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有处有还无”
——论《红楼梦》的“不写之写”
2013-04-06沈新林
沈新林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南京 210097)
“无为有处有还无”
——论《红楼梦》的“不写之写”
沈新林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南京 210097)
通过解读小说文本,细致分析了《红楼梦》中确实存在的“不写之写”的艺术手法。这一手法具有调动读者的想象、丰富作品意蕴、隐蔽作者倾向和有利于对比、对照的美学价值。追本究源,这种“不写之写”是清初王士祯的神韵派诗歌理论在小说中的运用,也是《红楼梦》永远说不完的原因之一。确切地说“无为有处有还无”即是《红楼梦》“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的特殊艺术虚构手法。
《红楼梦》;不写之写;美学价值;神韵派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见石牌坊上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副对联富于浓厚的哲理意味,十分引人注目,应该是小说的“文眼”。在小说中无疑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和地位,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全书总的纲领。在我看来,它是把握小说思想内容,解读作品,感悟其美学意蕴的一把总钥匙;因为文学作品的美学意蕴,“带有某种程度的宽泛性,不确定性和无限性”,读者“只能在欣赏作品时感受和领悟”[1]所以,对于作品就完全可以见仁见智,“横看成岭侧成峰”。是啊,小说的描写,有些看起来是真的,其实是假的,小说中惯用的反语便是如此,比如,小说第十九回声称:“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但是,事实果然如此吗?请看,丫鬟金钏、晴雯、司棋、鸳鸯等女奴从人格到身心均遭到摧残,结果以不同方式死在贾府主子的高压淫威之下,过早地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又如,小说一边一本正经地说:“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第三十回),一边又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丫鬟金钏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没脸见人,被逼跳井自杀的经过。这样的例子很多。因此,正如小说中借“风月宝鉴”所暗示的那样,读者千万不能只看文字的正面,而要看它的反面。仔细玩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也应该是作者的创作理念和艺术旨趣的精辟概括和重要表白,是《红楼梦》小说构思、叙述描写和语言艺术的一大特色。本人心有所悟,曾撰写论文《假作真时真亦假——论红楼梦的艺术虚构手法》[2],做了粗略探讨,但仍觉挂一漏万,意犹未尽。
众所周知,《红楼梦》中有许多出神入化的艺术描写文字,如小说第二回关于王熙凤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样的描写,脍炙人口,历来为人称道,算得上是第一流的好文字,也广为人知。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中有些没有形诸文字的无声语言,无形文字,似乎可以称之为“空白艺术”,或通俗地称之为“不写之写”,表现力更强,更见作者的艺术匠心;艺术性更高,更值得品味和称许。可惜至今尚无专文论述,本人不揣鄙陋,略陈管见。
可以说,有的“不写之写”,作者构思相对简单,布局安排比较醒目,大多用破折号或者省略号来表示,读者大多可以一目了然。比如,小说第九十八回,林黛玉听到宝玉与宝钗结婚了的消息,“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这里的“宝玉,你好——”,读者可以自由想象:“你好自为之吧”,“你好狠啊”,“你好狠心啊”,“你好自在呀”,“你好人啊”,等等,这些不同的表象无所谓对错高下。若综合起来,则更准确地表现了此时此刻她对宝玉千头万绪、百感交集的复杂心情。需要说明的是,这虽然是续书中的文字,但续书者极有可能参考了作者的原稿。这就像达芬奇的名画中维纳斯的断手臂,给人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妙极了。但是,有的文字却由于作者文心雕龙,深藏不露,一般读者不大容易看出来,需要反复阅读,悉心体会,仔细揣摩,才能豁然开朗,拍案称奇。比如,小说第二十二回写贾府上下兴师动众,老祖宗贾母带头捐资二十两,其他人也积极响应,贾府总管王熙凤亲自张罗,大张旗鼓地为薛宝钗做十五岁生日,又是宴会,又是唱戏,轰轰烈烈,热闹了整整一天。粗看起来,这只是贵族家庭打发无聊时光、逢场作戏的日常生活小事,没有什么奇怪,极为正常;但如果纵观全书,通盘考虑,瞻前顾后,就可以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林黛玉作为贾母的亲外孙女,小说却没有帮她做十五岁生日的描写。这难道是作者偶然的粗心疏忽吗?显然不是。细细想想,作者精心设计,不厌其详地描写贾府为宝钗做生日,恰恰是想暗示读者,贾府并没有给林黛玉做过十五岁生日。再看,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作者故意让黛玉对宝钗倾吐肺腑之言:“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这里明明白白告诉读者,黛玉此时正是十五岁了,却再没有人提出为她做生日。那么,作者为何要做这样的安排和描写呢?细细玩味,这正是为了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林黛玉的许多不合时宜的弱点逐渐暴露出来了,随着贾府的衰败,她在贾府的地位每况愈下,并且逐步为四德俱全的宝钗所代替了。木石前盟面临夭折,难道不是吗?
又如,小说写由原本地主家的千金被拐卖而沦为奴仆的才女香菱, 想学写古诗,于是,就到潇湘馆向林黛玉学作诗,这也并非寻常的泛泛之笔,那么,这一描写又有何许深意呢?且先看香菱的身份吧,她本是苏州富庶的地主甄士隐的独生女儿,千金小姐,外貌靓丽,玲珑可爱。5岁那年,元宵节观灯时不慎走失,被拐子拐卖,几经辗转,此时已经长大,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小妾,是才女薛宝钗的亲嫂子。薛蟠和宝钗兄妹关系,他们并没有分居,都跟着母亲一起过活。也就是说香菱与宝钗是在同一口锅里吃饭,是朝夕相处的一家人。那么,饶有天赋,富有内涵才华的香菱不跟宝钗学作诗,反而舍近求远,花费时间到潇湘馆去向黛玉学做诗,那又是何苦呢?其实这也是大有深意的“不写之写”,就是为了向读者暗示,贤惠端庄的封建淑女薛宝钗与香菱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她没有教香菱写诗的热情;或许,她根本不了解香菱的根器,认为香菱根本不必做诗,不配做诗。这一笔除了说明宝钗的势利、冷漠;同时通过对比手法,突出了黛玉教香菱学诗的热情友善,诲人不倦,平等待人。
再如,小说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写贾母和大家喝酒行令,轮到黛玉行令: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看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宝钗为何要看她?因为黛玉顺口说出了明代汤显祖的传奇《牡丹亭》里的句子“良辰美景奈何天”,后来又接着顺口说出了《西厢记》中的句子。而《西厢记》、《牡丹亭》当时被视为“淫书”,是所谓的禁书,女性是不能看的,尤其是年轻女性更不能看。所以,事后第二天,宝钗在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中,煞有介事地专门找机会教训了黛玉:
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是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哪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把《西厢记》、《牡丹亭》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
读到这里,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宝钗自己没有看过《西厢记》、《牡丹亭》,那么,她怎么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的出处呢?又如何能发现黛玉的错误呢?显然,对于《西厢记》、《牡丹亭》,她早已烂熟于心了,甚至比黛玉读得更早,记得更熟,不是吗?对于这一点,冰雪聪明如林黛玉者,当然不会想不到。宝钗心里十分明白,肯定不能瞒天过海,于是,便不打自招地说:“诸如这‘西厢’、‘琵琶’、‘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好了,她自己揭示出了谜底。这其实也是一种“不写之写”,宝钗自己看过《西厢记》、《牡丹亭》,却敢大胆去教训黛玉,正是所谓的贼喊捉贼,其为人、品行不是一清二楚了吗?作者的良苦用心正在于此吧。还有,林黛玉不是可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反唇相讥,进行反击吗?只要顺便轻轻地问宝钗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看过禁书?如果你知道,那么,你不是先看过了吗?”那么宝钗的尴尬处境就不言自明了;但黛玉没有这么做,她厚道,不想当面让人难堪。所以,这一笔不仅表现出宝钗的胸有城府、虚伪,也还间接表现出了黛玉的诚实、厚道、善良,难道不是吗?
还有,第五回,因薛蟠打死人命,想远走避祸。于是,薛姨妈带着薛蟠和宝钗进京,但小说交代其进京的直接原因是让宝钗进宫待选,走贾元春的道路,进宫当女史,希图一旦侥幸让皇帝看上,便可能封为贵妃,那就全家鸡犬升天,可以使薛家得到中兴。但她们到了京城,却再也不提起此事,既没有派人去打探信息,也没有去报名应征,这显得特别蹊跷,令人费解。别以为这是作者的疏漏,其实作者的言外之意是,宝钗的真实目的并不在此,而是想住在贾府,与贾府攀亲;说白了,就是想嫁给贾宝玉。可以用来佐证这一观点的材料是,薛蟠曾对他母亲说过:“咱门京中虽有几处房舍,……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可见,薛家在京师不止一处房产,而有许多房产,但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们却不肯住在自己的家里,偏偏住在贾府的梨香院,况且一住就是几年。平心而论,如果住上短暂的十天半月,那还说得过去,还好解释;如果一连住上若干年,那就不好解释了。而且薛姨妈一开始,就“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全部免却,方是处长之法”。原来贾府是荣华富贵的诗礼之家,对于前来探访小住的亲戚,一般都发给日常生活费,薛姨妈事先就声明他们不需要日费,其原因是做好了准备,要长期居住在贾府,由此不难窥知他们进京的真实初衷了。再说,梨香院那可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而是荣国府东北角上一所十来间平房,有一门通街,进出方便;相对于正房,不免寒酸;虽然小说曾专门交代,那是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却不太可信。因为后来成了12个女戏子唱戏的场所(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再后,甚至贾府死了人,居然就停在梨香院内,可见那也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薛姨妈他们一家一住多年,企图长期赖在贾府不走,指望与贾府攀亲的隐微用心昭然若揭。作者出于多种考虑,不便直说明言,而是采用婉曲隐蔽的手法,向读者暗送秋波,这也是“不写之写”。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下面再请先看小说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的一段文字:
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愣,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的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曲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们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只管让刘姥姥(吃)。
这是一段著名的精彩文字,由于凤姐、鸳鸯的精心编导,通过刘姥姥的出色表演,让大观园的主人们开怀大笑,着实痛痛快快地乐了一把。不过,每个人的笑态并不相同,都很好地表现出人物的身份、性格。小说第一个写史湘云的笑,“一口饭都喷了出来”,说明湘云最天真,反应最灵敏,不拘小节,带有男儿气;第二个写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她笑在湘云之后,主要是她身体弱,才慢了半拍,其实她的反应敏捷和单纯、天真不在湘云之下。第三写宝玉的与众不同的笑态,“滚到贾母的怀里”,一说明他的娇生惯养,二说明他的反应其实也不慢。第四写贾母的特殊的笑法,搂着宝玉叫“心肝”,说明贾母年纪虽老,风采依旧,宝刀未老,反应也不让年轻人;她怕笑坏了宝玉。王夫人“用手指着凤姐儿,”分明识破了凤姐的恶作剧,笑的说不出话来。薛姨妈笑的茶喷出来,多少有点贬抑其失态,在作者看来,五十来岁的老妇,应当稳重点儿吧,“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实在有点过分。探春的笑把饭碗合到迎春身上,动作幅度最大,是写她的男儿气息,有点夸张,但非常真实。惜春最小,所以拉奶母揉肠子。奴才们也是人,也有感情,也要笑,但他们受等级观念制约,只好蹲着笑;笑的时刻,还有服务主子的任务在身,必须“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们换衣裳”。可见贾府的等级观念何等森严。这里借笑,写出了十几个人的笑态和不同性格,这大概可以叫做“借一月以照万川”吧。有人问,难道在场的就这么多人吗?其他人为何没有笑呢?为何没有写呢?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场的至少还有宝钗和迎春。因为上文有交代:“ 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一桌。”她们为什么没有笑呢?原来,作者匠心独运。迎春向来反应迟钝,沉默寡言,甚至木讷,人称“二木头”,她不善言辞,请看小说对她的介绍: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她眼里的迎春是“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七十五回,她的珍贵发饰被奶妈偷出去换钱赌博,她不置可否;奶妈赌钱被抓,她不敢吭一声;反而是宝钗、黛玉、探春帮她向贾母求情。邢夫人批评她,她“低首弄衣带”。他的丫鬟司棋与表哥潘又安的恋情被发现,抄检大观园时,箱子里查出了信物、情书,面临重处,作为主子的她,“连一句话也没有”。她的性格是“懦”,而“懦”的表现之一就是胆小怕事,寡言少语。
薛宝钗又如何呢?她为何也不笑呢?原来她是大家闺秀,知书识礼,教养一流,城府很深,特别在长辈面前不苟言笑,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是她与黛玉、湘云的根本区别。其实是她的人情被理智所替代了,人性被扭曲了,异化了,她是带着面具在生活,带着镣铐在跳舞,将自己的真性情、真面目掩藏得很深,一般人看不出来。这便是她卓绝的的生存智慧吧。请看小说对她的介绍:第二十二回,贾母“喜她稳重和平”,才捐资二十两,为她作生日。不过她的真性情也有流露出来的时候,请看,宝玉挨打之后,她的表现如何呢?她深情地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其实,明眼人不难看出,“早听人一句话”的“人”,就是“我”,是她自己。再看,“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她把自己放在何等位置上呢?“老太太、太太”的后面,应该是谁呀?按照常理,应该是贾宝玉的未婚妻才对。她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在贾宝玉的未婚妻的位置上了。只不过她的语言艺术高超,把“我”换成了“我们”,企图迷惑别人罢了。难怪“她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这样看来,宝钗的真实性情、微妙的心理也有自然流露的时候,仅仅是极为难得罢了。宝玉挨打之后,她说的一句话,其中包含很多文章。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当然也是“无为有处有还无”,也是“不写之写”。
这种“不写之写”有何美学意义呢?
首先,这种“不写之写”可以调动读者的想象,使得描写文字更具有艺术张力。做人贵直,文章贵曲,“文似看山不喜平”。这种写法显然比直说明言要委婉含蓄,高明得多。比如,小说写众人被活玩具刘姥姥装疯卖傻的精彩表演逗得捧腹大笑,如果最后再添上一句:“在坐的唯有宝钗、迎春二人只顾吃菜,没有笑容。”怎么样呢?把话说完了,那就缺少了读者的想象,没有了想象联想,就没有了余味,更没有韵味。反之,如果作者不直接写出来,而让读者去想象,就显得空灵,显得神秘,显得蕴藉,显得含蓄。表面上平波展镜,其实潜流暗滚,就可以让读者神思飞越,驰骋想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有花团锦簇的文章可做,就可以尽情挥洒,各抒己见,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同样的道理,黛玉教香菱作诗,如果作者先交代一句,“因为宝钗看不起奴仆,不肯教香菱作诗,所以她才来到了潇湘馆”,把话说完。那么,效果如何呢?那就平铺直叙,笔无藏锋,一览无余,清淡寡味,没有品位,如同嚼蜡。对于本来的一篇好文章,那简直是佛头着粪的败笔,毫无艺术性可言。郭熙刚《林泉高致》云:“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3]这种“不写之写”就是“烟霞锁其腰”,“掩映断其脉”,有点铁成金之妙,大大提升了艺术境界。
其次,这种“不写之写”,大大丰富了作品的意蕴。一部优秀小说,可能有三个主题,一是作者的主题,即小说作者的主观命意;二是作品的主题,即小说的客观意蕴;三是读者的主题,由于不同的读者具有不同的身份、年龄、阅历、环境、修养、气质、心情,等等,他们对文本的解读、把握、判断、品味、想象、联想肯定不尽相同,或者完全不同。他们完全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说,各种不同见解并没有谁对谁错,甚至没有高下之分,文野之别,只有角度不同,层次不同,审美趣味不同。既然读者可以用不同角度,从不同层次,采取不同审美趣味去观照解读作品,这就必然大大丰富了小说文本的内涵和意蕴。科学的道理是最简单的,概括的越简洁越好。而艺术不同于科学,任何艺术品,能一眼看穿的简单的东西,肯定价值不高;越复杂的东西越伟大,伟大的作品肯定是复杂的。某种意义上说,争议越多的复杂作品,价值越高。《红楼梦》既伟大又复杂,因为其复杂而伟大,因为其伟大而复杂。究其原因,这种“不写之写”正是表现其复杂性的重要手法和特质。
再次,这种“不写之写”,可以隐蔽作者的倾向,多用于不便明说的婉曲隐微的贬抑之处,有含蓄委婉之妙,无一览无余的刻露之弊。“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4]刘姥姥的举止确实引人发笑,开怀大笑是人性的体现,薛宝钗善于以礼制情,不苟言笑,恪守封建礼教,有很强的自控能力,所以她没有笑。在封建时代,对女性有分外严格的要求,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笑不露齿,等等。这里显然不是在赞扬宝钗的美德,似乎是在揶揄她的压抑人性人情,含沙射影地曲折地抨击她的老练、虚伪。对于迎春呢?也不是赞扬,应该是轻微地批评了她的反应迟钝,麻木不仁,不够灵敏,缺少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这种柔中有刚,绵中藏针的批评力度要比一般的描写强得很多。诚如戚蓼生序《石头记》云:“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5]中国古代史家有运用春秋笔法,微言大义的写作传统,小说《红楼梦》作者熟读经史,又大胆加以移植,用来刻画小说人物形象,收到强烈的艺术效果。福楼拜说过:“小说的倾向性越隐蔽越好。作家不应该在小说中露面,就像上帝不应该在自然界露面一样。”[6]这种“无为有处有还无”的“不写之写”应该是隐蔽倾向性、提升艺术感染力的一种艺术描写手法的创新。
最后,这种“不写之写”有利于通过对比、对照,表现人物性格,具有更高的艺术魅力。通过上述“香菱学诗”、“黛玉行令”、“刘姥姥逗笑”等几个片段的描写,通过“不写之写”,就把林黛玉的天真、热情、善良、厚道、平等待人、诲人不倦,薛宝钗的城府、世故、冷漠、虚伪就表现出来了,还有湘云、黛玉的天真与迎春的麻木,也相得益彰。作者没有明白说出,而是在深层次上加以暗示。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这种对比一般人不太容易看出来,对比的另一方有时并不直接写明,很可能并未出现;或者对比的双方在时空上相距甚远,另一方在另外的特定场合才会出现。“目送飞鸿,手挥五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果粗心大意,断章取义,就会视而不见,浑然不觉。只有经过通篇观照,前后联系起来,反复思考才会发现。这真正称得上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实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但一经点拨,读者就会恍然大悟,有石破天惊之妙,就会发现这种对比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就是艺术创造,更是一种艺术的创新。诚如戚蓼生所云:“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其技,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多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5]
说到这里,笔者不禁联想到,清代初期著名诗人王士祯论诗标举神韵,创神韵一派,做诗讲究“兴会独到”,“得意忘言”,继承了唐代严羽、司空图的诗歌主张,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诗歌的最高境界。他主张清远,淡远,言近旨远,味道在笔墨之外,能感觉到不一定能说出来。他追求一种美而有神韵的境界,语言清丽,清秀,含蓄隽永,意味悠长。我们阅读一下他神韵说的代表作《再过露筋祠》:“翠羽明铛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其主旨是赞美那位夏夜行路、宁可露宿野外、被蚊虫叮咬、露筋致死而不肯借宿人家的小姑的高洁品格,全诗没有片言只语涉及典故,更没有一个字的褒扬,只是举重若轻,用“门外野风开白莲”一句婉曲道出,启发读者的想象,表现诗人的感情流向。“白莲”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精神、品格和意象,不正是高洁少女的传神写照吗?吟诵再三,诗人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反复吟诵诗句,确实空灵隽秀,令人叹为观止。这就是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可以说,神韵派的诗歌比之《红楼梦》的“不写之写”,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换句话说,《红楼梦》的“不写之写”正是神韵派诗歌理论在小说中的巧妙运用,由此可见当时的文学思潮以及各种文体之间的相互影响。
综合这一时期的文学思潮和文艺创作看来,这应该是清初文坛上的一股带有普遍性的文学现象,《红楼梦》中出现这种“不写之写”,正是清代前期文学创作繁荣的标志。这种“不写之写”,也是《红楼梦》成为中国古代小说高峰的重要因素,又是《红楼梦》永远说不完的原因之一。比较而言,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理论相对滞后,但清代前期,诗坛上王士祯的神韵说,袁枚的性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翁方纲的肌理说等等,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生机勃勃,带来文艺百花园万紫千红的新气象;《红楼梦》作者善于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所以,《红楼梦》只能出现在各种文学思潮相互碰撞冲击,形成共鸣的清朝前期,她是时代的产物。
有前辈学者提出,《红楼梦》中“将甄士(真事)隐去,用贾雨(假语)村言”是用谐音语言概括了小说特殊的艺术虚构手法[7]。这一发现无疑是非常有见地的,是正确的。我以为,“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的特殊艺术虚构手法,又可以表述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当然包括了这种“不写之写”,鉴此,本文可以视为对前贤研究的一种补充和延伸。《红楼梦》是说不完的,《红楼梦》的艺术研究之路永无止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本人谨以本文和红学同道共勉。
[1] 叶朗.红楼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5.
[2] 沈新林.假作真时真亦假——论红楼梦的艺术虚构手法[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6(4):747-754.
[3] 郭熙.林泉高致[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56.
[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58.
[5] 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515.
[6] 孟宪义.福楼拜1821—1880[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3:68.
[7] 谈凤梁.古小说论稿[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200-232.
[责任编辑 谢定均 位雪燕]
Non-beingMakestheTruthandtheTruthAsWellMakesNon-beingOn Not Writing Art inTheDreamofRedMansions
SHENXin-lin
(SchoolofLiterature,NanjingNormalUniversity,Nanjing210097,Jiangsu,China)
Through interpreting the texts ofTheDreamofRedMansionsin detail, the author cites several examples to show that there exists the writing art, Not Writing, in the novelTheDreamofRedMansions. Not Writing technique can activate the readers’imagination, enrich the work connotation and conceal the novelists’intention, which can promote the contrasting aesthetic value. Not Writing technique dates from the application of Wang Shizhen’s verve poetry theory to the novel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which accounts for the endless researches onTheDreamofRedMansionsto some degree. Finally, the author proposes that Non-being is a fictional writing technique that hides the truth purposely by means of some fake languages.
TheDreamofRedMansions; Not Writing; aesthetic value; verve poetry
2013-09-01
沈新林(1947—),男,江苏如皋人,教授,长期从事古代小说和李渔研究。
I207.4
A
1673-9779(2013)04-046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