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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泰民间关系的演进:以隆都镇为视域的研究

2013-04-06黄晓坚

关键词:潮人侨乡华侨

○黄晓坚

(韩山师范学院华侨华人研究所,广东潮州521041)

广东省潮汕地区是中国著名侨乡。据估计,当今海外潮人多达1000余万 (约占海外华人总数的1/4),与潮汕地区汕头、潮州、揭阳三市所辖人口不相上下,其中以分布在泰国的为最多;而在泰国的730万华侨华人中,则有400余万原籍为潮汕地区,其中八成以上定居在曼谷。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潮汕地区民众的对泰交往,实为中泰民间关系中最具代表性、也是至关重要的内容。

基于此种认识,笔者尝试在回顾、总结中泰涉侨关系基本历史经验的基础上,撷取潮汕侨乡的个案素材,着重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泰民间关系的发展进行解读,并对施政方向提出建议。本文研究素材,主要来自笔者近期在汕头市澄海区隆都镇所做田野考察,①隆都镇位于广东省汕头市澄海区西北部,距离市区15公里,北与潮州市潮安县官塘镇、磷溪镇毗邻。辖区地势平坦,面积34平方公里,有15个行政村 (居)委会、38个自然村、46个经联社,人口7.4万,历史上为潮、澄、饶三县重要的商品集散地。隆都镇也是潮汕地区著名侨乡之一,全镇2010年有18631户,76393人,其中侨户数6018,侨眷数48956。海外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97236人,其中大部分集中在东南亚各国,尤以泰国为最。2011年8月,笔者与本校教师杨姝、熊燕军、李坚及部分历史专业的学生赴该镇进行以"潮汕侨乡的海外联系"为主题的田野考察,历时10天,走遍了15个行政村。此后笔者又多次前往该镇,并在曼谷接触到该镇部分乡贤,接触到大量涉及中泰民间交往的口述、文献资料及碑铭、建筑遗存。辅之以相关地方志书、研究成果。

一 “中泰一家亲”:关于潮泰融合的历史反思

众所周知,中国大规模的海外移民——华工移民,发生于鸦片战争之后。与此相联系,中国侨乡的形成时间大致在清末民初,而在上世纪20、30年代成型,它们大多数分布在东南沿海地区,著名的有广府侨乡、闽南侨乡、潮汕侨乡、客家侨乡和海南侨乡五大侨乡。其共同点是,海外侨民众多,分布广泛,为侨居地做出了很大贡献和牺牲;与海外华侨有着千丝万缕的天然联系,经济社会发展受到海外华侨的深刻影响;海内外文化交流比较频繁,对侨乡与侨社均产生广泛的影响,等等。

就潮汕侨乡而言,其海外移民似乎对泰王国情有独钟,并带来有别于其它侨乡的若干鲜明特色。

特色一:延绵两个世纪的对泰移民传统。

潮汕地区依山临海,自古以来便有舟楫之利,民众侨外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至唐宋时期的海商“住冬”,以及宋末勤王抗元、崖山兵败后大量潮籍将士逃亡南洋。明代,以林道乾为首的海上武装集团与朝廷为敌,失利后率部两千余人避居今泰国南部,被北大年国王招为“驸马”,乐不思蜀;其妹林姑娘南下寻兄、劝其回国未果,乃以死相谏,至今仍留下受人进香膜拜的坟冢和美丽凄婉的传说。

不过,潮人大规模出洋侨居,还是始自清代乾隆十二年 (1746年)。这一年,清廷海禁稍驰,潮人及福建人获准持照到暹罗贩运大米、木材。特别是郑王复国后,泰国吞武里王朝和曼谷王朝先后在湄南河两岸建都,吸引了大批来自潮州的能工巧匠。他们以自由劳动力的身份和善于经商的传统,利用当地市场经济的宽松有利环境从事各种商业贸易活动,获得了成功。伴随着“红头船”①清制,福建出海民船船头一律涂青 (绿)漆,粤船则着以红色,以示区别。据考,“红头船”一般长约30余米,宽10余米,有舱房若干层,分三桅和双桅。船头画大眼,冀能识水路。贸易的兴起,位于澄海的樟林渔港迅速发展为繁华的“粤东通洋总汇”,潮梅乃至闽西南先人多由此乘船“过番”谋生。距樟林港仅十余公里的隆都前埔,其村民许可均等人即于彼时“合伙租船往暹罗贩运大米,每年农历八、九月从樟林港扬帆出海,翌年春季才运载回归;碰到天时不利无法按时归棹,有的人看那里地缘好,便设法藏匿起来”,[1]28是为隆都最早侨泰的先民。此后零星过番或成批下海往暹罗谋生的隆都乡民渐多。如嘉庆二十三年 (1818年),后溪人金罗星乘红头船抵暹,创“宝记”号经营航运业、进出口贸易及土产,该商号现仍座落在曼谷吞府湄南河边,与黉利为近邻;道光二十年 (1840年),前溪陈村沟头人陈少林因家贫“过番”去暹罗,一年后即开始有“番批”寄回家,其父母妻儿在村中引以为豪;咸丰四年(1854年),前埔黄厝堤段崩溃,洪水冲毁家园,灾民纷纷设法到暹罗,至清末时共达180人。[2]1据估计,从1782年至1868年,乘红头船移民暹罗的潮人即达150万人之多。

1867年汕头港轮船开航后,前往国外更加便捷。同治十年 (1871年),隆都前美村前溪人陈宣衣长子陈慈黉,从香港“乾泰隆”商行过海到暹京曼谷创办黉利行和火砻厂,专营暹米加工、运销和批发,并相继把事业扩展到南洋各地,将暹京黉利行与新加坡陈生利行 (后改组为陈元利行)、香港乾泰隆行和汕头黉利栈连成一体,生意火爆,富甲南洋,促成前美村人相继去“过番”,很多人侨居暹罗。

据估计,从汕头开埠到辛亥革命,潮汕移民海外人数大增,约有294万人出洋谋生,其中含有大量的猪仔华工。民国时期,中国政府严禁猪仔贸易,但向海外的自由移民在潮汕地区仍然得以持续进行,他们大多前往泰国。与此相关的是,潮汕地区迅速成为与海外潮人联系密切的著名侨乡。

特色二:在泰国商界独占鳌头的潮商集团。

获益于自由劳动力的身份和无需与泰人竞争的良好经商环境,早期潮人移居泰国后,只需要缴纳外侨居留税即可从商谋生。而在曼谷王朝三世王时期,政府更放松了对商业贸易的垄断,一些潮商竞相投标取得从事各种商品垄断贸易的专利权,如酿酒权、包税权、出口专利权等,在长期从事中泰贸易中逐渐增强了实力。隆都前美村人陈焕荣,19世纪中叶购船从事红头船贸易,航行于中国沿海和南洋各地。1851年他在香港文咸西街创立“乾泰隆”商行,主营大米进口和南洋与中国土特产即南北货物的转口贸易 (港人称“南北行”),后将业务扩展至海内外,在汕头、叻埠 (新加坡)及暹罗 (泰国)等地设立联营商号。1871年其长子陈慈黉在泰国曼谷设立的“陈黉利行”,不仅令创立人陈慈黉富甲一方,其家族后人更成为泰国五大家族之一。

1870年,“元发盛行”的创始人、澄海人高楚香在曼谷创设泰国华商的第一家近代化机器碾米厂 (即火砻),“陈黉利行”也紧随其后经营火砻及大米出口。在他们的带动下,潮商开始大举进军机器碾米业,并逐渐在香港、叻埠 (新加坡)、暹罗和汕头等地遍设联号,依靠“香叻暹汕贸易体系”从事亚洲地区的大米贸易,在泰国的主导行业“米业”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在这个独特的贸易体系内,海外潮商和本土潮商互相支持,共同发展,形成共有经济实力和经贸网络。1920年,泰国曼谷的主要碾米商是潮商李竹漪、高晖石、陈守明和卢瓞川,四家的大米生产能力合计达到46%的份额;而在上世纪30年代主导泰国大米业的8大华商家族企业中,陈守明的陈黉利行、卢瓞川的卢裕隆行、蚁光炎的蚁光兴利行、廖公圃的廖荣兴行、许仲宜的老长发行、陈振敬的陈振盛利行等6家均为潮商 (陈守明、许仲宜原籍都在隆都)。20世纪初,曼谷的华人碾米商和出口商开始从事金融业,八大潮商企业集团中有四家经营钱庄,并于1930泰国政府颁布第一部银行法后发展成为银行业。战后,泰国逐步从农业国向工业化国家转变,潮商亦加速转变为现代企业家,出现了一批像正大卜蜂、盘谷银行这样雄视东南亚的国际化企业集团。

近年来,关于近代泰国华商的发展道路,有学者将其归纳为以当地为依托的高度融合型发展模式。[3]作为泰国华商的领头雁,潮商以其“亦善亦群”的群体特性,注重与泰国政府和其他友帮合作,帮助政府维持和建设一个繁荣和谐的社会 (例如,在朱拉隆功的改革中,潮商便提供了相当的资金,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他们将经济活动的收益在泰国进行再投资,与其它族群合作,共同参与泰国的经济建设,以自己的经济活动去实现泰国政府的经济目标,并成为泰国民族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借助于自身在资金、经贸网络上的优势,通过与西方公司合作获得管理技术,并通过与当地合作获得合法性和便利性,从而获得了企业发展的相关有利资源,奠定了永续发展的深厚根基。这不仅有利于潮商的更好发展和泰国经济的繁荣,而且也有利于中泰经贸合作与友好关系的发展。

特色三:潮泰间深度的民族融合和文化认同。

与菲律宾、印尼等地的早期中国移民一样,在泰潮人与泰人之间的异族通婚、血缘融合现象,可谓由来已久、程度相当之深,这显然受益于潮人与泰人在佛教信仰上的趋同 (尽管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区别),以及泰人传统上对具有较高手工技艺、经商才能和文化素养的华人的厚爱等。由于移民历史悠久,加以世代繁衍、民族融合,要准确统计出目前泰国潮人的数量已经很困难了;但无论如何,泰人与潮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在文化的层面上,潮泰之间早已难分彼此,泰国各处矗立的中式庙宇和泰语中为数众多的潮语借词,以及泰语潮剧和酬神潮剧的存在,便是明证。

不过,受国内外诸多因素的影响,移民对国家和政治的认同,却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并可能出现反复。如在中日交恶的20世纪30年代,海外华侨民族主义思潮高亢,执政的銮披汶在泰国掀起“排华恶浪”,大批以传播中国本位思想和爱国主义的华侨学校遭到关闭,许多由中国南下的文化人被驱逐回国。排华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强迫同化。诚然,在新移民源源不断地输入泰国、华侨民族主义思潮空前高涨的那个年代,这一同化的过程无疑是极为艰难而又痛苦的。饶有趣味的是,据考证,銮披汶本人即有华人血统。导致其推行激烈的排华政策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不同华人移民群体之间利益的冲突 (即土生华人与华侨新移民的矛盾),而非华侨与泰国土著民族的冲突。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回报、融入泰国社会,当年的泰潮先贤其实不乏远见和建树。例如,自吞武里王朝以来,潮商就一直遵循着依托当地、使自身的发展与政府和社会高度融合在一起的经营理念。又例如,华侨慈善机构——报德善堂的建立,①担任泰国报德善堂董事长达15届、28年的陈振敬,即是隆都前美村人士,他于15岁时离乡到泰发展。以及中华总商会主席蚁光炎对华侨子弟学习泰语的重视[4]。但蚁光炎因义无返顾地领导泰华投入援华抗日而最终倒在日本特务的枪口下,并未完全融入泰国社会。陈慈黉家族的抉择更加富于戏剧性:自从陈守明因参与中国政治、卷入派系的倾轧而被刺身亡后,该家族立誓不再参与一切政治活动,从此与中国的政坛疏离。此情此志,实令人扼腕叹息。与此同时,该家族迅速泰化,鲜少与中国甚至原乡联系。②据前美村民回忆,中国改革开放后“落实华侨政策”,归还了陈慈黉家族的成片住宅和在汕头的大量房产。但该家族在1987年由陈天中、陈天听及其家属一行11人作为代表回村探视祖屋、祭扫祖墓后,与原乡并无过多来往,亦无类似其他海外乡贤那样慷慨的捐赠行为,只是象征性地捐了一座礼堂。唯一的投资项目,是由香港乾泰隆有限公司的陈慈黉第四代孙陈天禧将陈慈黉故居开发为商业性质的旅游景点。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泰国政府在国籍问题上实行出生地主义,并将华人的参政权、财产权等等与泰籍、泰名挂钩,加快推行同化政策。新中国成立后30年的闭关锁国、 “极左政策”和1954年之后放弃双重国籍政策,以及泰国对中国输出革命的防范,导致潮人新移民来源的枯竭及在泰潮人对中国的疏离,这客观上加速了泰国潮人融入当地社会的历史进程。即以隆都籍在曼谷的潮人来说,泰化深的远不止陈慈黉家族,另一来自隆都镇樟籍村的许仲宜家族,也已经完全泰化,这个在战前商界曾经十分响亮的名字连同他的“老长发”商号,在原乡已经几乎无人知晓了。隆都镇的“后溪金”,原先跟泰国华侨社会关系甚为密切,而今也已泰化。泰国潮人早已步入华人社会甚至泰人社会,他们与泰民族结合成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

从某种意义上讲,外来移民的民族主义与民族融合,天生就是死对头。同化政策的推行,往往就是为了对抗、消弭新移民的民族主义,相对于和平、渐进的民族融合政策,自然多了些许强制、暴力的色彩。尽管这种政策的推行表面上加速了民族同化的进程,但是不免留下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庆幸的是,在数百年的岁月里,潮、泰血缘和文化的融合终究是主流。当今天人们为东南亚及世界各地此伏彼起的反华排华事件而愤慨、羡慕泰国华侨平和安逸的生存发展环境时,我们其实应该认真反思一下泰国华人带给我们的有益经验与教训。

特色四:在泰潮人及其后裔冠盖云集。

在18世纪中叶、红头船贸易之初,旅暹潮人后裔中就已诞生出御缅复国、创建吞武里王朝的郑信大帝,成为备受泰人景仰的民族英雄;③在郑信祖籍广东澄海上华镇华富村,至今仍然遗存郑信的衣冠冢。从此,潮属华侨便有了“王室华侨”之称,素有参与政治的传统,成为社会变革和进步的积极推动者。值得注意的是,自大城王朝开始,泰国就开始实行以华人管理华人的政策,并把华人管理者列为政府官员;一些对王室有功者,还获得王室封给的爵号,从而促进了华人对泰国的国家认同和政治融入。

在经历漫长而又曲折的民族融合与文化同化进程后,当今在泰潮人及其后裔在上层参政者,可谓比比皆是。仅以原籍隆都镇者为例,身居高位者,计有国会主席3人、国务院副总理1人、大理院长1人、枢密院大臣1人,部长、市长、府尹无数。[2]9-10甚至于他信、英拉的血统中,也有潮人的成分。④据他信2005年7月访问潮州时披露,他的曾祖父丘春盛在清末的1906年由当时潮州所属的丰顺县移居泰国东部的尖竹汶府经商,两年后出任税务官并与泰籍女子通里结婚,后迁泰北清迈经营泰丝业致富。潮人在泰政治地位之特殊,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我们不应期盼泰潮后裔的政治领袖与中国“同心同德”,正如不能要求美国总统奥巴马代表非洲国家肯尼亚利益一样。然而,血缘的亲近、文明的认同,未尝不是中泰两国之间官方、民间交往的有益助力。

简言之,中泰两国的睦邻友好关系,在泰潮人是不容忽视的重要促进力量;而泰国潮人所具有的上述族群特色——悠久的移民传统、出色的经商才能、较好地融入了当地社会和具有较高的参政水平,则是其得以发挥作用和影响力的有力依托。

二 “黄昏之恋”:在泰第一代潮人移民对原乡的回馈及其影响

随着潮人族群在海外的不断扩张与立足发展,其与家乡的联系也日益密切。在20世纪30年代以前,潮汕一带批馆林立、侨汇可观,华侨不仅在家乡买地盖房,投资有以潮汕铁路为代表的铁路、公路、水路运输业和以汕头“四永一升平”为代表的房地产业,兴办有不少教育、卫生和社会公益事业,促进了潮汕地区的经济社会繁荣和汕头区域中心城市的形成。在这一进程中,隆都旅泰华侨亦贡献良多。如陈慈黉不仅在前美村建有号称“岭南第一侨宅”的大片精致院落,在市政建设方面,泰国陈黉利公司当时也在汕头购置了大片地产,建起了400余座新楼房,占华侨投资在汕楼房数量的20%。航运业方面,不仅有泰国陈黉利公司租赁轮船、代理船务,航行于汕头、暹罗和香港、新加坡、马来亚、缅甸各地达40载,而且有陈振敬集资经营的五福轮船公司,穿行于中国和东南亚各主要港口。

1949年后,由于国内外形势的变化,进出中国的大门很快就关闭了 (在改革开放之前,只有少量的归侨、侨眷得以移居海外及港澳地区)。同全国各地一样,潮汕侨乡与泰国华侨华人的联系遭到政治的阻隔。这一时期,在泰潮人与原乡的主要联系方式,是信件和侨汇。以侨汇来说,解放后隆都镇侨眷接收侨汇的数量,历年一般都在130-140万元人民币之间,[2]其中来自泰国的占有一定数额。

改革开放后,在泰潮人与潮汕侨乡的传统联系得以迅速恢复和强化,主要表现为探亲联谊频繁、捐款赠物踊跃和投资兴业个案的出现。隆都镇的情形亦大体相仿。

1.探亲联谊。与离别多年的亲人团聚,无疑是这一时期前往中国的海外华侨华人最为迫切的愿望。

据统计,仅在1979-1983年的4年间,隆都镇及村接待过的华侨华人、港澳同胞就有团队17个、成员387名,回乡观光、探亲的侨胞达2882人次;[2]概述按隆都镇在海外及港澳乡亲分布情况,其中当有94%即2700人左右来自泰国。实际人数可能远远不止于此。据该镇后沟村村民回忆,当年回乡探亲的泰国华侨,因亲属家居条件过于拥挤、简陋,而县城又偏远不便,就只好投宿于村委会办公楼上,早餐则若干家一并在楼下大堂解决。①2011年8月中旬田野考察访谈材料。直到1993年后,才由78位华侨集资198万建造隆都华侨大厦,成为具备卫浴、空调、会客等住宿功能的“华侨之家”。②据隆都侨联主席许守质介绍,华侨投宿该处一概免费,但华侨离开时通常会留下一些茶水费。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回乡的华侨华人、港澳同胞,许多是应邀参加县、市政府举办的大型联谊活动的。以澄海县来说,这些活动几乎每年都会组织一至两次,境外乡亲参会人员数以百计,对于增进乡情、加强其与原乡的联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2.捐款赠物。光宗耀祖、爱国爱乡,是延绵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面对相对贫穷落后的故乡,泰国潮人和所有海外华人一样,无不秉持着一颗炽热的赤子之心。回乡华侨除了要给长辈金饰品、给晚辈包红包外,还会带来手信甚至大件家用电器,如中国80年代结婚“三大件”的彩电、冰箱、洗衣机,就是通过境外 (港澳)买单、国内提货的方式带给眷属的。而在社会公益方面,泰潮的贡献尤为显著。

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10年,华侨在隆都捐资累计近1亿元,用于建设学校18所、水厂12座、电厂5座、医院1座以及各村的铺路搭桥、祠堂宫庙、侨联大厦、老人活动等,并向政府捐献了小汽车、摩托车、高频塑料机、电视机和化肥等一大批物资。在这些捐献项目中,尤以学校费资最巨。如隆都中学1995年重建,华侨捐资达648万元;隆侨初级中学2000年扩建,华侨捐资达300万元。当时,当地政府建设资金匮乏,华侨捐资便成为重要资金来源。隆都镇党政领导和侨联干部曾数度远赴曼谷向乡贤募捐,每次都下榻于耀华力路的新帝国酒店①此酒店至今仍然在营业,但已陈旧不堪。。盛情的曼谷乡亲总是轮着安排宴请、抢着支付房费,并想方设法为原乡公益事业筹措资金。诚然,中国这一时期为“海外关系”正名以及落实华侨政策的种种努力,是获得“侨心”的外在原因。

在上世纪80、90年代,中国刚刚迈开现代化建设的步伐,百业待举,但却苦于既无信息、资金,又无技术、项目,还受制于保守的思想观念和落后的管理方法,因此,泰国潮人在信息、观念和资金、物资等方面对原乡的注入,其对于原乡经济社会发展的积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值得注意的是,泰国潮人与隆都原乡发生经济联系,仅仅限于探亲联谊和捐款赠物,而未见有经营性的直接投资。如隆都镇在1979年至今所创办的30家独资、合资或投资分支机构的侨资企业中,已知资金背景的20家企业均属港资、台资,且迄今仍在营业的只有4家企业。[2]23-25他们更多是进行间接投资,即资助眷属兴办企业。1985年前,该镇华侨引进及华侨眷属创办有隆都塑料厂、毛织厂、服装厂和腌制厂等。[2]概述

不过,由于这时期潮汕地区移民海外及港澳地区人口数量不多,海外潮人社会的新移民断层并未得到足量的填充。②据统计,改革开放后30年间,潮汕地区移民境外约为3万人,包括经由留学渠道出国定居者。《潮汕华侨历史文化图录》,第…页。因此从某种意义上看,改革开放后海外潮人在故乡的诸多社会、公益活动,显然具有浓烈的“黄昏之恋”色彩。③从捐赠活动的实际情况来看,虽然有些捐赠人为华裔人士,但都是通过第一代移民的动员而参与的。而所有这一切,皆根源于第一代海外潮人长达30年的移民断层以及由此导致的第一代海外潮人的人口老龄化。④以隆都镇尚健在的在泰乡贤为例:该镇最著名的朱岳秋先生,1914年生人,已98岁高龄;陈金苞先生,1935年生人,已77岁;金晋煌先生,1934年生人,已76岁。

无论如何,在泰第一代潮人移民对原乡的回馈尽管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独特现象,它对侨乡社会乃至海外华人所带来的影响却是显著而深远的。

1.对侨乡的影响.从生活方式上看,首先是侨汇增加所带来的消费能力的提升。在1978年,隆都镇的侨汇收入为140余万元,而在两年后,这一数字增加为170余万元 (含直接带入)。其次是住房的改善。各村侨眷、侨属利用侨资新建楼房,1980-1985年累计占地约19800余平方米。[2]22至于交通、水电等基础配套设施,也受惠于华侨不少。全镇15个行政村,只有东山村未见华侨铺路,东山、南溪两村没有侨建水厂。[2]38

从生产方式上看,首先是带动了工商企业的发展。隆都镇是个以农业为主要产业的区域,但目前工商企业亦多达500余家,工业总产值9.14亿元。侨乡工业经济的出现,显然获益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出现的侨属企业及其发展;而侨属企业的原始资本,正是来源于海外侨汇、侨资。其次,是衍生出独具特色的跨国“旅游贸易”商业形态。潮汕侨乡历史上素有“水客”游商行走于东南亚,更有从事各类特殊职业如潮剧、铁枝木偶戏 (纸影戏)等的人群往来于海内外。1983年广东省试点实行赴香港和澳门探亲,1988年中国正式开办赴泰国探亲旅游业务以及随后众多旅游目的地的开放,让隆都镇更多村民有机会前往海外博利。他们从出国出境探亲开始,利用各国提供的短期旅游签证,游刃有余地穿行于东南亚甚至世界各地从事国际贸易活动,“旅游贸易”俨然成为隆都镇部分村民的谋生、致富之道。①据了解,隆都前溪人、现任泰国工商总会名誉主席的许哲思先生,即是于1989年开始赴泰从事中成药和参类的买卖而起家的。隆都镇后溪金姓村民普遍从事“旅游贸易”活动,“后溪金”在曼谷唐人街名声很大。2011年12月,笔者曾在耀华力路邻近的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一对摆摊卖土特产和饰品的“后溪金”父子。他们告诉笔者说,他们已经来曼谷摆摊四五年了,每天从早上七点多摆摊,至傍晚五点后收摊,现在每月大概只能收入一万多泰铢 (相当于两三千块钱),通过中国银行汇回隆都。他们的签证是一年期,在别处租房子住,每月需交纳保护费四五百铢。现在隆都人在曼谷做这项生意的大约还有100多家,后溪村只有几家而已,赚不到钱的都回国了。竞争很大,有泰人做相同的生意。

从文化传承上看,首先是弘扬了尊师重教的优秀传统。自唐宋以来,潮汕民众就十分重视教育,他们把贬谪潮州的韩愈奉为神明,将山河易姓为“韩山”、“韩江”,韩山书院绵延千年。就隆都镇而言,泰国归侨陈慈黉1907年在前美村创办的成德学校,便是潮汕地区较早的侨办学校之一。而上世纪80年代以来华侨捐建的大量学校,无疑在更广的范围和更高的层面上引导了崇文重教的意识。其次,是强化了民众的宗族观念。多年来,泰国潮人始终不忘寻根祭祖,热衷于捐资修缮宗祠,敬奉老人,奖励学子,这在宗族色彩特别浓厚的潮汕地区,不仅有助于提升村民的群体凝聚力,而且也使当地社会的慈善传统得以延续与发扬。②在隆都各村,老人协会一般均设在宗祠之内。华侨回乡祭祖,均会敬奉数量不等的茶水费。而助学资金之筹措与发放,亦通常由老人协会主持。近年来,有众多企业家在事业成功后,亦力所能及地参与家乡的慈善公益活动,这不能不说是受到了海外华人潜移默化的深刻影响。就笔者了解,现在镇上、各村所举办的公益项目,资金来源一般皆以本地为主,来自海外的捐款已只占一小部分。如隆都镇近年筹集到的数百万教育基金中,仅有约三分之一源于海外募捐。再者,是带旺了潮汕民间浓郁的宗教信仰。以隆都镇来说,村村均有名目不一的老爷庙,它们几乎座座都留下了华侨点香膜拜的印记。尤其是沿江各村的十余座妈祖庙,更为出洋乡人所崇拜,庙宇一般均由华侨斥资捐建或重修。每年农历三月廿三日“妈祖神诞”,更是全镇最热闹的日子,不仅外出的村民和外乡的亲友都会赶来,海外侨胞也多有远道而来庆祝者。事实上,近年来潮汕地区农村特有的众多民俗文化活动,其幕后往往都有海外华人的身影。以游神赛会为例,早年即多有华侨回乡参与,间有出资赞助者。近年来,老一代华侨虽已难能一见了,但该习俗已然成风,官方的态度亦由往年的压制变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直接参与到海外的游神活动中了。③近年来,汕头市及潮州市官方屡屡参与马来西亚新山柔佛古庙游神活动,汕头市并借机与新山市缔结为友好城市。毕竟,村民有信仰,对诸神心存敬畏、祈求多福,终究有助于乡村的和谐稳定。

2.对海外的影响。从思想观念上看,老一代潮人对原乡的回馈,虽属思源报本的人性使然,亦使中国获益不浅,却不免在海外留下诸多负面效应。

一是,早年老侨回乡探亲,或有带上儿孙后代者。当年侨乡居家、饮食、卫浴条件均较差,致海外后生视为畏途,影响到日后他们与中国的进一步联系。实际上,今日潮汕侨乡的生活条件,已远非昔日可比;毫无疑问,这凝结着泰国潮人的一份功劳。

二是,老一代潮人对原乡的捐赠,亦引起其家庭内部意见的分歧。原乡部分华侨眷属因长期依靠侨汇生活,造成“等靠要”的依赖心理,甚至因“分赃不均”,导致对捐赠人的不满与抱怨,使捐赠人心灰意冷,悔不当初。随后,来自官方的劝捐,亦造成部分捐赠人的负担。而在近十余年中国经济强劲发展后,中泰之间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差距越来越小,“华侨捐赠”的意义已经逐渐淡化,而且也非中国官方和民间所关注的重点了。④笔者在隆都镇考察期间曾接触一村民,谈及对当年华侨捐赠的看法。他说,那时候中国民生物资匮乏,泰国华侨带上速食面来也会受到村民的欢迎,现在谁家也不会在乎了。在此一情势下,海外华人亦以“中国不再需要了”为由,逐渐减少了捐赠行为。

从政治伦理上看,过度地回馈中国原乡,亦面临问题。就泰国而言,许多有中国血统的均是泰化程度很深、活跃于政界的华裔人士。当年隆都镇后沟村兴建水厂时,曾有泰国后沟同乡会的理事长登门国会主席府邸劝捐,该国会主席即视此举系“在逃走泰国的外汇,对泰国不忠”,严肃批评并予回绝。①据2011年8月18日笔者与隆都镇侨联主席许守质访谈资料。

三 “走亲串友”:华社、侨乡转型与中泰民间关系的变化

大约自20世纪90年代末起,以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为分水岭,海外潮人与潮汕侨乡的经济联系呈现出明显的弱化趋势:侨汇锐减、投资萎缩、捐献稀少。特别是,侨乡向境外移民极少,造成海外华社新移民的断层,[5]这无疑影响到侨乡与海外的相互联系、彼此影响,加速了侨乡特质的“退化”。特别是最近十余年来,海外潮人与潮汕侨乡的联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其凸显的表象是:作为赡家费意义上的侨汇已经基本绝迹,老一代华侨华人回乡的越来越少,侨捐社会公益事业急剧萎缩。②笔者一行在隆都及其他侨乡做田野考察时,村民的第一反应通常都是告知:“现在已经没有华侨寄钱来了!”“华侨现在都不来了!”“他们都不来捐钱了!”所见大量侨捐项目,一般均兴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成后鲜少华侨问津;许多已废弃不用,如各村的自来水厂 (因镇上统一建厂供水,技术更先进),以及部分学校 (因人口高峰期已过,致生源减少、学校撤并)。泰国潮商企业集团较多,实力雄厚,但对潮汕地区的投资意愿似乎并不高;③2010年1月14日,湛江市政府与泰国正大集团在泰国曼谷签订协议,拟合资在湛江组建现代农业投资公司,该公司将在湛江投资80亿元,包括年产1亿只肉鸡、百万头肉猪的现代化养殖以及南美白对虾工厂化养殖示范项目等养殖业。据了解,在该项目做前期选址阶段,作为正大集团创始人谢易初原籍的汕头市,曾由官方出面极力争取将其落户南澳县,最终未果。相反,倒是中国大型国有企业的投资战略,改变了潮汕三市的经济发展格局。④据2012年1月15日广东省媒体报道,总投资630亿元的中委广东石化炼油、总投资102.03亿元的中海油粤东LN G一体化、总投资74.9亿元的中电投揭阳物流中心项目,近期可望核准在揭阳建设;首期投资140亿元的惠来电厂1、2号机组已建成投产,3、4号机组基本建成。对此,中国侨务工作者对新时期侨务工作的方向,颇感迷茫与无奈;学术界亦惊呼,长此以往,侨乡将有可能不再成其为侨乡!

实际上,对于战后以泰国、东南亚地区为主体的海外华人社会的变化,中外华侨华人研究学者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就已有所关注,并曾多次召开学术研讨会加以集中探讨。⑤例如,1985年6月,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召开第二次大战后东南亚华人认同变化学术研讨会;1985年12月,中山大学召开“华侨、华人历史国际研讨会”;1986年9月,暨南大学召开“战后华人社会变迁研讨会”;1989年4月,厦门大学召开“战后海外华人变化国际学术讨论会”并于会后出版论文集。不过,由于第一代移民的“黄昏之恋”,海外华侨社会向华人社会的历史性转变及其对中国侨乡带来的潜在影响,并未引起有关方面足够的重视。

对于潮汕侨乡“蜕变”的趋势,笔者曾于本世纪之初撰文分析,也有学者从移民类型学的视野予以诠释。[6]尽管有学者以海外潮人族群的庞大和侨乡民系文化的凝聚力而不以为然,地方党政机关和侨务部门以报喜不报忧的心态迟迟不愿正视,但随着时日的推移、情势的演进,侨情变化近年来已逐渐成为不争的共识。有道是:潮汕地区“因侨而兴”,汕头特区“因侨而立”。然而,历经三十余年的发展,潮汕地区最终还是被珠三角地区远远地抛在后面,近年来已成为广东经济版图的边缘地带。究其原因,也许有诸多解读,⑥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汕头市还是广东省的第二大城市。1991年汕头市一分为三,形成汕头、潮州、揭阳三个地级市后,带来以下几个弊病:第一,资源浪费,重复建设情况严重;第二,加剧有限资源的竞争性,缺少承受大型工程项目的能力,难以形成主导产业;第三,大大增加了行政管理机构和管理成本,加重了纳税人的负担;第四,削弱了汕头作为粤东地区中心城市的功能,导致整个粤东地区缺少“中心城市”。因此有人认为,近年来粤东地区经济不景气,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而上述行政隔离,应是一个主要因素。但“侨力不济”、“优势不再”,无疑也是最近十余年来潮汕地区经济社会发展速度趋缓的一个重要背景,诚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潮汕侨乡是中国重点侨乡之一,是中国传统侨乡的典型代表。从历史上看,海外潮人与潮汕侨乡曾经保持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并对潮汕侨乡的经济社会发展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但在世纪之交,潮汕侨乡的发展却步履艰难,究其本质原因就在于:海外潮侨已经完成其历史性的转型,即由以第一代移民群体为主体的华侨社会,转变为以土生华裔为主体的华人社会;与此相对应,侨乡社会在短期内遭遇“断乳”危机后,进入自我调整、适应、发展的新时期。

从海外潮人社会来看,其与潮汕地区民间的关系,出现如下变化:

1.在人员交往上,由第一代移民“回馈”式的探亲、捐助之行,发展为华裔下一代的旅游观光、寻根祭祖之旅

在潮汕一带的机场、酒店和旅游景点,常常能看见一拨拨来自东南亚、泰国的华人大家庭身影。他们很多人都已经是在外好几代的华裔了,有人甚至不确定自己祖籍在哪里、不会讲华语。不过,如果能够跟宗亲联系上的话,他们一定会到宗祠“认祖归宗”的,并留下少许的茶水费敬老。

2.在经贸关系上,许多潮商经历了从“为华采购”到“到华采购”的转变,有些人并与中国本土的潮人建立了合作关系

在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前期,中国制造业刚刚起步,市场需求缺口很大,许多泰国潮人便做起了为中国做采购的“买办”生意。现在则反过来了,是从中国直接买货过来做生意,①笔者在曼谷采访一位祖籍隆都的许先生,得知他在1975年中泰建交后即开始为中国在泰采购商品,直到1991年。现在,他已改为去中国采购商品。或者跟中国朋友建立起双赢的合作关系,将采购权委托给中国伙伴。而他们往往前往广州、深圳的大型专业批发市场进货,因为那里是潮州人的天下,能拿到较低的折扣。当然,潮汕地区也是重要的进货渠道,如汕头的纺织服装、化工塑料、食品医药、工艺玩具等行业都是驰名中外的。②在耀华力路,笔者见到一位做小商品生意的女士。她能讲华语,自称是本地出生的第二代华人。她说,现在经济环境不好,收入也少了,每月能赚一两万泰铢而已。她的货品都是从汕头进的。最能直观说明问题的是曼谷耀华力路的变化。很多原先以中国侨民为主要服务对象、演出潮剧的戏院,已经改换门庭、变为从事旅游服务的宾馆和旅行社。他们的服务对象已经是中国及各国游客和生意人了,经营项目则包括货币兑换和资金的国际汇兑。

3.在文化关系上,更加重视与原乡的联系互动

近年来,随着中国崛起和中华文化价值的提升,以潮汕、闽南文化为代表的闽粤文化在海外华人特定族群中受到普遍的尊崇。与此同时,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的复兴、有关方面对华文教育的大力支持和中华文化的积极推介,又呼应了海外华人社会的文化活动,并在海内外形成侨乡与侨团、政府与华社等多渠道、多层面的文化交流互动局面,对华人文化生态产生了积极正面的影响。如在马来西亚新山市,柔佛古庙游神活动已俨然成为中马民间文化交流的舞台焦点,在国际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就泰国来说,在华文教育等诸多层面,潮人与潮汕地区的交流互动也受到了泰国有关方面的积极推动,呈现出良好的发展势态。

就隆都镇的范本来看,其突出的变化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

1.由原先的部分以侨汇为生活来源补充的消费型侨眷社会,转为完全自给自足的生产型侨属社会

从隆都镇历年侨汇数量可知,在侨汇最多的1979年,侨汇作为补充性的经济来源有170万元,这对于当年数万侨眷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但随着海外第一代移民的减少,侨乡的侨眷变为侨属。面对侨汇锐减甚至断绝的现实,他们必须完全依靠自力更生方能生存和发展。

最近十余年来,隆都镇村民的谋生方式主要有三:一是发展特色农业经济,如种植糯玉米、番石榴 (由台湾引进),以及传统的龙眼、荔枝、香蕉、杨桃等水果。但收入不很高,如番石榴一年四季均有收成,贵时每斤可卖两元,贱时只值三五角。二是“做手工”,即在家中为附近企业加工或组装配件。隆都镇所在的澄海区玩具、服装、礼品等制造业很发达,许多工序都分包给了家庭。③据笔者在隆都镇所见,后沟村万兴昌批局、前沟村许福成批局的后人,年长者都在家组装塑料玩具,以补贴家用。实行计件报酬,一般每月收入不到千元。许福成批局后人告诉笔者,他爷爷辈、父母亲都已出洋,亲戚遍布泰国、全世界。原先父母健在时还会寄侨汇来,后来侨汇就断了。三是出外务工经商,以年轻一代为主。此外,也有不少在乡办厂、开店者。

需要说明的是,隆都镇在澄海区的十余个镇和街道中,经济指标列于倒数后几名,工业、制造业并不发达,难以吸纳过多的劳动力,这使得一般村民具有强烈的向外发展意识及闯荡世界的习惯。

2.“人多地少”的矛盾更加凸显,但人口流动的目的地已经由国外转为国内

上世纪30年代中国著名社会学家陈达在闽南、粤东侨乡进行社会调查,并著《闽粤侨乡与南洋社会》,提出当地民众的海外移民原因主要是“人多地少”。历经大半个世纪的社会变迁,这一矛盾非但没有消弭,而且愈益尖锐化。①据官方资料,隆都镇目前人均拥有耕地面积只有0.21亩。民国时期,潮汕地区的先民多前往上海、香港和南洋一带的新加坡、泰国、柬埔寨等地发展,俗语有“一上二香三叻四暹五汕六棉”之说。不过,如今的最大变化,就是移民目的地主要局限在中国国内,特别是在广东本省的深圳、广州和珠江三角洲一带以及上海、北京、武汉这样的中心城市。据估计,潮汕人在深圳的规模已达百万之众,②具体数量有不同说法,少则80万,多则280万人。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们就已涌向那里。除在工厂打工、开快餐店外,他们主要从事“士多”(store)、农贸市场和大型专业集贸中心的商品批发,③如深圳通信市场、电脑市场、湖贝路批发市场等。亦有从事房地产业和IT业者 (如市值3000余亿元的腾讯控股董事局主席兼CEO马化腾)。

相应地,由于泰国和东南亚经济形势不太好,做生意不容易,还有很多签证、移民方面的限制,潮汕人前往博利的近年来已逐渐减少了。

3.少量到海外谋生的,以做贸易、打黑工为主,不以移民为目的,定居下来的寥寥无几

潮汕人、隆都人在海外做贸易的,遍布东南亚、全世界。但出国务工的,在东南亚基本上没有,有的只是去韩国、澳大利亚打黑工。④潮汕人素有“饿死不打工”的传统,肯去韩国、澳大利亚等国打黑工,只因那边工钱较高。

至于潮汕人、隆都人为何热衷于做短期贸易,而不像福建人、浙江人那样倾向于移民,除了缺乏移民链条、移民成本太高以外,强烈的传统意识和家庭观念应是主要原因。

4.侨乡文化由从前普遍存在的“等靠要”心理和“慕侨”心态,转为平等互助、礼尚往来的新风尚

在战前乃至上世纪80年代以前,华侨眷属在乡缺乏劳动力,生活上长期以来依赖于海外亲人的接济。由于侨户拥有侨汇甚至经营性收入、生活较之非侨户来得宽裕,加上华侨衣锦还乡时的种种炫耀性消费行为,如隆都镇传统上大肆操办的“食番客桌”、“演顺风戏”,⑤过去隆都华侨较多的乡里,每逢农历八月便由侨眷凑钱请戏班到乡中演出,既酬神又答谢乡亲。规模大者,则请潮剧或外江大戏班 (汉剧);规模小者,则请潮州纸影班 (木偶戏),亦称“演番客戏”。以及建造豪宅、慨捐巨款等行为,遂造成世俗民众“慕侨”的心理。尤其是富甲一方的陈慈黉家族,还在潮汕民众中留下许多让人称羡的谚语和传说。⑥例如,流行潮汕一带的谚语就有:“慈黉爷起厝——好慢孬猛”;“(谁)富过慈黉爷?!”据说,战前汕头黉利栈每晚清点银元,由于银元太多,来不及逐一点数,只好先用米斗来量算。又据说,陈家少奶奶等女性成员不参与经营,打牌的时候竟惊讶地问借钱的人:“你们家一筐银元都没有吗?”当年,陈家有一个女儿嫁到澄海的冠山镇,婆家为了考验新过门媳妇,故意把纸媒藏起来,看她怎么处理。新媳妇把情况向娘家“汇报”后,家里人二话没说,让伙计挑了一担绸缎送上门来给姑奶奶点火,以此回敬婆家的刁难,此后每日一担,婆家震惊之余却为天天要给挑夫红包而烦恼,只好告饶。上世纪80、90年代隆都村民的“旅游贸易”热,当与此“慕侨”的社会心理有关。

最近十余年来,随着村民对海外华人艰苦创业、勤俭持家真实情况的了解,加上家乡经济社会的发展,“慕侨”心理已经基本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村民与海外亲友平等互助、礼尚往来的新风尚。以隆都镇为例,从前华侨回国,都是由侨胞自费负担往返旅费、出钱宴请眷属乡人,还要给长辈后生包红包,以致很多经济不宽裕的华侨不敢轻易回国探亲。现在,则往往由村中侨属出面宴请甚至代购返程机票,红包习俗也变为只要给长辈意思到就可以了。1998年,隆都镇上北乡陇美村曾有一位泰国华侨黄某回乡探视90多岁的老母,但因经济窘迫,竟然无力购买回程机票。当村委会将情况反映到侨务部门后,很快便由澄海市外事侨务局为其筹集了生活补助费用及回程机票数千元,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2]28笔者在隆都镇各村做田野调查期间,亦不时听到有关当地致富村民“反哺”泰国贫侨的个案。

中国有句俗话说:“亲不过三代”。潮泰民间关系的主体,已从三代以内的眷属关系转为三代之外的远亲关系。基于此种关系性质的根本转变,在潮汕侨乡与泰国潮人的联系上,有必要在全球化背景下,着重经贸上的互惠互利、文化上的交流互动,探索重新构建有别于一般侨乡的新的互动模式,以期对中泰民间关系的未来发展带来积极的影响。

四结论

泰国潮人是一个具有悠久移民历史、经济力量强大、泰化程度较深、政治影响力较大的华人族群,在泰国经济社会发展史上曾经做出突出的贡献。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中泰民间关系主要体现为在泰第一代潮人与潮汕侨乡的天然联系,是“中泰一家亲”的生动写照。新中国成立后30年新移民的断层、特别是世纪之交老一代泰潮相继退出历史舞台,在泰潮人由华侨社会转变为华人社会,致使中泰原有的民间亲缘关系迅速弱化,潮汕侨乡由侨眷社会转型为侨属社会,并逐渐为互惠互利、礼尚往来的新型民间关系所取代。中泰两国均应当从战略的高度,加强对新时期中泰民间经贸交往、文化交流的引导和支持,培育民间关系新的增长点,以此促进中泰友好关系的永续发展。建议具体努力的方向,包括:

1.在政治层面,鉴于在泰潮人与潮汕侨乡关系演变的现实,应当鼓励双方密切经贸、文化乃至官方的交往,以继续发展泰王国与中国的各方面关系,为中泰友好服务。

2.在贸易层面,适应全球化下中泰民间经济关系的新特点,中泰有关政府部门应当在政策上为“旅游贸易”与“中国采购”创造良好的环境。特别是对于民间贸易,要进行积极的规范和引导,而不是像以往那样一味加以限制和打压。

3.在投资层面,鉴于潮汕地区民营经济比较发达,民间资本有海外投资的愿望,而泰国在土地、资源等方面具有一定的成本优势,双方有合作的潜力,中泰双方应当有针对性地加强相关法律、法规的制订。

4.在文化层面上,加强中国“和谐世界”、广东“文化强省”理念与“黄袍佛国”的对话和沟通,增进中泰佛教界的交往和民间信仰文化的交流,加大华文教育及泰文教育的交流力度,①据了解,泰文在中国作为“小语种”,影响力不大,不利于中泰文化的双向交流。如在潮州的韩山师范学院,其外语系中就没有泰语专业,潮学研究院中也无人能懂泰文。在电讯业不发达的年代里,当地村民为与在泰亲人通信方便,往往备有泰文地址和收信人的印章。深化移民港口、侨批文物和侨宅建筑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研究,进一步挖掘潮商文化的内涵和当代价值。

[1] 前埔乡志谱理事会.澄海市前埔乡志谱[G].汕头:前埔乡志谱理事会,1997.

[2] 隆都镇华侨志编纂委员会.隆都华侨志 (打印稿)[G].汕头:隆都镇华侨志编纂委员会,2013.

[3] 陈 列,石维有.近代泰国潮商的企业发展模式 [J].世界潮商,2010,(1).

[4] 黄晓坚,欧阳慧.蚁光炎先生思想探析 [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3).

[5] 黄晓坚.一叶知秋——从澄海侨情变化看潮汕侨乡的蜕化 [C].台北:第四届世界海外华人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2001.

[6] 黄 静.潮汕与中国传统侨乡:一个关于移民经验的类型学分析[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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