密联系的。

二 社会学与人类学:方法

在长期的发展中,关于社会学与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关于其异同和比较,有着众多的论述。近年来,亦有不少学者就其异同和比较做了较深入的研究。例如像对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视角”差异的讨论[1],像对于当代社会学与人类学关系的讨论[2],像以对“越轨”与秩序的研究为例来分析社会学与人类学之异同[3],等等。不过,由于前述理由,本文,目前只在突出关注其一般性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立场。

虽然这里突出关注的是两者的差异,但正如在一部经典的社会学教材的新版中,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吉登斯谈及新版的特点之一,就是强调“社会学与人类学之间的关系,它们的关注点在整体上是相互交叉的”,“由于现今世界各社会已经相互紧密地彼此相连,并且许多传统的社会制度形式实际上已经消亡,因而社会学和人类学就越来越变得难于区分了。”[4]6

从研究方法上讲,社会学更突出定量化的研究,与之关系密切的,像“问卷调查”等方法被经常使用。而在人类学中,更为定性化的基于田野调查的“民族志”的方法,则是其独特的标志。还是那位社会学家吉登斯,在列举“社会学家在工作中普遍应用的一些研究方法”时,他同时提到了民族志的方法和问卷调查的方法(以及其他诸如涉及实验、生活史、历史分析、比较研究与历史研究的结合等方法),但在他对这两种方法的评论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其中的侧重:“解释性民族志研究及其他形式的定性研究,通常涉及概括化问题。因为其涉及的仅仅是一小部分人,我们不能确信,在一种情境中所发现的东西也会适用于另一种情境,或者甚至不能确信两个研究者在研究同一个群体是会得出同一个结论。在性质上更定量化的问卷调查研究方法中,这通常不成问题。问卷调查的目的在于收集那些能加以统计分析来显示模式的数据。如果调查工作是正确设计的,通过调查发现的相关可以推论到更多的受试者身上。民族志研究最适合对社会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进行深度研究。调查研究往往得出不太详尽但通常能运用到大范围中去的信息。”[4]613在这当中,来自社会学家的对于研究结果的普适性之追求的倾向是很明显的。

与之相反,在美国人类学家哈维兰的文化人类学教材中,则带有着人类学特色的另一种对方法的强调:“与其他许多社会学家不同,民族志学家通常并不备有预想好的调查问卷深入田野;相反,他们认识到,有各种各样猜测不到的事情,一个人只有尽可能地保持开放的头脑,它们才可能被发现。这不是说,人类学家从来不用问卷,有时候他们也用。一般说来,他们把各种问卷作为一种手段,以补充或澄清通过其他手段得来的信息。”[5]24而且,“人类学的人文学科方面另一个显而易见的地方在于:它强调与定量研究相反的定性研究。这不是说人类学家不关注测量值和统计程序;他们就各种目的利用它们。然而,把人们和他们所做的事情简化为数字,也许会有一定的‘非人化的’效果(比之血肉之躯的人类所关切的事情,人们更容易忽略‘不带人类感情色彩的数字’所涉及的事情),而且会阻碍我们探讨不太易于数字化的重要问题。由于所有这些原因,与其他社会科学家相比,人类学家往往不太强调数字资料。”[5]29

在社会学与人类学中这种对于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的不同强调,其实恰恰反映了社会学对于实证研究的科学性和人类学对于民族志的人文性的不同强调。

当然,也应该注意到,在关于对人类学自然的属性和特征的认定上,比如是更为社会科学还是更为人文科学,也都在不同的派别中有不同的看法和争议。而且,也正如林奇所指出的:“并不是所有的社会学家都沿袭着统治美国社会学研究的科学路线。对社会现象定量的和理性化的研究方法受到许多社会学家的诅咒,社会学领域目前正承受着日益加重的时代危机。像以往一样,危机涉及:社会学究竟应该把自己视为一种新兴的‘幼稚’科学,还是应该进行一种更激进的解释性的和人文性的研究?”[6]4虽然有这样的危机和争议,但“对于社会学的主导理论和方法论的导向而言,这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社会学具体体现了逻辑实证主义科学哲学所描述的统一的科学的形象,它传递出体现着自然科学研究实质的具有进步性、权威性的科学图景。”[6]16

三 社会学与人类学:立场

这里讲的立场,突出关注的是两点,而且这两点又是彼此相关的。其一,即是文化相对主义问题。因为,从当下的人类学来看,文化相对主义几乎是一个无需更多争议而被默认的研究立场,美国文化人类学家赫斯科维奇曾指出,“文化相对主义的核心就是尊重差别并要求相互尊重的一种社会训练。它强调多种生活方式的价值,这种强调以寻求理解与和谐共处为目的,而不去评判甚至摧毁那些不与自己文化相吻合的东西。”[7]但在社会学家看来则颇为不同:“采用文化相对主义,即搁置自己根深蒂固的文化观念而以其他文化的标准来考察某一情形,可能会充满不确定性和挑战。这不仅是因为换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看事物十分困难,还因为这种做法有时会产生令人烦恼的问题。”[4]24

实际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在社会学研究中的主流立场,仍然是与文化相对主义相悖的。

与是否采纳文化相对主义立场相关,对于现代性问题的不同价值评判也相应地关系到研究旨趣在研究中的体现,这也是人类学和社会学之间较突出的差异。中国人类学学者王铭铭曾谈到:“人类学这门学科与其他社会科学学科之间,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区别:其他社会科学学科,更关心怎样建设现代性,怎样实现现代性的历史转型,而人类学则纠缠于‘传统’之中,对于在‘现代’这个历史时段中生存的那些‘非主流’的‘落后民族’、‘落后文化’十分关注……社会学家到了三十年前才开始系统地反思现代性,而现代人类学开始就带着这样的关怀……人类学这门学科追求一种反思,它企求获得一种特别的历史深度和一种相对的文化立场,来理解人类生活的不同可能性,企求在这种理解当中揭示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8]

这种涉及文化相对主义和现代性问题的立场的差异,会直接导致在研究方式和研究重点上的差异。因为:“……文化人类学也与其他社会科学有着紧密联系。人们最常同它加以比较的一门学科是社会学,因为它们二者的事业都是描述和解释社会背景中的人类行为。然而,社会学家着重研究在工业化的北美和欧洲生活的人,因而下述可能性就越来越大,即他们有关人类行为的理论是受文化束缚(culture-bound)的,也就是说,他们关于世界和实在的假定以社会学家自己的西方文化那部分为根据。……人类学家已经发现,要充分理解人的观念和行为的复杂性,必须研究过去的和现在的所有的人。不要再说任何其他特点,这种绝对独一无二的跨文化和长期的历史视角,使文化人类学与其他社会科学区别开来。”[5]10-11

由此可见,那种社会学家所强调的关注范围更大的人群进行研究以期得到更为“普适”的结果,其实只是相对表面的追求,而在更深层,人类学家虽然表面上看更关注“个案”,但在无数个案背后所展示的内容的丰富性,在实质上,是以研究“过去和现在的所有的人”为目标。至于在从个案研究中得出的“相对的”理解,与以数目更大的人群的“平均值”得出的统计的“普适的”理解,其间的关系,却又是很复杂的。

四 科学社会学与科学人类学

在中国的STS研究领域中,人们对于科学社会学,尤其是对于以默顿学派为代表的传统的科学社会学是非常熟悉的,近些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关注后来出现的以科学知识社会学为代表的新派的“科学社会学”。至于对科学人类学的引入和关注,则是相对更加晚近的事,而且关注的力度要相对更弱一些,其影响的范围也很有限,尽管它与科学知识社会学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这里之所以为对新派的“科学知识社会学”在科学社会学的分类上打上引号,是因为两者间在多个方面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在中国较早进行科学社会学和科学人类学研究的刘珺珺教授在其很有影响的《科学社会学》一书中,认为科学社会学是社会学的一个分支,“科学社会学和社会学的其他分支学科一样,是社会学家研究科学这种社会现象的成果。”[9]11她还将科学社会学分为广义的和狭义的两种,广义的是指“英语国家中所说的对科学的社会研究”,而狭义的,或严格意义上的科学社会学,是由专业社会学家运用社会学的概念与方法,对科学进行研究的结果。典型代表,即默顿学派的科学社会学。所谓“新”的科学社会学(即科学知识社会学)在研究方法上,与传统的科学社会学的重要区别之一,就是使用经验研究的方法,或者更严格地讲,是引入了来自人类学的民族志的微观的研究方法。就像前面讨论的一般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差异一样,在引入新的研究方法的同时,必然伴随着研究观念的更新,相应的,在理论解释上,也有着与传统观点不同的反思性特征。

这样,在科学社会学中,就出现的人们所说的“人类学转向”。刘珺珺认为,这种“人类学转向”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把现代科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研究,其二是对科学的社会学研究采取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以完成民族志的工作。[9]201

如果从STS研究的角度来看作为其重要分支的科学社会学的发展,会发现有传统的社会学研究传统与更有人类学意味的新的研究进路的并存。在《科学技术论手册》(这里的“科学技术论”的译法其实远不如直接用 STS更加明确)中作为导论的“STS:回顾与展望”一章中,作者在讲到STS的不同研究传统时,就重点地提到,除了像传统的科学学那样的基于像复杂的文献计量分析技术和“引证研究”等方法的,意在维系一种理性主义的、非批判性的科学观的STS之外,还存在着另一条重要的研究进路,即从默顿那里开始的科学社会学。不过,在早期,这种传统还是委身于一种本质上是实证主义的、能从中引申出合理的科学政策的科学观。“通过汲取历史学、社会学、哲学、人类学、认知心理学和语言学的研究成果,一种新型的、激进的和相对主义的‘科学知识社会学’(SSK)于70年代登场了。这种研究持有学院式的、人文主义的宗旨:开展对具有社会性的自然科学知识的经验考察。”[10]而且,重要的是,这种更有反思性的研究已经成为当下STS研究中比例突出的重要内容,它对于其他相关学科的影响更是不可忽视。

以上的视角,还是从科学社会学的位置上看,但如果换在科学人类学的位置上来看,科学人类学除了对科学社会学带来深刻影响之外,作为独立的学科,或是STS研究领域中的一员,它的研究范围还要更加广泛得多,例如以非现代科学为对象的对非西方科学传统的“地方性知识”,对少数民族科学史,对传统工艺,以及对各种与广义的科学技术相关的人类活动的研究(其实这在人类学的发展中是早已就有的),等等。在当下的发展中,这些更为广泛的研究也正显示出其光明的前景。

五 结论

在做了以上的讨论之后,本文只想做出两点简要的结论。

其一,在传统的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的方法和立场的延续下,在以科学为对象的研究中,一是出现了两种立场和方法的继承和并存的局面,二是在科学社会学和科学人类学的发展中,人类学一方的影响明显地在增大。

其二,从多元的立场上看,并存有并存的好处,更多地继承社会学传统的科学社会学也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不过,针对中国的现实具体情况,特别是由于有长期以来过度地受到科学主义的制约这一背景,在新的发展中,那种来自人类学的更有人文主义特征的立场和方法的引入,在科学社会学的研究中,更有一种解毒剂的作用,因而更应加以注重。此外,科学人类学的进一步发展和壮大,也有着同样的功能和意义。

[1]刘锦春.研究视角:社会科学分科的基础——以人类学社会学的分科为例[J].山西大学学报,2005,28(2):11-14.

[2]石金群.当代社会学与人类学关系新探[J].广西民族研究,2001(3):20-26.

[3]张百庆.越轨与秩序——社会学与人类学相关研究之比较[J].思想战线,2002,28(1):88-93.

[4]吉登斯.社会学[M].赵旭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哈维兰.文化人类学[M].翟铁鹏,张 钰,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

[6]林 奇.科学实践与日常活动——常人方法论与对科学的社会研究[M].邢冬梅,译.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4.

[7]陈涵平.文化相对主义在比较文学中的悖论性处境[J].外国文学研究,2003,(4):135-140.

[8]王铭铭.人类学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55.

[9]刘珺珺.科学社会学[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9.

[10]艾 杰.STS:回顾与展望[M]//贾撒诺夫.科学技术论手册.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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