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时代:从诗到戏剧的尝试——以《零档案》和《镜花水月》为例
2013-04-06张小燕
张小燕,陈 俊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570228)
戏剧艺术,从产生开始就处于被实验之中。不同时期的戏剧家,对戏剧有着不同的实验方式。每一个时代的戏剧都是当时时代的“先锋戏剧艺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和喜剧家们的创作、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剧、古典主义时期的莫里哀戏剧、启蒙主义时期的歌德与席勒戏剧、十九世纪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和契诃夫的现实主义戏剧、二十世纪的表现主义戏剧和荒诞派戏剧等等。西方的戏剧传入中国之后,改名为“话剧”(本文对话剧和戏剧不做区分)。中国戏剧在短短时间里,在“继承中变化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以来,“先锋或实验戏剧”的浪潮就没有退过潮,至今,中国当代的话剧人物们仍然还在“先锋着”、“实验着”。中国当代先锋实验戏剧,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20世纪80年代以高行健、刘树纲、沙叶新等为代表,内容关注社会、直面现实、联系时代,形式上大量借鉴中国传统戏曲和西方戏剧。
20世纪90年代以林兆华、牟森、孟京辉为代表,这时期的戏剧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追求个人化和个性化。从1998年至今,先锋实验戏剧创作高潮逐渐衰退,孟京辉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之后,鲜有有影响力的作品问世。国内的先锋实验戏剧,曾经一度被称为“MM时代”,两个“M”源自于牟森和孟京辉姓氏拼音首字母大写。不言而喻,这是对两人在戏剧创作上的认可和肯定。牟森凭借《零档案》获得了戏剧界特殊的地位,影响深远。但因《倾述》演出失败,牟森淡出了戏剧界。孟京辉却在这个时候,高举先锋戏剧大旗,主编了《先锋戏剧档案》,并不停进行创作,产生了一系列优秀作品,如《镜花水月》《两只狗的生活意见》《活着》等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MM时代”延续至今。中国当代戏剧,从深受西方影响到艺术的自觉,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但艺术自觉之后,要让艺术凭着自特点赢得市场,更需要长时间的探索和实验。本文从小剧场戏剧的“MM时代”戏剧家牟森的《零档案》和孟京辉的《镜花水月》着手,探讨他们怎样把戏剧和诗歌联系起来进行“实验”,发现两部戏剧作品中的诗性因素。
在西方文学史上,诗和剧的关系大概经历三个阶段,首先是诗包含剧,或者说剧是特殊的诗。不管是三大悲剧家时期,还是紧接着的亚里士多德时期,诗和剧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统一体,基本上无诗剧之分的说法。到了近代,诗与剧逐渐分离,戏剧不再附着在诗歌艺术门下,剧开始脱离诗,作为一种表演艺术存在着。最后阶段是诗和剧的再一次统一。把剧提升到诗境界,是正在进行的尝试。正如邹红在《论剧与诗之相互关系及其意义》中所说的“戏剧发展的一种否定之否定”,“恰如当初曾不可避免由诗分离出来一样,此时戏剧向诗的回归也体现出了某种必然性。”“五四”以来,从“社会问题剧”,到“普罗戏剧”、“红色戏剧”,到“国防戏剧”、“抗战戏剧”,到“样板戏”,再到当代的先锋实验戏剧,中国戏剧深受西方戏剧影响,同时又受到中国传统戏曲的影响。这期间,可以说曹禺的戏剧与诗关系最为密切,他把写剧当成写诗进行,他的创作受到很多人喜爱。“剧本荒”的当代戏剧,面对日益严重的商业化、娱乐化社会大环境,诗性、文学性因素越来越少。牟森和孟京辉引领的“MM时代”,以《零档案》和《镜花水月》两部剧为代表,是他们把剧向诗靠近的一次尝试。
《零档案》,是牟森于1994年改编自诗歌《0档案》的舞台剧。诗歌《0档案》创作于1992年,发表于1994年。长诗共有306行,全诗分有七卷,即《档案室》《卷一出生史》《卷二成长史》《卷三恋爱史(青春期)》《卷三正文(恋爱期)》《卷四日常生活》《卷五表格》《卷末》。诗人于坚模拟档案的格式来写,有意识的避免主观情感介入,抛弃“自我表现”的可能,不再在创作中宣泄作者自己。于坚称《0档案》并不是什么创新,他仅仅是用他的口气模拟已有的某种话语,并乘机戏弄了它。原来的诗到牟森的舞台上成了一代人(3个演员)的成长经历报告,包括童年的不幸与欢乐、与父母的关系、性的觉醒、生病时的印象等等。牟森的《零档案》甚至可以称作“自我成长报告”或者“我们是怎样长成的”。戏剧《镜花水月》于2006年上演,与其他先锋实验戏剧一样充满激情,具有反叛、创新精神。虚拟的舞台背景,巧妙的灯光配合,夸张的演员表演,情节和冲突不再受到重视。包括九个部分,《我昨晚梦见你了》《阴影》《戴耳机的女孩》《地图》《脸的故事》《毒药》《双人舞》《牡丹》《你像子弹一样爱上了我》。导演孟京辉以诗人西川的《镜花水月》与《近景和远景》为蓝本,把绘画艺术、装置艺术、多媒体设备、DV、行为艺术等多种当代艺术放在一个舞台之上。下面从语言、想象、意境、情感几个方面,探讨两部剧中的诗性因素。
第一,语言方面戏剧语言与日常语言一样,都会受到对话者所处的语境或情境制约。但戏剧语言又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语言,戏剧语言作为审美功能的语言,在一定程度上会偏离日常语言,主要表现在戏剧语言采用创新的词或者古语来“破坏语言基本的编码标准”①《戏剧理论与戏剧分析》,普菲斯特著,周靖波,李安定译,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4,第133页,或者是运用修辞或押韵形成其他结构特征。中国古典戏曲可以给当代戏剧语言一些指引,中国古典戏曲从具有抒情性的歌、诗、词发展而来,追求的是艺术意境的营造。“通过饱含情感的诗性元素,展示剧中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这样的戏剧情境,诗的语言可以尽情吐露隐忧心曲;这样的抒情,也能构成戏剧动作进一步发展的动力。”②《戏剧中的诗性色彩和诗歌中的戏剧因素》,高蔚著,河池学院学报第31卷第1期,2011年2月虽然很多时候,诗性因素作为人物内心活动的表征,很难用人物外部动作展现。但外部动作如果凝聚着深沉、丰富的情思,也会具有诗的审美意义,也能抒发和传达情感。
诗歌语言以文字为媒介,而戏剧语言更多是以身体或者肢体为媒介。戏剧《零档案》,是牟森剧团直接把《0档案》这首诗搬到舞台之上的结果,“从诗到演出中间没有另外的作者”③《<零档案>:从诗到戏剧——访问于坚和牟森》,384页。诗歌中那些感性和形象的词语,比如诗歌中卷四“日常生活”一部分,其中的“晚上10点 他拉上窗帘锁好门熄灯这是正式的睡眠”,“进去点头嘴开嘴闭 面部动 手动 脚动 头部动…… ”①《0档案》,于坚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第35页、36页,卷末中“放进去 锁好 关上柜子 钥匙 旋转360度 熄灯关上第一道门……”②《0档案》,于坚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第41页,变成演员的舞台动作,这些舞台上的日常性动作,与现实生活中日常动作不一样,演员的动作包含在戏剧语言之中。他们的每一个动作艺术化了,不管是单个动作,还是连续的一系列动作,都在传达某种“隐喻”。吴文光讲述他自己和他父亲的故事,蒋樾作为工人切割和焊接钢筋,文慧不断开关录音机,等等,它们不是表现生活,而是传达对生活的反思和人物的内心感受,这些都不再是单纯的日常动作了,而是具有审美性的动作。
孟京辉的《镜花水月》台词大多使用的是西川作品的诗句,演员在舞台上有时朗诵诗句,如戏剧开场时演员们朗诵《鸟》《阴影》《毒药》《国家机器》等等;有时用诗句进行对话,如三个戏剧演员进行的《伴侣》的对话;有时演员用动作诠释诗所表达的意思。以戏剧中演员对诗《衬衣精》的演绎为例,一个女演员从身后紧紧抱着一个男演员,后者一边朗诵着诗歌《衬衣精》,一边用力挣脱女演员的怀抱。显然,孟京辉戏剧中紧紧抱着男人的女人,就是西川诗歌中套在人身上、异化了、控制着人的衬衣精。男人想脱掉一件衬衣,但又会穿上另一件衬衣,同样男人抛弃一个女人,最终还是会爱上另一个女人。
第二,想象方面刘勰在《文心雕龙》所说的,“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③《文心雕龙注》,刘勰著,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493页神思即想象或想象力。对于诗人而言,没有想象无以成诗;对于读诗之人而言,只注重文字,不展开想象,不进行再次创造,不可能领略到诗的美妙之处。诗歌所具有的那些丰富传神的想象,通过多种方式——人的回忆、梦境、幻觉,出现在舞台之上。传统凝固的表现方式不再能表现现代人的生活现实、社会状况、生命意识和生命体验。通过象征、比喻、暗示、联想、梦境和幻觉等,现代人的内心活动得以具象化的活跃于舞台上。观众如不运用想象,深入戏剧内部,很难了解戏剧的美妙之处。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成长过程,有童年的欢乐、青少年的叛逆、青年的奋斗、中年的“不惑”、老年的安息;也有第一次目睹暴力的恐惧、第一次性的觉醒、第一次进医院、第一次打针的印象等等。《零档案》中演员作“自我成长报告”或者告诉观众“我们是怎样长成的”,他们边回忆边述说,观众则是一边听一边想象演员的成长经历,又一边回忆自己的故事。另外,诗歌《0档案》是用文字构筑起一间封闭的档案室,读者必须发挥自己的想象,才能“看见”于坚诗歌中的密室。同样的,戏剧《零档案》,由于舞台设置,舞台之上的档案室不可能成为封闭的密室,舞台是向观众敞开着的,观众只有把舞台想象成一间密室,才能体会到牟森所表达的“档案室”的密封性和压迫感。西川的诗歌《镜花水月》和《近景和远景》本身就具有一种朦胧迷幻的色彩;孟京辉的《镜花水月》,剧中大部分内容来自于西川的诗集《深浅》,其中也有很多他自己的梦境,他把两者结合,拼凑成一个浪漫、迷离的梦境。梦境,不是单一的想象,而是组合的想象,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并没有梦境中所经历的事件。所以,不管是诗歌中的梦幻,还是舞台上的梦境,都已不是生活的再现或复制,而是各种信息、印象、知识被加工、创造、重新组合之后新的形象。总之,一个用回忆、追忆的方式;另一个则用梦境、梦幻的方式引发了人丰富的想象。
第三,意境方面 意境,是我国古典文论中独创的概念。诗人通过语言营造情景交融和虚实相生的艺术氛围,这样的氛围是一种具有强烈感染力、可以诉诸视觉感受的形象画面,因此才会出现“诗中有画”的艺术效果。意境包括“意”与“境”两方面。“境”指诗中描绘的具体景物(“象”)或者日常生活场景,创造诗歌的形象美;“意”指诗人表达的情感思想,形成诗歌的“情感美”。进入意境,需要利用形象和画面,运用想象和联想。和诗歌一样,戏剧能创造寥廓深远的意境,意境的营造离不开意象。戏剧的意象和诗歌的意象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可以是实际的物体,而后者多是观念之物。一方面,音乐或音响可以构建舞台诗性空间的美学功能,使戏剧具有诗一样的“音乐美”;另一方面,灯光效果和其他舞台装置设备可以创造舞台诗一样的意境和情调,使得戏剧具有诗一样的“绘画美”和“建筑美”。如此一来,戏剧便成为了一首听得见、看得见的流动着的诗。舞台装置艺术是创造气氛和情调的重要手段,也是让舞台环境具有鲜明诗意色彩的重要途径。
首先是场景、道具形成的舞台意境。《零档案》舞台之上,有风扇、铁板、切割机、鼓风机、录音机、放映机等,《镜花水月》舞台上有渔线、蟑螂骨架、金属床、豆子、盐粒、钟表等,这些在或隐或现、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射下,创造出扑朔迷离的意境;其次是以作品命名方式存在。“零档案”,也可以是“0档案”。“0”这一封闭的小圈,有一个完美的形式,诗歌中主人公经历出生、幼年、青春期、成年,最后不以死亡方式结束,而是在读者视线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舞台上,十来个演员围着个巨大的案子,擀面皮、拌陷儿、包包子,一边做着这些,一边东一句西一句、随心所欲地聊着天。如果说《等待戈多》呈现的是两个人的虚无,那么从诗歌《0档案》到戏剧《零档案》,呈现的便是一个人的虚无到一群人的虚无。“零”与“0”,代表了无、虚无、空白、不存在、甚至死亡。《镜花水月》,“花”与“月”,本就是常见的意象。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乃是某种观念的象征,扩大了读者或观众对实物“花”与“月”的想象空间。
第四,情思方面任何文学作品都包含创作者的某种思想感情,和其他体裁比较,诗歌所具有的情感色彩最为浓烈。阅读诗歌,不是为增长见识,不是为理解概念,而是为获得一种内心的满足。诗歌,不是用文字堆砌的一堆乱码;戏剧,也不是演员们的一场闹剧。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设备都在对读者、观众说话,传达“意”。有些“意”是直接表达出来,有些则是“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对于后者,需要读者、观众慢慢体味,用心领悟。
于坚在诗歌中凸显了公共书写或话语的暴力——个人生存背后的那种用文字书写的、根本不敢得罪的东西。牟森则以更为直接的、具体的暴力显示诗歌中“隐喻”的暴力。舞台上演员的朗诵、非演员发出的各种声音都是语言声音的表达,正是人的、非人的声音创造出了一种“语言暴力效果”。正如牟森所说“人被语言的铜墙铁壁和大网包围着,无法突围,只有老实的呆在里面,按照语言所规定的方式活着”。另外,牟森戏剧对诗歌作了补充。诗歌中全是干巴巴的、公共的东西,任何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东西被“全部删去”,戏剧《零档案》想恢复的正是诗歌中被删去的那些个人性的东西,因此才有了吴文光在舞台上长篇大段的自传叙述,才有蒋樾不具任何意义又变现意义的机械切割和焊接钢筋的个人性活动。
戏剧《零档案》试图把个人性的东西与诗歌中公共的东西存于“同一屋檐下”。《镜花水月》中亲历、感受、思考、领悟到什么样的情思呢?一是莫名其妙的生活。男子对女子说完“我昨晚梦见你了”,女子猛然倒在了沙发上,随后男子若无其事的朗诵诗作;长大成人形成的阴影,男子对它视而不见,除非它融入更大的阴影——黑夜之中;男子嘶声吼叫着我们的自我情感、欲望、自我膨胀被地图压制;男子和情人之间对话没有了交点,问的是何时离婚,答的是肚子饿。剧中人物演绎的生活,乍看起来没有任何根据,细想之后,剧中的生活就是我们百无聊赖、不断重复、日复一日的最现实、最真实的生活。二是美丽而残酷的爱情。孟京辉在介绍戏剧《镜花水月》时说过,他要探讨的是当代都市年轻人最显著和最隐秘的感情。《镜花水月》以女性为主要视角和感情核心,剧中一个女子清新亮丽、纯洁、骄傲富有弹性;另一个女子则典雅大方、宽宏大度、心地善良,但又疯狂。两个女子即对立又融合,即矛盾重重又互相渗透。在她们身上,孟京辉希望每个看戏的男人都能看到自己爱过又被自己抛弃过的女人的影子。他也要让女人们看到,女人们对男人所做的事,每个女人都是“空乘小姐”,每个女人都是男人脱不去的“衬衣精”。《镜花水月》的爱情是忧伤的、残忍的、带有疼痛感的。
拥有悠久历史的戏剧,在社会商业化、娱乐化冲击下,渐渐变得低俗、庸俗、媚俗。只迎合大众口味,而没有精神实质、深刻内涵的戏剧追求,使得戏剧境况愈加恶劣。努力找回戏剧已经逝去了的精神蕴藉,让戏剧重新回到戏剧产生之初时的“高贵”,应成为剧作家、导演、演员们的共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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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石希.孟京辉《镜花水月》首演,状态比故事更吸引人[EB/OL].Http://ent.people.com.cn/GB/42070/46959/4388334.htm,2006 -05 -19.
[11]雷志龙.《镜花水月》:表达对安全生活的质疑[EB/OL]http://culture.people.com.cn/GB/22219/6816106.html,2008-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