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东方:世界体系的中心转移
——乔万尼·阿瑞吉的世界体系理论析评
2013-04-06吴苑华
○吴苑华
(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乔万尼·阿瑞吉 (Giovanni Arrighi,1937-2009),是旅美意大利著名政治经济学家、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我国学术界虽然引入了阿瑞吉的主要著作,但对他的世界体系理论的研究,无论在广度还是在深度上,都是严重不足的,与国际学术界对阿瑞吉理论的广泛重视形成巨大反差。阿瑞吉的理论拥有自己的创见,是我们全面了解世界体系理论的有益资源。
一 世界体系:不断扩张的资本主义
一般说来,世界体系是指那种以中心—边缘关系为基础的世界经济体系。沃勒斯坦、阿瑞吉等学者认为,迄今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最符合这一定义,所以,他们都将世界体系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相等同,并且互换使用。不过,阿瑞吉在经济学的世界体系分析的引导下对这种世界体系作了一些新理解。
第一,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是不断扩张的。阿瑞吉认为,尽管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存活了500多年,但是它的本质性并不是过程性而是体系扩张性。这里的体系扩张不是指地理空间扩张,而是指资本主义生产、贸易和金融不断由中心地区向边缘地区扩张,其结果必然是边缘地区的剩余价值不断流向中心地区。马克思也说过,资本投资呈现为结构性的扩张,并且通过金融扩张来掠夺非资本持有者的剩余价值。由于资本的本性是赚钱,赚钱,再赚钱,这就决定了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扩张必然会持续下去。
第二,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是周期性变化的。一般地说,周期性变化是指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周期性爆发。不过,阿瑞吉的周期性变化则是指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变化周期,又称为“体系积累周期”。在他看来,世界资本主义本身是一个大的体系积累周期,包括四个小体系积累周期:1、“热拉亚周期,从15世纪到17世纪初”;2、“荷兰周期,从16世纪末开始,贯穿到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3、“英国周期,从18世纪下叶开始,贯穿到20世纪初期”;4、“美国周期,从19世纪末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的金融扩张阶段”,这些周期几乎都是一个“漫长的世纪”[1]8。与布罗代尔和康德拉季耶夫周期有所不同,阿瑞吉的体系积累周期是以“金融扩张”为划分依据的,这“似乎也不是最具资本主义特色的东西”[1]9,只有金融扩张的周期性变化最能够表征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本质特征,因为在它的每次扩张的末尾阶段都将是体系扩张的危机时期,不仅构成金融扩张本身的阶段性转变,而且是体系本身的变革时期。
第三,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之内源性力量。弗兰克曾经提出,沃勒斯坦和阿明都将霸权和资本积累视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本质特征,这是不该有的误判。在他看来,霸权和资本积累都是世界体系发展的动力。与弗兰克有所不同,阿瑞吉认为金融扩张是体系扩张的内源性力量;霸权本身是以体系扩张为目的的,因而,霸权也将以金融扩张为自身发展的内驱力。尤其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金融扩张与当代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关系上看,金融扩张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发动机”,因此说,金融危机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最深刻、最广泛的经济危机。因而,无论霸权转移还是体系扩张,都取决于“全系统金融扩张”。
二 帝国主义的自由贸易体系: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老家”
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之所以能够不断地扩张开来,还得益于帝国主义的自由贸易体系。一方面,它通过“横向联络线路”扩展开来,自动协调供需关系和价格等要素变化状况,维持市场经济中的自由竞争;另一方面,它“实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发展不平等交换的贸易体系,造成边缘地区剩余价值流向中心地区,保障中心地区繁荣[1]12-13。正如霍布斯鲍姆说过的,“随着商业交易的快速增加,资本主义经济的地盘可以突然成倍扩大。整个地球成了这种经济的组成部分。”[1]200
一般而论,贸易全球化是经济全球化的一种类型。阿瑞吉认为,在经济全球化中,金融全球化是关键,贸易全球化是其运行机制,由此不难理解,尽管金融危机在当代频繁地爆发,甚至是非常严重的,但是,由于支持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基础——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完好无损,因此,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依然继续进行着。阿瑞吉还提出,很多西方人都认为英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是自由贸易经济,事实并非如此。首先,英国资本主义贸易体系表面上重复了17世纪荷兰资本主义贸易模式,可实质上它率先在世界各地推行帝国主义贸易体系,打着自由贸易旗帜,干了许多与自由贸易宗旨相悖的勾当,正如马克思说过的,英国资本主义贸易经济是血腥的、残暴的、罪恶的;其次,20世纪美国接过英国资本主义贸易体系,同时也接过了它的帝国主义,所不同的是美国霸权主导下的贸易体系采取了法律手段,借助于合法的国际贸易制度和组织以及对他国经济援助和合作等方式,构建一套完整、严密、有效的不平等贸易体系,操纵和控制其他国家和地区经济命脉,掠夺它们的剩余价值,可以说,美国资本主义贸易体系也是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
以阿瑞吉之见,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就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老家”。正因此,根源于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的国际垄断资本主义及其世界霸权就成了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在当代的最典型表现。
其一,国际垄断资本主义。阿瑞吉认为,根据马克思和斯密的理论,自由贸易的帝国主义必然导致资本主义的结构和机构的内部竞争不断加剧[1]275,进而加剧资本的日益集中,于是,垄断资本主义产生了,这样一来,自由贸易的帝国主义本性非但不被清除反而被全球化和深刻化了。从实质上看,国际垄断资本主义借助于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既可以确保资本的国际输出和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不断扩张,也能够建立那种符合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利益要求的一体化的世界经济体系。可以说,国际垄断资本主义是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的产物。
其二,资本主义世界霸权。阿瑞吉曾经提出:“我们的中心论点是,贸易和生产的全系统扩张是霸权各个阶段的特征,它以支配集团和从属集团的社会契约为基础。”[2]164问题在于,资本主义霸权并不能带来公平交换和平等发展,也带不来世界人民的幸福生活。因为资本主义霸权一方面打着保护自由贸易的旗帜,另一方面则不择手段地推行不平等贸易体系,掠夺第三世界的剩余价值,破坏其现代化进程,阻挠其发展。
可见,从根本上讲,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的存在与扩张,是服务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因而,这种贸易体系延伸到哪里,世界资本主义就会扩散到哪里。关键在于,帝国主义贸易体系为什么在当代仍然大行其道呢?其内在的原因极可能是:
一方面,它把计划与市场高度地结合起来。波拉尼说过:“市场经济的典型体制通常只有在伴有保护主义措施的情况下才可能被采用”[1]326-327;阿瑞吉也提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很容易认为,更自觉、更集中地进行计划的德国企业制度已超过英国的制度而成了先进资本主义的典范。”[1]330重要的不在于自由贸易体系下的市场经济是不是纯而又纯的市场经济,而在于它是不是把市场与计划结合在一起,只有计划与市场有效地结合在一起,这种自由贸易体系才能实现有序、协调、稳妥的运行,市场经济也才能顺利发展。事实也说明,建立在计划与市场相结合之基础上的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不仅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完善化的基石,而且有效地保障了当代资本主义经济贸易体系的顺利扩张。
另一方面,它把政权与资本结合起来。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史上看,无论热那亚和荷兰时代,还是英国时代,尤其美国为代表的当代,资本一直与国家政权建立着某种联系。英国的自由贸易资本主义恰恰得益于其国家政权的保护和支持,使其资本体系在全球范围不断扩张。在英帝国强盛时期,它的资本到了哪里,它的军队就会跟进到哪里;在20世纪,伴随英国政治势力式微,其资本扩张之势也不断收缩,然而,它的全球性自由贸易体系却被20世纪美国资本继承下来。问题在于,美国资本不仅重现了英国资本与政权结盟的情形,而且还变革和强化了自由贸易体系的帝国主义本性,一方面在国内搞贸易保守主义,另一方面在国际贸易活动中不择手段地维持其自身的经济霸权。总之,资本与政权的强力结盟,是当代美国资本主义贸易体系的基石。
由此看来,要想消除世界的不平等发展,就必须首先消灭帝国主义自由贸易体系。
三 当代中国道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终结
阿瑞吉在《东亚复兴》《漫长的20世纪》《现代世界体系的混沌与治理》和《亚当·斯密在北京》等著作中着重考察了20世纪中国崛起的实质及意义,提出中国崛起得益于中国式的市场改革。那么,中国的市场改革有何特点?
第一,作为一种典型的“国家市场经济”。国际学术界对中国市场经济有过“自由主义市场”、“专制主义市场”、“国家主义市场”等指认。阿瑞吉则认为,中国市场经济坚持“对内搞活经济”、“对外广交朋友,建立广泛的国家间友好关系”,坚持不对他国搞经济入侵和殖民化,也不在双边 (或多边)贸易活动中搞“不平等的交换”,奉行平等互惠的贸易原则;中国政府坚决反对政府对市场经济进行官僚主义的行政干预,支持积极的、健康的干预政策,这些都确保了中国市场经济不同于西方市场经济,而是斯密定义的“国家市场经济”。
第二,作为一种典型的“自然的”发展模式。阿瑞吉依据斯密理论提出,中国市场经济属于“自然的”发展模式,而西方市场经济是“非自然的”发展模式;前者遵循休养生息的“适度发展”原则,较好地协调了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后者却严重地依赖于对生态资源的不断掠夺、破坏和消耗,很容易造成严重的生态灾难和社会冲突[3]332。虽然中国也发生了不容忽视的生态问题,但它们不是中国市场经济本身问题而是“移植”西方市场经济和工业化的老做法的产物,这正是“以市场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和非资本主义发展模式的根本区别”[3]333。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市场经济必定会“朝着与欧洲不同的方向前进,因为在方向上它的资本主义性质更少而非更多了”[3]335。
第三,作为一种“无剥夺积累”的发展模式。哈维认为,剥夺性积累是指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借助于霸权手段,或者是,“以非常低的成本 (有时是零成本)释放一系列的资产 (包括劳动力)”[4]145-9,来盘剥和掠夺发展中国家的剩余价值,快速地完成其自身的资本积累。与此不同,中国市场经济坚持对内搞活和对外开放。在对内搞活中,中国快速地推进自己的工业化,但没有出现像发达国家早期以及当代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化所造成的惨烈社会灾难;在农村改革中,切实地扩大农民自主权,大幅度地提高“农产品收购价格”[3]364,让农民受惠和有能力快速发展“农业生产力”[3]365;通过城市化建设,汲收越来越多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推进人口流动,促进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3]392;在对外开放中,中国一直奉行“和平崛起”政策,既不搞军事干涉,也不搞经济入侵,坚持“和平共处五原则”,与其他国家共同发展。可以说,中国的“无剥夺积累”发展道路是发展中国家的希望所在。
以上分析表明,中国市场改革具有浓厚的中国特色,它不仅极大地促进了当代中国的成功发展,而且彻底地破除了后发国家市场改革的“魔咒”——即它们在市场改革中往往掉入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设置的改革陷阱,沦为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附庸,为后发国家和民族建设现代化探索出一条可行的市场改革之路。也就是说,作为中国崛起的“起搏器”——中国市场改革是最值得研究的内容。至少具有以下几点启示意义:
其一,以渐进主义改革为选择。阿瑞吉认为,“中国的成功恰恰在于没有放弃渐进主义转而采取所谓‘华盛顿共识’所倡导的休克疗法”[3]4。中国改革起步于农村经济改革,而后渐步向城市推开,从改革农村经济体制到逐步改革工业、商业经济体制以及各方面体制。关键在于,这种改革以社会承受力为改革适度的临界点,把改革、发展、稳定三者辩证地统一起来,坚持在改革中及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总结经验、推广经验,坚持总揽全局、大胆试验、稳步推进,等等,所有这些都确保了中国政府从容地变革其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成功地建立起公私经济体并存和竞争的新型市场经济体制。
其二,以农村经济改革为基础。中国市场改革首先“给予国内市场的形成及农村地区生活水平的提高以领导作用”[3]364。很多中国问题专家都未能认识到中国土地革命的重要作用,事实上,成功的土地革命为中国农村改革、乃至整个改革的成功奠定了良好的发展基础。中国农村改革的另一个成功案例是农村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尽管它们不是规范性企业,但是它们的成功发展却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国内市场的繁荣。吉莉安·哈特 (Gillian Hart)也认为,“中国经济的大量增长可归因于乡镇企业对产业和利润在地方范围内再投资和再分配方面所作的贡献,以及将其用于学校、诊所和其他集体消费形式方面的贡献。”[3]367
其三,走适合国情的工业化道路。阿瑞吉认为,早在改革开放之前的毛泽东时代,中国就已经建成自己的工业体系。也许有人说,毛泽东时代的工业体系是对前苏联工业化模式的模仿。事实上,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工业化已经具备自己的特质:(1)中国政府汲取了前苏联工业化教训,在稳定农业、保障重工业的前提下,大力发展了轻工业;(2)中国政府还鼓励人民自主培养科技人才,大兴技术革新,提高工业生产力;(3)中国政府还重视工业体系的完备和合理布局,在全国各地依据资源优势建设了配套的工业网络和重要的生产基础、工业中心;(4)中国政府根据当时的国际国内背景正确地确立了立足国内市场和面向国外市场的工业化方向。所有这些都为今天中国通过引进外资和先进技术及其相关产业,从容地进行产业结构调整与升级提供了优势基础。
其四,市场改革始终坚持以政府指导为基础,适度引入市场机制而不是私有化,以完善市场竞争机制、规范国内市场、强化市场空间转换和自我修复能力、建立健全防范经济风险的调控机制和抗御能力为目标选择,以积极引进西方的资本、技术和经验而不是引进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为原则。
总之,中国崛起宣告了:资本主义的“非自然增长的发展道路”没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中国式的“自然增长的发展模式”;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没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中国特色的“国家市场经济”发展模式;世界资本主义不平等交换的贸易模式没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中国主导下的平等的贸易体系;以“华盛顿共识”为基础的“休克疗法”式的市场改革不可取,取而代之的是以“北京共识”为基础的渐进主义市场改革。
四 阿瑞吉的世界体系论的思想特征及内在困境
从以上内容上看,阿瑞吉的世界体系理论具有一些明显的理论特征。具体地说,其理论特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经济学的世界体系分析。虽然阿瑞吉的世界体系分析源于布罗代尔的研究范式,但二者有明显的差异。其一,布罗代尔着眼于世界史研究,阿瑞吉着眼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及其未来趋势研究。其二,布罗代尔从历史学视域出发创立一种“长时段”研究法,强调了“大历史视野”的方法论意义,阿瑞吉从经济学视域出发创立一种“周期性扩张”研究法,强调了“金融扩张”的方法论意义,所以,前者是历史学的世界体系分析,后者是经济学的世界体系分析。从这个意义上看,阿瑞吉与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分析也是不同的。1、沃勒斯坦把社会学与历史学视界融合起来,强调“超长周期”的方法论意义,阿瑞吉把政治学与经济学视界融合起来,强调“体系积累周期”的方法论意义;2、沃勒斯坦着眼于考察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演变及其趋势,阿瑞吉着眼于考察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及其中心向东亚地区转移的必然性;3、沃勒斯坦紧扣世界体系、霸权国家、社会结构、生产方式、意识形态、文化等要素来分析现代世界体系,阿瑞吉则紧扣市场、金融扩张与危机、自由贸易、资本积累、经济一体化等要素来分析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尤其看重金融变量的分析意义,提出金融扩张不仅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内源性动力,而且金融危机是资本主义霸权转移的“前兆”。可以说,阿瑞吉不仅把金融变量视为考察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核心界面,而且从经济学视域中推动了世界体系理论的发展和完善。
第二,以世界主义为视域的世界体系论。弗兰克在20世纪90年代反思世界体系理论时,激烈地批评了沃勒斯坦、阿瑞吉和埃米尔·阿明的理论中包含了“欧洲中心主义”,指责他们的理论戴着欧洲资本主义的“马眼罩”,在欧洲的路灯下观察世界。弗兰克之所以如此指责,就在于: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始终是指欧洲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因而,所谓现代世界体系实质就是欧洲资本主义世界化、全球化;阿瑞吉和阿明一直倾向于使用“世界资本主义体系”,问题就在于它实质上是指欧洲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世界化、全球化。值得注意的是,弗兰克也承认过阿瑞吉和阿明的世界体系论具有某种“全球的”眼光。在他看来,阿瑞吉将东亚复兴和中国崛起问题作为自身理论的中心议题,也就是将东亚和中国置于世界体系之中、甚至视其为未来世界体系的中心;阿明则将非洲的不平等发展问题作为自身理论的中心议题,在世界一体化视野中提出了“全球资本主义”与“现代世界体系”之概念,前者指称欧洲资本主义体系世界化,后者指称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和世界经济一体化。总之,从这些资料中不难看出,阿瑞吉事实上已经从整体主义出发,确立了一种世界主义视野,本质性地研究了当今世界格局的新变化、新情况和发展趋势。
第三,以中国崛起问题为中心议题的世界体系理论。在世界体系论派中,沃勒斯坦着眼于世界资本主义的演变特征和规律,阿明着眼于非洲的依附性发展,弗兰克着眼于拉丁美洲 (也包括非洲和亚洲)地区的不发达问题,阿瑞吉则着眼于世界体系的未来走向以及东亚复兴和中国崛起及其对未来世界的历史进程的影响。在他看来,尽管历史上的东亚“纳贡体系”不属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范畴,但是它对后者的兴起与全面扩张却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尤其东亚经济体在今天的复兴和中国崛起已经成了世界体系中最具有发展活力的部分,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全面扩张在20世纪遭遇的最大“拐点”。可以说,研究中国崛起是合理地把握未来世界体系的发展趋势的一把钥匙,如果我们不懂得中国崛起的实质和作用,不了解它正在成为维护和推动世界和平与平等发展的一支不可替代的现实力量,那么我们就无法掌握未来世界发展的主动权,也就无法改变由西方列强们长期主导的不平等世界力量格局。可见,对中国崛起的系统性研究恰恰是阿瑞吉理论的价值所在。
第四,以论证市场经济的多样性为己任的世界体系理论。阿瑞吉没有像其他世界体系论者那样将资本积累、分工等要素作为考察世界体系的本质特征的分析指标,而是把它们置于市场经济的分析界面中。他认为,根据斯密的研究,市场经济早在中华帝国的汉代就出现了,明清时代发展得最好,直到19世纪中叶西方殖民主义入侵而衰落;从本质上讲,中华帝国的市场经济是原生态的,而西方的市场经济是次生形态的,这也预示了西方市场经济必将被某种新的更高级的市场经济所取代,它极可能是今日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后者也极可能是市场经济的第三种形态。可见,市场经济并非仅仅是欧洲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在人类史上还存在过其他类型的市场经济,它们甚至还优越于欧洲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阿瑞吉想向我们证明如下事实情景:从市场经济上看,我们的世界也不是平面的而是弯曲的世界,它容纳和允许多样的市场经济平等地发展,通过相互间的平等竞争,催生某种合理的市场经济体系,因而,就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而言,它既不是纯粹的“国家市场经济”也不是纯粹的西方市场经济,它不再奠基于小农经济而是以现代工业经济为主导,它不是全然的出口型而是以搞活庞大的国内市场为依托,也不是全然的自由竞争型而是以灵活有效的政府领导市场为选择的新型市场经济。这一市场经济论是阿瑞吉理论的一大特色。
不过,我们在研究中也发现,阿瑞吉的世界体系理论依然带有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通病和自身的理论缺陷,它们可以归纳为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自然而然终结论。与其他世界体系论者一样,阿瑞吉也认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有一个尽头。在他看来,这个尽头是:1、美国霸权在当代的衰退,2、东亚复兴和中国崛起,它们都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关联的事件,它们的“此消彼长”表征了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终结即将来临。问题在于,阿瑞吉将这种“终结”理解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自然而然的进程。一是阿瑞吉把金融扩张和危机以及资本积累作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与转移的力量,不承认社会基本矛盾、阶级斗争、社会革命等发展动力因素在其中的至关重要作用;二是把体系扩张的中心转移作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终结标志,不承认世界资本主义必然被社会主义所代替;三是把市场经济的形态转换视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终结载体,不承认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四是他的体系终结论是无主体的终结论,如果说有什么主体,那也是指市场中的企业和政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当代无产阶级在变革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的历史主体地位;五是他的体系转移不是着眼于资本主义固有矛盾的彻底解决而是欧洲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模式的终结,他反对不平等交换和帝国主义贸易体系,却把这些问题归结为资本主义霸权的产物;六是只承认价值规律,不承认社会基本矛盾运动规律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规律。可见,阿瑞吉把市场经济转型视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终结标志,不仅是肤浅的、错误的,而且是有害的,很容易误导当代无产阶级单纯地诉诸于经济革命,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的终结论岂能摆脱自然而然论的纠缠!
第二,经济主义情结。本来,阿瑞吉是经济学家,运用经济变量的分析功能来阐释世界体系的演变特征,也是合乎情理的活动,问题在于,他的经济变量分析法充斥了经济主义情结。经济主义的兴起与盛行并非孤立的事件,最早可以追溯到斯密,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二国际理论家对马克思学说的经济主义解读,实质上延续和套用了缘起于斯密的经济主义思维方式。伴随西方经济学的兴起和发展,经济主义思维方式在西方学术界大行其道,尤其在20世纪后期竟然把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成功顺理成章地解读成资本主义成功。阿瑞吉对资本主义的研究受其经济学背景影响很深,经济主义在其理论中的存在是普遍的。一方面,他把金融扩张视为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成熟标志,把金融危机视为判断资本主义霸权转移的“风向标”;另一方面,他把市场经济的转型视为消灭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核心途径,寄希望于新市场经济的问世来取代欧洲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也就是说,在阿瑞吉的理论中,经济变量始终高于其他变量,成为他优先选择的着力点。我们并不否认经济要素的分析功能及其重要作用,可是,这种作用是基础的,并不是惟一的,更不是根本的,就世界历史的演变特征和规律而言,抓住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关系问题,破解社会基本矛盾在不同历史阶段和各个社会状态下的变化情况,这才是关键。尤其需要注意,经济因素尽管重要,但是它的作用需要借助于其他社会因素的相互作用才能发挥出来,因而,没有社会有机体的合力作用机制,经济因素的社会作用也难以实现。如果我们没有考虑到社会有机体的合力作用机制,单纯地强调经济因素的作用,推崇经济层面的社会转型,不仅会误导人们,而且会陷入纯粹的经济主义泥坑。因此,我们应当揭露经济主义思维方式的片面性,恢复历史唯物主义方法。
第三,误解马克思主义。一方面,阿瑞吉肯定了马克思的经济学成就;另一方面,在市场经济的研究中他又批评马克思误解了斯密经济学。他认为,马克思对斯密的误解还加重了人们对斯密的误解。实际上,斯密并不像马克思批评的那样是一位纯粹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也不是资方守护者和辩护人,恰恰相反,与马克思一样,是有限竞争的市场经济论者,是劳方守护者和辩护人,反对市场中的劳方竞争而主张资方竞争,反对自由竞争而主张政府有效干预市场。阿瑞吉认为,中国崛起验证了斯密市场经济理论的真理性而不是验证了马克思理论的真理性,这不是说马克思在当代没有解释效力,问题在于这种解释效力不在中国崛起问题上,而是仍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正如他所说的,亚当·斯密在北京,卡尔·马克思在芝加哥。果真如此吗?这只能意味着,阿瑞吉对社会主义的失望,对市场经济寄予了厚望。阿瑞吉忘记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本质精神——实现人的真正解放。我们知道,斯密的经济学着眼于利润率增长问题,而马克思着眼于市场经济中的人的解放问题,阿瑞吉把斯密和马克思都置于利润率增长问题的研究上加以比较和批判,从而得出了上述误解。由此可见,马克思批评斯密的经济学是抽象的,是因为斯密的理论不仅是非历史主义的,而且是纯粹经济主义的,更重要的还是斯密忽视了对经济活动中的人的解放问题的思考。在马克思看来,如果经济发展忽视了人的解放问题,即便这种市场经济获得了巨大的发展成就,也不值得推崇和赞颂,因为它与人的本质要求相背离,而与物的要求相一致。马克思不仅没有误解斯密,而且精准地批判了斯密理论的要害。阿瑞吉从对当代市场经济的思考出发来理解中国市场改革成就,并以此来指责马克思而赞颂斯密,不仅暴露了他延续斯密的纯粹经济主义和非历史主义的思路,而且暴露了他关心的还是斯密的那个利润率增长问题,而不是马克思的“人的解放”问题。
[1] [意]阿瑞吉.漫长的20世纪[M].姚乃强,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2] [意]阿瑞吉.现代世界体系的混沌与治理[M].王宇洁,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
[3] [意]阿瑞吉.亚当·斯密在北京 [M].路爱国,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4] D.Harvey.New Imperialism [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