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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林译《茶花女》何以成功登陆中国文学

2013-04-06李宗刚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小仲马林译茶花女

李宗刚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茶花女》作为林纾翻译的一部重要小说,开启了西方文学成功登陆中国文学的先河。之前,尽管也有人翻译了不少外国小说,但大都没有引起反响,唯独林译《茶花女》引发了国人对西方文学翻译和阅读的热潮。时人对此曾用“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注严复:《辰出都呈同里诸公》,载《严复集》(第2册诗文卷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5页。来形容;它一出版,“不胫走万本”注陈衍:《林纾传》,载《福建通志·文苑传》(第9卷),第26页。,“一时纸贵洛阳,风行海内”注寒光:《林琴南》,中华书局1935年版,第5页。,被称为外国的《红楼梦》。

林译《茶花女》何以成功登陆中国文学,学人多有阐释。像丘炜萲就曾从林纾优美的译文切入,指出“以华文之典料,写欧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费匠心。好语穿珠,哀感顽艳”注阿英:《晚清文学丛抄·小说戏曲研究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08页。。郭延礼则认为:“小说所写的屈服于门第等级观念和金钱势力压迫下的爱情悲剧故事,以及他的主人公马克格尼尔的悲惨命运和善良的天性深深地感动了读者。”注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第2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1-1552页。拙文也曾以《对林译小说风靡一时的再解读》注李宗刚:《对林译小说风靡一时的再解读》,《东岳论丛》2004年第6期。为题,从林纾既有的文化心理结构对西方文学的整合视点进行过阐释。但这些文章都没有专门就林译《茶花女》进行过深入解读。实际上,除了学人已有的诸多阐释之外,单就林译《茶花女》之所以能够成功登陆中国文学而言,既与其文本本身所蕴含的深刻人生哲理有着紧密的联系,又与和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红楼梦》有着审美趣味上的相似性有着一定的关联,这契合了接受主体既有的审美心理文化结构,因而使其风靡一时。

《茶花女》作为一部优秀的西方文学作品,能够在晚清获得中国读者的钟情,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从根本上说,这与文本自身蕴含着极其深邃的人生哲理和富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有直接的关联,因而才使其得以跨越东西方文化的鸿沟,在感动了西方读者的同时,也深深地打动了东方读者。

《茶花女》是小仲马带有一定自传性的小说。但是,现实中的茶花女马克,用小仲马的话来说,既是一个纯洁无瑕的贞女,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娼妇。然而,在小仲马的文学想象中,他则凸现了马克身上纯洁无瑕的贞女一面,漂洗掉了娼妇一面,使其变成了一个沦落风尘依然保持着高尚情操的女性。马克追求真正的爱情,她挚爱着亚猛,甚至为了亚猛甘愿自我牺牲:当亚猛的父亲以种种借口威逼她同儿子断绝关系时,她毅然决然地牺牲自己,成全情人,默默地离开了亚猛,独食爱情的苦果;不仅如此,她还承受着来自情人的误解与羞辱,但她对亚猛的爱至死不渝。这就使马克这位烟花女子的娼妇的一面被贞女的一面所遮蔽,为接受主体的同情与接纳奠定了基石。

从某种意义上说,《茶花女》对人生哲理深度的发掘,在于其展现了人的生前身后的全部内涵。在生前,马克作为一个乡下女孩,从天使堕落为妓女,在她走向堕落的过程中,渗透着生活的无限艰辛;她进入巴黎社交界之后,依靠自己的绝伦美丽,享尽了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她病入膏肓后,又历经了疾病和情感的双重磨难;在她身后,留给人们的是那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无限惆怅和落寞;当她从坟中再次被发掘出来时,呈现给人们的是与昔日的美丽绝伦截然相反的狰狞面目和令人掩鼻的尸臭。所有这一切,都把人生的各种存在形式清晰地呈现给了读者。林译《茶花女》把人生的悲剧尽情地展示给读者,这样的“悲剧包含着对生命存在的肯定因素”[注]张都爱:《悲剧的精神意识分析及其美学意义》,《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12期。,并引发了人们对现实生命的感喟:世事的无常与人的生老病死、生前的荣华富贵和身后的清冷凄凉,构成了林译《茶花女》在文学叙事上的主要对比。这不仅为接受主体由此返观自我提供了契机,而且还使文本自身具有了审美上的巨大张力。

首先,在林译《茶花女》中,小仲马展现了马克从身历疾病到香消玉殒的生命过程,这凸显了所有生命的真实存在形式。如果马克是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妇人,其带给接受主体的情感冲击力将要逊色得多。毕竟,生命的终结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生老病死是谁也无法更改的宿命。而马克则不然,她以其仅有的23年的青春年华,在生命勃发的花季里,颓然地落下人生的帷幕,自然就具有了令人唏嘘不已的感伤力量。显然,这样的人生况味,无疑是人类共有的情感,具有普世意义。

当然,在《茶花女》的文学叙事中,已经包含了人生的繁华与萧索的对比,但在林译《茶花女》中则又特别凸显了这一点。这便进一步激发了中国的接受主体既有的情感记忆,为接受主体的接纳提供了内在支撑。如小说在第一章叙述亚猛从马克家中走出来后,英语译本是这样叙述的:“‘可怜的姑娘!’在回家的路上我自言自语,‘她死得一定很悲惨,因为,对她这种女人来说,只有身体健康无恙时才有朋友。’我不由地为马格利特·戈蒂耶的命运感到忧伤。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很可笑,可是我对风情女子一向是无限宽容的,甚至我也不想为这种宽容的态度跟别人进行辩论。”[注][法]小仲马:《茶花女》,王惠君译,伊犁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但在林译《茶花女》中,林纾却是这样“翻译”的:“因念马克生时,冶游者争与之狎,今死未久,宫中已无人踪,转眼繁华,萧索至此。余无谓之感涕,不觉为马克缠绵不已,亦不自知何心。”[注][法]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林纾、王寿昌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页。由此可见,林纾在“翻译”的过程中,渗透进了中国传统文人所具有的情感意蕴,强化了生之繁华与死之萧索,而小仲马对妓女那种特有的宽容情感则被遮蔽了。

不管西方还是东方,人类的基本情怀是相通的:如对生命的礼赞、对死亡的思考、对人生的反省。在林译《茶花女》中,茶花女马克的死亡之凄楚,便在生命的层面上引发了接受主体对自身生命的思考,尤其是小仲马在其文学叙事的过程中,刻意扩放了马克在生命终结时的复杂情感历程。这既隐含了其对生命的热恋,也隐含了其对爱情的眷顾,因而构成了双重情感冲击:其一是马克在生命离去时的痛楚,其二是马克在爱情离去时的痛楚。这双重痛楚产生的巨大审美冲击力,使接受主体在接受的过程中,难以自抑地流下了痛惜的热泪。如小仲马在把小说《茶花女》搬上舞台、为一些演员念他的剧本时,听的人都失声痛哭……大仲马在读到剧本《茶花女》时,感动得热泪直流;林纾在翻译《茶花女》的过程中,译到感人之处,他和其合作者王子仁也经常被感动得老泪纵横。所有这些,都清晰地表明了《茶花女》本身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其次,人在本性上对未能实现的梦幻有着刻骨的眷恋,这眷恋往往积淀为难以排遣的心理情结,林译《茶花女》则艺术地展现了这一心理情结,把人生的又一存在形式形象地呈现了出来。事实上,作者小仲马和妓女之间的爱情故事并不是这般的浪漫,他们由于性格上的差异而分道扬镳。但在小仲马的文学想象中,他们之间的故事则被编织成了一个具有浪漫色彩的爱情经典,即便是他们的分道扬镳,也被渲染成了自我道德上的至善至美。这诚如夏康农早在1924年所说的那样:“倘使没有意外的死亡的袭来,也许法兰西文苑中就短少了这一件珍宝吧。”[注][法]小仲马:《茶花女》,夏康农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19页。正因为马克“意外的死亡的袭来”,使马克连同那恋情被彻底埋葬于美好的记忆中,成为男主人公亚猛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亚猛的心理和情感无法获得对象化时,才会产生出对对象的美好想象。相反,如果这“美梦”实现了,不仅美好的一面将被遮蔽起来,就连想象也失去了依托,其心理情结也将因此而纾解,想象的空间便最终让位于现实的窘迫与无奈。由此说来,《茶花女》的文学叙事,是小仲马及其男主人公亚猛“无法实现的美梦”的一种虚幻的实现形式;对接受主体来说,则是类似的“无法实现的美梦”的一种审美纾解方式。说到底,人生在世,注定是不圆满的,那些“无法实现的美梦”则积淀于其经验世界中,沉积到人生记忆的泥沼中,而林译《茶花女》则把沉积于接受主体人生记忆泥沼中的情感再次搅起,使之获得了对自我那些“无法实现的美梦”的再次回味与咀嚼。

再次,林译《茶花女》还满足了男性对异性的情感想象,具有精神自娱的作用。在意大利,茶花女被称为“La Traviata”,即“迷惑的女人”,这说明在不同文化视阈下的接受主体,都凸显了茶花女美丽绝伦的一面,也就是对男性具有一定的“迷惑”作用的那一面。中国文化中,在“爱”与“性”的问题上,对男、女的规范是有差异的。这主要表现在男性在“爱”与“性”上具有获得多元取向的权力,而女性则被严格限定在对“从一而终”的忠贞恪守上。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男性为了满足欲求,除了偷鸡摸狗似的寻花问柳之外,还发明了妾文化,这在晚清社会中比比皆是:“京师狎优之风冠绝天下,朝贵名公,不相避忌,互成惯俗”[注]邱炜萱:《菽园赘谈》。。官吏豪绅、富商大贾、文人墨客都以公然狎娼为时髦,美女在座,诗酒助兴,弦管笙歌,彻夜不息。这种情形即便在五四时期,也时有发生,像五四新文学的倡导者陈独秀,就曾经因此而受到诘难,以至于蔡元培在回答林纾的诘难中,不得不重申“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嫖赌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间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挟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学生而与之堕落,则姑听之”[注]蔡元培:《答林君琴南函》,《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3月21日。。这退让一步的话语背后,隐含的是类似情形的普泛性。这在晚清文学中也有详尽的呈现,《海上花列传》就形象地展示了这一男欢女爱的“狂欢”场面。然而,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在男性文化视野中的女性,如果对任何人都狂放不羁,男性自然要对之大加排斥;但如果对自我也漠然以对,男性自然也要对之加以排斥,这便在客观上形成了一个悖论。茶花女马克尽管没有做到爱情专一,但却对爱情有着挚烈的追求,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她成为那种对男性具有“迷惑”作用的女性。

在林译《茶花女》中,亚猛对马克的热恋,起因于马克的美丽——这一点,经常构成男性对女性迷恋的依据。从文学接受的过程来看,文本建构的世界是通过调动接受主体既有的经验得以实现的。当然,作为晚清的接受主体,并不见得都会和亚猛一样,有过类似的狎妓情感体验,但可以肯定的是,任何人都可能有过对美丽异性的想象。也许,这想象并没有获得实现,但这想象却积淀于他们的情感深处,以至于在其文学阅读中,因了这触媒的作用而使那些沉积下来的情感体验获得了凸显,从而引发接受主体在审美情感上的共鸣,从而使接受主体在林译《茶花女》那里,满足了自我精神上自娱的需要,自然,这为人的情感觉醒起到了重要作用。

最后,林译《茶花女》在叙述了一个女子沦落风尘依然未泯爱情追求的同时,还叙述了一个男子虽寻花问柳依然未失爱情的真诚。这一文学叙事,颠覆了中国文学中以“痴心女子负情汉”为主的叙事模式,代之以“痴心女子真情汉”的叙事模式。这在契合了男性接受主体的文化心理对痴情女子的期待同时,还满足了女性接受主体对男性的纯真爱情的基本诉求。

法国评论家雅克·沃特兰曾就《茶花女》之所以会感动读者,有过这样的解读:“这部小说如此突出的反响,必须同时从一个女子肖像的真实和一个男子爱情的逼真中,寻找深刻的根由。”[注][法]小仲马:《茶花女》,郑可鲁译,译林出版社1993年版,第4页。雅克·沃特兰在评论中凸显了女子肖像的真实和男子爱情纯真的双重性是极其深刻而独到的。事实上,正是这一点,满足了不同性别的接受主体的阅读期待,为林译《茶花女》成功登陆中国文学提供了重要的支撑。

在中国文学中,尽管也有男子爱情纯真之类的文学叙事,但从总体上说,在中国文学中还没有占据主导地位。如《孔雀东南飞》和《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类的诗文都有对男子爱情纯真的文学叙事,但在中国文学中,男性更多的是作为“负情汉”形象出现的,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杜十娘和茶花女演绎的爱情悲剧是相似的,但杜十娘所赖以寄托终身的李甲,是一个与“痴心女子”截然相反的“负心汉”。而林译《茶花女》的爱情悲剧则不然,它是“痴心女子”与“真情汉”的爱情悲剧。在此,林译《茶花女》中的男性对爱情的真实诉求就构成了一个全新的审美天地——这既为男性观照自我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也为女性对男性的诉求与想象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从而为男女之爱情回归其本身奠定了基础。这恐怕是林译《茶花女》深受作为男性的接受主体喜爱的重要缘由,也是深受作为女性的接受主体钟情的根据所在。显然,林译《茶花女》对美好忠贞的爱情想象,在嗣后的郁达夫小说《沉沦》中得到了积极的回应,对此,郁达夫这样说过:“《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里边也带叙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注]王自立、陈子善:《郁达夫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85页。冰心11岁时就被林纾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所吸引,这成为她“以后竭力搜求‘林译小说’的开始,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始”[注]冰心:《冰心选集》(第2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8(382)页。。所有这些正标明了在“对话—交融—建构式”[注]周波:《国文论古今“会通”刍议》,《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的接受过程中,林译《茶花女》和五四新文学之间具有无法切割的内在关联。

晚清的接受主体把林译《茶花女》当作外国的《红楼梦》,这表明了《红楼梦》等中国古典文学资源是其接受林译《茶花女》时的重要中介。换言之,林译《茶花女》之所以能够成功登陆中国文学,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中介作用实在是功不可没。

首先,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关妓女的文学叙事历史可谓源远流长,这是接受主体在审美趣味上对于此类文学叙事接受的重要根据,也成为林译《茶花女》成功登陆中国文学的重要中介。

自唐代以来,关于文人狎妓生活的小说及笔记一直连绵不断,这对接受主体生成此类的审美趣味有着直接的影响。唐传奇中的爱情小说,多写士子与妓女的关系,其中,妓女追求爱情者更是屡见不鲜。如唐代蒋防的《霍小玉传》,就较早地开启了妓女和士子之间的爱情叙事模式——“痴心女子薄情汉”。霍小玉“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不仅如此,霍小玉还具有真挚的情感,为了能够与情人“期一相见”,她“日夜涕泣,都忘寝食”。这种真挚的情感,即便在他者的视阈中,也是“风尘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性”。不仅如此,在蒋防的文学叙事中还强化了女子痴心与男子薄情的对比:“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为丈夫,负心若此。”显然,这和林译《茶花女》的文学叙事具有相通之处:她们都是“韶颜稚齿,饮恨而终”,“绮罗弦管,从此永休”[注]胡大雷等编选:《唐宋小说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页。。如此说来,自唐代传奇中就已经成型的文学叙事,作为一种文学传统,使接受主体对林译《茶花女》具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审美趣味上的契合。这恐怕也是有学者之所以得出“林译小说”“促进了传统文言小说向‘新体文言小说’的演进”[注]王恒展:《近代“新体文言小说”散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这一结论的根据之一。类似的情形在中国诗歌中也有着清晰的呈现。如唐朝江淮间妓女徐月英在《叙怀》诗里就宣示了妓女对渴望回归社会秩序的强烈诉求:“为失三从血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显然,这样的情感诉求,与茶花女马克为了爱情而毅然绝然地抛弃巴黎的奢华生活回到乡村的情感诉求是一致的。这都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烟花女子对爱情和生活未泯的美好想象。

在明后期的文言短篇小说中,妓女和书生之间的恋情也是文学叙事所表现的主要内容。如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就延续了原作中的叙事模式,凸显了杜十娘为了爱情以死抗争的一面。杜十娘也是一个既生得好容颜又具有美好爱情诉求的女性,在“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注]袁世硕:《中国小说传世之作》,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56页。。而杜十娘则“久有从良之志”,她和茶花女的相似点不仅在于其外在形体之美,还在于命运的殊途同归上,只不过杜十娘是因绝望而自行毁灭生命,而茶花女则是因疾病而失却了生命。

及至清代后期,狎妓小说更是风行一时。如《花月痕》、《青楼梦》、《海上花列传》等小说,都是该类小说中的佼佼者。尤其是《海上花列传》,主要写了清末上海租界中高级妓馆的妓女和官僚、富商之流的狎客的生活,同时还多方位地展示了来自社会底层的妓女生活。该书中的赵二宝这一女性形象,也和茶花女有较多的相似之处:她们都来自乡间,都因受大都市的繁华诱惑而沦落为妓。赵二宝爱上了史三公子,她不仅局帐都不让他开支,而且自己还四处借债准备嫁妆,[注]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56页。这和茶花女马克为了亚猛而变卖自己的物什非常相似。如此说来,早在林译《茶花女》成功登陆中国文学之前,在中国的文学叙事传统中,接受主体耳濡目染,已经对此类文学叙事情有独钟。这使得林译《茶花女》一经面世,就被读者争相阅读。

其次,林译《茶花女》之所以成功地登陆中国文学,最为重要的中介还是《红楼梦》。林译《茶花女》和《红楼梦》有着诸多相似性,这也是时人为什么会把《茶花女》看作外国的《红楼梦》的重要根据。严格说来,林译《茶花女》和《红楼梦》是截然不同的。林黛玉终其一生都在执着地追求爱情,不仅洁身自好,而且还舍弃了附加在爱情之上的功名利禄等,做到了完全以爱情自身为鹄的;但茶花女马克则不然,她沦为风尘女子,把性与爱分离。但是,林黛玉与茶花女之间又确实具有某些相似性,诸如她们都是富有修养而且姿容美好的女子,都在追求真挚的爱情,且其结局都是执着追求而不得,只得以悲剧的形式落下其人生帷幕;她们的生命又都是如此脆弱,在含苞待放的花季里,均因肺结核病而过早地凋谢了。当然,除了以上诸多的相似性之外,她们所热恋的情人也都是富有真情的男子,且有情人终不能成为眷属的原因,均根源于传统观念等外在的社会因素。诸如此类的相似性,自然就使接受主体把林译《茶花女》比附为《红楼梦》了。

《红楼梦》从诞生伊始到晚清社会,在中国文学中已经完成了经典化,这使得晚清的文学界把《红楼梦》推崇为中国文学的极致。从《红楼梦》自身来看,小说的叙事性与诗词的抒情性交相融汇,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这对那些视小说为“末技小道、君子不为”的士大夫来说,其诗词歌赋所显示出来的非凡艺术水准,使其卓然独立于中国叙事文学之上。在这样的意义上,林译《茶花女》被看作外国的《红楼梦》,为其成功登陆中国文学奠定了有力的基础。

林译《茶花女》能够以《红楼梦》为中介成功登陆中国文学,还在于其悲剧形式上的相似性。在中国传统的文学叙事中,大都是以才子佳人的大团圆叙事模式为主,这往往遮蔽了人生的真实性,而《红楼梦》则一举打破了中国传统的大团圆叙事模式,代之以悲剧的形式,展现了真实的人生形式与社会存在。而林译《茶花女》也没有刻意地粉饰严酷的现实人生,正是现实人生悲剧形式的真实体现。因此,《红楼梦》所展现的悲剧性便和林译《茶花女》的悲剧有了某种同一性,它们都把现实人生悲凉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给了人们,其中既有人的生老病死等无法抗拒的人生存在形式,也有社会裹挟下的个体无奈尴尬的哲学意蕴,这使林译《茶花女》与《红楼梦》既具有形而下的形象展现的相似性,又具有形而上的哲理意蕴的相通性。如此的相似相通,使林译《茶花女》顺利登陆中国文学有了可以泊靠的港湾。

当然,在晚清翻译的诸多西方文学作品中,林译《茶花女》并非是最早的,也非最“信达雅”的,但却是最能为晚清的接受主体所接纳的。相反,像周氏兄弟翻译的《域外小说集》,尽管具有现代性的启蒙目的,但却没有引起什么反响。这正说明:“翻译是一个独特的意义行为,它理解、阐释、传递意义,同时也创生和赋予意义。”[注]李晓红:《语言哲学与文学翻译中的意义再生》,《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也就是说,异域文学在进入一个新的文化语境时,如果没有其本土的文学传统作为中介,那所谓的登陆就会十分艰难。

总的来说,在西方文学成功登陆中国文学的历史过程中,是林译《茶花女》,而不是其他的西方文学作品,其中所隐含的意义是深远的。这不仅牵涉到东西方文学在初始而纯粹的状态下的文学接受所显现出来的某些规律性,而且还涉及在“世界主义”[注]王宁:《世界主义及其于当代中国的意义》,《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背景下,民族的、本土的文学如何成功地汲取异域文学的营养,以完成自我的淬炼与新生。因此,对异域文学的接受,离不开文本世界所隐含的普世情怀与价值,更离不开本土文学的支撑。这既是林译《茶花女》成功登陆中国文学的奥秘所在,也是中国文学将要成功登陆西方文学的通衢所在。事实上,正是借助林译《茶花女》的成功登陆这一历史契机,实现了西方文学大规模登陆,从而为五四新文学的创作主体实现文学传统的断裂,以及在西方文学烛照下的重构,提供了历史的契机。历史演变的事实也正表明,在林译《茶花女》成功登陆中国文学十几年的时间里,五四新文学便横空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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